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冲是赣西极为普通的小村落,距萍乡古镇下埠中心东南约4公里,大地上有数不清这样的小村落,正如这世间有数不清的普通人。
清同治年间,有夏氏由湘东渌水河畔的浏公庙迁入此地,因山冲里有一泉为三涧之源,故取名为夏家源冲。
山冲是一种方言,指山中的平地。好似西北黄土高原地区的塬,只是冲的平地是在低处,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而塬呈台状,四周陡峭,顶上平坦。
罗宵山脉向西南游走至此累了,渌水河畔的余脉有些杂乱无章,隆起的小山不太高,少了主峰的伟岸和险峻。夏家源冲藏在这些余脉中,和赣西众多山冲极为相似,四面群山相抱,中间有一块狭长的平地,乡亲们在这块平地上默默无闻的繁衍生息,送走每个平凡的日子。冲里14户人家,人口百余人,站在高处吼一嗓子,几乎全冲人都能听见。从高处俯瞰,山冲酷似半边桃核,东高西低,农舍高高低低散落在山脚或山腰。山冲里空气清新,满目翠绿,四季花开,鸡鸣狗吠,牛羊哞叫,宁静舒适,世代多以耕种或做手艺活为生,仅有少数几人吃公家饭。
山冲恩赐我许多,我却把山冲贴心暖肺的关怀与眷恋带进了异乡,带进了火热的军营,带进了金戈铁马的岁月。可是,寄居异乡,常想起生我养我的小山冲,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山路把我和冲里的乡亲们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如同冲里山路旁的一棵棵树,一同守候着村里的山水,守候着村里的岁月,一同享受着山里的阳光雨露。每次回家,我在山路上仔细地寻找,寻找代表自己的那棵树,是茂密的茶树,还是高大的杉树,或是挺拔的松树?似乎每棵树上都有自己的影子,每棵树上都有我的呼吸。此心安处是吾乡,仅仅是想到那个熟悉的山冲,都是笃定的。只有回到故乡,回到生命的源头,我才感受到自己真实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特别的轻松,因为家园乃是身之所系、心之所系、生之所系、根之所系。
山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块可靠的厚土。
山冲虽说简陋,颇具内涵和质感,原始却自然真实,贫瘠却纯粹安谧。农舍极具赣西民居风格,红砖青瓦,两层四栋三间,两侧或屋后皆是大小不一的杂屋,多用来烧饭、烤火、养牲口和存放杂物。正厅酷似山里人性格,宽大气派,面积足有100多平方,前半部多用于休闲或会客,下半部用来做餐厅,正中立张八仙桌,周围倚着四张长条凳。桌子无言,却见证主人日子的苦甜,真实记录每天生活的细节。
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着毛主席。冲里的乡亲懂得感恩,正厅对面的墙上家家贴着伟人毛泽东的画像,四周陪衬不同时期的“全家福”,还有儿女各个年龄段的相片。乡村孩子拍照片的背景不太讲究,一堆稻草,几棵树,或是一群鸡鸭鹅,都可以,有的甚至还靠在稻草垛上,表情纯真自然,笑靥酷似山上的杜鹃花,质朴可爱。墙上其他的空间地带,挤挤挨挨的是不同年份的年画,内容多为五谷丰登、稻花飘香、年年有余。
如此偌大的厅,相比江南小巧的民居风格,看似是一种浪费,实质上是祖先在长期劳动实践中的智慧结晶,具有无穷的实用价值。早先家家户户子女多,如沟旁水边瓜架上的葫芦,总要生个七八个才收场,没这么大的面积显然不行,生活也会不便。
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怕不辣,湖南人辣不怕。冲里的乡亲是辣不死,吃辣远近有名,性格酷似辣椒一样红红火火,热情好客,婚丧嫁娶、新屋竖门架、老人满寿和孩子满月,喜欢做酒,邀请亲朋好友来热闹庆贺一番,有个宽大的客厅,在家里可摆个八桌十桌,刮风下雨都不怕。
还有个大用,方便手艺上门做工夫。山冲人家,每年都要请手艺人上门做几天工夫,无论是木匠、篾匠、弹匠,还是裁缝,均可在正厅内摆开架势,完成自己所有的活计,无须在外面另摆场子,更不怕天气的影响。
夏家源冲,地球上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天天被群山层层裹挟,生生不息,在这烟火人间,上演着日出日落的剧目,情节全都平凡琐碎,无法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点印痕。
进出山冲,上下共有四条蜿蜒狭窄的山路,正好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从上部南面推开山冲厚重之门,最早映入眼帘的是我家那幢灰旧斑驳的老屋,如一头老牛静静地卧在村口,不时反刍逝去的岁月。老屋与村里砖瓦结构的新房相比,犹如十足的下里巴人,土气而又落伍,甚至在村里有点不太协调,好似画家一时疏忽,用错了颜料,感觉不太搭配。不过别小看我家这幢落伍的老屋,它犹如村里辛劳一生的老人,曾有过闪光的历史,切不可小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在山冲里算得上“大户人家”,全家大小九口人围在锅边等饭吃,每天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红薯,挤在半截阴暗潮湿祖屋里,转个身会碰到鼻子,甚至磕到牙,属典型的贫困人家。
周末,父亲如往常一样放下教鞭,从山外急匆匆回家,瞧见儿女生活境况,心里打翻个五味瓶,不知啥滋味。
男人,家中顶梁柱,力量之象征,改变家庭环境的决策者。父亲当晚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建栋新屋,改善儿女们的生活环境。
当时家中仅靠父亲的薪水养家,生活拮据,国家又动荡不安,“文革”闹腾正兴,山冲也未能幸免,壮劳力全都抽去炼钢铁了,找个小工都难。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倔强的父亲宛如现实版的“愚公”,再难也要将新屋建起来。寒来暑去,一幢三丈六的土瓦结构的新房,大大方方屹立在冲里的顶头,屹立在秀丽的山水之间,在四邻八乡显赫了好长时间。
