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文娜
1
宋彩虹坐飞机去开会了。
这事儿从我妈嘴里说出来,跟个笑话似的。不用说,我妈肯定是听二姨说的。宋彩虹是二姨家的儿媳妇,我叫她表嫂。
宋彩虹有什么本事坐飞机?还吹嘘去开会?她开哪门子会?她的能耐可真不小!我妈说话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一句接一句,语气里尽是嘲弄。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当时二姨跟我妈说这些话时,是怎样的满脸鄙夷。不过,在宋彩虹跟前,二姨可不敢有任何的流露。
一年多前,宋彩虹与胞妹宋彩霞合伙开了一家女子养生健康会所。这听上去相当时髦,这在我们镇上可是新鲜事,是第一家。据说,刚开业那阵子,一些不知情者,甚至一度把它当作龌龊的色情交易场所。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夸张,但足以看出大家对它的陌生。后来时间一长,大家才知道,原来它是给女人们提供享受的地方。
我妈说,宋彩虹姐妹俩主要是打着治疗妇科疾病的旗号,给那些无脑女人推销妇科保健品,颇有些传销性质。我问,生意怎样?我妈说,你二姨只管给钱投资,其它一概不知。二姨家是普通农村家庭,钱都是血汗钱,是姨父在外面打工挣来的。两个人省吃俭用,全给了儿子儿媳。谁让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呢。
这属于城里有钱女人的消遣,镇上的女人哪有闲钱和工夫。我曾经对此做过悲观预测:看吧,不出一年,她们就会关门大吉。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彩虹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风风火火,早出晚归。两个儿子也顾不上,全扔给了家里的二姨。她还三天两头地出差,北京、杭州、石家庄、洛阳……光我听说过的就有一大串儿。
这次,她竟然坐上飞机去了深圳!
她的会所不但没有倒闭,反而做得风生水起。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这她得感谢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堂哥。半年前,宋彩虹原来租的门头房遭遇拆迁,她不得不重新租了堂哥家的房子。堂哥算是一个能人,本身在城里有正儿八经工作,工作之余又擅投资做生意。这几年,他与朋友合伙开饭店、办教育辅导机构赚了不少钱。他似乎从宋彩虹身上嗅到了金钱的气息,于是加入她们,成为合伙人。
堂哥在城里见多识广,知道如何经营。在他的指引下,会所增加了一些服务项目,诸如拔罐、减肥等,吸引了不少顾客。我曾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他发的小视频,会所里忙忙碌碌,宋彩虹姐妹穿着工作服,正给顾客推拿。
这一年多,宋彩虹变化很大。从堂哥时不时发的微信视频里可以看出,她烫了头发,染了颜色,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唇上也抹了口红,俨然一副城里女人的样子。前段时间回老家,在路上恰巧碰见她。要不是她喊我,我根本没认出是她。她从一辆银色面包车上下来,说是刚送老大去上学。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盯着面包车看了一会儿。我想起二姨说过的话,宋彩虹学会开车后,给家里要钱买了一辆面包车,她天天开车来开车去,还成天嫌车孬,骚的不是她!
最后,宋彩虹还加了我的微信,说将来孩子读书方面的事情还要咨询我。怎么说,我在老家人的眼里也是个文化人。宋彩虹还不忘恭维我一番,让我很受用。
在二姨看来,宋彩虹天天开车跑来跑去,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她嫉妒,看不惯,为在外打工的儿子鸣不平。凭什么她宋彩虹在家享福,儿子却在外受罪?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宋彩虹到底挣到钱没有?关于这一点,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就连我表哥也不清楚。每次打工回来,我表哥都把钱交给宋彩虹,至于怎么花,那是宋彩虹的事儿。宋彩虹这还不满足,还时不时地给家里要钱。每逢买车开店这样的大花销,必定是家里出钱。
二姨敢怒不敢言,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和不满。每次见到我妈,都要骂骂咧咧,一吐为快。二姨甚至怀疑宋彩虹在外面有男人。二姨没好意思说,她怀疑宋彩虹和堂哥有男女关系。我妈冷笑两声,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她有前科啊。
2
宋彩虹嫁到二姨家有些年头了。如今,大儿子十岁,小儿子也有五岁多。她在婚礼那天,就名副其实地成了“名人”。据说,她差点把桌子掀了。我当时不在场,总觉得言过其实。后来,不止一个人,大舅二舅、表哥表姐们都讲起此事,我这才相信。
农村婚俗习惯不同于城里,酒席一般露天摆在院子里。这种场面相当热闹,大家欢欢喜喜,吃吃喝喝,好不快乐。新郎新娘却忙得很,他们来不及吃东西,就要去敬酒。他们先从新娘那边的亲戚开始,然后转到新郎这边的亲戚。两个人敬完我妈他们兄妹这一桌,便来到我表哥本家族叔伯那一桌。这桌子人都是我表哥自家人,说话也随意。他俩个端着酒杯站在那里,等着大家把自己的酒杯满上。期间,我表哥的一个本家哥哥不小心打翻了酒杯,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这也没什么,找个新酒杯就可以。可偏偏桌上有个人,此人正是本家三爷爷,年近六十,光棍一个,精神不正常。他呼呼地跑出去,等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红色的杯子。
新娘宋彩虹盯着杯子看,怎么看都像陪嫁过来的那对儿情侣杯中的一个。她的脸立马耷拉下来,板着脸问杯子哪儿来的?
