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唐冰炎
李犁这位耕耘诗坛多年的布衣诗人,左手作诗右手撰评,将文字与他的生命气质水乳交融,在心灵荒芜的时代坚守澄澈的诗意世界,与“一群不合时宜的寒鸭,赤脚在冰面上寻找春天”。他的诗只指向良知与灵魂,不为潮流所裹挟,呈现出鲜明的个性风格,可谓新诗多元化书写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诗集《大风》汇集了李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近年的诗作,别具一格地只分为“长调”“单曲”两部,选题没有任何刻意策划的痕迹,诗亦如此,首首透着率性、自然,情感饱满却不汪洋恣肆,哲思深邃却又谐趣灵动,有的如泥土斑驳的旧陶器,质朴粗砺却又大气亲和,有的如农家美酒,炙热狂放而又厚重绵长,有的如弦上之箭,集聚冷峻刚毅的雄性之美。
诗人创作风格的形成自然与他的生命气质息息相关,东北汉子李犁性格里自带这个地域耿直热血、朴实率真的基因。他的学养又将中国古典狂士的风骨杂糅进去,执酒仗剑,侠骨柔情,嫉恶如仇,这些特质使他理性的思维方式多了洞察的敏锐与犀利。因而,他的诗通向生命哲思的内核,他的评诗意流淌,成为他醉心徜徉诗酒世界的一双翅膀。
李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创作的诗歌在浪漫主义抒情的底色上融入了新归来诗人及物写作的特质,撷取自然中细小的事物,或生活中吉光片羽式的感悟思考,驾驭着情感的张弛、开阖,传递亲身在场的鲜活经验,敞开诗人对生命、死亡、灵魂、世界的观照与洞悉。在《黑罂粟》中,诗人孤独、焦虑、茫然的疼痛寄予在一个花朵膨胀的春日黄昏,偌大的田野“只你一个人”,四周是喧嚣嘈杂的,“许多声音从脚趾缝里溢出”“那歌声从哪儿传来/还有春天/像火狐的笑声一样鲜艳”,而诗人的个体经验时刻与环境形成悖反式的张力,构成一种情绪的紧张,“只有大滴大滴的寂寞陨落/灼烧得荒草疯狂/蔓延进血色黄昏”,“仿佛所有的来路都被截断/阡陌向四周扩张着/石头被夕阳拍出片片红润/像你的灵魂”,在这种焦虑的撕扯和拷问中,诗人突然抛出些许看似安适的松弛:“你不想再流浪了/剪掉所有的翅膀/安静地等待某个人忆起”,灵魂高飞带来情感寂寞的沙漠,但放弃流浪回归却又难承受剪掉翅膀的不甘与痛楚,于是心灵又一次到达了紧张、矛盾的疼痛高潮,且绵延不绝:“可这世界为什么抽搐起来/你翻开花朵/一股血腥味刺向心脏/折磨得你的岁月痛不安生”。
新归来诗人钟爱的及物写作在李犁笔端多了激荡的血性与炙烈的情感,但他的笔又能够恰切地压住近于恣肆的情感浪涛,将它们内化为拷问生命、灵魂的能量。在痛感切肤的追思逝去友人诗作《割脉》中,有这样一段内敛冷静的叙述:“其实我也是个割脉者/迷惘在天空广阔的背景下/颓废的手就是干枯的花朵/进与退生与死/都缘于血的快慢心的冷暖/但是在我所经历的生活中/除了热爱我还不懂得伤害/而割脉和诗歌是我钟爱的两极/……”,诗人在失去友人的极痛之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想象死亡以贴近逝者的灵魂,鲜血淋漓地解剖自我以求痛苦中的救赎,生命与死亡的神秘之门在此刻敞开,苦难的创伤铺就了一条通往哲思的幽径。