时光如村里沟渠的水,昼夜不息,眨眼几十年过去了,新房成了老屋,屋顶的瓦开始发黑,白色的墙面斑驳脱落,酷似少女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和容颜。
老屋背靠狮形岭,四周绿树掩映,斜对面与大帽岭对视,正对面与骑山屋相望,说是屋却未见半间屋或半片瓦,实质上是个寂寞无人烟的山坳,一条泥巴小路与相邻的大陂村接壤,两山之间横架个渡槽,建于上世纪70年代,是大兴“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杰作,已废弃多年,里面长满杂草。两山之间夹着一口三角形小塘,名叫小塘尾,下宽上尖,顶头有个出水的小泥洞,秋冬季节依然有清澈的泉水从洞里汩汩地涌出来,贮满下面的小井后,再不舍昼夜地潺潺流向塘心。记忆中,无论多么干旱,这口小塘从未干涸过,塘底总有点余水,滋养池塘,延续它的生命,给冲里增添无限的灵气和活力。
整个山冲地势高,贮存不住水,每年秋冬季节雨水少,塘里的水位迅速下降,乡亲们吃水成了难题,全靠这口池塘小井里的水过日子。邻村毛岗里同样缺水,干旱季节,常有人来我们冲挑水,人多水少,吃水更加困难。很长一段时间,冲里人常常半夜起来挑水,半醒半睡守在井边,坐在茅草里等,有一点水就舀进桶里,吃水贵如油。曾有乡亲在屋前屋后打过井,耗时费力,未打出半滴水。传闻龙脉未经过冲里,地下根本无水,不要再打井了,还是甘心认命。
山冲既然接纳乡亲在此繁衍生息,就一定会有生存下去必要的水源。小塘尾里有泉眼,说明地底下肯定有水,只是未打中地方而已,何况传说中就有泉眼。一年暑期,二哥带着当兵的外甥宛如当年父亲一样,发扬“愚公”精神找水打井。四处选址,似考古学家探宝,最后定在小塘尾下面的旱田里。烈日高照,泥巴飞溅,向下挖至两米后,开始有水渗出,再向下深挖,一股清澈的泉水喷射而出,彻底打破了村里没水的神话。于是,冲里的乡亲争相效仿,择址打井,从此村里饮水不再困难。
山冲显著的特点是坡多坳多,外出不管愿不愿意,必须爬坡过坳。老屋左临万重坡,说是万重,其实是个虚名,仅仅两个长坡加四个小坡而已。坡的中间低洼处路边有口废弃的炭井。井里有许多关于鬼的传说,尤其是杀猪匠李孔招传得更是神乎其神,每次只要他到我们冲里杀年猪,晚上酒足饭饱之后,在火塘里烤火喝茶时,他必会谈论他在我们冲遇见的鬼事,有女鬼,也有男鬼。有次半夜,孔招路过万重坡这口井边,迎面碰见披头散发的鬼,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不见了,他手中攥着雪亮的杀猪刀,上下挥舞,走出好远才回头,身上全汗湿了。不过炭井这个地方是让人有点害怕,小路到此陡然下降,中间有块小平地,两边山高林密,遮天蔽日,路旁的井好似张开吃人大嘴,令人恐惧。月黑风高夜,一般人是不敢经过此地,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也是一路小跑,吓得不轻。
万重坡,风景独好,满山是宝,山上山下生长绿油油的茶树,夹杂茂密高大的樟树和杉树。坡进口不远的一块平地上,长着两棵高大的油桐树。每年的四五月间,是油桐花开的时节。桐花雌雄同株,花冠呈白色分为五瓣,花蒂则天然带着一抹红晕。如果把油桐比作乡间的朴素妇人,那么油桐花则像穿着红色碎花衣衫的村姑在山野里风姿绰约,寂寞地芬芳,不禁令人心生怜爱。油桐树不好烧,光冒烟不起火,树上结的桐子可榨成桐油,用来防水防潮。两棵油桐树天天守在山坡里,与寂寞相伴,实在乏味单调,或许生无可恋,在一个冬天双双枯死了。
听父亲说,解放前万重坡山高林密,常有野兽出没,还看见过老虎。解放后,猎人年年打猎,动物多被端上了餐桌,渐渐开始稀少。记忆中,有段时间常有酷似狼的豺狗出现,通体金黄的毛,专抢鸡鸭牲口吃。豺狗非常狡猾,胆子也大,竟敢坐在我家对面山上空旷处俯视山下的情况,无论人在下面喊叫,仍岿然不动。我家的鸡在坡里觅食,常被豺狗叼走。母亲在家里忙,只要听到鸡发出惨叫呼救,便知道豺狗又来捣乱了,随手从墙角操根棍子冲了出去,沿着豺狗逃蹿的路线直追。豺狗有个习性,为了逃命,抢到的鸡一般不会马上吃掉,而是先埋在一棵茂密的杉树或是茶树蔸下,用树叶覆盖起来,等夜深人静时,再过来慢慢品尝。母亲早识破豺狗的伎俩,每次都能找回被叼走的鸡。后来随着打猎的增多,冲里豺狗四处躲藏,不久也绝迹了,山上连野鸡都很难见到。
留恋山冲,因为它让我拥有充实开心的童年,那个曾经满身泥巴和草屑,在土地上滚爬摸打、学会面对风雨的童年;感恩山冲,因为它让我过早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让我的肩膀承受更多的重量,让我的步子走得更沉稳。
山冲孩子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对山里每个坡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我常在万重坡放牛、砍柴、扯猪草、捡茶子,上学或是去巨源煤矿的二姐家,有时也经过此坡。每次快到坡中间这口碳井边时,便不由自主地绷紧神经,小心翼翼,老远就不敢直视井中,更是恐惧后边会有什么跟着,但无论走过此处多少次,甚至晚上也经过这里,从未见到什么鬼怪,也许这仅是村里人茶余饭后无聊的传说而已。
老屋右倚沙坡,可能是坡里的地多是沙地而得名。坡口宽,下部窄,好似一个等边三角形,两边青山环环相抱,相对村里其他坡较平坦一些,站在坡口就能望到坡顶。坡里的地先前由队里统管,多种红薯和小麦,前面的地属咱们冲,后面的地属山外杨家田,中间有条羊肠似的小路为分界线。分田到户后,坡里的地成了村民的自留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泛绿的红薯,金黄的麦浪,在每个季节里交替。有邻居将坡口自留地围成菜园,种上时令的蔬菜,红色的辣椒,紫色的茄子,给坡里增添了新的颜色。
整个沙坡由六个小坡相连,顶部山下的右边有个坡,纵深较长,两边树高林密,单独路过这里汗毛倒竖,提心吊胆。翻过此坡底部长长的山坳,山外便是邻村杨家田。沿着一条小路过了杨家田,可直达灯芯桥火车站,这是浙赣线上的一个小站。记忆中,父母常带我在这个小站坐火车去韶山瞻仰毛主席,或上萍乡市区老表家做客。
老屋风水不错,背有靠,前有照。靠指的是后面连绵起伏的山,而照则是门口的两口池塘,一大一小,前小后大。小的池塘安静地卧在家门口的正下方,或许是我家当年建房时留下的坑而形成的,深不到两米,面积如我家一间卧室大。过去生产队一直用塘里的水灌溉塘边的稻田,一年四季不曾干涸。母亲喂养鸭鹅早上醒来,不需驱赶,自己会急吼吼地跳进塘里,自由畅游觅食,放开嗓子叫唤。上世纪70年代中期,队上在塘底挖瓦泥,掏出个大洞,从此无法蓄水,每年秋冬季就会见底,泥鳅难以成活,周围的田因此成了旱田,只能种菜或种红薯。
