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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美丽和李田坐在沙发上,像两只吃饱喝足了的猫。阳光透过玻璃斜扫着那棵顶棚的大文竹,斑驳的树影又弹向落地的奶黄色窗纱上。两只蚊子在上面一动不动,睡着了或是正在冷战。
两人盯着电视看。李田害怕黄美丽问自己,哪个人物跟哪个人物怎么回事,一问两人就吵架,他说这么回事,黄美丽说是那么回事。时间长了,黄美丽再问,李田就说,我也看得稀里糊涂。黄美丽轻叹一声,说,你真是小脑萎缩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李田也不应声,眼睛还是盯着电视,心就苍凉了。
有时,黄美丽会把一个电视剧看上不知多少遍,把自己想像成女主角,说话动作就有些神似了。李田看着有些变化又不知哪里变化了的黄美丽,觉得好笑,但不敢笑出声来。黄美丽会当真的。
黄美丽是一个较真儿的女人。一辈子守着李田一个人。当然,很多男人都这样臆想。有时,李田想,三十多年,没换个口味,难为她了。黄美丽也呕过无数次吧,但她每一次都没有吐出来,而是咽了下去,消化掉,成为了有机肥,滋养家里那棵养了快二十年的文竹。那是他们刚结婚不几年,一次两人在路边一个地摊,像捡到一个孩子,捧回家,谁也没有想到,一养就是二十多年,简直层峦叠嶂了,每一条枝蔓如绿绒绒的触手,互相缠绕着,抚摸着,成一个巨大的雾团儿,相拥着向上,中间那个木棍支撑物,被它们半遮半掩地围拢着看不清楚,那是它们之所以成为它们最隐秘的一个谜。
谁来家里,那棵文竹都会抢了主人的风头,一进屋,一定是率先看到它,发出不绝于耳的赞叹,怎么就长成了这样的庞然大物呢,浇的什么水,施的什么肥,什么样的采光和通风,发现并无特别之处,最后绕到风水上,你家的风水好,来人无比确定地说。
黄美丽说,咱家李田命好,我是借光了。
李田有点尴尬,工作一辈子,到最后还只是一个副科长,连个正的都没混上,黄美丽一提这话,他就觉得惭愧,忙引开话题,让来人坐下喝茶。说着说着,眼睛无意中触及到文竹,又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向它,左看右瞧,再问一遍怎么养的这么壮观,是此生见过最磅礴的文竹,简直就是叹为观止。李田和黄美丽已经习惯这种惊讶。黄美丽导游一样再说上一遍怎么浇水,施肥,受光,通风,就是说上一百遍,她也有的是耐心和热情,就像自己的孩子考上了清华北大,千人询问怎么学得那么好的,万遍回答也是波澜壮阔。
黄美丽说,盆就换了八茬了,从小到大,就像孩子的浴盆一样。来人问,这么大的文竹,出多少钱也不能卖吧,其实是探虚实。黄美丽和李田异口同声地说,多少钱都不能卖。那是镇宅之宝。有时,李田看着那棵巨大的文竹,想,它是不是成精了。黄美丽就是那样的女人。
黄美丽先退休的,去外地帮儿子带孩子。每天从早到晚,黄美丽给李田发微信,汇报自己一天干什么干什么了,李田基本是第一时间回,有时正坐在马桶上,也不耽误。黄美丽喜欢那种感觉。就像年轻时一样,完全地把控节奏。
两个人过了二十多年,突然天各一方,而且是如此正当充分美好的理由,有种棒打鸳鸯的感觉。但是甜蜜的。晚上,黄美丽打开视频,孙子在台前,黄美丽是幕后导演,李田是观众,配合默契,一演五年。
五年之后,李田也退休了,两个人像攻克了各自的山头胜利会师,李田去火车站接黄美丽回家,在出租车上,两人的手不约而同伸向对方握在了一起。
李田早已经把饭焖上了,菜也改完刀一一摆在案台上,只等黄美丽一进屋,他系上围裙大显身手。黄美丽看着自己一年多没回来的家,粗略一扫就看出了李田为了迎接自己已经刻意地收拾了一通,但一些细节还是暴露了一个男人独自生活的窘态。墙角的灰吊。鞋柜里的泥。厨房里的油渍。牙膏躺在牙杯外面。黄美丽笑了,脱了外套,开始整理行李。李田说,先歇一会吧,吃完饭有劲儿了咱俩一起收拾。黄美丽说,我不累。
黄美丽一辈子要强,就那个脾气,不干完活不罢休,年轻的时候侍候两个孩子,洗洗刷刷干到后半夜是常事,黄美丽会把孩子的一切用品整理得像部队军训一样,李田知道黄美丽的心气高着呢。孩子小的时候,有一次黄美丽累迷糊了,李田把黄美丽抱到床上又是倒温水又是用冷毛巾敷额头,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哭。黄美丽把他们搂进怀里,说,别怕,妈没事,一会就好了,你们快去睡觉吧。俩孩子说什么也不睡,非要跟黄美丽在一个床上呆着。那天晚上,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翻不了身,但都睡得挺香。
李田一边做饭一边问黄美丽孩子的事,其实每天都问过,但还想问。黄美丽扯着嗓子喊,两人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黄美丽说,你把抽油烟机闭了就能听到了。李田说,你不是最烦油烟吗。黄美丽说,你先做吧,一会跟你汇报。李田说,好好好,马上就做完了。
两个人吃饭还是说孩子的事,怎么说也说不够。李田说,儿子没给你气受吧。黄美丽说,他敢,咱家孩子你还不知道嘛,没那个胆。那儿子没受欺负吧。你看看你,怎么都是担心,他们小两口的事,我从来不管,人家也不用我插手,我只管看孙子,他们回来,我就把孩子往他们手里一放,去做饭,交班一样,他们只要回到家,孩子我基本捞不着,他们都想一天了,稀罕不够,我就干别的。
李田放下心来,他知道黄美丽是个直肠子,藏不住话,她说没事就是没事,要是有事她早就哇哇大叫四处声援了。
李田说,这回好了,孩子也离手了,我也退休了,咱俩过过二人世界。黄美丽说,绕了一大圈,又像刚开始结婚那样,这个家就咱俩,挺好。李田说,从形势上看是这样,但内容是天壤之别,你的肚子。
你的褶子。
李田说,咱们这回得好好设计一下先去哪玩,念叨一辈子等到退休后,现在算是梦想成真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去看看真的天安门,在电视里看了一辈子升国旗,这回也看看真人。黄美丽说,你跟我孙子一样的理想。李田说,咱俩这辈子对孩子可以了,给他们供上大学,都结婚了,我们也该自己享受享受了。黄美丽说,我是知足了,儿女不让咱们操心,比啥都强。
是啊,咱俩这辈子没啥出息,平平常常的,但都挺好,我知足了。
不知足也没啥用啊。
跟我委屈你了,当年也是美女啊。
你啥意思啊,嫌我老了,看不上了呗,黄美丽嘴上不饶人,动作也叫劲儿,拿起一瓣橘子塞进了李田的嘴里。
李田一边嚼着橘子一边去书架上抽出地图铺在桌上,让黄美丽看那些曲里拐弯的路线和好听的地名,李田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看地图,一看半宿。念叨半辈子等到咱们退休了,就去哪哪哪,时间长了黄美丽都能背下来那一条条线路了,李田趴在地图上自言自语地感叹,你看看人家那地名,泸沽湖、腾冲、瑞丽、绩溪、歙县、南屏、休宁、西递、应县,普者黑,再看看咱们这个地方,真是。
黄美丽说,现在去哪都时兴事先做攻略,咱俩也合计合计怎么走既省钱又不费功夫。李田收起地图,一边折叠一边说,明天再说吧,去洗个澡,我真有点想你了。黄美丽说,多大岁数了,还说那个。李田说,多大岁数不也就是吃喝拉撒睡嘛。黄美丽说,我没在家这么长时间,你没带人回来吧?