三爷爷笑嘻嘻地如实说了。
然后,宋彩虹不愿意了,连声质问:为什么拿我陪嫁的水杯?
三爷爷精神不正常,光傻笑。其他人替他说话,告诉宋彩虹,三爷爷脑子有问题,别跟他一般见识。可是宋彩虹不相信,以为大家帮他说话,就愈发生气,气得脸红脖子粗,嗓门不由地高了好几个分贝。
我妈那桌的人纷纷过来劝,丝毫不管用。我表哥急眼了,想把宋彩虹拽走。这一拽不要紧,宋彩虹冲着我表哥嗷嗷大叫。她哭哭咧咧,说还没过门就受气。我表哥也很生气,冲着她吼道:不就是个杯子嘛!
宋彩虹更不愿意,不帮自己说话算了,还向自己吼。她气得把手里的酒杯一摔,拍着桌子叫骂起来……
我妈预言,看吧,以后有你二姨一家受的。
果不其然,宋彩虹过门之后,二姨一家就开始了鸡飞狗跳的生活。那两年,是宋彩虹与二姨一家关系最为紧张的一段时期,或许称为磨合期更合适吧。那段日子,宋彩虹打公骂婆,名声非常恶劣。最严重的一次,宋彩虹攥起拳头,把家里超市的玻璃柜台砸出一个大洞。她还支楞起胳膊,跃跃欲试地想揍姨父。二姨家曾开过不长时间的超市,因竞争激烈,生意惨淡,很快就关门了。
表哥常年在外打工,拿她一点儿办法没有,也曾考虑过离婚,但想到订婚结婚花的那几万块钱,便又忍了。宋彩虹有个本事,她跟公婆吵完架,过几天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口一个妈叫着,像是嘴上抹了蜜。二姨心里恨恨地说她贱,表面上却只能答应。要不,能怎么办呢?日子还得过下去。
3
二姨和姨父都是农民,一辈子除了种地,还总是想方设法干点儿别的营生。比如,他家曾有过麦子脱粒机,浇水灌溉机,爆米花机,甚至还开过磨面坊……尽管这么能干,可还是穷。我妈总说,你二姨一家太能折腾,干啥都干不长,能挣到钱才怪!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后来,在挣钱这条路上,宋彩虹像极了二姨一家,也是换来换去,折腾不止。他开过服装店、超市、卖过豆腐脑、在加油站干过……开得这家女子养生健康会所,算是时间长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妈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二姨家只有表哥一个儿子,从小体弱多病,看上去瘦瘦弱弱。直到成年,身高也没长过一米七。二姨心疼他手无缚鸡之力,将来肯定干不了体力活,于是一心想把他培养成大学生。可奈何表哥不是那块料,初中开始早恋,考了三年也没考上高中。二姨很苦恼,也不甘心。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通讯网络远没现在发达,人们对外界讯息多半来自电视。二姨从电视广告中看到省城有个中西医中专院校,交钱就能入学。这样,表哥被送到省城中西医中专学校。后来才知道,学校是骗人的,就连当初承诺的毕业证都发不下来。毕业之后的表哥啥也没学到,至于那些中医知识,只能说略懂皮毛。他连个毕业证都没有,工作自然找不到。这学等于白上了。
表哥在家里浑浑噩噩闲了两年,最后不得不出去打工,学电气焊。至今,他在外面还是干电气焊,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期间,他到了结婚的年龄,二姨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中间人跟女方说,男方是独生子,大学生。我那时正上高中,听后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表哥这是上得哪门子大学?