大点的塘称矾水塘,因塘中的水多是从旁边山上流下来的,矾较重,故而得名。此塘中间有三四米深,上部中间的边上也有几个小泉眼,或许是与骑山屋上面小塘里的泉眼相通,常年都有汩汩的泉水涌出,水量不太,水质倒是清澈甘甜。泉水因地势低,常年被塘水淹没,混杂一起,酷似埋没一个人才,终生未派上用场。
池塘是山冲“维也纳金色大厅”,吸引山冲内外顶尖的“歌唱家”在此激情演出。每年惊蛰过后,便能听见青蛙零星的低吟浅唱。如此宏大的演唱会,不需要任何投资,也不需要门票,极具平民性,深夜或是劳作间隙,仔细辨别,“唧唧咕”“咕咕咚”,美妙之音扑面而来,随时可以欣赏。谷雨之后,田里的早秧刚刚插完,青蛙们宛如士兵听见冲锋号,争相跳出大小池塘,直奔塘岸旁边肥沃的田野,准备在更广阔的舞台施展自己的才华。夜晚,青蛙们的表演进入高潮,鼓起白腹,用尽全力,纵情歌唱,将山村落寞的夜晚和无边的旷野烘托得生机一片。
老屋正对面是个短而小的坡,名叫井坡,从字面上看,此处有许多废弃的炭井,或许因此而得名。冲里四周山高林密,贮存着丰厚的煤资源。解放前,本地和外地的人争相在此打井挖煤,留下许多废弃的矿井,井坡尤多。上世纪70年代中期,曾有家国矿进村四处勘探测量,想在此开个大型煤矿,因地下煤量贮存不多,最后放弃了。
眺望冲里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岭,山上只要有堆黑细石子,旁边必有口废弃的炭井。山上废弃的炭井长年被水淹没,深不可测,不敢轻易靠近,有牲畜不小心掉下去,费老大的劲方能救上来。这一个个黑洞似的煤井当年是谁挖的,开采途中发生了什么,挖井的主人都到哪儿去了,不得而知,也无处打听,早已随风飘逝。
井坡坡底的路边,铺陈两个平整的晒坪,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一高一低,中间有两级阶梯相连,酷似两个自家的兄弟,天天守候在这里,寒来暑往从不分离。生产队农忙时在此打禾和晒谷,冬季用来晒茶子。其他的季节,晒坪成了孩子们玩纸板的好去处,亦是放露天电影的理想之地。将放映机架在晒坪的高处,再在下面顶端的电线杆上扯块镶黑边的白色银幕,天黑后乡亲们就可在此观赏“乡村大片”。在电视未普及、娱乐生活极其单调的年代,乡亲们晚上能看场露天电影,真是一种精神享受,尤其是对孩子们吸引力更大。
冲里树多,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坡口路边,四处都有,数也数不过来。井坡口靠近塘角的路边,有两棵生命力旺盛的野生板栗树,印象甚深,犹如两个守护坡口的忠实哨兵,不经它们的同意,谁也休想轻易进山。树下四周是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孩子们喜欢在这里放牛、唱歌、玩耍。晨曦中或是夕阳下,三五个赤着脚光着屁股的娃儿,一个接一个争相向树上爬,好似一只只顽皮淘气的小猴子,生怕比别人落后或被嘲笑成胆小鬼。板栗成熟季节,树下更是热闹,孩子们都来了,两眼向树上四处打量,焦急等着家里大一点的孩子上树摘板栗。树下乱成一锅粥,你方唱罢我登台,一个个轮流爬上树,因害怕栗子外面锋利的细黄刺扎到手,干脆连树枝和栗子一起折下来。这时旁边的两个晒坪派上了用场,孩子们喜欢将摘下来的板栗全集中在晒坪上,再从草丛中找块干净坚硬的石头,小心翼翼砸开带刺的栗子壳,去其表面的一层白皮,便可尝到清香甘甜的栗子了。
上世纪80年代初,曾经一直静寂的井坡有了变化,四伯在坡里的山腰建了幢砖瓦结构的新房,举家搬迁至此,坡里从此天天鸡犬相闻。几年后,四伯家分家,二儿子李丙垂又在他家前面右侧的山下建起了一幢两层新砖瓦房,紧邻路口,两棵栗子树因建房未能幸免,彻底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永久贮存在了记忆里。
四伯是个有名的木匠,雕花接榫,手艺精湛,无论什么木头,只要到了他手里都可派上用场。木匠是乡村作用最大的工匠,几乎渗透到村民生活的衣食住行之中。传统的木匠师傅使用刨子、锯、斧头、凿子、墨斗、角尺和竹尺等工具。传说其中的墨斗、角尺和竹尺,是鲁班先师留传下来的,是木匠产品设计和建造时最基本而又最重要的直线、直角和计量工具,被称为木匠师傅的“师傅”。家乡有句俗话说:“木匠师傅一个斗,一人能养十个口。”意思是说木匠师傅凭借一个墨斗,一个人可以养十口人,还可以过上比一般人家好得多的日子。
四伯是我见过手艺最为精湛的木匠师傅,脾气又好,请他做手艺的人络绎不绝。三个姐姐出嫁的嫁妆,均是四伯的杰作。还有二哥结婚用的家具,也出自四伯之手。四伯将木匠手艺悉心传授给了他的三个儿子,长年带着他们走村串巷做木工。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井坡下面是一片肥沃的稻田,青蛙在禾下唱歌,蜻蜓在上空飞翔。稻田,早先没有机械或先进设备,是祖辈们用锄头和羊角挖出来的,至今犁铧翻开一层层肥沃的泥土,还能看到他们风雨中弓着的背影,锄头高高举起,深深地扎下去,乱石和枯枝踩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他们累了,会用手抹一把汗,对着天空大喊几嗓子,惊飞树上的鸟儿。有时候干脆丢了锄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用纸卷着自种的烟丝,解解乏,再继续喊着号子,挖出一块块土石,挖成一畦畦稻田,挖成一串串希望。
山冲的稻田颇具特点,自上而下,一丘丘垒叠,像一本沉重的书,以一种慢得几乎让人绝望的速度,一页一页地翻过,每翻过一页就是一季,或是一个年轮,甚至是几年几十年。
种田人都知道,种水稻需要水。山冲上部两口池塘里因有永不干涸的泉眼,因此常年不缺水,每天总有细流从塘底涵洞里汩汩流出。印象中,塘岸下的几丘田因有水的滋润,稻谷年年丰收,年年喂饱冲里乡亲的胃,丰盈每个日子。
冲里每块宽厚和仁慈的土地,无不凝结和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即使被反复踩在脚下,翻开又盖上,甚至变了模样,也依然坚韧博爱,也依然奉献付出。这是山里土地的秉性和品格,正如冲里乡亲的性格。