2
李田的心咯噔一下。
那次他带着同科的同事来家里喝茶聊天打牌,玩得不亦乐乎,闹到大半夜,明知道黄美丽不可能回来,他还是有点莫名的心慌,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实那次他主要是为了邀请中午总陪自己打乒乓球的汪清澈。正因如此,黄美丽一问,李田才有点心虚。
每天中午吃完饭,李田和汪清澈两人换好了运动服,各自拿着球拍去健身室,你来我往腾挪跳跃,一身透汗,好不惬意。汪清澈一开始并不会打乒乓球,李田天天拿着球拍出来进去的,汪清澈也并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汪清澈离婚了,她突然觉得空了,中午女人们三人一帮两人一伙地凑在一起不是婆婆老公就是老师孩子,她觉得厌烦,才注意起李田手里的球拍,问,李哥,乒乓球好学不。
李田说,好学啊,就你那个聪明劲儿,几天就上手,你要学啊,我教你。
我能行吗,我可笨了,小学时候体育就不好,协调能力特别差,你可别笑话我啊,汪清澈说。
我最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心态低,才能快速提升。
李田发现,汪清澈真没谦虚,她是手脚灵活性较差的那种人,一个动作要反复讲解挺长时间才能掌握,好在汪清澈很用心,有时,李田手把着汪清澈的手,告诉她怎么挥拍才能打出转球,打出边沿上的刁球。汪清澈说,那不是太坏了吗,谁能接住这样的球啊。
李田说,你先把这个发球学好,我再告诉你怎么接球。有矛就有盾。
两人每天大汗淋漓地从健身房出来,脸通红的,后背都是湿的,有人逗李田,你这一天天的有那么漂亮的小女子陪你练球,身体精神是越来越好了。李田说,这个话可千万不能当小汪说,对人家不尊重。
李田没想到,汪清澈的球技越学越上道,跟一开始的反应迟钝相比,进步简直可以称得上神速。汪清澈说,我下班吃完饭就上网看视频怎么打乒乓球,还做笔记呢。李田说,你真用心啊,你这样的精神学啥都没问题。汪清澈想说,我是闲得太闹心了,孩子睡得早,她一个人守着大屋子,感觉心都要烧焦了,每天中午打一个小时的球,汪清澈感觉把心里的压抑郁闷都打出去了,尤其是那种在空中腾起跳跃、狠狠扣杀的瞬间,那种你来我往的递进与厮杀,层叠与变化。两个人像飞了一样。整个下午持续到晚上,身体都是轻盈的。所以,汪清澈从心里由衷地感激李田。时不时地就从家里拿些水果到单位两个人打累的时候,坐在椅子上休息,汪清澈递给李田一个苹果或是桃子,说,补充维生素好。
李田说,我很少吃水果。
汪清澈说,吃水果年轻。李田说,我是太老了。两人哈哈笑。李田接过水果,咬上一口,感觉别样的甜。
汪清澈逗李田,你家嫂子不在家,你一个人指不定过成啥样了。李田呵呵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还行。汪清澈把嘴一撇说,不信。李田说,不信你去看看。汪清澈说,我可不敢。李田说,那还不好办,把科里人都叫上,去我家喝茶打扑克去。
汪清澈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李田说,明天下班了就办。
那天汪清澈和另外两个女同事买了一大堆水果,进到屋里就去厨房找盆洗。李田说,你们自己翻吧,我泡茶呢。汪清澈就主动承担起了整个活动的管理员,为大家清理垃圾,递水果和找纸抽。有的男同事要抽烟,汪清澈说,等一下,我问问老李同意不。李田说,抽吧抽吧,反正就这一回,就彻底放开了整吧。汪清澈说,你们抽烟的完事下去买饭买酒啊,谁让你们伤害了我们的肺。抽烟的说,小意思,没问题。
那天,大家玩的都挺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一下子填进去七八个人本来有点挤,但各自分派,有的围着沙发玩扑克;有的坐在凳子上一边吃瓜子一边闲唠嗑;有的喝茶;有的出来进去的到处参观,一边看一边大谈特谈家具的材质和样式,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田玩的是扑克,那天异常手冲,赢了不少,还有点不好意思。抽烟的出去买东西,他穿鞋也跟了出去。汪清澈在屋里招呼大家,两人像约定好了似的默契。
过后,李田对汪清澈说,那天真多亏了你,我自己玩上了,也没管大家。汪清澈说,有啥管的啊,没想到你玩扑克还挺厉害的。李田说,臭手靠好牌。汪清澈说,你那天“啪啪”抡膀子摔扑克,老帅了。李田说,可拉倒吧,多大岁数了,还帅。
汪清澈说,现在最流行一句话,暖叔,你就是。
我暖吗?李田有点茫然。这个词对他来说,有点突兀。汪清澈说,看你给大家准备好的一排刷得那么干净的拖鞋,还有那些饮料茶叶纸巾湿巾一应俱全,最让我们女人感慨的是,你居然把草莓的蒂都摘掉了,这可是一个细活,需要老大耐性了,我们背后都说,就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你是一个暖男。
李田说,这就算暖啊,那冷是啥样的。
汪清澈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黄美丽那天问李田有没有把人领回家来,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因为有了汪清澈,李田就有点心虚,虽然他们并没啥事,但他心里知道,那天,他属实是为了一个人而成全了大家的欢乐。
李田说,我是有贼心没贼胆啊。
黄美丽说,我看你是有贼胆没贼心。
李田说,此话怎讲。黄美丽说,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男人都那样。李田说,你说这话好像阅尽沧桑。黄美丽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李田说,我感觉不是。黄美丽说,你感觉出啥了。李田说,我感觉你不一般。黄美丽说,滚犊子。
谁也没想到两个人的览胜计划只实施了两年,就都感觉没意思了,天下的景都差不太多,无外乎大山大河,大美大俗,看多了就觉得雷同,走多了就觉得疲惫。每次回来看着大包小裹的土特产,都说下回无论导游怎么说,咱们也不买了,但每次都会忍不住地往回装,李田说,我发现了,咱们买的不是东西,是记忆。好像去哪个地方不买点东西回来,就像没去过似的,就像没互相占有一样。
