摘要:《大宗师》前半篇直接阐释庄学义理,讨论庄子的道论思想、天人观、生死观等。在后半篇中,庄子用不同的寓言来形象地描述道的内涵及其特征,进一步对前面涉及的天人观和生死观进行补充与展示。全文深情绵邈,神传象外,韵溢毫端,文心灵妙,是一篇思想性与文学性紧密结合的哲理散文。
关键词:《大宗师》;艺术手法
何为大宗师?或谓大宗师就是道,或谓大宗师是悟道之真人。两说皆通,且彼此联系。对于俗人来说,真人就是大宗师;对于真人来说,他们以道为宗师,在实践中效法大道、体现大道。刘凤苞曰:“《大宗师》一篇,是庄子勘破生死关头,见大道无形无象,一切有形有象者,皆受其陶镕,大道无始无终,一切成始成终者,皆归其运化,接续无穷。……其中俊语奥词,分呈互见,剖之为荆山之玉,屑之为丽水之金,缀之为长吉之囊,割之为丘迟之锦。沾其剩馥残膏,皆可湔肠换骨,化为脉望之仙。自有文章以来,空前绝后,无古无今,殆推庄生为独步矣。”①从艺术的角度看,《大宗师》具有以下特点。
一
从艺术结构上看,《大宗师》分为两部分。前半篇属于总论部分,该部分直接阐释庄学义理,讨论庄子的道论思想、天人观、生死观,突出了古之真人的精神风貌。《大宗师》的核心内容都包括在这一部分中。后半篇属于分论部分,宣颖曰:“下面七大段文字,止是为前半篇作引证、发明耳。”②庄子用不同的寓言来形象描述道的内涵及其特征,对前文涉及的天人观和生死观进行补充与展示。
前半篇首先提出庄子的天人观。庄子借真人发论,讨论自然与人的关系,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大宗师》曰:“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表现了人对宇宙的认同感与融合度。真人乃是真善美的化身,是大道在人类社会的完美体现。“死生命也”一段,讨论庄子的生死观。吴默曰:“《庄子》此篇,精神命脉全在死生一事。亦不独此篇,三十二篇皆然。盖此老看破一世众生膏肓之病,顶门下针,要人猛于生死关头,一刀两段,成大解脱。知此,可以蔽《南华》全经之旨。”③庄子主张要忘掉死生,《大宗师》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人类不如相忘于道术,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自然。死生是自然规律,人当与大化同流,大化才是人类安身立命的归宿地。周寀曰:“全篇在打破生死立义,又不直说出生死,一步深一步,直追入无生无死处,如大将斩阵褰旗,须看其追亡逐北,直捣黄龙窟痛饮处。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是黄龙窟痛饮时也。”“夫道,有情有信”一段,是庄子道论的总纲。庄子道论是对老子道论的继承和发展。庄子认为道是绝对真实而又抽象的普遍自然规律。他阐述了道的本质和作用,道无形无迹、无穷无尽、无所不在,道的神威高于一切。在“豨韦氏”一段中,庄子列举诸多神仙帝王圣贤作证,证明自古以来道的神灵无处不在。从无神论的立场看,这一段没有比有好。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这一段让文章显得更加形象生动。刘凤苞曰:“提出道字,为大宗师立竿见影,以起下闻道者许多真人。文势如赤城霞起,尺幅中气象万千,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有情者,真宰之主乎中;有信者,盛德之符于外;无为者,顺物自然而无所作为;无形者,游于无有而立乎不测。传以天而非人力所能为,故不可受;得其神而非迹象所能拟,故不可见。欲穷其本根,则天地万物皆以道为根本。……豨韦氏以下,随手点缀,拉杂崩腾,势若飘风骤雨,不必规规于绳削,自有龙跳虎卧之奇。……文法错综入妙,笔亦苍秀绝伦。”⑤不过,原作中到底有没有这一段,还需要学界进行深入研究。
在后半篇中,“南伯子葵”一段讨论修道的方法。庄子认为学道需要有“圣人之才”和“圣人之道”。女偊描述了学道的进程,说明修道深浅的不同功效。“子祀子舆”一段“、子桑户孟子反”一段“、子舆与子桑”一段,这三段内容相近,所写的是三组畸人群像,是对前文庄子生死观的回应。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之所以能够相结为友,就在于他们对生命有共同的体认。他们意识到死生存亡一体。人类必须“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安时而处顺,听从造物者的安排。天地无私,道极无极。道不可知,无极之外复无极。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子桑户死后,孟子反与子琴张“临尸而歌”。他们是独特志行、不同流俗的畸人,他们已经领悟大道,不以生死累其心。他们认为哭死以哀有悖大道。生来死归,安于所化。他们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解放。子桑安于贫困,最后点出人生之寿夭、穷达,莫不属于天命,故须安命顺时。总之,欲修身安命,必以大道为宗师。孟孙才处丧一段是对总论中天人观的回应。孟孙才因为“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而获得了美名,由此说明得道者应该明白自然的变化,“尊重俗情,去排安化”。有所简是为了求合大道,人哭亦哭是为了不违人意。孟孙才达到了“入于寥天一”的境界。“意而子”一段是对修道方法的补充,对儒家传统的仁义道德提出了质疑。如果不能屏绝仁义之心,就无法达到大道的境界。借许由之论提出,欲以大道为宗师,必须屏绝有意为仁义之心。颜回“坐忘”一段提出了“坐忘”之法,也是对修道方法的展开。在这段寓言中,孔颜师徒同师天道。颜回忘仁义,忘礼乐,终于进入坐忘之境,从而能够与大道同游。莊子揶揄孔子虽为颜回之师,在修道方面却远不如弟子,反而要以弟子为师。
