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 文
我的大学导师后来去了美国搞研究,在佛罗里达有个房子,房子不大,地很大,约三亩。旁边是一家美国人,也有个不大的房子,也有块很大的地。两家房子之间,只有大片的草地,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导师的老母亲过去住,不习惯。
邻居说英语,不说汉语,不习惯。种大片的草,不种庄稼,不习惯。两家之间,没墙没篱笆没条界线,不习惯。不说英语,远远地看见了,点个头致个意,不算大问题。除草也不算大问题,美国人推着割草机一圈一圈走下来,两家之间,一块地的草高,一块地的草低,有了一条隐约可见的界线。
导师的老母亲也割草,不用割草机,用花刀,把草一棵一棵挖起,敲去粘在根上的泥,再一棵一棵放在太阳下,晒干。反正孩子在上学,导师又飞来飞去讲课,她有的是时间。每一棵草,都要斩草除根。斩完草除完根,两家之间的界线,就更明显了。不过,老母亲还是不习惯。按照她的习惯,两块地中间,最好要修一条围墙,起码是用竹木编一道篱笆。这样,邻居就不会越界,看着就安心。
除完草,她让导师从国内带些种子,种几垄属于家乡的蔬菜,青菜、茄子、西红柿、马铃薯。为了界线更明显,她又在最边上种瓜,种的是家乡的甜瓜。又用细竹斜斜地搭个瓜架,瓜蔓顺着往上爬,一直爬,爬成一道绿墙。几乎密不透风。她感觉可以了。这界线,不只隔离了人,还好看,叶绿、藤柔、花黄,满满地开了一架黄花,像一道风景。
瓜不懂人意,长着长着,瓜蔓越过界,爬到对面草地上去。她把越界的藤蔓扯回,让它朝着自家方向爬。过两天,又有藤蔓过了界。有时去扯瓜藤,看见对面草地的主人,她尴尬地笑笑。对面那人也微笑,好像面对一面镜子。于是,她更尴尬。人家不在意,可她在意。天渐热,藤蔓疯长,她扯了又扯,总扯不完,内心快被这些藤蔓扯疯了。
过几日,结了瓜。结了瓜就不能扯藤,容易掉落。即便不落,藤碎了,瓜会变苦。看着自家的甜瓜在别人家的草地上膨胀,成熟,她内心纠结,越了界,这瓜是给别人长了。还让人嫌弃,谁知道人家喜不喜欢。
有一阵,导师一家去迈阿密度假,一去十余日。老母亲到了迈阿密,一边度假,一边想着,瓜熟了,会落在邻家地界,那地的主人会有意见。或者邻家把越界的瓜摘了,吃了。把不越界的也摘了,吃了。自己也有意见,种这一架甜瓜,没吃到甜,倒先尝到许多的苦恼来。
从迈阿密回来,老母亲不进家,先去看那一架瓜。过界的瓜果然没挂在藤上,也没落在地上,被摘走了,剩下寥寥几个小瓜和几朵黄花。不过,长在自己家地界的都在。
她摇摇头,朝自己的房子走,到门口,突然捂住了嘴:门口堆着一排甜瓜,整整齐齐,像列队欢迎他们一家人归来。导师对老母亲说,界线不在地上,而是画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