每年春雷炸响,大地苏醒过来,水稻也开始一生的奔波,从一粒种子开始,发芽,分蘖,灌浆,抽穗,扬花,在山冲任何一块田里,高度配合每个老农,大大方方地完成每一道程序,在熟悉的每道沟边塘旁,和草一样、庄稼一样疯长,雨露亲吻它,阳光抚摸它,直至沉甸甸散发出迷人稻香,它的追风之路到了终点站,这时种子变成谷子,成千上万的谷子,堆成人高的谷子。收镰后,农事告一个段落,在冲里的牛栏或杂屋旁,堆起楼高一样的稻草垛,像一朵硕大的蘑菇,绽放在山冲里,不时有干燥的香味在冲里飘散,更像冲里人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日子,好看极了。待到冬季雨雪天,不便外出放牛,这时垛上的稻草派上用场,随便抽一把,送进牛栏,牛能从那些柔软的经纬里看到自己一年的辛劳和汗水,然后在漫长的冬天里细细地反刍,等待下一声春雷的到来,犹如士兵盼望下一场战斗的号声。
顺着这片田往下走,展现眼前是口椭圆形的大塘——老塘。或许是山冲最早的塘而得名吧。听冲里的老人讲,早先这口塘属大地主家,解放后收回归公。生产队曾组织劳力对塘进行挖深扩大,使之成了冲里最大的一口池塘。老塘对乡亲们贡献大,春夏季为乡亲们无偿提供饮用水,炎热季节酷似一台天然空调,过年吃的鱼大多产自这口塘。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每年过年的前几天,队里开始干塘了。干塘抓鱼是村里的风俗,在水边上用渔网捞点嫩子鱼,可是上等好吃的下饭菜。干塘抓的嫩子鱼放在篾织的焙罩里,用柴火烟熏成通体金黄,称之为干塘鱼。干塘鱼美味可口,香味四溢,配上辣椒小炒,是家乡的一道名菜,无论离开故乡多久,只要谈到干塘鱼,无不啧啧称赞。
记得靠工分吃饭年代,冲里每家轮流承包放塘。记得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家里曾承包放过老塘。每天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母亲就会催促我去扯鱼草。好在鱼不太挑食,只要是青草就行。村里的沟边路旁或田埂上,四处是绿油油的青草,好似铺着一床床绿毯子。老塘鱼多,水面宽,扯一篮子青草是远远不够的,至少要扯了个二三篮子草,方可将鱼儿喂饱。
等我将最后一篮子草放进塘里时,暮色已悄悄来临。这时喂饱了鱼儿肚子,而我的肚子却咕咕直叫。眺望狮形岭山腰的家,窗户里透出温暖之光,厨房顶上炊烟袅绕。
炊烟,在山冲再熟悉不过了,它是乡亲们一日三餐的时间表,是大人上工收工的号声,是孩子上学放学的铃声,是故乡的生命图腾。晚风徐徐地吹着,炊烟顺着山坡的方向弥漫,又悄悄散开,里面夹杂饭菜香和牲口回家的欢叫声,还有母亲在门口菜园里喊我的乳名声。
挽着空竹篮子,攥着割草刀,抬头打量满天的星星,路旁草丛中的虫子在吟唱,我不由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夏天,老塘里的水碧蓝如镜,是孩子们免费的游泳池。暑期的中午,酷热如蒸,似乎一点火都能把村子烧着,劳作一上午的大人们都午休了,蝉在树上鼓噪,孩子们怎么也睡不着,便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来到老塘岸边集结。这时树荫下早炸开了锅,伙伴们个个脱得精光,赤条条地跳进塘里,溅起无数的水花。水性好的孩子在塘中间闹腾,刚学游泳的小伙伴只能在边上练练狗爬式。池塘本是鱼儿的自由世界,顽皮孩子在水里追逐打闹,吓得鱼儿满塘跑,草鱼更是不敢上来吃草。
夜幕悄悄降临,一阵风儿从山坳口闯进冲里来,赶跑了不少热气,冲里渐渐笼罩在夜色之中。鸡已进窝,鸭已休息,鸟儿也归林了,劳累了一天的牛开始打盹。家中那只肥胖的大黄猫却闲不住,耐心守候在杂屋墙角老鼠常出没的地方,准备打个伏击,填饱饥饿的肚子。夜行的动物不小心惊动了谁家的狗,在“汪汪”扑咬着,池塘里青蛙“呱呱”叫开了。大人们晚饭后,攥着一把老蒲扇在院子里乘凉,孩子们是闲不住的,开始逮草丛或瓜叶上的萤火虫。
清晨,山冲每天在公鸡打鸣中醒来。冲里起早第一人是五保户李财生。他住在沙坡口的山脚下,高个国字脸,腰板端正,走路不紧不慢,头上常喜欢戴个黑色的帽子,膝下无半男半女。听父亲说,早先财生住在山冲外的一幢破房子里,漏雨招风,恰巧我们冲有几间闲置的公房,大队就分配给他和老伴安度晚年。我们冲年底分给财生几百斤稻谷做口粮,确保他们吃饭有保障,其他的自理。
别看财生是个五保户,脸上风雨不惊,乐观平静。夫妻俩每天忙里忙外,少有闲下来之时。他家有个小菜园正好在我家门口的路边上,与我家的菜园靠在一起。财生打理的菜园与众不同,不但菜长得好,而且一年四季地里不见一根杂草,连菜园里的沟边路旁也干干净净。财生每次在菜园劳作过后,会在塘里洗去生产工具上的泥巴,用毛草擦干水后再带回家。走进财生家,灶头卧室一尘不染,地上不见杂物,家具擦得发白。
受人接济,回以报恩。财生心地善良,喜做好事,常为村里修桥补路。他有一门手艺——看风水,故乡称之为地仙。冲里或邻村谁家看墓地、选宅基地、竖大门架,一定会请他去择个良辰吉日,定个好朝向。听父亲说,我家的宅基地当年就是请财生看的。当年我们冲与龙形湾合为一队,起始财生给我家看中的宅基地位于龙形湾山脚下一片墓地旁,靠近坡口,母亲怕墓地吓着孩子而否决了。好事做到底,财生端着罗盘,反复在冲里上下找寻,踏遍每个山岭,终于相中狮形岭山腰这块茶山。谁知这块山不是本队的,隶属邻村杨家田。那时山岭和田地管理甚严,不能随意占用建新屋。父亲只好请大队干部出面协调,让队里与邻村换了块茶山,再置办了一桌酒席,方才办妥此事。
每年大年初一,财生总是第一个到我家拜年。手里攥根竹制长烟杆,人还在坡下池塘边就会大喊拜年。母亲笑着迎上去,财生会说一连串吉祥祝福的话。他在我家火炉屋落座后,将长烟杆上的烟斗伸进火塘里,含着烟嘴猛吸几口,瞬间他自种的烟叶的香味在屋子里袅绕开了。母亲给他沏杯好茶,端出年味甚浓的果子。财生只喝茶,从不吃我家的果子,到别人家也一样。随着财生年纪的增大,干活一年不如一年,我和二哥常帮他挑水、碾米和打柴,每次干完活,他和老伴总要塞点东西给我们吃,几块米糖或是一包饼干,还有自种的花生和瓜子,有时我们不肯要,还会追上好远,甚至送到我家。母亲常常叮嘱我们,财生家东西莫吃,他两口子不容易,照顾他们是应该的。我家有什么好吃的,母亲就会让我给财生家送去,让他们也尝尝,让老人真切感受到邻里的温暖和关爱。
