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静
南京师范大学
认知与语篇存在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语篇是认知的一种重要途径,另一方面,认知是语篇分析的重要内容。(苗兴伟,2006)从语言学的角度,文学语言也属于一种话语,不同于人与人用于话语交际过程中的语言,文学语言往往建立在以现实生活为基础或者是作家自身的思维散发之上,根据作家本身的创作需求或读者的阅读需求呈现出自身的文本特色。而在文学文本中,隐喻作为一种认知方式,在人类对于语言的运用与思考中起着重要作用,不仅在文本的构成上作为一种修辞格出现,也在语篇的认知上作为解读文学文本的一种认知方式及重要手段应用。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小说以南北战争结束后的时期为背景,讲述了南方没落贵族小姐艾米丽经历了时代变迁与家庭变故,遇到爱人后打开尘封的心门,最终却以杀掉爱人,并与尸体相伴直至老去的方式来守住爱情的人生故事,长久以来颇受评论界的关注。评论家们从心理学、社会伦理学、女性主义、叙事学等角度对小说的主题、人物、写作手法等进行探究,但对作品中出现的容器隐喻的研究着墨不多。小说中的社会背景与小说人物如容器般容纳、束缚着艾米丽的一生,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因此容器隐喻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认知构成中占据着重要的部分,以认知语言学中的隐喻理论来解读容器隐喻在这篇小说中的体现,有助于深化对该作品内容和主题的理解。
隐喻作为一种认知方式,在人类的语言及思维中起着重要作用,既是人们表达思想及组织意义的手段,也是人们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人类用某一领域的经验来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它是一种认知活动,是两个认知域的概念之间的映射。隐喻映射理论不仅为文学世界中的文本解读提供了新视角,也为文学文本的分析提供了新方法。
莱考夫和约翰逊(1980)的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将“隐喻”称为“概念隐喻”,并且将其分为三大类:空间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其中容器隐喻是本体隐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认知语言学上,容器隐喻的物质基础是人体,人体是一个容器,它吸入空气、水分和营养,然后排出废物。通过对自身的了解,人们将认知投射到其他日常生活、空间领域以及抽象经验等事物上,从而了解身体以外的其他事物或状态。人们把其他事物或状态等想象成一种容器,把它概念化,就产生了容器隐喻。例如,把时间作为一种容器,它就有了界限,可以描述;把土地作为容器,它就有了疆界,可以量化。(束定芳,2000)分析与解读文学作品中的容器隐喻,有助于深化对文本内容的理解与对文本主题内涵的把握。
1.环境的容器隐喻。
环境作为小说的三要素之一,在人物的塑造和主题的展现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因此人物的经历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和制约。(吴亚芝,2020)容器隐喻将环境之于人物生活的影响的重要作用凸显出来。在这部小说中,社会环境与物理环境的隐喻将主人公艾米丽立足于南方旧贵族传统的生活完整地展现于读者面前。
小说背景是杰斐逊小镇,小镇上各个交织的人物关系与其背后展现的社会阶层都被容纳进小镇这个容器空间,小镇生活的变化也暗示着美国社会的发展变化。所以,杰斐逊小镇这个小小的物理空间既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也是美国社会的缩影,隐喻着当时转型时期的美国社会。在这个小镇里,无论是艾米丽的父亲、巴伦、还是镇上的居民,都像容器般包裹着艾米丽的生活,影响着艾米丽的人生。从小被父亲过度保护的艾米丽是父权制下的一个附属品,成年后为爱情陶醉其中的艾米丽没有得到与巴伦相通的心意,更是沦为了爱情的牺牲品,为传统所束缚的艾米丽对于镇上的居民是纪念碑式的存在。艾米丽的一生看似都在被周围这些人所定义与影响,社会环境就像一个汇合着传统思想,社会舆论与人际关系的大容器,艾米丽身处其中,度过以悲剧结尾的人生。
小说中艾米丽所居住的白色方形木屋同样也是一个容器般的存在。将这栋腐朽、陈旧的木屋概念化,其投射的是注定走向消亡的南方旧文化与旧传统。“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木屋, 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 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 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桀骜不驯、装模作样, 真是丑中之丑。”(2001,41)这个房子承载着艾米丽家族昔日的辉煌与南方种植园文化曾经的繁荣,也见证了艾米丽家族的衰落与旧文化的消亡。房子内部,是艾米丽固守和延续的南方种植园制度下的传统观念和生活方式;房子外部,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新兴工业所带来的新世界。这座房子像一个密封的容器, 于无形中禁锢着艾米丽的思想与爱情,自由与幸福。幼时被父亲的专制保护所封闭,成年后被自己所封闭,与巴伦的相恋使她尝试走出了这个封闭的容器,获得了短暂的自由与爱情,然而在毒死巴伦后,她与外界彻底隔绝,从此不再踏出木屋半步,也彻底隔绝了自己的自由和幸福,也预示着传统的南方种植园制度与日益蓬勃的北方工业文明之间的断绝。