概括来看,《大宗师》在结构上的主要特点是前半篇提出总论,后半篇展开分论。前半篇铺陈直叙错综入妙,后半篇则采用寓言体、对话体回应前半篇。前半篇集中描写真人形象,后半篇则多次塑造了畸人群像。
二
在《大宗师》中,庄子塑造了真人形象。《大宗师》中的真人,与《逍遥游》中的神人一样,都是庄子理想人格的化身。《逍遥游》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是肩吾从接舆处听说的,《齐物论》中的至人是王倪描述的,神人和至人都没有直接出场,到了《大宗师》,真人不仅直接出场,而且反复亮相。《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⑥
刘凤苞曰:“以下连点真人,处处从真人勘透真知,全是天然体道工夫,人事之知,一毫不用。‘不逆寡三句,正是物我相忘,屏去事为之迹。……上三句是真人力量,下二层即是从上文推勘而出,写来倍有精神;‘登高三层,又是真人效验。须分出层次界限,眉目方清。‘登假于道,一笔锁住上文,有铁链横江之势。”⑦庄子此文四次说“古之真人”,但从来没有说过“古之神人”“古之至人”,也就是说真人是上古时代存在的,到今天已经不复存在的一群得道者。真人已经脱离了世俗世界,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刘凤苞曰:“接手再提真人,一气磅礴,直贯到‘莫知其极句,笔力雄大,文心亦直凑单微。‘寝不梦以下,连用四个其字,抛砖落地,听之有声。……嗜欲深由于天机浅,反对‘其息深深句,精粹语,可当清夜钟声。”⑧这数句写真人的身体状况。《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胡文英曰:“一意分作六层,而不复叠,不枝叶,无声调,无衬贴,天荒地老,只容此一枝笔也。”⑨刘凤苞曰:“再提真人,愈唱愈高,迥非寻常意境。……以上六句,续续相生,随用‘真人句一笔顿住,有砥柱中流之势。”⑩写真人的生死观,他们看淡了生命的始终,用平常之心看待生死之变。《大宗师》曰: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刘凤苞曰:“承上文,就其内外浑融、德容发见处推论之。……以下皆就‘心忘句正面发挥,反面攻透,警快绝伦。”?写真人的内心世界,真人忘记了世俗世界,他的心与四时相通,与物有宜。《大宗师》曰: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有学者怀疑这一段并不是庄子原文。陈深曰:“似此章法,乃古文高品,但用字生奇、刺眼、不便书生。”?释德清曰:“此一节形容真人虚心游世之状貌如此之妙。”?这数句写真人的状貌,与前面的实写不同,采用了虚写手法。
总之,“真人”能够冲破世俗的牢笼,达到精神完全自由的境地。“真人”形象为后人打开了一片新的精神天地。“真人”遁世求真、追求生命的本然价值,归依自然、精神独立,反对人为的约束管教。刘凤苞曰:“以上数层,是真人意象精神,信手写来,与前后文境有虚实相生之妙。”?庄子的真人形象的诞生,迎合了士人内心深处对自由世界的向往。
三
《大宗师》中还描写了众多畸人形象。曰:“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成玄英疏:“人伦谓之君子,而天道谓之小人也。故知子反琴张,不偶于俗,乃曰畸人,实天之君子。”?所谓畸人,也就是不偶于俗的天之君子。他们生活在当代社会,但他们在精神上接近于“古之真人”。例如《大宗师》中的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子舆与子桑二人,包括孟孙才,都属于畸人系列。也有人认为子桑户与子桑是同一个人。《大宗师》曰: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李胜芳曰:“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子,皆与道有所闻者,故能一视生死,而快然自得有如此也。相与语一段的话,甚说得痛快洒落。”?刘凤苞曰:“开手四人相与语,便浑涵下意在内,是一头两脚格局,文势则首尾中间,处处相应,又常山率然之形也。……‘相视‘莫逆二句,写出拈花妙解,神气如生。……此段抉天人之奥,破生死之关,爽若哀梨,快若并剪,几于辩才无碍,独擅其长,绝不料后幅另有一番机杼,异曲同工也。……(成然寐,蘧然觉)六字如不经意而出,已结尽上面无数妙文,读者当为醒眼。”?这一段写四个畸人的活动,在没有真人的时代,他们的精神最接近于真人精神。用笔跌宕生姿,摹写如神。《大宗师》曰: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陆树芝曰:“与造物者为人,意精而语奇。”?这一段的开始与上一段相同,都写到几位畸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但本篇重在写方外方内之别。出世与入世各有门户,不能合为一家。文中借孔子之口说明方外和畸人,措辞隽妙。