李犁这一阶段的诗歌创伤书写居多,但或谐谑或鞭挞的狂士风格之作也屡有出现。如《劳动节》中对不劳而获者犀利地批判,“那些不劳而获的人/那些以劳动的名义去掠夺别人劳动的人/他们只是劳动的赝品/尽管他们是真正享受这节日的剥削者……”,将诗歌的触角伸入对社会普遍现象的批判,这不仅彰显了诗人担当社会的正义与勇气,闪耀出人性的光芒,也赋予了诗歌超越文字之外的厚重与价值。
新世纪以来李犁的诗歌写作呈现更为率性洒脱的特质,浪漫抒情色彩基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中年的苍凉、彻悟与通达,他身体里的诗之火不再粉身碎骨式地燃烧,蜕变成穿透力、持久性强的慢火,将最平实、粗糙的词语以反常规的烹饪手法煎炒出令人惊喜的新奇滋味,从而在兴奋中重返童真的心灵感知世界,在诗的微光中或洞悉朴素而深邃的哲理,或拷问堕入世俗的灵魂。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诗作当属诗集同名组诗《大风》与乡土题材组诗《北方》《中年节气歌》。
组诗《大风》中的30首皆以“风”抒怀,却拒绝命题式写作,多信手拈来,风一般洒脱不羁。“风温柔的时候/拎着二两鸟鸣和三钱霞光来敲窗/等耳朵醒了,热了/就爆炒它”,这正是李犁童真童趣的自然流淌,他的另类视角赋予了风顽皮、戏谑的新面孔,但有趣的背后又揭示了这个世界某种令人不安的存在。“雨后,风停下来/雨点们挤在一起/把肚皮亮出来/光阴像壁虎趴在心里/对面:一朵花开了,白如梦/还有一朵是红的,像野心/风把它们引入尘世/一个道家,一个儒教/让十米外的我停下脚步/仿佛夹在它们中间/一会想乘风仙升,一会想凝成雨点/砸向泥里”,这些熟到俗气的词语和意象不是每个诗人都敢触碰,在李犁笔下却举重若轻地把它们重新组合,不动声色地调动大俗之词撕破俗世表象,在戏谑里投射出芸芸众生在欲望的泥淖中矛盾挣扎之态,此时的李犁如修持已久的长者,仁厚而豁达地观照着这个世界的生死与悲苦,将自然中无处不在的风内化为朴素却普遍的人生哲学:“那些随风而起的都是很轻的物质,譬如尘埃和草屑/风中它们品尝了飞,有时候也扶摇直上/但它们从没耀眼过……风无法带走有根的事物,譬如最渺小的草/还有植根于人内心的火苗……”。他对生命本质的洞悉在诗中形成一种强大的磁场,但他无意成为阅读者的人生向导,只着意传达自身的经验,因此他说:“其实落叶与风无关/是自己衰老得站不住了/正如鸟的快乐在于飞本身/并没想抵达任何地方”、“其实伤与惠都与风无关。风只是吹/狂奔,散步,还是坐下来小憩/都源自内心的波涛/或者是身体里潜伏的毒”,他爱诗与酒亦如此简单纯粹,无他。
但“春风大雅能容物”的李犁通达却不圆滑,《大风》中不乏讥诮讽刺之作,一如从前,手持钢鞭拷问沦陷的灵魂,只是从前剑拔弩张式的嬉笑怒骂转为低沉却传神的叙述:“春风得意!我想起一个人/姓氏年龄职务不详/却能在风中游刃有余/多大的风,什么样的风都无法扑灭他/他永远是风的脊背上的骑手/……后来他死了,人们发现他把灵魂缝在一个皮里/并压成一个薄薄的鬼符/比纸还轻”,时移事往,但李犁鞭挞威权的狂士风骨依旧,这股不疾不徐风里仍裹着尖利灼烫的砂石。
这首隐隐回响着“救救孩子”的呼声:“……他是民兵队长,把全村人赶到打谷场上/听他千篇一律的演讲,然后逼着大家鼓掌/一个孩子说他吹牛,他把这个孩子摁进河里/……他常说的是:这个村我一手遮天/多年后,他中风死了/那个被他摁在水里的孩子背上了他的步枪/习惯于开会,发表告示”,去除精美的词汇、放弃诗技、抛开意境,诗还剩下什么?李犁在《诗人》中已给出回答:“不能容忍诗人一味缩在自己的情绪里/……用飓风对付恶的人/用酒温热行善的心/必须为别人流点血和泪”,李犁正是有意以如此直白坦然的及物书写介入社会现实而践行了自己对诗人身份的定义。