黄美丽说,咱俩就不能彼此监督,一个人掏钱,另一个把手给按住。李田说,我能按住你的手,但我怕另一只手又伸了出去,我能按住你吗,就你那个脾气。
黄美丽说,你不是没按吗,每次你比我买的还欢实呢。李田说,我不是寻摸咱俩也这么大岁数了,今生可能也就走这一回了,买点东西回去,等到老了走不动那天,躺床上也有个念想。
黄美丽说,你看你说的,还挺伤感,本来景就是走一遍最好,就像人,爱一次最真。
李田说,我看你对感情的理解比对什么都深刻,你这就叫天赋。黄美丽捂着嘴咯咯乐。
两个人的旅行终止于黄美丽的膝盖在洱海下船时,因后面人的拥挤,一下子没站稳跪在了甲板上,从步道上滚了下去,半月板磕坏了。李田搀扶着黄美丽,勉强挪到家。黄美丽说,我可再也不出去了,我看了,这两年是花钱遭罪,最后小命还差一点搭上。
李田说,人都那样,没尝试过的东西都觉得好,其实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全好的,都会伴随着不好的一部分,那叫捆绑销售。黄美丽说,身体吃不消,那不好就不是一半而是全部了。
这时,儿子来电话,说,孩子大了,需要一个学习的地方,想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黄美丽知道这是递话要资助呢。李田说,正好咱俩也不旅游了,都给他们算了,咱俩的工资现挣现花也够了。黄美丽说,咱俩要是有个病啊灾的怎么办。李田说,咱们的工资一年就能攒个三万五万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医保吗,孩子现在急用钱,到时候,他也会管我们的。黄美丽说,那万一他们要是不管呢,咱俩有个大病啥的,可就是睁眼等——李田一把捂住了黄美丽的嘴,说,好话不灵坏话可灵,别乱说话,咱孩子可不是那样没良心的,自己的孩子我心里有数。
没有了去远方的盼头和指望,黄美丽和李田突然感觉无所事事了,除了买菜做饭啥事没有,空落落的。每天只吃两顿饭,还上顿热下顿热的,最后总是扔掉一大半,心揪得生疼。李田看着黄美丽的精神头一天天地萎顿下去,说,咱俩这么天天在家看电视,不出半年,就要得病。
那怎么办啊,不看电视,能干啥啊。黄美丽缩在沙发里有气无力地说。
那天,李田买完菜路过广场看到跳舞的、扭秧歌的、轮滑的可热闹了,回到家吃完饭他对黄美丽说,要不咱俩去跳广场舞吧,人多不说,关键是免费,跟着凑热闹呗。黄美丽说,你跳我看着,等我腿好了再说。
第二天,李田和黄美丽收拾完碗筷就去儿童乐园的大广场,两人站在圈外看着穿着探戈服的老年人,两人一组,跳得真带劲儿,李田就打了退堂鼓,他对黄美丽说,这要是让咱单位同事看到了,我跟一个老娘们勾肩搭背扭来拧去的,不笑话死我才怪呢。黄美丽说,有我在你怕啥啊。李田说,就是因为你看着我才不敢跳呢。黄美丽说,你咋还有啥想法啊。李田说,小的不敢。
李田说什么也不学跳舞。黄美丽说,那我们干啥啊。李田说,要不我还是去打乒乓球吧,那个运动量大,还体面。黄美丽说,那我就真成你的观众了。李田说,我教你啊。黄美丽说,你看过一个60岁的人开始学乒乓球吗,算了吧,你去打球,我去遛弯,完事我去球馆接你,咱俩一起买菜,这样两不耽误。李田松了一口气,黄美丽在身边是有了一个伴,但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总是感觉有一双监督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个乒乓球馆离李田家不远,每天,黄美丽跟楼下的老太太们,不是打打扑克,就是去河边散步,最后,黄美丽在大家的带领和怂恿下终于下场跳起了民族舞,当初说好的去接李田下课就有一顿没一顿的了,黄美丽不来的时候,李田就自己把菜带回去,谁回家早谁做饭。
李田没想到在乒乓球馆会看到汪清澈带孩子学球,汪清澈看着李田说,李哥,真是你啊,太巧了,来,咱俩杀一局。李田摩拳擦掌说,好啊。
从此,汪清澈和李田约好一周打两次球。汪清澈说,自从你退休之后,中午都没有人能跟我一决胜负了,我现在都胖了好几斤。李田说,我这年纪也大了,够呛能对付得了你了。汪清澈说,最少再打十年没问题。
还好,黄美丽一次都没遇到过李田和汪清澈打球,但李田的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怂蛋,啥也没干怕啥啊,但越是宽慰自己越是心里发怵,球技就受到了影响,汪清澈说,没想到今天三局两胜,师父,你退步啦。
李田抹着头上的汗说,是退步了,像我这样的年纪一定是越来越退步的,不像你们年轻人,越活越精神。
汪清澈叹了一口气说,我离婚了。
李田愣了一下,不好多问,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年轻,重新开始一切都来得及。汪清澈说,我要是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就知足了。
李田说,这你就太悲观了,像我这样的人,满大街有的是,你还是得找一个有出息有能耐的人才配你。汪清澈说,你家嫂子还在外地呢啊。李田说,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看,好像黄美丽就要走进来了。汪清澈看到了李田的表情,说,那我先走了,别忘了周五晚上打球。李田说,放心吧,我一个退休的没事干,就这点爱好不会忘的。
黄美丽站在窗玻璃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了李田的紧张,也看到了汪清澈的撒娇。黄美丽打算先不打草惊蛇,静观其变。本来她和李田分居那么久,她就想,一个男人不可能那么老实的,但没想到会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女人,这出乎黄美丽的意外,她在窗户外面看着坐在凳子上晾汗的李田,怎么看也看不出魅力来,反给自己累够呛。