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林纾《庄子浅说》:“《大宗师》一篇,说理深邃宏博,然浅人恒做不到。庄子似亦知其过于高远,故以‘子桑安命一节为结穴,大要教人安命而已。此由博反约,切近人情之言也。”?刘凤苞曰:“末段以子桑之安命归结起手天、人二意,而‘大宗师三字,亦如剑匣帷镫。……歌诗当不止二句,妙在以‘不任其声二句作省笔,极写其词旨悲凉,听者酸心,不可卒读,似闻三峡猿唬,声未终而泪已沾裳也。文法亦脱化入神,正如岭云欲起,忽被横风吹断,痕迹俱泯。……千里来龙,到此结穴。”?与“逍遥”“齐物”并列“,安命”也是庄子哲学的重要范畴之一。《大宗师》曰: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林云铭曰:“此段根上‘天与人不相胜意,词义曲折奇奥。”?刘凤苞曰:“第五段凭空撰出孟孙才一段议论,以见死生之无关于哀乐。”?又曰:“末以圣人赞叹作结,笔意轻松。彼此混同,故无好,变化不测,故无常,一部《南华》妙境,皆当作如是观。”?在《庄子》内篇中,最重要的角色往往不用自己亲自出场,自由孔子代替道家对他进行褒扬。孟孙才也享受了这样的待遇,所以他也是庄子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真人是古代的,畸人是当代的;真人是理想的,畸人是现实的。庄子畸人形象的出现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四
庄子在前半篇中介绍了什么是道,但对如何修道并没有展开,于是在后半篇中,庄子就修道之程序方法展开了论述。《大宗师》曰: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吳世尚曰:“上章言得道之人,此章言得道之序,一实一虚,互相发也。”?刘凤苞曰:“第二段以女偊之言,透出知人之所为实际。……后段似乎以文为戏,而由浅入深,皆从体会而出。”?在严谨的哲学家眼里,以文为戏也许并非褒义词,在《庄子》中以文为戏正是它的重要特征。文中对得道过程的描写萦回曲折,引人入胜。《大宗师》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刘凤苞曰:“第七段是颜回学圣希天工夫。……同于大通,彻上彻下,彻始彻终,皆元气浑沦气象。虽有形而与无形者俱化,虽无形而与有形者相通,方是坐忘本领。末以圣人赞叹作结,笔意轻松。彼此浑同,故无好,变化不测,故无常,一部《南华》妙境,皆当作如是观。”?又曰“:颜回解‘坐忘四语,极精极透,妙处在一同字。”?孙嘉淦曰“:同于大通,此四字概括尽一篇要义。”?从相同的角度看“,坐忘”和“心斋”一样,都是庄子齐物的方法之一。从不同的角度看,他们又各有侧重。“心斋”强调通过对“气”的调适进入虚静之境;“坐忘”侧重于对形体和聪明的忘记。《大宗师》曰: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刘凤苞曰:“第六段从许由生出黥劓妙论,又从意而生出炉锤妙解,文法字法,俱极奇创,前后篇法亦极浑成。……末四字,亲切指点,有挥弦送鸿之致。”?文中对儒家传统的仁义道德提出了质疑,按照庄子思想,儒家的仁义道德是祸害天下的毒药,在此用“黥汝以仁义,劓汝以是非”加以生动比喻。作者借许由之论指出,欲以大道为宗师,必须屏绝有意为仁义之心,如果不能屏绝仁义之心就无法达到大道的境界。许由两次深情高呼:“吾师乎!吾师乎!”表现了他对大道的无限崇敬。言辞优美,读之余味无穷。
概之,《大宗师》情意绵邈,神传象外,韵溢毫端,文心灵妙。宣颖曰:“譬喻层层剥换,有树花争发、春水乱流之势。……如水中味,月中色,妙不可寻。”?刘凤苞曰:“细按此篇文法,首段已尽其妙。以下逐层逐段,分应上文,神龙嘘气成云,伸缩变化,全在首尾,若隐若显,令人不可捉摸。此外东云见鳞,西云见爪,作其之而,盘空挐攫,此其所以为灵也。”?宣刘二氏对《庄子》写作手法的推崇,代表了历代文人的心声。《庄子》独特的艺术魅力永远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黯淡。
①⑤⑦⑧⑩?????????刘凤苞:《南华雪心编》,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3—138页,第157—158页,第140页,第142页,第143页,第149页,第156—167页,第186页,第177页,第161页,第184—185页,第183页,第181—182页,第137页。
②?宣颖:《南华经解》,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8页,第52页。
③④⑨???????????方勇:《庄子纂要》,学苑出版社2018年版,第798页,第814页,第823页,第834页,第841页,第846页,第939页,第914页,第928页,第988页,第957页,第981页,第895页,第976页。
⑥《庄子·大宗师》原文引自郭庆藩撰《庄子集释》,
中华书局2013年版。
作者:孙明君,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文学,出版有《汉末士风与建安诗风》《三曹与中国诗史》《汉魏文学与政治》《两晋士族文学研究》《南北朝贵族文学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