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菊
钱有华垮着一张苦瓜脸上了35路公交车,刚站稳,车箱后有一个声音飘来:“这里有个空位呢有华。”钱有华抬眼望向喊他的女子,挤出一丝笑意,向车后走去,一面说:“你今晚没课啊?”女子摇着头:“嗯,嗯。”喊他的女子叫夏小芬,在惠州市“巴莱克星童艺术中心”当钢琴老师。钱有华打工的“康力健大药店”离“星童”不远,夏小芬偶尔去那买点头痛感冒药什么的,又加上他们时常在35路公交上再见,渐渐的也就成了朋友。
夏小芬说:“不开心?”
“没啊。”
“还说没,都挂在脸上了。”
“是吗?”他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
“不用装了,又没人给你摆拍——说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奶奶得了肺癌,已经晚期了,她要我把女友带回家让她看看。”
“哦——你没有女友?”
钱有华点头,微微挪了挪身子,说:“前一阵子,母亲的电话一日三朝吼过来,开口就是么样了?有点眉目了吧?你都三十多了,还不赶紧些,都老了!我实在无力招架,只好骗她说差不多了,谁知这一下闹大了,现在她天天逼着我带女朋友回家过年,说让奶奶看上一眼,好让她安心地走,离过年不到十天了,真不知怎么圆这个谎。”
“你说谈崩了,分手了,不就结了?”
一丝不忍在钱有华的脸上游移着,“可是,可是我怕伤着了他们,而且奶奶特别迷信,她认定去了那边就能见着爷爷,她说她没脸跟爷爷交代。”
“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钱有华的眼睛惊大了一圈,他没想到夏小芬如此仗义,他忙不迭地说:“真的?我没听错吧?太好了——我补你误工费,一天五百!”
“不用!”夏小芬伸出又白又嫰的右手摇了一下,“友情演出,否则罢演。”
“那就委屈你了!”
夏小芬抿嘴一笑:“算不上委屈,是免费旅游,现在不是好多人喜欢感受原生态吗?我也时尚一把,只是加了一个头衔而已。”
夏小芬以前就听钱有华说过家乡如何如何的原生态,所以安慰起来头头是道。
他们在金域华庭下了车,沿着金石一路向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匆忙,六点刚过,暮色就围上来了。还没睡饱的路灯们睁开了朦胧的眼,旁观着从它身边走过的车辆和行人。路旁有个“幸福饺子馆”,门楣上闪烁着金灿灿的麦穗,那清清的麦香,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钱有华停住了脚步:“喂,我们进去吃碗饺子吧?”
夏小芬稍稍迟疑了一下:“算了吧?男友在家等我吃饭呢。”
钱有华心里惊了一下——有男友了?一股酸溜溜的东西在心头溜过。曾经钱有华是暗恋过夏小芬的,只是他深感门不当户不对,在他的人生经验里钢琴是奢侈品,一架钢琴几万元,一节钢琴辅导课几百元,不是什么人都敢做的梦。于是这爱的嫩芽还没来得及茁壮就被他的自卑掐断了,埋葬了。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平静了,淡然了,没想到埋下的火种并不没有熄灭,一经扒开又喷出了蓝色的火苗,这火苗一下子就把自己舔痛了。
“改天吧?”夏小芬补充说。钱有华总算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夏小芬问。“除夕前一天吧?要不,跟你男友商量商量?”他本来想说,你男友不会介意吧?但不好说,改口了。
夏小芬看出了他的疑虑,嘴角向上一扬,一脸的云淡风轻:“你不用担心,男友挺开朗的,不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
“恭喜,恭喜——你的保密工作也做得太好了。”
夏小芬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银铃。手机的银铃也跟着响了,受了感染似的。夏小芬拿出手机:“嗯,好,就要到家了。”钱有华赶紧说:“快去吧!快去吧!”
