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与影视改编的语图互动研究

2020-11-18 08:33鲍远福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影视图像

鲍远福

(贵州民族大学 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网络文学特指在网络媒体上诞生、依存于网络空间并在网络世界中传播与接受的“原生文学”类型。早期网络文学的创作者曾尝试按照主体意图对文本进行技术化设计,例如更换不同的字体,利用超链接对文本结构进行编排,通过插入音乐、歌曲、FLASH动画、视频和动态图标等非语言符号,以此来增强网络文学的图文互动效果。进入发展成熟期后,网络文学的语言叙述常常显示出图像化、情境化、游戏化和戏剧性特征,其创作过程也呈现出人物形象的脸谱化、类型化和视觉化属性,或者经常通过“副本叙事”①“副本”的概念来自于网络游戏,指的是游戏玩家在游戏文本中建立的“独立的地下城”(英文写作Instance Dungeon),它是游戏中的一种特殊关卡,或者说一张特别的地图,玩家组成队伍,在其中完成任务,击败敌人,获取奖励。网络文学的“副本叙事”则是建立在某一文学作品主体故事框架基础上的“次一级”故事系统。网络文学中常见的描述主人公练级、冒险、寻宝、打怪等“支线情节”的叙事单元,都可以视为与“主文本”相关但又具有独立性的“叙事副本”。手段来构建复杂的叙事过程[1],即在网络文学的主体故事框架中“嵌套”若干“故事副本”来拓展“主文本”的叙事路径,提升叙事的广延度和开放性[2]。可以说,“图像性”是网络文学叙事的主要表征。因此,作为其内容构成要素的“图像与文本的譬喻关系,即叙事的图像性,使文学分析本身得到内部的充实,也为叙事形式开拓了新的道路。”[3]通过语图符号的交互性而构建的网络文学叙事形式极大地增强了网络文学阅读的场景化、游戏化、“症候式”、交互性和沉浸感[4],其符号关系和媒介层面的“间性”特征,也让网络文学成为最具有艺术潜力的影视图像改编资源。

一、网络文学的“图像化生存”

网络文学诞生于“读图时代”,并伴随着影视、动漫、网络游戏以及二次元文化等为代表的视觉文化的发展而勃兴。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显然也会受到影视文化的影响,甚至很多网络文学的生产都是直接按照影视、游戏、动漫以及周边视觉文化产品包装运营的方式来展开的。

首先,网络文学的影视化源自于视觉文化时代的“图像化生存”方式的影响。“图像化生存”意味着人们的所有生存实践——包括网络写作和表意的实践在内的所有审美活动——都与图像符号、视觉文化相关联,其在表意领域所产生影响是文学的创作和传播越来越呈现出视觉化、游戏化和随机化的倾向,文学的接受和反馈也变成一种即时呈现和随意嵌入的生活体验,自然与人为、现实与表象、审美与世俗、真实与虚构、生活与梦境、时间与空间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文学生产场不断地向世俗生活坍塌和沦陷,“图像作为一种符号本是对现实存在的表征,但在当今社会,图像完成了对真实的殖民,即图像已经由表征转变为存在,而现实却转变为图像的表征。”[5]图像经验和读图的方式日益地影响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这与同名网络小说改编的网剧及网络电影《微微一笑很倾城》中所反映的“网生代”群体的日常生活被构建在现实性与虚构性交互的世界中的情况类似,他们的工作、学习、恋爱、游戏、网购、交际等生存活动已经呈现出多重性的意义趋向。网络文学的视觉化与影像化趋势,恰恰是新时代语境下这种生存现实的一种积极的反映,是这一群体日常生活经验在不同媒介间相互穿插、彼此关联和影响的一种文化表征。影视化、视觉化和图像化特征,构成了新媒体时代所有审美活动的表意基础与生成方式,图像文化被植入了文艺实践之中,“内化”为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生存基础与艺术经验。

其次,影像化的手段促进了网络创作表现手法的更新,电影电视中常用的蒙太奇、闪回、心理活动(如对话框和气泡云)等手法,特别受到“网生代”写手们的欢迎。萧鼎在《诛仙》中处理男女主人公张小凡和陆雪琪面对情感与道义的困境时,常常使用闪回和内心独白的方式,这一点在张小凡“魔化”后回到大竹峰后山,对自己幼时师门生活的回忆,以及陆雪琪在面对陷入鬼王宗的张小凡时内心的矛盾纠结等情节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唐家三少在《斗罗大陆》中对主角唐三和他的“史莱克七怪”团队在获取魂环、历险和参加试炼、战斗过程的描述也极具影视艺术的画面感以及网络游戏的场景感,其中的很多场景——如唐三对其母亲的回忆、唐三转世后通过闪回的手段对其前世在“唐门”中的一些叙述等——都有直接影视化或被改造为网络游戏“副本”的可能性。因此,网络小说通过相对成熟的笔法,通过现在与过去交替变换,利用蒙太奇的手法深深地吸引了读者的目光,让读者紧跟着小说中人物的脚步,身临其境,增加了阅读的在场感和趣味性。场景化、视觉化和图像化趋势非常明显的例子还有网络科幻小说(如《寻找人类》《废土》《地球纪元》《深空之下》《云氏猜想》)以及网游小说(如《无限恐怖》《全职高手》)等。在叙事层面,它们的情节或叙述中体现出来的“闪回”、“镜头化”、蒙太奇特征都非常适宜于被转换为视觉化、影像化的艺术形式。很明显,前述网络小说都非常注重以简洁流畅的语言描述刻画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同时借助各种影视化、游戏化的手段对人物关系、故事情节以及冒险战斗的场面加以塑造,这就有效地提升了叙述的想象力,增强了故事性。“因此,将文学语言与影视手法融合,不但丰富了文学创作的表现方式,而且也促进了文学本身的创新。”[6]对于网络文学而言,影视化手段的运用,其所获得的阅读接受效果,可能更加突出,也更具有商业价值,这是因为视觉化的场景与故事情节的描写,大大缓解了网络文学影视化、游戏化的阻力,更有利于文学与影视、游戏等视觉艺术表现方式的“跨界融合”、意义迁移与内容改编。

