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景”到“风景文学研究”:一种跨学科视角

2020-11-19 14:32张箭飞受访者
长江丛刊 2020年31期
关键词:风景新疆

■张箭飞(受访者) 金 蕊

金蕊(以下简称“金”):张老师,您好!您主译和审译了译林出版社的风景诗学丛书,引进了《风景与认同》《寻找如画美》《风景与权力》《风景与记忆》等,它们为国内渐热的风景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请问您怎么界定并理解“风景”这一术语或概念?

张箭飞(以下简称“张”):一说到“风景”,很多人脑海里面会自动地播放一幅幅画面,与旅游广告,电影外景地、风光视频,甚至朋友圈打卡的网红景点导连起来。如果再说得具体点,比如“新疆风景”,大部分人会迅速想到吐鲁番葡萄园、喀纳斯湖白雪白桦林,脑补禾木村的童话仙境等,哪怕他们还没来过新疆。图像时代,风景图像无所不在,“目见”未必需要亲历。的确,在我们日常语言中,风景与美景、风光、景色、景致、甚至风土同义,“供观赏的自然风光或景物”。英语中的风景landscape,有时译做景观,来自16世纪的荷兰画派,源出德语landscipe或landscaef,最初也指眼睛立马能够抓取,目力所及的一片土地或者景色,时常意味着“一片土地的画面或意象”。

尽管观念史层面的“风景”意义不断扩容和嬗变,演进为“能指和所指”的概念迷宫,但一直保留着它的视觉(visible)属性。你去看看那些游客,包括我们自己,只要拍起照来,下意识地就会启动图画模式,将眼前所看到的风光景物“框定”“修正”“保存”为一幅画,最好像一幅大家都很熟悉的风景水彩或电影镜头,即便人物走进风景,他们的造型pose(其实,自诩理性的我们也一样)似乎模仿了某个场景,比如迎风张开双臂,策马缓行牧场……我们自己的姿态与既存的画面重叠起来——这种潜意识的美学认同——风景必须具有如画性(picturesque)和可看性——决定了我们的风景感知和审美取向。在这一点上,中外皆同:“风景即我们所见之地貌(topographies)和我们游历之地带(terrains)(John Wylie语)”,或是深秋元阳梯田,或是午夜巴黎,当然,也可能是一般游客不可抵达的地带,如博格达雪峰。

风景的界定繁杂而松散,但有一条得到学界公认:风景是一种观看方式,也可以说,“我看故景在”说到“看”,中西词典里都有特别丰富的词汇,说明“观看”在各自的文化体系里相当重要。诸如“大视”“审视”“俯瞰”“眺望”等观视动词建立了人与世界的“视觉关系”,决定着风景的美学特征。被“仰望”的风景,往往崇高甚至恐怖,如危崖悬瀑;从某个制高点俯瞰的缓坡田畴,可能具有牧歌情调——西北花儿名曲《上去高山望平川》,起句可被理解为是一种观看方式,而且是非常经典的观看方式:文学作品和游记写作里有大量这一视角的风景叙事,你去翻翻“名家写新疆”丛书,范例俯拾即是。总之,不同观看方式会改变目击景象,激发不同的审美感情。这里,不妨援引丹尼斯.科斯格罗夫(Danis Crosgrove)观点:

自景观在16世纪出现于英国以来,这一用法已经屈服于景观是可被眼睛从有利点观看到的一块土地这样的观点。有利点可以是高地、山头、或塔,由此欣赏景(prospect),它可以由窥镜或双目镜这样的工具来提供或加强,可以是绘画、油画、地图或电影的中介。……观看者行使某种想象权力将物质空间转换为景观。

说到“观看的方式”,不免涉及观看的工具。自16世纪以来,人类一直在改进观看技术,从透镜成像到遥感卫星摄影,尤其是遥感技术,更是刷新了我们感知风景的方式。遥感影像能够随意“缩放,定位和操控跨越全世界地形”,使观看者获得近乎上帝一样的视角和视域。所以,2017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主编单之蔷宣布“我们进入了欣赏山系的时代”:

看唐诗宋词,古人欣赏的山大都是一座山峰,一道山岭,或者是若干山峰的组合。山系概念的提出已经是近现代的事了。比如我们今天经常提到的秦岭,是指一个庞大的山系,过去这样的一些山系还无法进入人们的欣赏范围。一是概念没有建构起来,二是没有技术手段。……今天不同了,我们不仅有了遥感地图;有了无人驾驶飞机;有了GoogleEarth的模拟飞行功能;我们还可以用虚拟现实的技术去构建一个在虚拟空间中的大尺度景观,如山系。