宋彩虹家是邻村的,家里姊妹三个,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长相还说得过去,条子正,眼睛大,但皮肤不好,脸上挂着一道道红血丝。她一听表哥是独生子,还是大学生,便心生好感。独生子的家庭条件肯定不会差,就这么一个儿子,家里所有一切不都是他的吗?至于大学生,她心里有数,真正的大学生能找她吗?不过,她想他应该在外面生活过,至少是见过世面的。宋彩虹在外面打过几年工,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与有共同语言的人交流。她隐隐约约觉得,表哥将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等见了面,宋彩虹有些失望。表哥的长相实在一般,个头不高,一张脸干干巴巴,黑不溜秋。过了一些日子,就在大家以为两个人没戏的时候,宋彩虹那边传话,她同意了这门亲事。这是宋彩虹父母劝说的结果。
就这样,相貌还算周正的宋彩虹,嫁给了表哥。
那阵子,最高兴的是姨父。他丝毫不害羞,逢人便说,我儿媳妇是村里最漂亮的。姨父哪里知道,表哥和宋彩虹相貌上的不般配,会成为日后宋彩虹不断从其他男人那里寻求安慰的重要原因。
4
生完老大,刚出月子,宋彩虹就迫不及待地想出去找事情做。在家人的劝说下,好歹等到孩子长到六个月大,她就狠心断了奶。二姨的想法是让她去镇上酒厂或者食品加工厂随便干干,不图赚钱,只为耳根子清净。宋彩虹不愿意,她想去城里,还想当老板。于是,她死活逼着二姨出资,为她在城里盘下一家服装店。服装店位于市中心,在一家新盖的商场里面。二姨说,宋彩虹这下子满意了,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天天都按时上下班,跟上班坐办公室的没啥两样。在二姨这位朴实的农村妇女眼里,只要能坐办公室,就是正儿八经的好工作。
表哥那时正在南方打工,他不放心宋彩虹独自一人张罗开业,便回来陪她。等一切安置妥当,表哥不想走了。他想在县城找个工作,一旦宋彩虹有事,方便照应。宋彩虹却坚决不同意,连哄带骗地把他撵出家门。
二姨说,表哥如果留下来,多碍眼啊!哪有一个人自由自在好。
我曾经光顾过那家服装店。服装店的名字很俗气,叫“彩虹女人”。那年暑假,我拽着我妈去城里买衣服。上了大学,我眼光变得挑剔,已经看不上镇上卖的衣服。我们无意中闯入了宋彩虹的小店。店面不大,冷冷清清,角落里堆满了衣服。宋彩虹正坐在电脑跟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我羡慕地看着那台电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一台?这台电脑花掉了好几千块钱,心疼得二姨偷偷抹眼泪,还恨恨地说,卖个衣服要什么电脑?她就是想自己上网玩儿!
宋彩虹产后恢复不错,身材苗条如初。只是脸上的红血丝,像一道道将裂血口子,笑起来更加明显。她对我格外亲切,问我一些大学里的事情。她说好羡慕我可以上大学,而她却只能卖衣服……其实,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命运却把我们安置在不同的轨道上。
我妈安慰道,上了大学也不见得将来找到好工作,你现在也挺好的呀。
她却说,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可惜没那个命。
正说着,有顾客进来,我妈趁机拉着我的胳膊,逃也似的离开了。
服装店大约维持了一年。宋彩虹因惹上麻烦,不得不将之关闭。二姨一家对外界的说法是服装行业竞争激烈,盈利不好。事实情况并非如此。这事得从宋彩虹挨揍说起。一天晚上,宋彩虹下班回租住屋的路上,被一男一女劫持了。劫匪二话没说,上前捂住宋彩虹嘴巴,拉到隐蔽处,连踢带拽,狠狠揍了一顿。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宋彩虹还没来得及反应,劫匪已不见踪影。宋彩虹疼痛不已,浑身像散架了一样,爬都爬不起来。很久之后,她才挣扎着爬起来去了医院。
劫匪并非真正的劫匪,他们既没劫财也没劫色,只是单纯地揍了宋彩虹一顿。很显然,她这是在外面得罪了人。这就让人想入非非了。一个年轻女人在外面能惹什么事呢?且招致对方如此大的仇恨?表哥说对方肯定是同行竞争者,宋彩虹的生意影响到了他们。不过,二姨坚持认为宋彩虹在外面勾引男人,这才招致人家这么狠心地揍她。要不怎么会有个女的呢?除了表哥,大家都相信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宋彩虹被揍得鼻青脸肿,住进医院。她简略地说了几句当时的情景,后面就再也不提。谁要是再问,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严重了,她还装疯卖傻,说糊涂话。
表哥一看情况不妙,只好低价把服装店转让了出去。
二姨算完这笔账,跳着脚咬着牙跟我妈说:在外面疯了一年,一分钱也没赚到,小骚货。
5
服装店转让出去之后,宋彩虹只好回到家里。二姨喜忧参半,高兴的是孩子终于不用她带了,担忧的是鸡犬不宁的日子又开始了。果然,只要宋彩虹一日在家,家里便一日不得安宁。
宋彩虹在外面野惯了,一下子回家带孩子很不习惯。面对孩子的哭闹,她缺乏耐心,动不动就吼,越吼孩子哭得越凶,一边哭一边找奶奶。二姨心疼孙子,说几句宋彩虹。宋彩虹跳得比桌子还高:我的孩子,我管管还不行!