我一直以为冲里的日子会平静地延续下去,从未想过死亡会光临我的山冲。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秋天,那是个浓霜如雪的清晨,财生的老伴长婆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门口的坪里号啕大哭,打破了山冲宁静的清晨——原来财生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行善者得善报,财生无疾而终,从睡梦中悄悄地走了。
我战战兢兢跟在母亲的后面,在床前看了财生最后一眼,他满脸平静,似乎还在熟睡,一点不像死亡,但他实实在在不能下床干活了,不能为乡亲们看风水了,村里也少了一个人,山上却多了一座墓。
冲里的人都和财生一样,在生产劳动中背慢慢驼下去,头发一点点变白,力气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丢下生产工具,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回到山上,最后化作一缕尘土。甚至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随他们而去,家里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唯有上好的杉木,刷层桐油,将他们包裹起来,这算得上是最好的陪伴。他们本来平凡如泥土,死亡后进入大地,又重新化为泥土。只是墓前有块醒目的墓壁,上面刻着他的生卒年月日,还有他的儿女子孙的名字。岁月很快会模糊和忘记躺在墓里的人,只有自己的后人,每年清明或是春节,会来上坟,平时只能以山风为伴,静静守候在山冈上。
财生走后,老伴长婆坚持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生活实在无法自理了,公社照顾她住进了敬老院,从此他家的房子闲置下来,没过多久,曾经干净整洁的家布满了蜘蛛网,任老鼠蟑螂自由出没。一个没有儿女的家衰败实在太快,真不可想象,似乎就在眨眼之间,容不得多想或假设。路过财生家门口,我总是要多看几眼,忆起曾经老两口在此生活的场景。
冲里一个老人独自生活在外面,膝下又无儿女,她静下来自然会想念曾经居住过的冲子,想念冲子里的每个人。山冲在夜深人静时,同样会思念流浪在外的每个人,盼望他们早点平安归来,正如山冲常常想念在外漂泊的我一样。
我入伍后回山冲探亲,或是出差绕道回冲里看看,无论多忙,总要抽空去看看长婆。
公社敬老院藏在光华村的牛屎冲,名字土得掉渣,甚至土得俗气。据说这里有座山极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牛,后面有个小山包,酷似一坨大牛屎,故而得名。这里曾是公社的卫生院,我当兵初检就在这里。因实在太偏僻,村民看病不便,后搬迁至靠近镇中心的公路边。
每次在敬老院见到长婆,她激动万分,好似见到久别的儿子,眼里盈满了泪水,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想松开,不停地用盖在头上的毛巾擦着眼角,急切地问起我家的情况,我在外面的情况,还有村里每家的情况。临别时,我会塞给她一点钱,她又开始抹泪,不时向旁边的老人夸我。我走了好远,回头一望,长婆还在敬老院门口的塘边向我挥手,极像母亲与我每次的分别。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我远在他乡的军营,回家也不多,后来长婆是何时走的不太清楚,问母亲也不知详情,敬老院根本没想到要通知山冲里的乡亲,因为我们都是她的亲人啊!长婆和财生一样,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吹进山来,又被一阵风吹上山,没人会注意,也未留下任何痕迹。没几年,冲里人都忘了这对老人,唯有在他家闲置的房子前,才会记起他们,说起他们一些往事。
财生有个邻居叫冬生,性格有点内向,好抽烟,脸上有许多黑痣,冲里人喜欢拿这个跟他开玩笑,他也不生气,倒是他的媳妇性格外向泼辣,家中里外事务多是她去打理。财生去世后,冬生在原址建起了两层新楼房,家中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大女儿和小女儿相继在外地安家落户。
在赣西农村,几乎每家都要盖幢新房。盖新房可是个浩大的工程,主要是家家不富,没存款和余粮。为了盖新房,许多人家节衣缩食,倾尽大半生的积蓄,方能实现这个愿意,还会欠下许多的债务。
上世纪80年代初,依然挤在祖屋里的七叔树祥,眼看儿女都像山里的竹子一样,渐渐长大成林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逼着要建新屋。选宅基地时,他看中沙坡口紧邻我家菜园旁的一块旱地。开挖地基,和泥烧砖,购买材料,寒来暑去,一幢两层砖瓦结构的新楼房拔地而起。
山冲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上冷下热”,主要是下部人口稠密,上部人口稀少。七叔家新屋盖好后,上头突然间又多出一户人家,加上叔叔家儿女又多,年龄和我们差不多,整天热热闹闹,很晚都听见孩子们的喊叫声,赶跑了寂静,增添了人气。
记忆中,夏家源冲没有见过一户夏姓的,倒是李姓居多。夏姓人家到哪儿去了呢?父亲问过爷爷,爷爷也不知道,或许早在祖父搬迁进冲前,夏家早败落四散,成了永久之谜。李家是个大姓,如今在全国排第一,多达9500余万,是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在我们当地,随便到哪,只要提起杞木李家,说起樟抱枫,几乎人人皆知,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旺族。
杞木曾是大队所在地,亦是李家祖辈的发源地,因村中河边多杞柳而得名,现在改为行政村。一代代子孙在这方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又不断向外发展。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沿着山冲弯弯曲曲的小路向下走,过了冬生家,紧靠老塘边上住的是仁祥家。仁祥早先住在斜对面黄狗恋窝的山腰,土木结构的老房子煞是气派,杂屋众多,建新房后才搬迁至此。此地原为生产队一块旱地,多种麦子或红薯。印象中,他家的屋后长满密密麻麻的松树,山势陡峭,一般人攀爬不上去。