比较而言,遥感影像呈现的地貌远远超过人的裸眼或望远镜所能达到的广度和清晰,长达2500多公里,宽达250-350公里的天山可以“微缩”成电脑屏幕那么大;如果需要,“隐”于其中的每一座雪峰、峡谷、湖泊……又会被放大显示。你可上中国测绘网查找一篇《云南省第一次全国地理国情普查公报》,遥感卫星从400公里高处太空拍摄的云南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说明为什么“大地艺术”已经成为风景新面相。如果不借助“会飞的照相机”天眼,一般人真难发现楚雄州永仁县中和镇就像嵌入盆地的一片绿叶,而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小黄坡宛如出自晚年塞尚笔下的普罗旺斯:抽象而生动的黄绿斑块,隐约凸显的山峰和田地,明而显于观察者自身视力所及之外——这是传统角度和器材无法企及的如画之美,却由卫星图像清晰呈现出来。风景成为遥遥感知的“延绵、融合,可观”的整体——这个“遥遥”,在杜甫望岳的时候,“透明的眼球”最多感知100公里之遥,而现在,经过遥感技术“扩瞳”之后,我们视域可以“覆盖”整个地球,“察觉”到全球范围细腻的景色变化。只要看看网路刷屏的很多延时摄影大片,比如《西藏星空》等就能明白技术手段与风景感知的关联度。

有机会,我再来与你详细切磋风景可视性如何随观看技术的升级换代而演化,伽利略望远镜、克洛德镜片、盖达尔相机、热气球摄影,直升机或大疆无人机航拍等渐次重塑我们的感知系统,丰富我们对于风景的理解。这里,我先推荐一本好书供你参考,尼古拉斯·米尔佐夫的《如何观看世界》(How to See the World)。作者写作的初衷在帮助读者“试图理解所见之物的意义”,以及“不断变化的世界”,全书不乏关于风景作为观看方式的“洞见”,比如太空俯瞰下的地球全景,飞速移动的火车车窗连续展开的路景等。

金:谢谢张老师!从您的描述和介绍中,我可不可得出结论,风景是可见的地方,或者可见的可见?

张:非常精辟的总结!可见的土地,可见的地方,可见的空间……,或按科斯格罗夫的说法,“可以看见、形成印象和想象的地理”。在风景诗学的话语体系里,土地、地方、空间常被切换使用,尽管不时有学者会特别界定这些术语的范围,甄别它们的意义差异,但很快又声明它们相互间的转换关系:“空间实为远处被观看的地理……等待被赋予意义”;“一旦思考空间,就会想到与其关联的地方”;“我们眺望地平线,收回眼光,转向脚下土地,环视四周”;“空间涵容地方,也会误呈(misrepresents)地方”……我个人最欣赏段义孚的观点:“空间的意义经常与地方的意义交融在一起。空间比地方更为抽象。最初无差异的空间会变成我们逐渐熟识且赋予其价值的地方。”

距离(distance)和视点(point of view)是理解风景可视性或可视化的要素。关于距离与风景的关系,国外学界已有不少理论性探讨。我倒觉得新疆乡土作家刘亮程的某些感性表述,犹如瞬间强光,照亮理论的晦涩部分。我最近突击阅读了“名家写新疆”丛书,发现:无论是作为当地人的作者和作为游客的作者都下意识地意识到景中人与景外人的观看区别。在风景研究话语体系里,景中人(insider)和景外人(outsider)是一对非常重要的概念。有一种观点认为风景中的人,比如刈麦的村姑,赶马的农人,感知不到自己正置身于景外人凝视的田园风光之中。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雷蒙·威廉姆斯有个著名的论断:“风景这一概念本身就意味着分离与观察”。他的意思是:景外人远远地站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或借助某种技术(手段),如望远镜,便携式照相机等,打量和欣赏眼前这片土地,将可视性的地理要素,如树丛,溪流,群山等聚合成像,像一幅风景画,或者风景照。这里所涉及到景中人和景外人的风景感知问题,不同派别的人文地理学家表述不一,疑窦丛生:“风景是我们正在观看的景象(scene)?抑或是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world)?风景是环绕我们四周?抑或是呈现我们眼前?我们是观察风景还是栖居于风景?……”

不过,我需要补充说明,风景的视觉要素至关重要但绝对不是唯一。随着风景研究的进展,风景的味觉、听觉、嗅觉等也渐成学者关注的现象。实际上,国内研究soundscape,smellscape的论文开始多了起来。

金:您的意思是说风景研究具有跨学科性质?