黄美丽先回家,打算找出点蛛丝马迹,她想知道他们到底到什么程度了,她把床单被褥掀个底朝天也没看到什么异样,她想好了,下回她要跟踪那个小妖精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黄美丽正把被褥恢复原位,手机响了,是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她从来都是没存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一律不接,女儿告诉她了,现在的骗子专门找老头老太太进行诈骗,伪装得惟妙惟肖,防不胜防。
但那个电话紧追不放,黄美丽实在被吵得闹心,想要是骗子就臭骂他一顿,没承想一接电话,对方的声音特别冲,几乎是喊出来的,李田是你爱人吧,他晕倒了,你快来吧。黄美丽握着电话半天没反应过来,李田晕倒了,在哪晕倒的对方没说,不可能啊,一个小时前,自己还亲眼看见他坐在凳子上跟人说话聊天,怎么这一会儿就晕过去了。黄美丽穿上外套就往外走,一只鞋子趿拉着好几级台阶才穿上,一摸兜发现钱包和钥匙都忘了,心怦怦乱跳地往外跑,膝盖又莫名地抽痛,出了小区大门就横冲直撞地往街上冲,好几辆车都冲她按喇叭。
黄美丽到了乒乓球室发现李田并没在那里,一问才知道,他已经被120拉走了,再问拉哪个医院了,大家七嘴八舌都说不知道,有人说,你快看看刚才谁给你打的电话,你反打过去不就知道了吗。黄美丽说,谁能借我点钱吗,我着急钱包和钥匙都锁屋里了。有人拿出一百块给黄美丽。黄美丽说,您贵姓,完事我再还你。那个人说,我跟老李很熟的,没事,快去吧。
黄美丽一边往外走一边拿出手机反打过去,但始终没有人接,她急得实在没辙了给远在外地的儿女打电话,让他们回来一趟,说你爸晕倒了,不知道什么情况,我现在还找不到他了,你们快回来吧,要是心梗啥的,你们怎么也得见你爸最后一面啊,黄美丽哭喊着说。儿子女儿也被这突然的来电吓得不轻,女儿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儿子说,妈,你别急,身体要紧,我这就订机票。
放下电话,黄美丽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六神无主,疯狂地给那个人不停地打电话。直到电话打没电了,黄美丽想回家去充电,一想自己根本就没带钥匙,急得在路边放声大哭。
汪清澈是正在孩子的补课班上接到的电话,来人问,你认识李田吗。汪清澈小声说,认识,怎么了。你赶快来医院一下,李田不行了。
汪清澈有点蒙,刚刚还跟李田打乒乓球打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呢,她看了一眼正在前排听课的孩子,对坐在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一会下课了,你告诉我家孩子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让他自己打车回家。那个女人说,他兜里有钱吗。汪清澈说,有,早晨我给他揣了。女人说,那你走吧,我告诉他。
汪清澈按照那个人在电话里说的,找到李田的病房,屋子里围着一堆人,汪清澈走过去说,我是李田的同事,李大哥怎么了。大家一下静下来,一起看向汪清澈,汪清澈站在地中间像大海中的一个岛屿,湿漉漉的。
黄美丽踉踉跄跄地沿着街道找卖手机充电器的小店,对方说充电器40块,黄美丽低头翻兜找那借来的100块钱,却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她急得满头大汗,卖充电器的小姑娘说,大姨你别着急,要不你先用我的充电器坐在这里充一会也行。
黄美丽说,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黄美丽一打开手机,就有无数的未接来电响个不停,有儿女的,有陌生人的,还有李田的。黄美丽挑出李田的手机回,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黄美丽的心一紧,说,你是谁。
汪清澈说,是嫂子吧,我是李大哥的同事,我们在二医院五楼的心脑血管科,你快过来吧。
黄美丽感觉自己的心七上八下的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她不知道李田的病和汪清澈的人哪个更让她揪心不已。
3
黄美丽远远看到一个女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白白的墙壁,白白的灯光,静得吓人。
黄美丽每往前走一步仿佛都要掉到深渊去,她的脚步惊醒了沉思中的汪清澈,汪清澈站起来迎向她,说,是嫂子吧。
黄美丽问,李田呢。
他在重症监护室,汪清澈说。
医生怎么说的。
急性脑出血。
黄美丽感觉眼前一黑,差一点倒下去,汪清澈扶住了她,说,嫂子,你家孩子都通知了吗。
黄美丽这才想起要通知孩子们,赶紧拿出手机打,但同样都是关机。黄美丽想,他们可能还都在飞机上。
黄美丽看着眼前的汪清澈,问,你是谁。
我叫汪清澈,是李田大哥的同事。
黄美丽说,我认识你。
汪清澈愣了一下,你认识我。
对,我看到你们热火朝天地打乒乓球了。黄美丽有点恶狠狠地说。
汪清澈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是吗,我还不知道呢。
黄美丽说,你去过我家吧。
汪清澈愣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黄美丽这话的意图,停顿了一下说,嗯,跟大家一起去过一次。
黄美丽说,老李这回要是活过来怎么都好说,如果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等着吧。
汪清澈说,我怎么了?
老李就是因为你才得的这个病,你扯着他陪你打球,你们打得那个热乎劲儿,他要不是因为跟你打球,能得这个病吗,他身体从来都是好好的,啥病也没有,这回好了,一下子就这么严重,黄美丽止不住发出了哭腔。
汪清澈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打球不是很正常吗?