仁祥家门口的池塘边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老樟树蔸,别看这些裸露在外的树蔸,却久而不腐,想砍点做柴火,刀斧下去,咚咚作响,尖硬无比。这一棵棵庇护塘岸的大樟树是何时被砍掉的呢?村里的老人不得而知。猜想既然此塘曾是地方家的,可能是地方家砍去建深宅大院,或是砍去打家具。山冲不大,有许多疑问无法获得答案,永远隐藏在了岁月的深处。
仁祥,人如其名,有仁有义,心直口快,个头不高,年青习过武,精干壮实,能说会道,按辈分我称他为爷。农忙时节,学校放假支援生产队搞“双抢”,学生多是帮队里“晒杆”,即晒稻草。每逢队里晒稻草,我最喜欢和仁祥分在一组,因为他可是个“老顽童”,喜欢孩子,喜欢和孩子们玩。每当劳动休息间隙,仁祥笑着卷支喇叭烟,津津有味抽上几口,然后开始教我们习武蹲马步,讲走日本的故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们这个宁静祥和的偏僻小山冲,也曾被日本鬼子侵扰过。当年日本鬼子沿浙赣线南犯,进攻长沙,从灯芯桥火车站扫荡过来,我们小小的山冲没有幸免,乡亲们吓得躲进了深山。这群失去人性的禽兽无恶不作,强行砸开大门,带不走的大米和油,就在里面撒尿拉屎,丧尽天良,世代子孙都不能忘记。
仁祥给我们讲的故事,有的是他听来的,更多的是他的亲身经历。从未上过学的他故事讲得好,手脚并用,形象生动,设有悬念,在当时文化生活单调落后的山冲,极具吸引力,给我童年留下深刻的印象。
与仁祥家隔塘相望的是宝朝家。宝朝虽说也姓李,但不是和我们一个族谱,相隔有点远,但祖宗也是从杞木樟树下分离出来的,几百年前是一家。宝朝家早先背靠青山,前临老塘,家门口左边有个菜园——地主园,因年代久远,园里仅存一截破败的围墙。地主园早先是地主家的菜园,地主叫李日朋,村里的大部分山岭和田地都是他家的。解放后,政府将他家的菜园和房子分给肖姓人家。肖家男人去世早,媳妇改嫁到了邻村大塘,房子从此改为了牛栏,菜园和土地重新分给了冲里人。
昼夜更替,日月轮回,冲里的一切,不停地在时间里来来去去。山冲这方小小的舞台,上演无数剧目,剧目中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宝朝家出门右边山腰的小路旁,有棵高大粗壮的杨梅树,浓荫如盖,果实肉厚饱满汁多,年年大丰收,树干两个大人才抱得下。杨梅成熟的季节,对孩子诱惑大。我每次来到他家的杨梅树下,想吃到杨梅不是易事,面对粗壮光溜溜的大树干不敢轻易向上攀爬,因为树下是个高高的陡坡,掉下去有生命危险。找根棍子,人小又打不到杨梅,扔石头更是够不着,还会发出响声,惊动主人,只能望梅止渴。有时要是运气好,能在地上捡几粒杨梅尝尝。捡的自然不太新鲜,多被虫子吃过。不过,乡里乡亲,有了水果都不会一家独享。宝朝家摘杨梅,总会给左邻右舍送一些。
宝朝后来建新房,搬迁到原址后面的山腰,老宅基地成了偌大的菜园。宝朝亦是个木匠,手艺精湛,四邻喜欢,远近有名。他家大儿子雪安勤劳能干,跟着父亲学木工,当过生产队长,一生勤劳持家;二儿子雪志在同龄人中显现不凡,好读书,善琢磨,穿军装走出山村,在部队吃上了公家饭,如今在广州成家落户。
村径绕山松叶暗,柴门临水稻花香。在我们这个李姓扎堆的小山村,还住着王姓叔侄两家。听村人的老人说,解放前王家看中冲里这块宝地,地里可种红薯,田里可产稻谷,山上年年有茶油,只要有力气,吃喝不愁,故从邻村光华王家岭搬迁至此。王家叔为罗生,脸黑微胖,性格粗犷,嗓门如锣,走路生风,曾当过好多年生产队长。他当队长期间,每天早饭后站在自家门口扯开嗓子吆喝:“开工喽——”树上鸟惊飞,塘中鱼潜底,宛如一个大将军发布作战命令,村民们闻令而动,出工下田干活。罗生大儿子云昌文心带角,金榜题名,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上了老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老师吃上国家粮是农村孩子梦寐以求之事。可命运多舛,云昌上讲台不久精神失常,无法从事教学工作,至今未愈。
罗生其侄新昌,一表人才,性格与他叔相反,沉稳随和,在社办企业当管理人员,从不与人结怨,小儿子当兵出山村,退伍后在北京娶妻落户,成了正宗的北京人。
王姓两家住在山脚下,孩子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周日或是假期,王家屋场门口是我们常去玩耍之地。新昌家住前头,罗生家在后,两家都有菜园,靠近塘岸。菜园的西面,高低摊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晒坪,队里曾在此做过瓦。上世纪80年代初,新昌率先建新房迁至老屋后面的山腰,两家才分开住。往后,罗生三个儿子在原址或附近各自建起了新房,独立门户。罗生因病去世早,老伴秀兰在三个儿子家吃轮饭,如今成了村里的长寿老人。
与王家兄弟相距不远,住着定祥和仁祥两兄弟,虽是同姓李,与我们隔得有点远。据说他们家是民国时期搬迁进村的,具体从哪里搬迁进来的不得而知,父亲也说不太清楚。他们家有个老大去世早,媳妇早改嫁,我儿时未见过,也不知其名,不过他两个儿子挺有名气,大儿子宗昌天资聪明,善会读书,在其祖父和两个叔叔的抚养下读完了高中,解放前就参加工作,还入了党,成了化学博士,是村里最早入党、学位最高的人,两次公派留苏,回国后分在中国科学院工作,研究火箭固体推进器,为中国航天事业作出重大贡献,不幸英年早逝,年仅49岁;小儿子宗敏考上南昌林学院,是解放后山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在宜春国有农场工作,“文革”期间不幸被造反派迫害致死。
定祥个子不高,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为人忠厚,不论人非,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家三个儿子新房均建在原地,一直不曾挪窝。大儿子宗烈幸运走出山冲,端上了铁饭碗,在市公交公司当修理工。记忆中,小时候正月去市区游玩,我和姐姐喜欢和宗烈媳妇香云结伴,主要是坐公交车可免票。