《北方》是诗集中一组极富怀旧色彩的乡土诗歌。逃离乡村后的城市生活使他与大地、故土长久割裂,中年后对生死、悲欢、灵与肉的彻悟唤醒了泥土的记忆与归乡的愿念,当郁结的乡愁解开,北方乡村的再发现带给他的是孩童般的快乐与回归大地的踏实自在,于是炙热的情火与放肆的欢乐重又回到诗中高调地激荡。
“而在我的眼中/高粱正仰天吹着唢呐/直到把脸膛吹成民歌一样红润饱满/玉米是鼓手/整个青纱帐就是一个民乐合唱团/把北方的中午唱得开阔而又寂静/我禁不住大喊一声/青纱帐就像大海绵把它吸进去/一会儿又把这声音搓尖扎我的耳朵……”在这幅北方生机勃勃的秋景中,声音的缺席与在场构成一个奇妙的悖论,诗人内心汹涌的情感就隐蔽在“把北方的中午唱得开阔而又寂静”这样矛盾的陌生化搭配中。
在情感需求之外,还乡也是有着复杂文化内涵的行动,还乡者对乡土的重新审视赋予乡村审美与哲学的文化视角,从而带来新鲜的生命体验。“土豆是母性的/它诚恳宽容/即使怀孕的日子/深沉的叶子也开着谦逊的花朵/它圆润的脸蛋像民歌,饱满充实从不势利眼……”李犁对乡村万物万象的重新发现与定义充满童心乡趣却又理通情顺、自成一说,这在《北方》中俯拾皆是:“窝瓜花在驴的头顶放肆地笑着/就像不会掩饰的村丫头丰满又风骚/而驴肚皮下的阳具像一个逃课的孩子在踢球/阳光下因为没有杂念而显得纯洁和磊落……”乡土诗歌中阳光泥土气息与原始野性从不该缺席,这些粗粝质朴的元素能演绎出生命最本真状态的旺盛活力。乡村图景中乡人也不可或缺,李犁的乡土之笔拒绝了一切精致、造作的词语,用最平实天然的口语营造出散发浓厚人间烟火气息的情境:“村口一位大嫂赶着发情的母猪赶往前村交配/发涨的乳房压倒了成长的秧苗/卖呆的老汉生气地说/这败家的母猪,一年的好收成都叫它毁了/说完得意地笑了,为自己的双关语”。
中年还乡的体验在回归大地的快乐之外,也必有重温悲凉苦难记忆的生命体验。《北方》中这一经验也传达得很充分。踩在故乡的泥土与母亲的血脉连通,与大多中国传统乡村长大的汉子一样,对于一生奉献远远大于获取的母亲,依恋的情感中会萌生出崇拜,李犁在写到逝去的母亲时,手中的笔也是跪着的姿势:“妈妈,曾经我为跌破了膝盖向你哭喊/现在我满身伤痕/却只能咬紧牙关/再也没有人为寒夜中的我拨亮灯芯/再也没有人在四月的凉水里为我拆洗棉衣/没有什么比这更永恒/世间所有的温情也不过如此”,真正理解中国的母亲、女性,才能体会到乡村对于生命的重要。而对于父亲,男性会把他们与自身的成长体验勾连,目睹曾经强大旺盛的生命力在时间流中的消逝,无奈与悲凉的冲击往往刻骨铭心:“这就是我老年的父亲吗/……其实他身体的轮胎早已被苍老硌破了气/如今的他就像用坏了的铧犁/在仓房的墙角生锈”。
怀旧是人类在抵达一定的生命厚度与思想高度时对自身生命经验的探求与审视,在这个过程中拷问生命的意义,清洗灵魂的积尘,而还乡是寻找自身生命之根,重返精神家园的路径之一,“在我的眼里北方就是乡下和农人/就是镰刀铧犁还有麦穗/这些哺育我们身体和精神的事物/如今,已在词典里生锈/我感到有一种疼在切削我们的根”,在还乡的经验叙述中,李犁敞开了在城市化日渐吞没乡村的当下,人们远离泥土与大地带来的精神萎顿与情感荒芜之痛,指向了人类生存境遇的沉重思考。
《中年节气歌》是诗集中创作时间最近的一组诗,在当下同类乡土题材诗作中可称翘楚,闪着存在主义哲思的光芒。节气反映自然界季节更替,有着鲜明的时间隐喻。李犁在精准地捕捉每个节气的精魂之外,将自然与肉身融合,自然隐喻着肉身,肉身又隐喻着自然,如庄生梦蝶,引阅读者进入一个扑朔迷离的迷宫。
