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吟
十年前在慕尼黑读书时,我住在森特林根老城门外以南不远的塔尔街上一栋五层的简易公寓楼里。楼栋门朝东,正对着隔街而望的城南老公墓,一座建成于16世纪,占地近十公顷的古老墓园。这座公墓位于我家所在的凋敝街区和伊萨河边的中产住宅区之间的地带。虽然当地人并不十分青睐,我却当它是一个僻静的后花园。因为公墓内禁止骑车、遛狗、喧哗,这里比其他的公共绿地又更加远离尘嚣。
1563年,巴伐利亚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五世为了应对肆虐全城的黑死病引起的大规模死亡,将这片土地辟为墓地。1789年,巴伐利亚选帝侯卡尔·泰奥多尔颁布“城内禁埋令”,致使许多原葬于慕尼黑老城内各个教堂墓地的骸骨被运至此地重新安葬。从此直到1868年的80多年间,这里是整个慕尼黑城唯一的一座公共墓园。它拥抱了这座城市各行各业的民众,欢迎了新教信徒的加入,铭记了森特林根平安夜的杀戮。1840年,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委任建筑师弗雷德里希·冯·格尔特纳扩建公墓,即现在的南区。尽管如此,300多年来已经承载了成千上万遗骸的墓地土壤已然渐趋饱和,不胜负荷。1898年,慕尼黑政务官宣布将有计划地逐年减少安葬人数。1944年1月,城南老公墓正式停用。此时正逢二战,公墓在盟军密集的空袭中损毁严重,1954-55年才在建筑师多噶斯特的指导下得以重建。
这些历史都是我在公墓入口处的介绍牌上读到的。2004-2007年,慕尼黑市政府对倾颓破败的城南老公墓进行了全面的修缮,这里成了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搬来得适逢其时,每天去地铁站或回家的路上,只要在公墓的开放时间之内,都可以顺路走入这座沉淀了四个多世纪历史的文化遗产之林。
历史介绍牌旁边是公墓的平面设计图,堪称规整优美:北区(旧区)是一个斜斜坠向东南方的水滴形灵柩的轮廓;南区(新区)则是一个正南北向的正方形。54个散布的圆点标记出慕尼黑这座城市为之骄傲的54个儿女的安息之地。我一度也想遍访他们的墓碑,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有时候,探幽访古的事情,一个人做还是兴致不高。
一次,在给社区捐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老人。“哦,这本画册是你捐的吗?我很喜欢,多谢了!”他就这么跟我聊了起来。他以前是给南德晚报写乐评的,他自我介绍说。“你呢?哦,学化学啊!我年轻时做实习记者的时候,还去过巴斯夫的厂区采访呢。很有收获!嗯,化学很有意思!……现在我要慢慢往回走了。你也是?那我们一起顺路散散步好吗?圣史蒂芬教堂参观过吗?没有?来,我带你进去看一看,这里有好多故事啊……”
老人对教堂的历史掌故真是如数家珍。参观完了教堂内部之后,他说:“啊,还有一个最有意思的东西!”于是我们从侧门出来,走到教堂西边一个连着一个小小露天咖啡座的墙角。他指着墙上几行已经非常模糊的风蚀了的刻痕对我说:“这是一段最有名的乐谱的头四个小节……”
“哦!对!我知道,是海顿的。”我忙不迭接口。
“唔,不是,不是海顿,虽然名字确实很像。”他想纠正我,但显然一时自己也想不起是谁,只能奋力地用袖子擦拭着乐谱左上方的墙面。一个浮雕的半侧面像渐渐浮现出来,下面写着:“海顿·巴塔·里森贝格五世”。
“怎么?海顿在这里是名不是姓吗?这个海顿·巴塔·里森贝格五世又是谁呢?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位作曲家啊!”
“别急,别急,”他突然跪下,在地上摸摸索索一番,好像触发了一个什么机关,然后揭起一块石板,将整只右胳膊伸进去,像是在费力地按什么东西。
“邦-邦-叮-叮-叮……”一阵洪亮如管风琴的乐声突然响起。
咖啡座的男男女女都把头扭过来,露出厌恶的表情。
原来他们都听过啊!我心想:只是不喜欢。
“他们都不喜欢这个调子。”老人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单独下去看看吧!”
我探身一看,原来石板下有一条通向地下的木楼梯。奇怪的是,虽然从地面上看起来黑黢黢的,真的到了里面,光线却很充足。
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下去了,并且回过身来盖上了石板。咖啡座的人都像没有看到一样,好像他们只要没有音乐打扰就心满意足了。
下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远远地跑过来一个小男孩。
“我画了一幅画!”小男孩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什么画?”
“《鲸鱼》。”说着,他得意洋洋地递过来一张纸——他的画作。一排“人物”坐像,最左边的是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中间的几个面目模糊,好像都是穿着短裤的成年人,最右边坐着一条精神抖擞的鲸鱼。
“什么呀!”我哑然失笑:“名字是《鲸鱼》,五个里面却只有一个是鲸鱼!”