张:当然而自然,风景本身具有的多重属性,比如可视性、可听性、可嗅性等,决定了风景研究必须是interdisciplinary,这是跨学科的第一义。此外,跨学科还有cross-disciplinary的第二义,与其它相对独立的学科交叉互惠,比如文学、心理学、社会经济学、历史学、考古学。如果你去参考段义孚、沙玛等人关联著作,就能发现他们无不调动了多个学科资源来合围一个议题,如“地方感”“恋地”“空间记忆”等等。因此,英国文化地理学教授戴维.马特莱斯(DavidMatless)说:“景观已经成为多门学科试图加以理解的主题……而景观研究有助于超越过去所界定的学科主题”。你看,新疆大学这次举办“跨学科论坛”,你们提出的三个研究任务:风景文学、植物美学、文化旅游,每个单项都需要跨学科协力合作。

金:在您看来,不仅是风景研究,就是风景文学研究,跨学科也是必然的?

张:当然。风景文学研究的学者,大都会从跨学科角度研究文学中的风景(landscape in literature)或者说,literary landscape。跨学科作为方法并非现代或当下学术史的发明,而是始于学术尚未细分固化的“很久很久以前”。在认识和解释世界及自身的过程中,我们每个人自觉或半自觉,也许无意识地启用多种学科手段,虽然在学术界,出于归纳、化约、简明,甚至话语权威性的需要,我们会划定一个相对独立(但不封闭的)专业区域。不过,这个区域一直处于变动之中,与其他学科展开方法交换和观念贸易,结果不外是:或扩张地盘,或被其他学科兼并。比如,我们武汉大学的民间文学专业,原本属于中国语言文学系,后来归入社会学系——我本人刚入职的时候,就分在民间文学与外国文学教研室,与钟敬文先生的学生李慧芳教授同事多年。其实,我读英语系本科的时候,就跨系选修她主讲的《民间文学》必修课,做过乡土风物传说的收集。这种学科浸入式影响,自然惠及我的教学科研。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国内好几位卓有成就的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毕业于比较文学或民间文学专业——这看起来是学者个人的专业转向,其实也证明不少专业之间有天然栈道,暗通或明跨,不是那么难的。

具体到风景文学研究,近年在国内渐趋升温,2016年,厦门大学主办过“文学与风景”的全国学术研讨会,你去看看关联论文的题目,即使没有“跨学科的视角”或“跨学科视野”的字样,也能知道论文作者必定得有跨学科意识才能驾驭诸如“风景的文化建构”“风景想象与国家认同”之类论题。

金:您提到了民间文学,我特别想了解风景与民间文学的关联。换句话说,如何从民间文学的角度进入风景研究?

张:你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恰好是我这次演讲“遗漏”又与文化旅游密切关联的重要问题。仔细想想,中国民间文学里有多少风景传说啊,特别是那些耳熟能详传唱弥远的民歌,很多就是恋地恋乡的风景歌谣,比如《这里是新疆》:“我要来唱一唱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家乡是最美丽的地方。连绵的雪山优美的草场,草场下面是城市和村庄……”,我相信很多内地游客就是因为《达坂城的姑娘》《新疆是个好地方》《白麦子》这类民歌而对新疆产生“如画性”想象,而我,作为一个学者,除了“听出”和“看见”歌之不足则舞之蹈之的心灵风景,更会注意到民歌与地方感(sense of place)之间的互相塑造。

有本书叫《中国山川名胜传说》(巴里仲录编),其中有篇《黄果树瀑布的传说》,好像还选进了语文教材,我至今记得比较清楚。参与贵州省旅游规划项目时,我特意整理了一些“黄果树瀑布的传说”材料,发现了很有趣的叙事要素,涉及到地名、地貌、民族、阶级、性别、超自然力量、价值观等议题。传说之一来自汉族,叙事重点放在“黄果树”的神奇果实上,它能够召唤出藏于瀑布深潭中的金银财宝;传说之二收集于安顺布依第三土语区,讲述了一对情侣怎么用特制的网把牛头怪鱼网在深潭里;传说之三的情节最为经典:一对相爱的布依族情侣遭受土司迫害,在神仙的帮助逃进龙宫过上了幸福生活。布依人相信白妹剪断的河流变成世界上著名的大瀑布。这一情节具有我们很熟悉的结构特征,以至于改变下地名和其它素材,又会“复现”于哈尼族或彝族的民间传说。

很多地方地标性建筑或景点,比如武汉古琴台、桂林芦笛岩、新疆喀纳斯湖等传说通常解释了名胜风物的起源,保存着当地人的风景想象和叙事,反映出他们的信仰或者环境态度,而这正好是文化旅游赖以生成,得以持续的部分。有些学者将民间文学,或者说民间的口述传说、谣曲等界定为“看不见的风景”,与媒体常常提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意思相近。

金:您的意思是说民间文学所保存并传播的内容属于“看不见的风景”?