夏小芬摇摇手,转身拐进了一条弄堂。钱有华举目相送,路灯下,酒红色的呢绒大衣修剪出她婀娜的身段,乌黑的长发随着曼妙的腰肢轻盈地舞蹈着。
除夕的前一天,钱有华携夏小芬回到了上钱山。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父亲弓着背守在村口的古槐下,远望像一截枯死的老树。父亲喊:“是有华吗?”声音沙哑。“爸,是我。”钱有华几步上前,“爸,这么冷,您站在这干嘛?”“不冷,不冷。”父亲的目光落在夏小芬的身上。钱有华赶忙介绍:“这是夏小芬,我的女朋友。”因为心虚他的声音小得可怜。父亲仿佛获得丹书铁券似的,激动地搓着手:“小夏啊!好!好!”他们沿着拐弯抹角的小路往家走,离家还有两丈多远父亲就高喊起来:“她妈,有华带对象回来啦!”“好嘞!好嘞!”母亲冲出来,解围裙的手都是抖的,拉着夏小芬的手说:“闺女,累了吧?爬这么远的山,下次来就好了,开年就修路,现在国家政策好,把大马路修到家门口,款子已经拨下来了。”“阿姨,不累,没事的。”母亲喜盈盈的目光在夏小芬身上抚来摸去,像欣赏一件传世珍宝。“闺女,快进屋!外面冷!”说着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进了厨房。
厨房炉火正旺,东西摆得井井有条,小火椅擦得油光闪亮。母亲端上香喷喷的菊花茶:“闺女,喝口热茶,暖暖身。”夏小芬欠身接过,呡一口,一缕清香浮在舌尖。她不禁长长地“哎”了一声,“真香啊!”母亲眉开眼笑:”闺女,家里多着呢!屋后山种了一大块,赶明儿多带点去,啊?”夏小芬的脸不由得红了,含混地“嗯”了声,就赶忙低头喝茶。
门外脚步声和咳嗽声同时响起,是阿英婶来了,她先在门外探头望了一望,喊:“阿珠嫂,借你的水桶用一下。”母亲说:“嗯,我去给你拿,进来坐会啊。”阿英婶跨进门,目光粘在了夏小芬的脸上:“啊!这是哪里来的贵客?”母亲笑逐颜开:“我华儿的对象呢,刚到家。”阿英婶满脸艳羡:“啊!恭喜!恭喜!瞧这细皮嫩肉的,啧啧!真是百里挑一哩!嫂子,你命好啊!”。“哪里!哪里!”母亲嘴里谦虚着,可脸上的自豪却是毫不客气地往外拱,“赶明儿你家大龙细龙带回花一样的媳妇儿,比我命更好呢!”“唉!怕是没那么好的事啊!只要不打光棍就心满意足了,哪能跟你有华比?”钱有华脸红心跳起来,手脚无措,觑了夏小芬一眼。西屋传来奶奶的咳嗽。钱有华站起来:“阿婶,您坐,我过去看看我奶奶。”说完拔腿就逃,夏小芬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去吧!去吧!”母亲赞许地点头,“奶奶天天念叨你们,把眼都望穿了。”
钱有华还没进门就大声喊:”奶奶!”奶奶挣扎着坐起来,钱有华赶忙扶住她。奶奶拉着夏小芬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伢子,多灵醒的伢子啊!有华,你一定要好好待人家,啊?”说完又把脸转向夏小芬,“伢子,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就告诉他爸,让他爸揍他。”奶奶由于兴奋,连咳嗽都忘了。
厨房那边陆陆续续有阿婆阿嫂阿娘过来借东西,其实她们借东西都是借口。山头上可娱乐的东西太少了,来了个陌生人也是新鲜事,自然免不了被娱乐。钱有华想,肯定是阿英婶广播的。这一猜想很快得到证实,大嗓门的阿秀娘嚷嚷着走进厨房:“弟媳啊!听阿英说你家有华带回了个仙女,恭喜!恭喜啊!以前怎没听你说?这么好的事应该让我们一起高兴高兴呀!”“刚到家呢,去他奶奶那边了。”母亲说,“我们也是几天前知道的,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坐,坐。”“难怪你们圈里的大猪舍不得杀,原来是想留着办喜事啊!哎!准备什么时候请喜酒?”“还没定呢。”母亲喜嗞嗞地说。“弟媳啊!我跟你说,宜早不宜迟。”说到这,阿绣娘把声音压低了些,虽然她努力压抑着喉咙,但天生的高声大气还是像打锣一样撒向四面八方,“怕是夜长梦多,我们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现在找了个儿媳妇就是赚了百把万,不容易,农村男多女少,我们这个村随便一数就有四十多条光棍。”