打球是正常,可是你俩不正常。黄美丽说完这句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汪清澈腾地一下从椅上子站起来,把李田的手机扔到黄美丽的腿上说,莫名其妙。一边往外走一边拿手机给儿子打电话,问他下课了吧,到哪了。
黄美丽和儿女围着躺在病床上的李田商讨接下来怎么办,雇保姆是刻不容缓了,但一时半会儿去哪里雇,能不能顺手是个大事。儿子说,现在的紧要关头是我爸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要不,去我家,我家三室一厅也能住下,儿媳妇连忙接话说,孩子一直喊着叫着要一个自己独立的书房,为了这个事咱们才换的房子,还有一年就中考了,现在过去我怕他接受不了,影响他学习。黄美丽又把目光看向了女儿,女儿说,妈,去我那里倒是行,但你知道,我总是隔三岔五的出差,有时还出国,一去半个月,你和我爸跟他们爷俩在一块儿,你不伺候他们就不错了,只要我不在家,他俩从来都是外卖,根本就不做饭。黄美丽说,我也是从你们那个时候过来的,你们的难处我最清楚,我们哪也不去,雇一个保姆,简单还省事。黄美丽此言一出,女儿先哭出了声,儿子把李田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黄美丽说,现在还有一个事,我想和你们商量,我要告一个人。
大家全都噤了声诧异地看着黄美丽。黄美丽说,如果不是那个小妖精,你爸不能这样。
女儿说,妈,你这样说人家有证据吗,单凭打球告人家不太现实。
儿子说,我觉得还是算了,我爸都这样了,闹得沸沸扬扬的,掉价的是我们自己。
黄美丽说,我就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回事。
女儿说,这样吧,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跟她联系一下,和她好好唠唠看看怎么回事。
黄美丽说,你们看,你爸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就跟她联系的多。
女儿打开一看说,妈,这个事交给我,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我爸的病处理好。黄美丽“哇”的一声委屈地哭起来。儿子把黄美丽搂住说,妈,一切也许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再说了,我爸现在已经这样了,即使有什么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黄美丽突然失控地大喊,谁说不重要,你爸就是死了,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汪清澈接到电话时正在班上,对方说,你好,我是李田的女儿,我想跟您谈谈可以吗。汪清澈感觉说不出来的愤怒,自己好心去医院怎么就粘上了呢,她跟李田打球怎么就不正常了,是不是他们一家欺负她是一个单身女人,想到这,汪清澈说,我没空,“啪”地一下撂了电话。
一整天,汪清澈都觉得说不出的郁闷,下班了她把儿子送到姥姥家吃饭,自己约闺蜜出去吃西餐聊天。汪清澈说,你说,我是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打个球把人打趴下了,然后就怀疑咱俩有事,还找上门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闺蜜说,你告诉我实话,你俩到底有没有事。
汪清澈说,我对天发誓连手都没拉过,我爸去世的早,我就是觉得他身上有我爸的影子,老实本分性格好还能干,也许是前夫把我作的,只有跟老年人接触才感觉有点安全感,我是不是得心理疾病了。
闺蜜说,如果因为你前夫一个人,你就只敢跟老年人接触,就真是病了。
汪清澈的手机“嗡”的一声,来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着,你好,我是李田的女儿,我想跟你谈谈,如果你不心虚的话,就请出来一叙。
汪清澈说,看到没,真粘上我了,还来个激将法。
闺蜜说,我陪你去,他们也太欺负人了,他们想干啥啊。
汪清澈说,还是我自己去吧,你跟我去,显得我更加心虚了。
汪清澈把账结了去赴李田女儿的约,一路上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本来没有的事也能搞出事来。
李田女儿对汪清澈说,我是奉母亲之意来找你的,本来我不想来,因为这事关乎我父亲的隐私。我觉得我们这样做是对我父亲的不尊重,但我母亲面对父亲的突然得病,也许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我是来完成这个任务的。
汪清澈说,如果我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们信吗。
李田女儿看着汪清澈的眼睛,然后说,我信。
汪清澈说,你知道你们这样做深深地伤害了我吗,我是一个单身女人,我有种被人欺负的感觉,我和李大哥曾经在一个科工作,中午的时候,我们就总在一起打乒乓球,李哥退休之后,我们再也没联系,那天我带孩子去学乒乓球无意中看到了他,就约他一周打两次,也算带着孩子学了,我们从始至终都是光明正大地接触,怎么突然间就整成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了,再说了,你们这样平白无故地找我谈,不觉得是一种冒犯吗。
李田女儿说,你别激动,我就是简单了解一下情况,回去好跟我妈汇报一下就完了。
汪清澈一下就炸了,站起来说,你向她汇报,那我呢,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汪清澈坐在出租车上,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去的时候就提醒自己要冷静,怎么到时候还是没绷住呢,这么反应激烈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汪清澈回到家,儿子正在写作业,见汪清澈进屋,拿过来一张卷纸让汪清澈签字,汪清澈一看只有68分,又炸了,那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了儿子一个耳光,还相当地响,儿子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汪清澈转身进屋,门摔得山响。汪清澈站在地上,看着自己手掌心,有点红。红得吓人。她用那只发红的手掌心捂着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她哭了很久,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
汪清澈万万没有想到,黄美丽居然又找上门来。那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正在录一份文件,黄美丽问,请问,汪清澈在吗。
汪清澈一抬头,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她站起身,说,有事吗。
黄美丽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汪清澈说,我为何要接你电话,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黄美丽说,你跟我没有关系,但你跟我家李田有关系。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看着她们,不知谁报告了隔壁的主任,主任把两人请到他的屋子里去关上了门。大家都听不太清,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字句,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们太过分了。你们这是欺负人。你们不怕遭报应啊。最后的最后汪清澈对黄美丽说,我要告你诬陷。然后打开门走出来,摔门而去。
黄美丽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从汪清澈不断变色的脸和神情中看出了她和李田真的没有什么,那是装不出来的无辜,夹杂着被冤枉和屈辱的愤怒,最后呈现出被逼绝望的决绝。