张:确切地说,这应该是Kent C Ryden教授的意思。Ryden教授在一所大学讲授地方文学、人文地理学、民间文学和环境人文学,你看他的学术背景,俨然就是又inter又cross的跨。他写了一本《图绘看不见的风景:民间文学、书写及地方感》(Mapping the Invisible Landscape:Folklore,Writing,and the Sense of Place),影响较大,可能还未译成中文。此书围绕他界定的“看不见的风景”这一概念展开。“看不见的风景”也即呈现于地名故事、边界符号、地图、传说及文学作品之中的“心灵意象”“感性印象”“情感反应”等,这些要素涵养了本地人(也包括逐渐“本地化”的外地人)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赋予其生活的土地丰富含义,难以被外人发现。他的核心观点就是:土地是故事,而故事导连过去与现在;民间传说使地理生动起来,而传说和神话想象必须锚定于地理……。

刘亮程也有类似的表述,但所指不同。他认为新疆人平实真实的生活属于“看不见的风景”。如果死扣“平实真实的生活”的语义,应该说“平实真实的生活”包括看得见和看不见——有些当地人的生活细节,即使走马观花的游客其实也能捕捉得到。比如,库车热斯坦老街门窗色彩;香料店铺飘出的异域芳香。段义孚先生所代表北美人文地理学派有一个分支,就是研究乡土风景的,像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他的《发现乡土景观》一书对于国内景观设计和风景研究的学者影响很大。他们这一派都强调人们的日常生活,栖居方式以及文化实践改变了地貌,塑造了理想或不那么理想的景观,也就是说,生活风景。

金:您提到的好几个点对我启发很大,我很有兴趣深入了解。如果说“地方诱惑”意味着“诗和远方”,那么“诗和远方”是不是指那些非比寻常,独一无二,令人过目不忘,惊心动魄的风景,比如我们新疆的喀纳斯湖和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毕竟,像新疆这么遥远的地方,如果要想吸引内地游客千里迢迢而来,一定得有最值得看的不一样的风景。

张:问得非常好!“诗和远方”这一流行语很容易导致一个理解误区。近二十多年,国内游倾向于“越远,越好”的壮游路线。在这种审美趣味的推动下,西藏、云南、新疆成为理想目的地。顺带说,境外游的中国游客基本包场了孤独星球推荐的所有“一生必去”,曾经不可企及的皇家园林,名人墓地、博物馆、建筑遗产等等,没有一处不被国人熙熙签到。这一现象其实也非中国独有。历史地来看,西方国家,比如英国,早于我们几百年就经历过“诗和远方”壮游阶段。壮游(ground tour),拔高地说,是精英阶级的地理探险和风景之发现;实事求是地说,是崛起的中产阶级的文化模仿:通过名胜打卡之旅来接近贵族的美学教育。不过,壮游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转向日常风景的发现和大众旅游。今天人们谈论的文化旅游或全域旅游,乡村旅游是其重要部分。许多乡村旅游的“卖点”就是普通农民的生活场景和建筑。人们固然神往大自然神力和伟大人力创造的那些崇高壮美的“宏大景观”,比如独库公路沿线摄人心魄的悬瀑和神秘大峡谷,但也会从平常朴实的乡村生活细节中获得怀旧情绪的满足——这也是近年乡村旅游大热的社会心理基础。如果说,具有童话色彩的“新天鹅城堡”是德国巴伐利亚南福森的“地方诱惑”,那么,没有什么神秘传说的库尔勒梨园同样会成为新疆的“地方诱惑”。