钱有华家是一个土坯连五,奶奶睡西头,紧靠堂屋。与厨房只有一间房加一个堂屋的距离。如果门开着,厨房的动静就能听个一清二楚。奶奶说:“她们是来看你呢,伢子过去吧?咳!咳!让她们看看,这么好的伢,还怕别人看?”“看什么看?跟我来。”钱有华拉开隔门,进到最西边的卧室,他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圈,天啊!都改朝换代了:新床、新被、新蚊帐、新脸盆、新毛巾、新窗帘、新取暖器、新梳妆台,一切都是新的。连墙壁都刷上了新石灰。往日的破床破被破桌椅破墙壁没了踪影。这些少说也得两万大几吧?何止父母一年的血汗钱?自己是作了什么孽呀?没本事找老婆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带个假女友回家放父母的血?一种犯罪感油然而生,他的心战栗了。
“你不舒服吗?”夏小芬不安地看着他,“你的脸惨白惨白的。”“没事,可能是饿了——你睡这间房,这是我的卧室,以前和大哥一起住,这几年大哥没回家,我就一个人住,你放心吧,我在隔壁睡,顺便照顾奶奶,不会过来,过来……”他想说“打扰”,又觉得太生分,没好意思说出来。
“你还蛮孝的,难得啊。”“孝?”钱有华冷笑了一声,“嘲笑我吧?”夏小芬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连连“No,No”着。“那我得谢谢你的表扬了。”钱有华顺手打开取暖器,“你在这边烤火吧,我过去说你晕车,想休息一下——饭熟了就来喊你。”
母亲忙完家务推开奶奶房门的时候,钱有华已经躺下了。母亲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说:“你怎么睡这了?”母亲向隔壁努了努嘴,“去那边!奶奶有我照顾!”“妈,今天我替替你,你去歇歇。”奶奶吭吭咳咳地挣扎着,说:“我说了,呃,他不听。”“你这孩子啊,也忒老实了,都什么年代了?”母亲把嘴巴伸到钱有华耳边,“你应该把生米煮成熟饭,知道不?你已经三十五了!”钱有华翻了母亲一眼:“您真是管多了,已经是熟饭了,要您操心?”不过他心里想的是“还煮成熟饭呢,怕是逼我做强奸犯吧?做成熟饭又么样?前任女友都被我做成锅巴了,还不是说吹就吹,都什么年代了?谁在乎自己是生米还是熟饭?”母亲横了他一眼:“我能不操心吗?都三十五了,早该抱娃了。”“又来了,又来了,快去睡吧,奶奶这边有我。”母亲在床边坐下来,丝毫没有走的意思。钱有华跳下床,双手抚在母亲肩上。“你看你熬成什么样了?”他用右手抚了一下母亲斑白的头发,“妈,您累坏了,这几天就休息一下,我是奶奶一手捧大的,总该尽尽孝吧。”“不累,妈妈真的不累!”“还说不累,两眼都熬成红布了。”“乖孙儿呀,是我连累了你妈,咳,咳……”奶奶自责起来。钱有华赶忙住了口。母亲接过话头说:“妈不要这样说,我是您的儿媳妇呀,服侍您是应该的,有华是想陪陪您,故意这样说。”钱有华用力把母亲搀起来,架到门口,一把将她推到门外,低声说:“妈,快去睡吧,这边有我呢。”吱嘎一声,门合上了。
夏小芬并没有睡,隔壁的一举一动纷纷从瓦楞,门缝,墙隙漏进她的耳朵。她看着黑乎乎的窗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唉!要是哥哥有钱有华三分之一的孝,母亲也不至于去找老伴了。不是夏小芬有多封建,只是母亲找老伴有太多的无奈,她是被哥哥气走的。母亲三十二岁守寡,三十年后顶着满头白发再婚,这中间有多少凄凉只有母亲自己知道。这些是母亲的痛,也是夏小芬的痛,她从不向外人提起。有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
叫醒她的是住在堂屋里的大公鸡,睁开眼,四周黑黢黢的,她瞄了一下手机,四点不到。有压抑的呻吟从隔壁艰难地爬过来。细听,呢喃?耳:
乖孙子,你歇一下吧,咳,咳,都给我按半天了,一定累坏了。
奶奶我不累,我给您唱歌吧?都是小时候您教我的。
好啊,我教你什么歌了?我怎么不记得了?
您教了好多歌呢,我先唱《月亮崽》好不?