有本事冲着揍你的人吼去啊!瞧你个怂样,在外面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在家里飞扬跋扈,算什么本事?二姨小声嘟囔,不敢大声。
宋彩虹还是听见了,呜呜大哭。挨揍一事让她很失颜面。
二姨耸耸肩膀,便不敢再吱声。
表哥不放心宋彩虹,不断打电话回来。宋彩虹在医院里疯疯癫癫、寻死觅活的样子,着实让他害怕。表哥也给二姨打电话,他担心她们婆媳又吵架。二姨总是让他不要担心,在外面好好干活。
时间一天天过去,宋彩虹逐渐从挨揍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她想出去找事情做。二姨说,宋彩虹就不是那种本本分分、老实过日子的人,心太野,成天想往外跑,可又没那个本事,可怜表哥这一辈子娶了她。
二姨不想让宋彩虹离家太远,毕竟孩子还小。她又拿镇上酒厂和食品加工厂说事,宋彩虹却嗤之以鼻,那才挣几个钱?要干就自己干,跟别人干没劲儿。
宋彩虹的胃口真不小,成天想着自己当老板。宋彩虹说,她小时候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她命里有金,一生钱财兴旺。所以,宋彩虹认定自己是挣钱的一把好手。上次服装生意失败,她认为不过是偶然,后面挣钱的机会还等着她。她思来想去,决定要去镇上卖豆腐脑。豆腐脑是个好东西,软软滑滑的,又细又嫩,吃上一口特别满足。宋彩虹在城里开服装店期间经常吃,可回到家里再也没吃过。这个东西只有镇上卖,而且味道还不正宗。宋彩虹想,如果把豆腐脑味道做好了,生意肯定不会差。
宋彩虹想好的事情,任谁也无法改变。她说干就干,决定先去城里学做豆腐脑。经打听和别人介绍,她带着两条烟,两瓶酒,来到城里一家豆腐店里。人家看她好学的劲头,噗嗤嗤直笑,说,这东西说简单也简单,你一看就会。果然,宋彩虹看一遍就记在心里。老板让她上手做了一次,很成功。老板嘱咐她,关键在底料的配置,底料足了,豆腐脑的味儿才能出来。
在老板的推荐下,宋彩虹去购置了磨浆机、保温桶、煮浆桶等工具。回家之后,二姨和姨父傻了眼,这宋彩虹真是风风火火,咋一趟就搞齐了呢?
这样,一大早,宋彩虹骑着二姨的电动三轮,开始到镇上中心街去卖豆腐脑。宋彩虹聪明,嘴上抹蜜一般,大哥大叔叫着,就在卖油条和卖包子的中间挤了个空儿。人家看她是个女人,便不好说什么。这样一来,她跟着人家沾光不少。开张第一天,她的豆腐脑很快卖光。高兴的她扭身买了一斤油条和一斤包子,二姨和姨父吃着她买回来的油条和包子,满嘴全是油。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顺利。趁热打铁,她又加了八宝粥。一个月过去,宋彩虹算了一笔账,除去成本,竟然赚了一千好几。她相当知足,这足够她零花的。几个月过去,宋彩虹每月平均都会有一两千块钱的收入。二姨很是羡慕,甚至在我妈面前夸起宋彩虹:这个宋彩虹啊,还真有两下子,想一出是一出,不成想还真挣了钱!我妈说,这可是头一回说好话呐,真是稀罕事。
我妈问,宋彩虹不找事了?