黄美丽从那幢大楼里出来,说不出来的轻松,那是好多天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了,李田的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严重,除了一侧身体有点麻,走路不那么灵光之外,基本看不出什么异样。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白云,散淡地飘浮着,被风一吹,就变成了不同的样子,她想人没事就知足了,一这样想,心就接近幸福了。
儿子从家政公司找来好几个保姆让黄美丽选,黄美丽看着她们,选美一样站成一排,最后选了一个看起来又黑又壮的女人。儿子又打车把另外几个人给送了回去。
4
李田对于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晓。汪清澈找到律师说,我就是想要个清白,让大家知道对方无理取闹就行了,不要什么赔偿,也没有其他要求。律师说,这个官司好打,就是造一个声势。汪清澈说,她这么一闹,我以后还怎么找对象,咱们这个地方就那么大,谁提起谁都认识,她在毁坏我的名誉,欺人太甚了。
律师说,我想她就是受了刺激,把那种压力找一个出口发泄出去,自己也没意识到有什么后果。
汪清澈说,我不管,反正我得让大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法院传票邮到家里,李田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很震惊,有点不敢相信黄美丽会做出这样的事。他给汪清澈打电话想要说抱歉,但汪清澈已经给他拉黑,他一打,电话里面就说此用户已关机。
李田想去单位找汪清澈又怕给她带来更大的影响。黄美丽从外面回来看到传票,再看李田,说,我就是去单位问问,没想到她却当真了。
李田说,你怎么能这么干呢,人家平白无故地背一个这样的黑锅,以后还怎么在单位工作啊,现在好了,法院传票都来了,怎么办啊。
黄美丽说,还怨我了,谁让你跟一个女人打乒乓球了。
李田说,算了,咱们去上门赔礼道歉,还人家一个清白。
黄美丽说,我才不去呢。
李田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现在传票都上门了,你在家躲着能行吗。
李田陪黄美丽去的单位,他没有上楼,他坐在离单位不远的一个咖啡厅里等黄美丽。出门前,他对黄美丽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说话一定要诚恳,要让大家觉得真是一场误会。黄美丽说,看你急成那个样,你们不是真有事吧。
李田说,又来了,如果是真有事,我能让你去吗,那不是戏弄自己的老婆吗,哪个男人能那么干呢。
黄美丽说,那样干的男人有的是,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那样的男人不是人,早就被女人踹了。
那可不一定,现在为了各种原因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凑合过的有的是。
李田说,但咱俩不是。
黄美丽去找汪清澈的时候,汪清澈出去办事没在,还是主任接待的黄美丽。黄美丽说,我今天是来道歉的,那天老李突然倒了,我受到了刺激,一时糊涂冤枉小汪了,来还小汪一个清白,她还那么年轻,别因为这个事影响以后的生活。过后,大家都跟汪清澈说,那天你要是在场就好了,李田他老婆一脸卑微的啊,你要是在能给你鞠个躬。
汪清澈回屋给律师打电话说,撤诉吧。
黄美丽没想到问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李田说,人家就是争一口气,也没想把咱们怎么的。黄美丽说,我也就是要一口气,看看到底你俩是怎么回事。
李田说,我这个病只能是越来越糟,不可能越来越好,你看小赵来这么长时间还可以吧,如果行,咱们就长期雇,时间长了大家有感情了,也好相处了。
黄美丽说,我觉得不行。
李田有点吃惊地说,不是挺好吗,怎么不行了。
黄美丽说,昨天她去买菜,一共花了八十多块钱,我后来路过市场问了一下价钱,她多报了。李田说,多报多少。至少二十多。那么多啊,李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数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是五块十块的还说得过去,这要是一天二十多,一个月就六七百块,这可真不行。
黄美丽说,找一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太难了。
李田说,其实不难,就是没遇到吧。
那咱们就再找。
李田和黄美丽商量,这钱还不如给在明面上,大家心里都舒服,两人去中介公司说,我们在你们原来的价钱上再多给五百块,但这个人必须是老实本分的好人,不能让我们跟着操心闹心。中介公司的人说,你们放心,就冲你们给的这个价,人家也得好好干啊。
后来,两人发现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黄美丽发现,这个跟自己一个姓的小黄,进入角色倒是迅速,人也热情会来事,眼到手就到,用中介公司的话说,是他们的优秀员工,但她太活泛了,嘴不闲着,整个家她像女主人,一开始给黄美丽出主意,这么照顾李田会让病人更加舒服,那么收拾屋子会事半功倍,黄美丽想真是找对人了,但时间长了,黄美丽感觉有点喧宾夺主,只要黄美丽一伸手,小黄就能指出问题和毛病,用她的方法是快捷省事,但窝心,就像一个人总是被指导被教育,心里不是滋味,更何况,小黄有时候跟李田说说笑笑的让黄美丽不舒服,虽然小黄张口闭口叫着李叔李叔的,但黄美丽还是觉得家里多出个碎嘴鹦鹉说不出的难受,最后,考虑再三还是跟李田说,把她辞了吧。
李田有点吃惊,这个小黄不是挺好吗。
黄美丽说,成天叽叽喳喳的,耳根子不清静。
李田说,人无完人,就是自己的儿女侍候咱们,也会有不满意的地方,你这是嫌人家是外姓人了。
黄美丽说,要是自己的儿女,我会说,你少说几句,我嫌闹得慌,对她,我怎么说啊。
李田说,你要是这么个挑法,没有一个适合的。
黄美丽说,你喜欢小黄啊。
李田说,我觉得还行。黄美丽说,我已经日结完让她走了。李田说,那还是我买菜做饭吧,别人谁来你也不放心。黄美丽说,也行,咱们互相搀扶着去买,就当锻炼了,钱还省了。
李田说,你觉得行我没事,别嫌我走得慢就行。
家里突然清静了,两人都觉得去掉一块心病,虽然不那么干净利索了,但一起摸索摸索这儿整理整理那儿地一起忙活,感觉日子还多了一份生机和活力,不但省下一笔费用,还觉得挺有意思。
两人做了一个时间表,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睡觉,几点买菜,几点散步,雷打不动。两个人就是一个队伍,结伴而行,李田感觉是温润的,但时间长了,黄美丽觉得是一种煎熬,她总对李田说,你说咱们这是不是就是混吃等死呢。李田说,人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在走向死亡,大家都一样,不要那么悲观。
黄美丽说,那人家有这事那事的干,咱俩现在就是为了这口气活着。
谁不为一口气活着,咱们也年轻过,也没啥特别的。
黄美丽对李田的回答思考了半天,想想也是,上班的时候干这忙那和现在这样一顺水的单调生活,其实区别也不大,都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赶,只不过内容少点丰富变化,一想到这,黄美丽又唉声叹气,当初去旅行的时候还嫌烦了,现在想走都不可能了。
李田说,咱也体验过了那种滋味,现在这个滋味就跟当初旅行时一样,觉得乏累无聊,过后一想还挺美好的。
黄美丽说,我们现在的日子,以后会觉得挺好?
李田说,当然了,人就靠回忆活着,过去的都觉得挺好的,当下的都觉得不满意,未来又镜花水月,就是这么回事。
黄美丽说,怪不得那个小妖精喜欢你,你还挺能白话。
李田说,别在背后说人不好,人家也没招惹你啊,都是你自己找气生。
你又为她说话。我不是为她说话,我是说理,人拧不过一个理。小汪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咱不能再给人添堵了。
黄美丽说,我就是说说,你看给你心疼的,你俩指定有事。
李田说,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不应该为她说话,咱以后谁也不提这个事了行不。
是我闹吗,如果你不跟她打乒乓球,你能得这个病吗?
我的病跟人家有啥关系啊?