金:您已几次提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问题。在你看来,支撑起文化旅游的“地方诱惑”,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张:应该是二者兼有吧!一个地方的地方诱惑,或者说,风景诱惑应该是综合魅力,不仅指最易被我们眼睛(eye),或者说眼睛的替代物,比如光学镜头,容易抓取聚合的“可视性画面”,也指需要调动嗅觉、听觉、味觉、触觉、想象等感知的现实。读新疆散文、游记,显然,南疆风景汇融了色彩、声音、气味等多重元素,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魅力“吸引成千上万的艺术家和旅行者到此一游”(Edward Relph语)。无论是普通游客还是作家,都需要特别敏锐的感受力才能捕捉、品味、辨识地方的意义和氛围。说到这一层,我个人判断,这是关于新疆嗅景最出色的记录和诠释,完全可以列为文化地理学上架书目,与斯里夫特(Nigel Thrift)的《一切皆气味》并读。只有在新疆,一个风景学者最能感知和体认福柯的观点:“气味是情感开关,通过生成新的投身于瞬间的方式以及各种新的变故增添了我们对于世界的体验。”我的意思是说,仅仅凭其时时变化和更新的“嗅景”,新疆就能永葆它的“地方诱惑”,而“地方诱惑”的生成机制和媒介,往往可从“看不见”的民间音乐、诗歌、传说中找到线索。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有个说法,我经常引用:“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看不见的风景”正是民间文学专业大有作为的研究方向。

金:是的,我们民间文学专业已经开始跨专业研究了。比如,我们正在做本地社区民众的中华传统文化认同的田野调查,西北地区花儿歌手口述史等等,具体进行过程中,我们都会与社会学、心理学、人文地理,考古学等领域的学者合作。

张:太好了!你提到的社区民众的中华传统文化认同就是很棒的选题,可有多个角度进入,从节日庆典到庭院美学,文化交融也是塑造日常风景的一种力量,并且在大地上留下印记,这些印记聚合成珍贵的风景资源,有些可见,有些不可见。作为风景研究者,不管是从美学批评出发,还是从民间文学角度进入,都能发掘并诠释一个地方的“地方诱惑”。具体到新疆,构成“地方诱惑”的元素太多太多了,新疆味道、新疆气味、新疆声音……都值得细细感知和重新理解。也许你们举办这个研讨会的初衷就是为了启发大家的思路,启动后续研究,助力本地的文化旅游产业。

金:前面您反复以刘亮程为例来说明风景的可视性和不可见性,看来您喜欢他的作品,是不是因为他的作品有很多关于新疆风景的描写?

张:岂止是喜欢!他的作品我都读过,有些篇章反复读过,比如《黄沙梁》、《我的树》、《扔掉的路》、《通往田野的小巷》、《新疆时间》等。在我看来,他的风景描写改变了我对新疆风景的审美感知。很长时间里,新疆风景被那些匆匆过客的掠影和游记“过滤”成明信片一样“第二自然”,而刘亮程的文字以其高分辨率的真实呈现了这片土地的寻常风景(ordinary landscape),劳作的人们、劳作过程、天气等要素创造出来的非比寻常的诗意。你看这一段:“一年四季,田野的气息从那弯曲的小巷吹进老城。杏花开败了,麦穗扬花。桑子熟落时,葡萄下架。靠农业养活,以手工谋生的库车老城,它的没一条巷子都通向果园和麦地。沿着它的每一条土路都走回到过去……不远的绿洲之外,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写得这么克制而隽永,一句一景,打开了库车四季,留白召唤读者的想象。说起来外地游疆的作家都会写到库车。这一题材的散文作品简直汗牛充栋。将它们与刘作稍稍比较,就能看出差异甚至差距。

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从您的学术经历来看,您从英美文学转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又转向风景文学继而转向植物人类学,如果说跨专业的话,您的跨度是比较大的吧?

张:我倒不觉得这个跨度有多大。跨来跨去,没有离开文学本身。我不过换了一个研究角度审视文学,追加了一些田野工作而已。事实上,就连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都已经走在田野调查,或者说现地研究的道路上,与人文地理学、风景人类学、空间综合人文学等汇合。我在演讲中提到的萧驰先生的新著《诗和它的山河》,就是这一研究路数的范例。萧著从中国山水诗歌的审美历史出发,回应和修正了西方风景学念兹在兹的问题意识:何谓风景?这个问题是你一开始就问到的,我很愿意再回答一次:风景就是张力:是远与近,内与外,看得见和看不见之间的张力(tensions)。

张箭飞,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长江学术》副主编。

金蕊,女,回族,博士、博士后,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文化发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员,研究方向:民间文艺学、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

猜你喜欢
风景新疆
走进新疆
“好吃”的风景(Ⅰ)
新疆反恐,暗流与真相
眺望心中最美的风景
不可错过的绝美风景
随手一画就是风景
新疆多怪
随手一弄就是风景
你是此生最美的风景
新疆对外开放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