当然好罗。
月亮崽,云内梭,先生我,后生哥。阿婆嫁,我打锣,恭喜阿公接阿婆。
歌声又轻又细,奶奶的咳嗽在轻柔的旋律中安静下来。夏小芬的心颤了一下,颤起朵朵涟漪。
呵呵呵,钱有华笑起来:奶奶,爷爷接您的时候是不是放了好多鞭炮,您是不是穿着大红衣服?您是不是好看得不得了?奶奶嘿嘿笑了:乖孙子,奶奶那个时候啊……
夏小芬曾听人说过“老小,老小”的话,意思是说人老了就回归到了“小”。像小孩一样爱撒娇,要人哄。蓦然间一股崇敬之情熊熊燃烧起来——钱有华是何等的懂爱,善爱啊!她猜想,奶奶此刻脸上密匝匝的皱纹一定绽放得像盛开的雏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隔门前,把眼睛贴在门缝朝里看:昏黄的灯光下瘦小的奶奶偎依在钱有华的怀抱里,乖巧得孩童一般。钱有华一面哼着歌一面轻抚着。夏小芬的心颤抖不已,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善良,孝顺,周密,细致。她拉开门栓,一步跨过门槛。钱有华猛然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她:“你,你怎么没睡?”奶奶看着她满脸嫌意:“伢子,是我把你吵醒了?”“不,不,是我自己醒了。”她走到床前,看着钱有华说,“你去那边眯一会吧,我来帮你照顾奶奶。”钱有华手一挥说:“不行,不行,快去睡吧,莫冻着了。”夏小芬把小嘴一翘:“我偏不——奶奶我给您唱歌。”
大月亮,细月亮。阿公起来做木匠,阿婆起来打鞋底,媳妇起来舂糯米……
庙宇雕梁画栋,钟声悠扬沉静。朱红的油漆大门庄严肃穆,门内香雾袅袅,木鱼邦邦。这里是大钱山古寺,离上钱山也就两里的路程。暮鼓晨钟像个流浪歌手穿村走户,潜入瓦楞、墙缝、窗棂,用刀郎一样的声音呼唤你。钱有华和夏小芬就是被这声音召唤来的。当然他们不是来烧香拜佛的,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他们怀着各自的心事而来。钱有华为的是逃避被观摩,夏小芬为的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说话,两天来他们被络绎不绝的来客吵晕了,在一拨一拨的“客人”面前蹩脚地作着秀。钱有华记得当夏小芬第一次将手伸向他的时候,他居然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夏小芬的脸立刻红到了耳根,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失礼,但又不知怎么补救,夏小芬那句“男友在家等我吃饭”像一道紧箍咒,“箍”住了他的手和脚。
当他们并肩走进大雄宝殿的时候,不由得屏敛了声气。大殿正中的如来佛祖正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每一位香客,慈眉善目的老尼姑敲响了木鱼,邦!邦!邦!三声过后,尼姑探下身子,对匍匐在佛祖脚下的女香客说:“请问施主,何事有求佛祖?”“师傅,我儿子三十四了,还没找到老婆,请菩萨保佑他早动婚姻,成家立业。”钱有华的心柔柔的酸了一下,蓦地眼前的香客幻化成了母亲,他赶忙退出大殿。夏小芬追出来:“怎么就出来了?”“人家都是女的,我一个男人凑什么热闹?”
他们在大雄宝殿前的空场上转着圈儿,扯着闲篇。
起风了,是坚硬的北风。夏小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冷吧?”钱有华把羽绒服脱下来,递给她,“穿上吧!别感冒了。”“不冷,不冷。”夏小芬连连摆手,但她冻得乌青乌青的嘴唇不容置疑地揭穿了她的谎言。钱有华退到她的身后,双手把羽绒服举到她的肩膀处,想给她披上,但又不敢下手,踌躇着,夏小芬突然转过身来,钱有华一个激灵,手一松,衣服掉在了地上。夏小芬捡起来,脸一红,心头滚过一阵热浪,多么好的男人啊!她想,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知冷知热的男人陪伴一生该是怎样的幸福!
有鸟儿从头顶双双飞过,白脸,红下巴。夏小芬仰起脸,问:“这是什么鸟?”“红颜鸟。”“新鲜,没听说过。”夏小芬笑,钱有华也笑,鸟儿栖息在旁边一棵树上,相互整理着羽毛。夏小芬望着它们浮想联翩。
风停了,浓雾慢慢浮上来,抬头,古木参天;低头,白雾茫茫;细看,远处一圈山头给雾们镶上了一道蓝色的边,雾们涌动着,翻腾着,像一池春水。钱有华叫起来:“瑶池!你看!我们成仙啦!”夏小芬笑:“我真想在这里当一辈子仙人!”钱有华一惊,看着她:只见她白皙的圆脸飞上了两朵红云,水汪汪的大眼睛波光潋滟。她赶忙低下头去,拨弄着额前的刘海:“看我干嘛?我有那么好看吗?”