我二姨龇牙笑着说:她现在忙得很,哪有功夫找事。
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实在有道理,正当全家得意洋洋的时候,宋彩虹又出事了!宋彩虹的豆腐脑从暮春卖到初冬,时间可不算短啦。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冷,豆腐脑的生意明显不如前阵子。宋彩虹琢磨着,冬天马上到了,要不要租个门头呢?或者直接开个餐馆算了。
一天早上,天空刚露出鱼肚白,宋彩虹就开着电动三轮往镇上赶。电动三轮车上拉着满满一桶豆腐脑,一桶八宝粥。今天是农村大集,她盼着能多卖几碗。
从村子到镇上,要经过一段窄窄的小土路。土路两旁是连着麦地的浅沟,沟里是一些还没长大的小杨树。夜里刚落下一场小雨,土路有些泥泞,又结了一层薄冰,非常难走。宋彩虹牢牢地抓住车把,小心翼翼地往前开。但不知怎么回事,宋彩虹感到车轮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晃动了一下车把,结果一个不小心,车轮打滑,连人带车一下子栽进沟里,正好碰到一棵杨树上,胳膊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子!滚烫的豆腐脑和八宝粥也都撒了出来,万幸的是没有烫到身上,只是烫到了脚面……这倒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她的胳膊骨折了。
宋彩虹哭得好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辛辛苦苦挣点钱难道有错?老天待她太不公平。表哥也从南方赶回来,看到宋彩虹哭,盯着她吊着的胳膊,心里也不是滋味,泪水就在眼窝里打转儿,打着转儿便滑下来。二姨心里受不了,后来跟我妈说,你看你看,还是人家亲啊,这才一个骨折,就一把鼻子一把泪的,他老娘死了也不见得这样。
表哥安慰宋彩虹,卖豆腐脑怎么是女人干的活呢?在家好好带孩子吧,我在外面挣得钱够咱花的。
宋彩虹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想自己挣点钱,难道有错吗?
表哥连忙点头说,没错没错,当然没错。
6
前面说过,宋彩虹有个弟弟。就在宋彩虹卖豆腐脑这一年,他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到了年底,他放寒假回来,宋彩虹高兴地天天往娘家跑。宋彩虹对弟弟格外好,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宋彩虹激动地直抹眼泪。她们这种家庭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何其容易!
弟弟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因此他需要一台电脑,最好是携带方便的笔记本电脑。宋彩虹的家庭条件很不好,从小姊妹三个,母亲从年轻就一副病恹恹的身躯,全靠父亲一人支撑。宋彩虹的妹妹待嫁,在外面打工。宋彩虹是家里的老大,从小便知身上的担子重,婚后没少帮衬家里。这次弟弟要买电脑,她主动提出这钱她出。这钱从哪儿来呢?卖豆腐脑挣来的钱?卖了这么长时间的豆腐脑,肯定能买一台电脑了。
宋彩虹卖豆腐脑挣了多少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买豆子等原料的钱都是二姨出的,宋彩虹总是撵着二姨去买东西。卖了这么久豆腐脑,宋彩虹几乎是光进不出,鬼知道她攒了多少钱。二姨说,村里有人在银行碰见过宋彩虹。
这次买电脑,我们都以为宋彩虹要动用这笔钱。可大家都想错了,她瞒着二姨,打电话给表哥,让表哥给她卡里打了五千块钱。当然,这件事情,我们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实情。
二姨后来说,她挣得那些钱肯定是一部分给她弟弟当生活费,另一部分给她妈买药了。真没想到,宋彩虹在二姨家里,这么让人嫌弃,在自己娘家却是个顶梁柱。
很多年之后,宋彩虹的弟弟结婚买房,宋彩虹又出了几万块钱。这钱也是她从二姨家里抠出来的。二姨很生气,人家取个媳妇能旺夫,俺这倒好,旺了她娘家!