《中年节气歌》的节奏很急,意象饱满丰盈,气流变化频繁,像坐着他酒醉三分后驾的车在崎岖山路上被抛起又落下,阅读始终伴随着紧张感,而紧张感的制造者就是节气歌背后隐藏的时间。人到中年,身体衰老的感知带来时间的焦虑感,更加急迫地拷问生命存在的意义。
组诗中“身体”一词高频出现,涉及疾病、衰老的词语也俯拾皆是“零点一过,血压升高”“但人老了,身体快聋聩”“血管里灌满了白昼,身体会不会也随之升高”“寒露。咳嗽。大地的气管在发炎……我要加进身体里的孤独、炉火和荷尔蒙”……这些有关身体的叙述既有节气的自然特征,也有诗人自我的身体经验,传递出的尖锐疼痛感隐喻着衰老死亡迫近带来的时间焦虑。诗人以拥抱当下与怀旧沉思两种方式追索生命存在的意义以抵抗无所不在的焦虑。
“天堂就算了,很多人进不去。留在人间最好……”(《立春》),“入世不仅需要时令和决心,还需要情感的撬动,譬如愤怒和感动/只一点,枯寂的身体就会发出新枝……”(《惊蛰》),“我拒绝虚无主义/我要在春天大干一场,身体里的桃要红李要白/杏花要村庄,狮吼要太阳”(《春分》),进入中年直面过病痛、衰老、死亡,诗人切身感受到生命的短暂、时间的压迫,他以近似瞬间主义的方式释放出强烈情感拥抱当下,燃烧生命享受人间的美好,在极致的快乐中抵制时间的焦虑,抵达心灵自由的境界:“有关浮名和烦心的事都去他妈的/一杯黄酒喝到午尽。然后去郊外闲逛”(《处暑》)。
诗人另一种抵抗时间的方式是在怀旧与沉思。“人老了,面对辽阔的繁荣有些空茫,甚至羞愧/譬如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时/曾故意踩死成长的麦苗,往父亲的鞋里塞过泥土”(《立夏》),“这多像一个孩子的名字/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一个少年”(《小满》)“想画一幅画:父亲、镰刀、河水、玉米地/母亲在棉花地理摘秋桃,姐姐戴着草帽/在水田里弯腰,前面的早稻迎风成浪/而我还是个小屁孩,趴在枣树上睡着了”(《立秋》)。在怀旧中重温亲人和家园的情感以重新定位自我存在的意义能获得还乡的心灵宁静,“把野心藏在故乡的棉被里/像有种的蛋欲孵在母鸡的怀抱”(《霜降》),而沉思解答了“我是谁”“我将去往何处”一类哲学本源的问题。
“他们不让它流出来,像父亲握紧拳头再慢慢地张开……这就是你吗?被同情与愤怒拉扯着,压迫着/疼了,不喊叫,也不拒绝推杯换盏”(《雨水》),“这就是我的父兄,我一生都在啃食的骨肉/……他们霜一样透明/动作比劈木柴还准确”(《霜降》)。故乡人的形象与性格在怀旧的观照里越来越清晰,看到了他们的可贵与牺牲,也看到了他们的宿命与悲剧。在回望来路的时间隧道里,诗人也为曾经的自己做了无情的解剖,《夏至》就是这样一个寓言:“……在我的人生中只见过一次白夜,比黄昏暗一些/北极光如拉长的蛋黄,成鸭蛋的味道。一小时后隐去/我像丢了魂魄,三十年,如胆固醇梗在血液里/让我兴奋、暴躁,又时不时地短路,若有所失”,瑰丽神奇的北极光的诱惑如“咸鸭蛋的味道”,短暂一小时的现身能使人“像丢了魂魄”“三十年,如胆固醇梗在血液里”。那些遥不可及、令人炫目的美与光是否让我们迷失了很多生命中其他的存在与意义呢?
李犁诗集《大风》最好的启示便是诗歌如何写、写什么都不应是诗人的终极追求,以诗敲开人类的心灵之门、为灵魂找到可以安顿的家园,这才是当下诗歌书写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