“有!”
她肉嘟嘟的嘴唇笑成一弯弧线,似嗔似怒地横了钱有华一眼:“讨厌!油嘴滑舌,口是心非,假心假意。”
“哟,一下子给了我这么多可爱的小帽子。”
夏小芬咯咯一笑:“你以前谈过朋友吗?”
钱有华一愣:“谈过。”
一股酸楚涌上钱有华的心头,往事呼啸而来。
四年前,钱有华也曾带过女友回家,他们从温州出发,乘火车,转汽车,转三马,转摩托,一路颠簸,到达山下大坪坝村的时候,已无车可转。女友从摩托上爬下来的时候已累得皮塌嘴歪一屁股赖在地上,喘着粗气问:“到了吧?”“还没呢,还有七里山路,爬上这座山就到了。”钱有华往山上一指说。“你为什么骗我?”女友从地上蹦起来,怒视着他,“骗子!骗子!”“没骗你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家在乡下。”“呸!你那是乡下吗?分明是深山老林!你想我去当野人啊?”女友委屈得眼泪直流。钱有华拉住女友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对不起有屁用!”女友甩开钱有华,向摩托走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你别走!你别走!”钱有华哀求着。“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当野人。”“我们可以出去打工,不住山上。”“你让我陪你在城市当一只流浪狗?被人赶来赶去的流浪狗?”钱有华瞠目结舌。女友将头偏过去,摸了一把眼泪:“师傅,走!”突突突!摩托吼叫着,喷着黑烟,轰然离去,一抹血红消失在远方,只剩下钱有华戳在原地,像一截树桩。
“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夏小芬问。“只能说是有疾而终!穷疾!”钱有华纠正说。夏小芬的目光打在钱有华的脸上:他寸板头,长脸,细长的眼睛痴痴盯着远处,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着,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穷人就不娶不嫁了?”她又黑又弯的眉毛向上一挑说。
“你又不穷?急什么?”
“你怎知道我不穷?”
“买得起钢琴,学得起钢琴的人能穷?”
“凡事都有例外,我就是那个例外。”夏小芬娓娓道来:
六岁那年父亲病逝,母亲靠同时做几份钟点工来养活我和哥哥。其中一个雇主的女儿在学钢琴,年纪和我相仿,那女孩特别胆小,每次去学琴总要一个小朋友陪着,她妈妈今天求这个,明天求那个。我妈妈留了个心眼,把我收拾一下带到她家。没想到那小女孩一看见我就很喜欢,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自然也成了她的“陪练”,回到她家就在她的钢琴上练,后来我考上了艺校,毕业后当了一名钢琴老师。
“就这样简单?”钱有华惊讶地看着她。
“你还要怎样复杂?”
一丝悔意在钱有华心头弥漫开来,只恨自己当初武断,粗暴,偏执。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已经是“名花有主”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直冒冷气。
三三两两的香客穿过空场,走向大殿。夏小芬听到一个香客说,这两人怎不怕冷,大冷天的来这乘凉?同伴抢白道,人家谈恋爱呢,心里燃着一团火。
夏小芬斜眼瞄了一下钱有华,说:“她们在说什么?你听到了没?”钱有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然后摇头:“我也没听清楚。”
“要不我们也进去许个愿?”
“你想许什么愿?”
“让菩萨保佑我落个好人家。”
“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骗你的。”
“真的?”钱有华喜出望外,“你干嘛骗我?”
“你傻啊!就不能自己动动脑?”
钱有华眼珠一转:“怕我误解你,怕我想入非非,就先给自己穿一套防护服,是不?你真坏!”
“咯咯咯……”
“嘿嘿嘿……”
钱有华大手一伸:“牵手!我们许愿去!”
李菊,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篇小说《守护花开》获咸宁市第二届文学大赛金奖,散文《我的老屋,我的合欢树》获《参花》2017年优秀散文奖。小说、散文,散见于《长江丛刊》《中华文学》《湖北日报》《新作家》《参花》《西南作家》《东方女性》《作家林》等报刊杂志,有散文小说入选珍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