那时候,宋彩虹和二姨的关系缓和了很多,还时不时地给她买件衣服。宋彩虹从二姨家抠出这么多钱,自知理亏,于是从城里花高价给二姨买了一件羊毛大衣。这可是二姨梦寐以求的羊毛大衣,她穿上之后乐得合不笼嘴。但她心里,还是恨恨地骂着宋彩虹。
7
宋彩虹再次沦为家庭妇女。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胳膊上缠着纱布,吊在脖子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家守着孩子。
期间,她找到一个排遣寂寞、打发时间的好地方——网吧。那时候,网络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普及。她们家没有联网,开服装店时买的电脑只好闲置在家。
宋彩虹一开始去网吧是和妹妹宋彩霞视频。宋彩霞在青岛打工,家里正给她找对象。宋彩霞有什么事都愿意和宋彩虹商量,宋彩虹不点头的事情,她就打退堂鼓。可是后来,宋彩虹去网吧就不是跟宋彩霞视频了,也不是表哥。她跟谁视频我们不得而知。尽管她的胳膊还不太方便,但每次去网吧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对着镜子照上一遍又一遍。
那段时间,宋彩虹心情挺好,脾气也收敛不少。二姨还以为,她高兴是因为宋彩霞在青岛找到了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小伙子家是青岛即墨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和宋彩霞自由恋爱,家里都同意。宋彩虹的父母一开始不同意,抱怨婆家太远,以后回娘家不方便。宋彩虹在中间跟父母做思想工作,安慰父母,你们身边不还有我吗?现在交通方便,以后宋彩霞买辆小汽车,想啥时回来就啥时回来。宋彩虹要是有千里眼就好了,她哪能料到,宋彩霞嫁过去不到一年就离了婚。
宋彩虹胳膊完全好了以后,穿衣打扮比原来更讲究,有几次还跑到城里去买衣服。二姨后知后觉,这才发现,宋彩虹爱去网吧,去之前还总把自己捯饬得像模像样。二姨偷偷给表哥打电话,问宋彩虹跟你视频没啊?她怎么老去网吧?
表哥支支吾吾,视频啊,有时候跟我视频。
二姨跑到我家,跟我妈说了一通。我妈若有所思,毫不留情地说,她不会是在外面有相好的吧?现在不都流行网恋嘛!
二姨听了,气得脸红脖子粗,咱又没证据,能咋办呢?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间,孩子上了幼儿园。
二姨再三考虑,还是搬回老宅子去住了。二姨说,家里没孩子,天天和宋彩虹大眼瞪小眼,谁能受得了。
宋彩虹一个人在家,二姨担心她胡来,总是猛不丁地就去敲门。我妈说,宋彩虹又不傻,有事也不在家里啊。二姨不信,还别说,她有一次撞见宋彩虹打电话,一边哭一边讲。
二姨赶紧拔表哥的电话,表哥那边马上就接通了。二姨吞吞吐吐,也没敢多说什么。她担心表哥责怪她没安好心,整天瞎捉摸。二姨跟我妈说着,不停地抹眼泪,叹息道,唉这当妈的,就是讨人嫌,闹不好里外不是人。
有一回,我听见我妈嘟囔,宋彩虹其实也挺不容易的,男人常年不在家,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会儿,我还不太懂。男人在外,孩子老婆留在家里,很多打工家庭不都如此吗?
8
宋彩霞婚后不久,带着老公到宋彩虹家里做客。宋彩霞光彩照人,眉眼之间笑意盈盈,无不透露着她婚姻生活的甜蜜。宋彩霞说,姐,我们刚从泰国度蜜月回来,你不知道泰国的那人妖啊,真漂亮,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宋彩霞还透露,他们夫妻二人打算在即墨开厂子,不再出去给人家打工,自己当老板挣得多。
宋彩虹表面上平静地听着,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她受到刺激很大。她宋彩虹要姿色有姿色,要能力有能力,凭什么就过得比宋彩霞差?后来宋彩霞因为老公出轨而离婚,宋彩虹又感到庆幸,自己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胜在老公憨厚老实,对她忠心耿耿,最起码,老公挣得钱都到了自己手里。
送走宋彩霞两口子,宋彩虹的内心又开始躁动不安。她现在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但考虑到前两次的失败经验,她变得稍稍理智。她骑着电车到镇上跑了两圈,联系了几个在镇上厂子打工的初中同学,打听到镇上的加油站正在招工。那工作不累,无非是提枪加油,工资尚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加油站?宋彩虹这次咋不想当老板了呢?我妈问。二姨眼睛一转,直接放言,宋彩虹目的不纯,另有想法,加油站人来人往,都是开车的有钱人,她不会找个相好的把她带走吧?