你没看电视上演的,跟人喝酒死了,还要对方赔偿呢。
那跟打乒乓球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没让她赔钱便宜她了。
李田说,祖宗,你可别闹了,那个事早就已经过去了,再也不要提了。黄美丽说,我也没特意想啊,怎么一说就说到这个事儿上了。
黄美丽让李田在家把花浇一浇,她一个人去买菜。李田说,少买,天天都扔剩菜,真心疼啊,老话讲,浪费有罪。黄美丽说,太少人家就不卖了,我现在就买一个茄子,两个小土豆,十来根云豆,还怎么少,人家也不能把茄子给我掰开卖我。李田说,我的意思买个小点的。黄美丽说,下次你去买,我看你能买啥样的。
李田一边浇花一边想,两个人每天就那么闲硌牙还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在一百来平的房子里,怎么走怎么感觉不得劲儿,自己真是不行了,以前自己在家那么长时间也没感觉怎么的,现在怎么就觉得那么空呢,一这么想,心就灰暗了,感觉人真是太脆弱了,一下子,病来如山倒,山倒了,那些花啊草啊树啊枝啊就都跟着灰飞烟灭了。李田想到这,心堵得慌,拿着花洒的手也有些抖,气就喘不匀了,他想把花洒放在地上,喝口水去,他走向保温杯,刚拿起来送到嘴边,一仰头,“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黄美丽买菜回来打开门没看到被那棵幸福树遮挡住了的李田,还以为他去了卫生间,她去厨房把菜一一拿出来,需要马上做的放一堆,其他放进冰箱里,黄美丽有点小洁癖,什么东西都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冰箱里永远不会有剩菜的异味,都是固定的盒子分类码放整齐,包饺子的肉馅在冰箱里冷藏都像一块豆腐似的四四方方。李田曾对黄美丽说,你太较真儿了。黄美丽说,你说实话,你打开冰箱的那一刻,心里舒服不。李田点头说,舒服。那就得了呗,要想让自己舒服,就得做到位。李田说,你不觉得累就行。黄美丽说,我这是一种享受。
黄美丽都收拾完了,她喊李田,你看我今天买的菜合格不。
李田不应。
黄美丽想李田最近总是便秘,吃了好几种药也不好使,不行就得去医院看看了,她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喊,你干啥呢。
卫生间没有人。
黄美丽一下想到了小汪,但一想李田摇晃的身体那个念头又打消了,她重新走回客厅里,地上一道暗影让她一声惊叫,她看到李田竖躺在那株巨大的幸福树后面,只露出一只甩出去拖鞋的脚,她感觉心脏骤然抽搐,接着无力地倒了下去。
5
两个人躺在地上,一横一竖,像个“T”字。黄美丽先缓过来的。她看了一眼不远的李田,他像是睡觉了,也许已经死了。她感觉自己的毛孔冒着凉气,那一刻她有不真实的虚幻感,好像是在梦中。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但那不是梦。黄美丽想站起来,身体跟地面长在了一起,每一纤毫的挪动都如大江翻涌般费力。她告诉自己必须起来。她看了一眼李田,手指紧紧抠着茶几一角的纯毛地毯,想借一点力气,除了拽下几根糙毛,无能为力。她又看了一眼李田,大声喊他的名字,每一声都虚脱了似的冒汗。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她用舌头舔了一下流进嘴角发咸的泪水,咽进肚里,使出全身的力气再一次抬起头,千斤重的头,抬起一个缝隙,又快速地狠狠砸向了地面,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在坚硬的白色地砖上冰凉得发疼。她告诉自己要快点,如果这样躺下去,风湿会犯了。她深吸一口气,像当年生孩子一样,铆足了劲儿力发一点,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吼,一下子抬起了上身,如一张纸向腿部折叠,再倒下去,爬着往前移动,再移动一点,终于够到沙发上的手机。
120来的时候,黄美丽已经爬到门口,打开了门。护士进来,看到门口躺着一个,厅里躺着一个,还以为是煤气中毒,冲进厨房找开关。黄美丽强撑着说,是脑出血。
护士把黄美丽和李田抬上救护车。李田还是昏迷不醒。黄美丽想给儿女打电话,一想他们一个刚到家,一个还在国外,又把手机放下了。
黄美丽歪头看着李田想,难道这就真的要离开了吗。她感觉不真实,一个大活人,刚刚还有说有笑,突然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谁给她一个交待,就那么简单粗暴地把一个跟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从身边拿走了,像拿走一块馒头。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害怕,止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李田是被黄美丽的声音惊醒的,他睁开微闭的眼睛,看着黄美丽满脸的泪水,努力地想要调动脸上全部的肌肉,对黄美丽笑一下,没有成功。
两人在一个病房里。黄美丽的床总是空的,先缓过来的黄美丽在李田面前就是一个好人儿了,下地去侍候躺在床上的李田,黄美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给李田喂饭,稀粥从李田的嘴角流到枕头上,像一道伤疤,黄美丽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快速地拿过白毛巾给李田擦干净。李田微睁着眼睛,想说什么话,嘴角动了动一句也说不出来。
临床的老头老太太问黄美丽,孩子是不是不在本地啊,怎么没见来呢。黄美丽的眼泪差一点又出来,强忍着。老头说,现在能指上孩子照顾的太少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再说了,他们平时上班我们不还得自己活。
黄美丽问,你们雇保姆了吧。
老太太说,我们住养老院。
黄美丽把嘴一撇,一想到养老院就感觉像监狱似的,一群黑压压的老头老太太,走廊散发着各种不明异味、半夜走廊里回荡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嚎叫。她说,我们从来没想过去养老院。
老太太说,那是你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黄美丽一想,现在不就是面临绝路了吗,她看了一眼迷迷糊糊的李田,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
老太太说,养老院挺好的,有人管吃管住管洗澡管理发管洗衣服管打滴流,我们就是在活动室里玩玩扑克和麻将,还有唱歌的跳舞的,拉二胡弹电子琴的,要想画画和看书还有大长桌子,反正啥都有,想干啥干啥,可好了。
黄美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天堂吗。
老太太哈哈笑,说,对,是天堂。
黄美丽说,我不信。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那么多小脑萎缩的人在一起还不打个底朝天啊。老太太说,还有力气打的人是不会去养老院的,去养老院的人都是只顾着喘气,像我们,活一天就赚一天,哪还有别的心思浪费那个脑细胞啊。就算打打嘴仗,转身就全都忘了。还有那样的,明明前脚通知了别人去打饭,后脚那个人又来通知她,都糊涂了,就谁也不挑谁了,都是一堆老掉牙的东西,谁倒谁身上都正常。
黄美丽一想也是,要是她跟李田去了,李田能再站起来,她啥也不想了,活一天都是幸运,两个人一天就是唱唱歌,散散步啥也不用管真是太好了。想到这,她俯下身体趴在李田的耳边说,老李,你一定要好起来,你听到了吗,咱们这回啥也不用干了,就是去享福了。
李田好像听到了,冲黄美丽眨了眨眼睛。
从医院出来,黄美丽给儿女分别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你爸这回是够呛能站起来了,保姆也不顺心,我们想去住养老院。女儿在电话里又哭了。儿子说,也未尝不是权宜之计。黄美丽说,房子我们是不会卖的,不管怎么说,还有一个窝,哪怕不住了,放在那里心里也有底儿。两个孩子都同意。黄美丽说,我把养老院的地址用微信发给你们,你们啥时候回来,就去那儿看我们。
女儿又哭起来。