他并没有受到打击,仍然笑嘻嘻的:“哥哥也画了一幅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在一个打开的木箱子的箱盖下面支着一幅画。这幅画画在一张四角钉在薄木板上的薄纸上。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木板,端详起来,差点就脱口而出:“一条变两条,稍微名副其实了一些哦!”不过这玩笑卡在我的喉咙里面没有说出来。我只是目不转睛地一遍遍地端详着这一幅画——
确实和第一幅很像。不过,笔触更细腻柔软。纸很薄,都有点透明了,笔触更轻,色彩若有若无。然而每一笔,都仿佛细微到了不能再细微的地方,关照到了画上每个人物的每个细胞,甚至,像在向欣赏者发出温和的邀请。最左边原本坐着女人的位置现在坐着另一条鲸鱼。其他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变化。
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将我的玩笑话拖回了肚子里。我疑惑不解地张望着,寻找画的主人——他就在我近旁。左手边,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看起来却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我刚发现他,他就会意地微笑了。之后,他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对我的兴趣表示欣喜,只是继续这么若有若无地笑着望着我。他的眼神好像在说:“我都了解!”而我的表情在他眼里,应该是越发疑惑了。
“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过了一会儿,少年突然问我。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也许本应该问:“什么故事?”却只是好奇地说:“没有。”
“听说曾经有一幅重要的画掉进了海里,”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对它的拥有者来说很重要。那是一个孕妇,她怀孕五个月了,在一艘很大的海船上。不知是谁,把她的那幅画扔到海里了。”
“也可能不是被扔下去的。”他沉思了一下补充道,“毕竟没有人看见。”
“然后呢?”
“然后她就跳下去捞。”
“啊!”
“甲板上的人群都骚动了,到处都是尖叫。”他眉头紧锁,又忽然舒展开,浮出一个笑容,“不过她捞到了,而且完全没事!”
“可是……孕妇?”
“据说,她的肚子像气球一样轻,无论她潜多深,都能帮她浮回海面。”
“喔……”神——奇!我喉咙涌动着说不出的惊叹。
“而且,她就这样自己漂回了岸边。”他也是一副完全被折服了的语气,“漂得相当快!比那艘大船还要先靠岸。”
“她捞的究竟是一幅什么画呢?”我问。
“我也想知道啊!”少年边说边指着木箱,又转头去找小男孩,“我一直都在猜,我们每天都在猜。”
我这才看清楚,箱子里堆满了画,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画。
“你觉得哪一幅最像呢?”他又回过头来用目光询问我。
我俯下身去,正想把箱盖再打开一些,老人忽然走过来利落地将它合上了,“啪!”的一声。
“还是先合上吧!我想,她暂时不想搅动太深处的东西。”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声音。
“先合上?”什么?我忽然惶恐地想到:难道自己刚刚是被开颅了?
“不是的。”这个我认得的声音安慰着。那是老人的声音吧。可是我忽然觉得眼睛睁不开了。
“从没有一个梦像这一个一样,让我醒来后既不留恋其中的人和事,也不贪婪愚蠢地回味什么痴想。”这又像是少年的声音。
“现在,我很满足。在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只希望能与更多的人分享它。”这又像是小男孩的声音。怎么,他已经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很想弄清楚周围究竟是什么状况,可是眼睛实在睁不开,睁不开就看不见。那么,先仔细地听吧!我想。这么想着的时候,真的就捕捉到了一缕乐声。
先是悠扬漂浮的,然后渐渐充满了激烈的矛盾和冲突——是《安魂曲》?
“可是城南老公墓已经停用了。”我不解地说,“停用两个多世纪了。我们都不能再搬进来了。没有地方了。”
“孩子,你误会了,这不是《安魂曲》。”老人的声音。
“其实,这是我们一致认为最接近的那一幅画。”少年的声音。他在说什么?这明明是一首曲子,怎么又是一幅画呢?
“它不会沉到海底。它总是会浮上来。”小男孩的声音,“不好意思,失陪了!”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按说,我应该害怕的。可是,当时我听后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公墓是有关门时间的,我也没有永远地在这栋老城门外的公寓楼里住下去。十年后我就搬走了。离开了老公墓,离开了森特林根老城门,离开了慕尼黑,甚至离开了德国。坐在飞机上,飞机越升越高,我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越降越低,沉到海里去了。是哪一片海呢?我们并不飞经任何大洋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更多的人分享它,因为它一直不停地浮上来,浮上来。现在,十年过去了,我离它足够远了,才模模糊糊看出它的轮廓——那是条鲸鱼吧!它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这么大,我要从何画起呢?
有人送我画笔,有人送我画纸。不过我想,过几年还画不出的话……是不是还是应该回城南老公墓探望一下老朋友们呢?说是几年,其实也许又不知是几个世纪过去了……
吴吟,化学老师。旅居德国十三年,获化学硕士及自然科学博士学位。语言爱好者,持有德语二级笔译证书。译有德文科普读物,化学、数学教材及诗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