这话二姨只敢跟我妈说,在儿子面前她可不敢造次。当婆婆的乱说话,这不是挑拨离间吗?她心里明白。
于是,某一天清晨,宋彩虹穿上了加油站的工作服,成为一名加油工。期间,我曾经见到过一次。也是一个假期,我跟着我爸的车去城里办事,车上油不多了,我爸只好开到加油站。宋彩虹站在几个女人之间,相貌算是出类拔萃,尽管穿着工作服,但难掩一副俊俏的模样。我甚至觉得,她比之前漂亮了,有韵味了。
我几乎忘记有多久没见过宋彩虹,上次见面大约还是她开服装店的时候吧。因为我总是听我妈提起她,好像我们经常见面,且很熟悉似的。宋彩虹身上难掩的女人味从何而来?难道是到了一定年龄?我那时已经谈了一年的恋爱,男朋友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你跟我恋爱后,会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儿。所以,我也不由得猜想,宋彩虹说不定在外面真有情人。
果然,我从我妈嘴里套出一些话来。宋彩虹跟加油站的老板好上了。老板家住城里,老婆孩子都在城里,他白天在加油站忙,晚上回城里住。不知怎么,两个人就好上了。加油站里的人都知道,背地里议论纷纷。二姨是怎么知道的呢?一天晚上,有个妇女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找到宋彩虹家里来。那妇女肯定事先打听好了,知道宋彩虹住在哪儿。她堵住宋彩虹家的大门,破口大骂,什么破鞋,贱逼……骂了半个小时才善罢甘休。宋彩虹吓得大气不敢喘,悄悄躲在屋里。
不过,宋彩虹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加油站干着。表哥知晓后赶回家,他愤愤地问宋彩虹,宋彩虹花言巧语,打死也不承认。表哥只好相信她,要不能怎么办呢?谁愿意承认自己戴绿帽子?
又过了一些时日,约半年之后,宋彩虹意外怀孕了。孩子是谁的,只有宋彩虹心里清楚。宋彩虹此地无银三百两,当着人的面,毫不害羞地说,哎呀,肯定是过年期间怀上的,他在家呆了那么久。二姨恶心地偷偷骂她,不知害臊的东西!那时候计划生育还没放开二胎政策,她只好去做引产。她自知理亏,脸上无光,自此,在加油站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9
宋彩霞小产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脾气比先前温顺得多,人也似乎成熟了。她对待公婆有了礼数,对待孩子也有了耐心。二姨很欣慰,不管宋彩虹以前怎么样,只要她今后老老实实过日子,我们就心满意足。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宋彩虹和表哥的关系也有了改善,表哥只要一回家,宋彩虹不再看他不顺眼,总是为他备饭添衣。表哥多年备受冷落,这样一来反而很不习惯。表哥拿眼睛愣愣地看着宋彩虹,像是打量陌生人一样。宋彩虹耷拉下脸,扯着嗓子喊,看什么看,没见过啊。表哥笑了,这就对了,这才是宋彩虹。
忽然有一天,国家放开生育二胎政策。宋彩虹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积极响应政策,顺利地怀上了二胎。一年之后,宋彩虹又生了一个儿子。全家沉浸在添丁的喜悦之中,表面看上去一片盛世太平。谁也不知道,宋彩虹身上的不安定因子,一直存活在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中,从未消失过。
等到老二能下地走路,宋彩虹在家开起了超市。对于超市生意,二姨一家轻车熟路,但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年开超市不赚钱,现在可不好说。因为那时村里沿街竟有三家超市,现在只剩下一家。宋彩虹让二姨拾掇出靠路边的两间东屋,置好货架,进来商品,很快就把超市开了起来。
因为要照顾孩子,二姨又搬回来住。分开这几年,现在一下子住在一起,大家都不习惯,双方之间的矛盾摩擦又重新上演。不同于以前,双方都深悉彼此,懂得了退让,不至于弄得很僵。
超市生意尚可,维持了好几年。二姨说,宋彩虹经历了这么多,终于懂事了,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原来的宋彩虹心比天高,整天想当凤凰,那可能吗?