定祥家地势高,虽说家门口有口小池塘,仅春季有点水,加上塘里曾挖过烧瓦的泥,无法再蓄水,吃用水都要到我们上面的水塘里来挑。
从定祥家往山里走,迎面是个坡,坡名叫黎家坡。顾名思义,此坡或许多年前属黎姓人家的,只是家道中落,或是家中遭遇变故,远走他乡了,抑或没了后人,不过打小从未听人讲起这坡名字的来由。此坡幽深寂静,一眼望不到底,里面坡上加坡,坳上加坳,层层叠叠,白天独自一人从不敢进去,坡中有条小路可通大路,儿时曾结伴走过几次,印象不深。
定祥家门口有个大队办的瓦厂,上世纪70年代底至80年代初,这里曾是村里的“大企业”,一排长长的厂房连着几间工棚,每天山外都有好多瓦工来此上班,让这里热闹了好多年。二哥曾放过瓦厂的一头大黄牛。黄牛膘肥体壮,十分听话。每天早上,关在牛栏里的黄牛见二哥来了,摇头摆尾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让他拴牛绳。要是二哥有事,或是复习考试,我就代他去放牛。
小时候放牛是悠闲的,十分有趣,这是城里孩子无法体验到的生活。在高低不平的田边或山路上,牵着牛缓缓地走,牛慢慢地吃草,遇到沟坎不太好走的地方,我会趁机用树枝给牛拍拍牛虻,赶赶苍蝇。夏天牛挺受罪,每时都遭受牛虻和苍蝇的叮咬,大牛虻和苍蝇赶都赶不走,也不怕人,惹火我了,用手掌猛拍,手心常常留下大摊血。“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放牛最开心的事是骑在牛背上,一边唱着儿歌,一边翻着小人书,那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实在没事做了,干脆躺在牛背上,对着天空发呆,看天上云卷云舒,听林中百鸟争鸣。牵牛走在大路上,偶尔也会扬鞭催牛,牛会立马翘尾四蹄生风,一阵狂奔,好是拉风。傍晚,骑牛回家,沐浴着满天的晚霞,那抬头仰望天空的小孩和低头吃草的牛,瘦小的身影和壮硕的牛,是山村一道独特美丽的风景。
假期或是星期天瓦厂装窑,我和小伙伴会去帮着挑瓦。厂里的湿瓦坯晒干后,最后要放进窑里用火烧制,就像烧制陶瓷一样。装窑当天,将晒干的瓦坯从厂房挑到窑基下,每挑一担瓦仅赚一分钱。计划经济年代无处打工,这可是难得赚钱的机会。装窑这天,我和同龄的孩子早早起床,在毒辣的太阳下忙碌一天,能挑个一百多担瓦坯,赚一元多钱,这是我人生最早的打工经历。
瓦厂伫立在坡口,一直无人烟。后来,四伯的大儿子李丙良建新屋搬迁至此,此处才有了人气,有了烟火。他家见证了瓦厂的繁荣,也目睹了瓦厂的衰败。
回到冲里的主路,过了仁祥家,紧挨老塘的是一口方正的新塘,仅靠单薄如肩的塘岸隔开。若是春季涨大水,塘岸就会被淹没,两塘合在了一块,白茫茫一片,不分彼此,两口塘里的鱼儿上下畅游,相互串门。新塘,顾名思义是新开挖的塘,不太经干,秋天常见一点余水浑浊泛黄,且上面还冒着气泡,不时有急躁的鱼儿蹿出水面。
新塘岸边有两栋平房,早先生产队用于贮存肥料,年代有点久远,建于哪年不得而知。平房后面的山腰有两间牛栏,分田到户后,牛栏分给了私人。
沿着新塘住下走,陡峭厚实的塘坝下面是层层叠叠的稻田,呈阶梯式往下延深,一直连到村外。左边尖尖的圆坨鼓岭,也叫印心岭,主要是形状呈圆形而得名。山脚下有一条常年不干涸的水沟,四季都有潺潺的水流动,拐角处或石缝下,躲藏着无数小鱼。儿时,我最喜欢到这条沟里逮鱼。抓鱼最为通常的方法,先将上游的水用泥巴堵住,接着拦段清水,竭泽抓鱼。随着水越来越少,小鱼自动从石缝下或深洞中钻出来,成了瓮中之鳖。每次抓到鱼后,要么另找一个小水洼养着,要么直接用狗尾巴草串着。鱼儿提回家,往灶台一扔,就不用管了,任由母亲红烧或小炒都可解馋。村里有俚语:“鱼儿是个鬼,吃了油盐又吃了米”“鱼儿放个屁,辣椒都有味”。其意是说炒鱼要比其他菜放油多,吃鱼往往会使人胃口大开,饭量加大;辣椒里有鱼,味道都不一样。
圆坨岭斜正对面有个保久坡,也叫学堂坡,传说此坡的地是保久家而得名;也有老人回忆,坡里曾办过学堂,可未留下踪迹,只有一间残败的房子,露出几截残墙。这个坡上下几乎同宽,两边的山低一些,顶端较高。翻过右边的山就是靠近我家的沙坡,奶奶的墓地就这个坡正面的山顶上。坡里全是沙土,多种红薯,干旱少肥,坡口的地好一些。
过了此坡,前面便是我家祖屋。祖上早先住相邻木马村禾塘坡,祖父石源投资与人合股挖煤井,家境好转。民国二年初,祖父看中了夏家源冲李秋的一栋旧屋,继而重新扩建成了三丈六的大屋,再花钱买了易老三坡的土和茶山,开始在山中过着安逸宁静的日子。
祖父仅生独子,名宗烈,字秋芳,即是我的爷爷。爷爷膝下共有七儿一女,姑姑远嫁下埠西源村黄家。上世纪30年代初,祖父因病不幸溘然去世,家中陡然失去了栋梁。爷爷这个硬汉子接过生活的重担,开始操持这个大家,打理田产和山岭,让这个大家平稳维持下去。
爷爷因病驾鹤西去后,长子为父,家庭重担落在了大儿子树初的肩上。树初不善持家,好赌成性,不几年就把殷实的家败掉了,爷爷千辛万苦买来的山岭和田地,全都被他变卖掉,还债台高筑。被逼无奈,兄弟只好分家,父亲分到一头小水牛,他本想靠这头牛出租给人犁田赚口饭吃,还是被大伯骗走还了赌债。
家败如墙倒,众兄弟只能各奔东西,有的包地主家的田耕种,有的学手艺。父亲和两个弟弟年幼无人照料,吃尽苦头,或寄养在别人家,或是给地主家做长工,受尽冷眼,吃尽苦楚。
天无绝人之路,父亲逃荒躲壮丁到邻镇荷尧,火烧桥村小学老师见他可怜,收他当工友。父亲这个苦孩子勤快肯干,脑子灵活,后改为老师。解放后,父亲工作积极,好学上进,出身又好,成了新中国第一批正式教师,端上了铁饭碗,正儿八经吃了公家饭。与母亲成婚后,在祖上留下的厢房里成了家。
山冲秋夜,寂静无声,孩子的啼哭声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我出生在破败的祖屋里。印象中,祖屋左边的正房分给四伯家,右边正房分给七叔和我家。大伯家住左边的一排稍新点的房子,房子与四伯家相连。一间间房子相通,高高低低,小时候走在这个偌大的屋场里,犹如行走在迷宫中。
大伯小儿子星才远在九江恒湖农场工作,在外地了成家;大儿子春才和二儿子胜才住在一起。春才也曾是村里的风云人物,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嗓门和王家罗生差不多,一心为公,铁面无私。弟弟胜才性格温和,与人为善良,一直在公社建筑队工作,直至退休。
二伯和三伯均吃公家饭,在市区和青山煤矿安家落户。