艾米丽所处的环境就像一个密闭的容器,而她的生存空间,从出生到死亡,始终都是处于容器内被控制与被支配的状态。以容器隐喻去解读小说中的环境,不论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杰斐逊小镇,还是主人公艾米丽的居住的小木屋,其暗示人物命运、反映时代特征、建构作品主题的作用也更易被读者理解。
2.人物的容器隐喻。
除环境之外,从人们的身体经验出发,把周围的空间、实体、抽象概念当作容器,容器隐喻即通过语言得到实现。福克纳在对于小说中人物的处理上,无论是艾米丽,艾米丽的父亲,巴伦还是佣人托比,每个人各自的身份都如同一个个带着不同标签的容器,在这样的认知活动中,人物也被赋予了不同的隐喻意义。
艾米丽的父亲代表的是南方繁荣时期种植园制度及没落贵族们。在艾米丽幼时,南方种植园制度正处于鼎盛时期,艾米丽的父亲作为小说中南方没落贵族的典型代表,坚决捍卫他的贵族身份,身上也有着父权社会的影子,在艾米丽谈婚论嫁的年龄,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正如小说中“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的描述,“叉开双脚”、“手执一根马鞭”等描述隐喻着艾米丽的父亲在这个家族中的绝对权威,他独断专行的背后是整个南方没落贵族维护的高贵身份。
容器隐喻下,艾米丽成为衰落的南方种植园旧制度与旧观念的代表。在艾米丽成年后,南方经济渐渐走向衰退。从小接受的传统贵族教育和贵族观念以及父亲苛刻的教养方式使艾米丽形成了沉默寡言、清高孤僻的性格,在父亲去世后,她依旧保持着旧贵族的高傲与尊贵,将自己和整个社会完全隔离,正如小说中描述:“艾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因此,在南方贵族衰落之际,艾米丽不可避免地受到人们的关注。当她不顾身份地位的差距与舆论的压力,和巴伦开始交往,相爱并决定与他结婚时,引来了人们的议论和批评。在小镇居民眼里,她作为小镇上的最后一个贵族,是一个丰碑式的存在,与巴伦的交往意味着她对南方贵族传统的背弃。艾米丽实质上是南方旧制度的象征,南北战争的社会巨变和父权制度的压迫影响使得她的思想观念无法融入现实世界,她的死亡预示了南方旧制度与旧观念的彻底消亡。
巴伦则是北方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当时北方的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不同于在南方种植园制度下生活的艾米丽,巴伦拥有北方新生资产阶级的典型特点。他精明强干,热情勇敢,见多识广,洋溢着北方的文化气息,喜欢享受自由,却没有责任感,不愿意受到婚姻的束缚。巴伦作为北方文明的代表,在思想上与艾米丽从小接受的传统教育与秉持的旧观念完全不同,截然不同的思想差异与世俗的观念束缚使得他们无法走在一起。最终艾米丽选择以杀死巴伦的方式来留住自己的爱情,与巴伦的尸体相伴至死,来实现与爱人厮守的愿望,艾米丽与巴伦不幸的爱情结局也隐喻了蓬勃兴起的北方现代工业文明给南方种植园旧制度带来的冲击以及二者之间的矛盾与对抗。
而佣人托比则是奴隶制的代表,他总是拿着购货篮进进出出,日复一日,直至小镇的人看着他的头发变白,背也驼了,还照旧提着购物篮进进出出,他跟谁也不说话,他的沉默实际上是整个黑人奴隶社会的沉默。小说对于托比的结局是这样描写的:“当艾米丽真正不再呼吸时,托比走出了那间房子。托比不再需要接受艾米丽任何奇怪的指令,也没有了需要服侍的人,他就那样走出门去,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托比的消失预示着美国南方奴隶制的消亡。
反观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结局,艾米丽和她的父亲都经历了自然的生老病死,隐喻着旧制度被消灭的必然。而巴伦中毒身亡,托比悄然失踪,他们都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下落不明,隐含着时代变迁下在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流血与牺牲。
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通过描写南方没落贵族小姐艾米丽在时代变迁、家事衰落、爱情破碎中挣扎生活的经历,表现了当时美国社会转型时期,南方种植园制度与逐渐没落的守旧贵族和北方日益兴起的新兴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矛盾与对抗。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对《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部小说中的容器隐喻解读,可以看到通过隐喻来分析小说,将主题与人物放在容器隐喻中去理解,使得读者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艾米丽在美国南方旧传统的禁锢及父权社会的压制下所受到的压迫,感受到北方工业文明对于南方传统贵族文化的没落造成的冲击。从容器隐喻解读《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对于读者更好地欣赏作品,加深对容器隐喻认知体系的领悟,增强英语文化隐喻思维意识有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