我妈问,超市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二姨摇摇头,说不清楚。反正,宋彩虹进货时经常给她要钱,挣来的钱却都到了她自己的腰包。宋彩虹在过日子上很舍得花钱,什么都买好的、贵的,给孩子们的东西尤其如此。
生活从来不是简单的今日重复昨日,明日重复今日。有一天,宋彩虹的生活,又被突如其来的宋彩霞改变了。
10
宋彩霞离婚时没有孩子,她很快又结了婚。对方经济条件不错,家住城里,但离婚带孩子。宋彩虹甚至有点羡慕她,揶揄道,宋彩霞你可以啊,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嘛,这才几天,就找了个城里人。
宋彩霞撅着嘴说,姐,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说着,她的眼眶子红了。这就是宋彩霞,她模样没有姐姐周正,却胜在柔弱娇憨。
宋彩霞到底生活在城里,见过世面。看似随意的聊天,却刺挠得宋彩虹的心。宋彩虹的心里痒痒的,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生活,让她感到胸口沉闷。如果说宋彩虹一开始的折腾是为了赚钱,后来则完全是惯性使然。她根本停不下来,就像水中的鱼,在水里沉寂久了,总要浮出水面透口气。
宋彩霞谈起家门口新开的一家女子养生会所,人来人往,生意不错,趁着搞活动,她还办了一张卡呢。宋彩虹不无羡慕地说,咱镇上没有,我想去都没法去。
宋彩霞随口一说,那你开一家不行吗?肯定挣钱。你想想,要开起来,你可是第一家。
宋彩虹听到心里去了。
如今,女子养生健康会所的生意蒸蒸日上。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社会发展太快,就连小镇上的生活,也与原先不一样了,老百姓除了吃喝拉撒,有了更高的要求。现在,会所里面除了宋彩虹姐妹俩,还招聘了一个年轻姑娘。堂哥很少过来,他除了会所生意,还有很多事情忙。
宋彩虹一副老板的架势,对妹妹和年轻姑娘指挥来指挥去。有出差这等好事,总是由她出面。其实出差无非是培训学习,诸如针灸、拔罐等,抑或是参加她所代理的妇科保健品的产品推销会。
堂哥是个敏锐的人,他隐隐感到宋彩虹所代理的妇科保健品存在问题。他在网上一查,果然如此。该保健品属于三无产品,没有国家正式批号,药监局网站也查不到。他多次劝说宋彩虹,不要再给顾客推销,早晚会出事的。宋彩虹根本听不进去,她说城里有很多人代理,也没见出啥事。
这一年的3·15,为了维护消费者合法权益,多个部门联合开展整治保健品市场活动。宋彩虹代理的妇科保健品很快被查出问题,紧接而来的是问责厂家和各地代理商。厂家承担主要责任,责令停产,罚款;各代理商也被不同程度地处罚,有门店经营的代理商被重罚。
宋彩虹终究还是没躲得过这一劫。
相关部门在电视上曝光了该品牌妇科保健品。宋彩虹的顾客均来自镇上或邻村,他们看到消息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聚集起来找到宋彩虹,要求退钱。更有一些义愤填膺者,还要求赔偿身体体检费用。他们说,谁知道体内有没有毒素,得去医院查查。
宋彩虹站在门口,看着人头涌动的人群,两眼发黑,双腿发软,她哪经过这阵势。相关部门的罚款,需要退还的产品钱,顾客的身体检查费……这得需要多少钱呐!她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关键时候,表哥出面了。他从南方赶回来,跟宋彩虹说,把家里的存款都取出来吧。毕竟是乡里乡亲,不管赔多赔少,这钱咱必须赔。否则,这家咱没法待了。
宋彩虹说,这家我真的是不想待了。
表哥说,那就跟我去南方吧,过两年,再回来。
11
宋彩虹把老大扔给二姨,带上小儿子,跟着我表哥去了南方。
这事儿闹得不小,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本来出去,就是为了躲一躲,避避风头。没想到宋彩虹到了南方,没过三个月,就做出名堂来。她在表哥打工的那家工厂门口,租下一个门头,开了一家名叫“彩虹豆腐脑”的小吃店。出人意料的是,生意相当好。
过年回家,碰到二姨来看我妈。二姨拿出宋彩虹给她新买的智能手机,点开小视频给我们看。二姨说,你们看,这就是“彩虹豆腐店”,你看这些吃饭的人,还排着队呢。二姨脸放红光,嘴咧着合不拢。
我和我妈相视一笑。我妈撇着嘴说,这就是宋彩虹啊,她哪能闲得着呢。我心想,这就是我妈的不对了,都这个年纪了,嘴上还是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