六叔树庆年轻时不幸被国民党抓去壮丁,1949年随部队撤至台湾,从此隔海相望,音讯全无。“文革”期间,家里因海外关系吃尽苦头,父亲终生未入党,从学校片主任降到总务主任,一直到退休都未恢复原职。大陆开放后,六叔回来过几次,一生未娶,孤苦伶仃,本想回来定居,后因上当受骗,心愿未了,最后客死台湾。
“虽是毫毛技艺,即是顶上功夫。”七叔树祥是个走村串巷的理发匠,农闲时提个箱子,为本村或邻近的村民理发,工钱一般年底一次结算,每天忙到哪家就让这家管饭。“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一身”。别看这门手艺看似有些简单,在当时吃大锅饭年代,是个很不错的手艺,既赚了吃,又赚了钱,比纯务农的人要强多了。七婶去世早,我从未见过,七叔含辛茹苦将六个儿女拉扯大,苦如黄连。好在儿女争气,一起度过了艰难岁月,二儿子德斌通过勤奋学习,考上大学,吃上了公家饭,成了冲里孩子们学习的榜样。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我四岁那年,家里新房竣工,祖屋的房子让给了七叔家住,举家搬迁至狮形岭脚下。
儿时,我经常到祖屋这边和堂哥堂弟们玩。祖屋的风水甚好,背有靠山,左青龙右白虎,就差前面少了点活水,仅有条瘦弱的小沟,水量不足,映照不了,或许这是当年地仙看此宅基地的败笔,或许这也是家道中落之因。
祖屋右边的山上有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春天,惊蛰过后,不甘寂寞的竹笋争相从泥土里钻出来,无论是白天还是深夜,不停地向上拔节。我和堂哥堂弟们有空就会上山,挖些新鲜的笋回家吃。那时家家户户日子都难熬,没油的竹笋端上桌没多大味道。但玩得最多地方还是祖屋后面的石源坡,顾名思义,此坡是我家祖父石源买下的坡。坡纵深很长,四面山连着山,但坡底是一片平整的沙地。坡上部是叔叔伯伯家的菜园,下部是邻村种的红薯地。小时候玩累了,肚子饿时,会到坡下的地里挖点红薯充饥。紧靠祖屋后面的牛形岭上,是叔伯和堂哥家的大晒坪。在这些晒坪上,我们常打纸板、翻筋斗、捉游戏,留下许多童年的记忆。
顺着祖屋前的路往下走,两边群山夹着稻田,稻田装点群山,相互映衬。
向下走五六分钟,路旁的左边还有口塘——名叫泥塘,是村里最后一口塘。据说这口塘解放前是祖父买下来的,上下的稻田也是咱们家的。此塘主要贮存耕田用水,生产队曾放过鱼。泥塘旁有个大的岔路口,右边与罗家源村相连,当年是通往大队的主路;左边进坡,有条羊肠似的山路,可直达定祥兄弟家。沿路直行向下走,有条小路直通长坡。长坡,从字面上看出,此坡比冲里所有的坡都要长,当时队里因农事需要,特在坡的中部建了幢平房和晒坪,方便存放农具或稻谷。农忙时节,此地要热闹一段时间。白天,乡亲们在附近的田里割禾插秧,晚上就在路边的晒坪上打禾,常常要忙至凌晨,有人累了不想回家,就在小房子里睡一会儿。农闲时节,坡里又恢复往日的宁静,上下二三里不见人烟,白天路过这里也有些害怕,晚上更是不敢独自经过。
“小村藏在深山中,山外风景别样红。”出了这个长坡,别有洞天,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开阔地带,中间还有一条玉带似的小河由东向西潺潺流过。这条小河是功臣河,它滋养了两岸的乡亲。70年代兴修水利,河水从邻村经机房升高,穿山越岭,曾引河水进了我们地势较高的山冲里,流进了新塘。
出坡口的左边是光华村,曾有条著名的“韶井公路”从村中穿过,直通湖南湘潭韶山冲毛主席家。如今随着高速公路和国道的开通,“韶井公路”退出了历史舞台,变成了一条普通的乡村公路。光华村以李姓为主,称为下杞木。出坡往右走,便是邻村龙形湾,多为李姓,和我家同一族谱,稍往上追就是一家人。
靠近河边有我们冲一片稻田,分布在三个点上,是当年公社统一调剂的,主要是这里临河的田长年不怕干旱,肥沃产量高。每年农忙季节,忙完冲里的田,乡亲们还要长距离机动,在这里忙上一段时间。“双抢”季节,全冲男女老少出动,3个点同时开工,收割插秧,中午队上统一做饭,一天劳作下来,人困牛乏,常常月悬头顶才能回家休息。
上世纪80年代初,春风吹进山冲,伴随着中国农村改革的步伐,冲里分田分山到户。我家分了一亩二分水稻田,还有两亩多茶山。分田到户的当年,父亲这个“老把式”精耕细作,晚稻获大丰收,从此家里告别了春季断粮的历史,日子开始有了喜色,有了希望,有了劲头。
自然界的村庄像一幅藏在记忆深处的厚重的长卷,一次次被季节摊开,甚至被无数次描摹;就像刻在灵魂深处的经书,一次次被亲情和愿望反复翻阅和咀嚼。一缕风,一朵云,一滴露,都闪动灵光,蕴含淡然的乡愁。
每个冲里的孩子当扁担压得肩膀生痛,当“双抢”时累得腰酸背痛,会急切地想走出山冲,去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当走出冲,在外谋生打拼时,身上总冲洗不尽“山冲的味道”,总觉得自己似漂泊的浮萍,无处生根。
我头顶着山冲,在异乡踉跄行走,最后寄居六朝古都南京,从此成了一只离乡的候鸟,偶尔回山村解解乡愁,看望父母和乡邻。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都成家立业,姑娘们相继嫁到了村外,回家也很少见上她们一面。常在梦里回故乡,回到山冲,推开家里的柴门,在屋檐下掏鸟窝,在门口的草丛中,找到了已经断筋生锈的弹弓和链条枪,还寻到了完好的铁环,捡到了几个喜欢的纸板……
山冲一天天在变化,乡亲们的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每家都建起了两层新楼房。后来公路修进了村里,电话线直通到每家每户,与外界联系越来越方便……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道出了今天无数人的同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无论岁月给予他多少艰辛和苦难,他都会在那里得到温存的抚慰。无论他的灵魂走得多远,她都能让你平安回归。
如今因政府开发征用土地,山冲里的山、稻田和池塘全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冲里的乡亲迁居至镇政府对面的河边,住上了新的三层楼房,开始了新的生活。
生我养我的夏家源冲,永远贮存在我和乡亲们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