两人包了一个标准间,带独立卫生间的,一人一个床,中间一个小木柜,挨得很近。每天,黄美丽把两个人的饭菜打上来,喂李田吃完饭,换上纸尿裤,再把电视打开,让李田靠在床头上看,她就可以跟老太太们去楼下散散步,唱唱歌了。因为她在里面算年轻的,大家都愿意拉拢她加入自己的战队,黄美丽感觉不错,虽然谈不上是天堂,但一时间还真就感觉挺美好的。
每次从外面回来,黄美丽就跟李田叨咕张家长李家短的事,说有个老太太给院长写了一封情书,上面写着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恋情,现在院长不要她了,她要告发院长。院长把信给民政局送去了,还通告了老太太的儿女让他们去给老人做一下精神鉴定。因为院长马上要竞聘副局长,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这么一个插曲,院长的嘴角起了一圈大水泡。
李田张着大嘴哈哈笑,哈喇子直往下淌。黄美丽忙拿过白毛巾给李田擦,一边擦一边说,你轻点笑,笑那么大劲儿干啥啊。李田笑得更欢了,哈喇子流的更多了。
黄美丽拿过李田的一条腿一边按摩一边继续说,还有一个老头年轻的时候搞婚外情,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等到老了一个人只能住养老院,可是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去年大年三十,他在后院树上上吊自杀了。李田这回皱起了眉头。黄美丽又补充说,我听说,他身体还挺好呢,能走能跳的才七十来岁,可惜了。李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黄美丽说,看来你还没傻,能听懂我说话。李田又张大嘴傻笑。
黄美丽继续说,还有一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有孩子,是大学老师,后来机缘巧合收养了一个男孩,没承想这个孩子不好好学习也就罢了,成天打架斗殴,管老人要钱,不给就打老人,老人跑了好几家养老院都是隐姓埋名,她叫过李夏,叫过王卓越,还叫过何白,叫过尤一,你听听,真是老师有文化,人家起的名字都那么好听。后来,她爱人死了。她在这里又找了一个后老头,过了不几年就得了癌症,那个后老头可够意思了,一直把老太太侍候走,老太太是含着笑离开的,她把最后的几万块存款都给那个侍候她的老头了,算是有情有义。
李田的眉头还是皱着。黄美丽又拿过李田的另一条腿开始按摩,说,还有一对老头老太太,两个人一直住的是解困房,不值几个钱,一辈子靠在道边卖点零了八碎的东西过活,手里也没啥存款,那个解困房后来又要动迁,两个人拿不起上楼的动迁费,就把房子卖了,选了一块墓地,现在他们一提这事就可开心了,说,那个墓地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你说有意思不。
黄美丽一看李田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李田不是睡着了,而是又一次昏迷了过去,无论黄美丽怎么哭喊,李田都没有反应,黄美丽想这回李田也许真的死了,她跑出屋拼命地喊人,大家从四面八方扑向了李田,李田依然一动不动。黄美丽感觉自己的心脏再一次飞离了体外,就在众人层层叠叠跃过她的视线,李田的影子一点点变小的时候,她“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大家又转过身去忙活黄美丽。
黄美丽和李田一人一床躺在屋子里,服务员每天给他们打饭、洗脸,给李田换纸尿裤。黄美丽看着女服务员掀开李田的被子,脱下他的衬裤,她闭上了眼睛。
有时,屋里没人的时候,黄美丽喊李田,李田会勉强地睁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看着黄美丽,哈喇子流一枕巾,黄美丽想给他擦,但够不到。黄美丽伸出的一只手就在空中悬着,李田的脸憋得通红,使了全身的力气,慢动作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弯曲地够向黄美丽,黄美丽惊喜地给李田竖大拇指。她使劲握住李田瘦骨嶙峋的手,但一只手擎起两只手的重量,不长时间就坚持不住了,李田的手先掉下去的,“哐当”一声狠狠地砸向了床沿。黄美丽的手也跟着“哐当”一声狠狠地砸向了床沿。那个声音,让两人迷恋。两只狠狠砸向床沿的手,也不疼,而是甜蜜。那些日子,两个人每天都听着“哐当”“哐当”的声音,那个声音,从每天十次变成每天八次、五次、三次、一次。到隔好几天才有一次。
直到消失。
那天,来的也许并不突然。服务员一早把两人安顿好就出去了。黄美丽喊李田,李田不应,像睡着了似的。黄美丽想,那就再陪他睡一会。一觉醒来,黄美丽又喊李田,李田还是没反应。黄美丽想,真能睡啊,那我就再陪你睡一会。期间,服务员进来看了看他们,没觉得有啥特别的异样,就退了出去。那时,黄美丽正在做梦,梦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一会儿全黑一会儿全白,看不清是啥,混沌一片。快到中午了,黄美丽第二觉醒来,铆足了劲儿喊李田,李田还是不应。黄美丽觉得不对劲儿了,但她的声音太小,她想够床头的叫铃器,但不知谁在头一天晚上把叫铃器的电线扯到床下面去了。她开始哭,她说,老李,你干啥呢,你没死吧,你别吓我啊,你快点睁开眼睛动一下,我害怕,你快点动一下,动一下就行,老李,就一下,行不,就动一下,我求求你。
李田一动不动。
黄美丽看了看墙上的钟,那个钟是吊在棚顶上的,这是黄美丽提出来的特殊要求,一开始院方说不行,不能随意往墙上钉钉,不美观不说,还危险。但黄美丽一再哀求说,我们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就盼着时间能来个人,这口气就这点念想了,就答应我们吧。
楼长为这事特意去前楼请示院长,说,他们活不多长时间了,就这点要求,我们保证钟的安全,绝不让它掉下来砸到人,以后,他们要是走了,我们再把钟摘下来。院长沉思了一下,最终点了头。
差一个小时就要开饭了,服务员就会进来了,就知道李田怎么回事了。但这一个小时,怎么熬。黄美丽想,如果此刻李田已经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陪着他,不打扰他。一想到这,黄美丽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往下淌,想起年轻的时候,两人也不是没吵过,但从来没动过手,有一次,黄美丽说到李田父母的不是,越说越急,越说越离谱,李田扬起手臂举在半空终是没舍得落下去,却一拳打碎了卫生间的镜子,黄美丽看着李田鲜血直流的手,啊啊大叫,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李田包扎一边哭着说,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我错了,我错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怎么不往我身上打呢,你就是一个大傻子,精神病,你疯了吗,你怎么不打我呢,你怎么不打我呢。李田一把搂过语无伦次的黄美丽,黄美丽哭得更大声了。
服务员进来,用手指试探李田的鼻息,往外跑叫人。大家都想把黄美丽推到另外的屋子里去,黄美丽死死拽着床单,拼命地摇头。大家对她说,你不能看着另一半走,阴气太重,会把你带走的。黄美丽求楼长,让我看他最后一眼还不行吗。在场的人都抹眼泪。
最后院长表了态,就让她躺在那里吧。
黄美丽看不见大家怎么给李田净身的,那么多的人围着李田忙前忙后,她的视线被那层人的背影遮挡着,她很着急,但无济于事。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躺在那里的人就是自己。
穿好了寿衣的李田,显得年轻了一些。大家哭成一片,但都忍着不敢太大声,害怕刺激到躺在一边的黄美丽。黄美丽的两只手紧紧拽着床单,汗水把手心里的床单攥出了渍。
殡仪馆的人来把李田的头蒙上,像捆柴火似的绑了好几圈,四个人中有一人喊,起。大家合力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每走一步,黄美丽都觉得是一记记重锤把她砸得越来越扁。
众人的哭声把她淹没,很多人围着她,说着安慰的话。那些话像一片片树叶,飘下来把黄美丽掩埋。黄美丽从那些树叶中,费力地伸出手,抬起来。有人上前握住了它。黄美丽挣脱了。她的手悬在半空。
悬着。
“哐当”一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