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失赤子之心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近）王国维《人间词话》

诗人为什么是诗人，很难界定。王国维却用『不失赤子之心』作标准，确实击中要害。在另外一处，王国维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说得有点绝对，诗人也不是不阅世的，想一想杜甫、苏轼就可以反驳之。但是我们顺着『赤子之心』去想，这又是对的。就是说，永远保持儿童心态的，你就去做诗；如果已经变成较场坝的老麻雀，你就去写小说。儿童不说假话，儿童有鲜明的爱憎，这与诗人是一致的。深于世故的人，会撒谎，会计谋，会讨好，也许有他的好处，但他就不宜做诗人，因为他的灵魂已经污染了。

骆宾王七岁就能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荡清波。』这就是儿童心理的最好证明。长大了，因触犯权贵，被诬在长安主簿任上犯贪赃罪下狱，在狱中咏蝉，仍是儿童心态：『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后来参与讨伐武则天，其实是很不明智的，可是他有儿童心态，有鲜明的爱憎，还是去做了。这说明他做不了政治家，他只能是一个诗人。

白居易十三岁咏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吓得老师不敢教他了。往往儿童才会冒出这股锐气。长大了，当了官，有一次洛阳下大雪，他想着受冻的人，做诗：『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这个『大被盖』的想法就是儿童心态，很感人的。有人说这比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差远了，那是不懂诗。好诗不是比深刻，而是比情真。白居易与杜甫的诗都是情真的。

现在回到李后主的词作上来。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场春雨带来薄寒，这个亡国之君醒来了，他想些什么呢？他在梦中还在做南唐皇帝，但醒后却索然无味，只用『一晌贪欢』，一笔带过。为什么？因为现在已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现在伤心的，是永远也回不到故国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就是一个儿童失去故乡的心态，格外单纯，也就格外感人。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大约这时他已接到赵匡胤的警告了，所以只好用『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来暗示愁苦。可是这个暗示，仍然是鲜明的，因为李煜不会撒谎，他的儿童心态无法改变。结果，他被赵匡胤毒死了。相比之下，刘禅就要乖巧得多，他那『此间乐，不思蜀』的回答，完全是撒谎，但因此保全了性命。当然，刘禅就永远当不了诗人了。诗人诗人，『不失赤子之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