再次,图像化、游戏化及其所带来的丰厚利益诱惑,不仅提升了网络文学的影响力,还刺激了网络文学创作的发展。在消费社会中,“电影的经济地位构成了它向文学场强加符号暴力的符号资本。显然,同电影写作所获得的高额报酬相比,文学创作所得到的可怜的稿费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7]而“一位小说家一旦成名,他能从电影买卖中获得的钱数简直是无限的。”[8]对于网络写手来说,这种经济效应的影响更大。网络文学和影视作品的“跨界改编”与互动不仅拓展了中文网络文学的审美表现空间,建构了一种新型的“文学生产场”,还从一定程度上重构了新世纪中国文坛的版图,从商业运作的角度弥合了当代文学不同板块间的裂隙,在传统作家和网络作家间搭建起互动交流的平台。早在2012年,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等就分别以3300万元、2100万元和1800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前三甲。到2018年,这些“大神级”网络作家仍是高收入作家群体的代表。在“阅文集团2018年新增作家群体中,90后作家占比超七成,95后作家占比近五成。与年轻读者群体在年龄层和价值观上的契合,使得他们更懂‘圈粉’和‘埋梗’,在维持粉丝粘性和个人热度上也更有优势。”[9]一大批“网生代”作家在影视、游戏改编过程中的获益使他们逐渐得到主流文学界的认可,很多人入选到作协机构,其作品也被学术界解读、研讨和认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并在文化产业领域中获得了资本的青睐。

最后,网络文学之所以成为影视改编的宠儿,除了贴近生活的自我表达带来的强烈真实感之外,最大的原因是网络文学为影视创作提供了原创剧本无法比拟的丰富资源;而中国影视产业的发展及其对大量优秀剧本的需要,则进一步刺激了网络写作的爆发式增长。据悉,当代影视产业中原创剧本的匮乏一直是困扰着影视制作者的一块心病。通常原创剧本的创作过程都比较长,经过立项、审批、写作和修改后,其中所写的故事或许已经脱离了当时观众的审美心理需求,因而很难再引发情感共鸣。影视制作者们必须改变剧本来源单一的现状,以此解决影视创作新意不足的瓶颈、消除故事内容创新不够的短板,进而拓展影视艺术的审美表现力。因此,资源丰富、题材广泛、类型多样和内容结构多元化的网络文学无疑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二、网络文学影视化的三种类型

网络文学影视化的操作可以通过三种途径实现,即影视图像对网络描写的忠实性模仿、细节性偏离与创造性叛逆。在文本形态上表现为紧密/忠实型改编、松散/偏离型改编和居中/综合型改编三种类型[10]。

第一,影视改编对网络小说的忠实模仿首先是一种语图符号间的“顺向性”意义融合的结果,就是直接把文学叙事的“语象世界”转换成电影的镜头语言,进而构建“跨媒介叙事”。影视作品通过摄像机的镜头呈现的图像语言把文学叙事的“语象世界”按照逻辑次序统一组合起来,形成类似于传统小说插图的“并置叙事”效果。由于影视图像本身是一种动态的表意形式,因此,这种语图符号的融合更容易在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塑造的维度拉近语言文本与图像文本的审美距离,形成一种“正态”的内容契合关系。如此,“语言文本借助图像的力量实现了视觉转换,图像文本的意义也因语言文字的参与而获得‘增值’,语言和图像在新的影视改编文本中相互促进,混融共生。”[11]这种由语言描述到图像呈现的转变对于改编者来说,操作简便快捷,且不易出错,更不会受到“原著党”的指摘,属于安全系数比较高的影视改编。改编自网络白金作家天下霸唱的代表作的电视剧《鬼吹灯之精绝古城》可以说是同类题材“影像化”的成功案例,该剧通过制作精湛的镜头语言、“故事线”完整的视觉再现、节奏明快的叙事进程、贴合原著的道服化设计以及演员们成熟稳健的表演,出色地还原了网络小说中通过语言描述的想象世界,既为广大书迷创造了神秘诡谲的视觉奇观,又让“非粉丝群体”获得了一场惊险刺激的“倒斗历险”。具有同样品质和口碑的紧密/忠实型改编作品还有《琅琊榜》(2015)、《欢乐颂》(2016)、《大江大河》(2018)、《九州缥缈录》(2019)等网络文学精品。紧密/忠实型改编的影视作品的影视化操作的难度虽然较小,但是,这种改编虽然保证了语言艺术向图像艺术的平稳过渡,却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原著的艺术独创,属于一种模仿性、重复性的审美生产。

第二,创造性叛逆的改编方式不是对网络文学原作的刻意歪曲和理解偏误,而是一种能够体现出影视艺术创作本身美学特点的能动创造活动。影视改编既有可能完全扭曲和背离网文原作的故事内容,也可能会产生具有提升网络文学“源文本”艺术品位与审美内涵的“创造性叛逆”。这种“创造性叛逆”体现在:改编者在不改变原作故事框架和背景设定的前提下,大刀阔斧地修正、变更和改变网络文学“源文本”的叙述方式、情节设置、叙事风格、故事结构和逻辑线索,完全使用用图像表意逻辑和镜头语言替换语言表意的直射方式,使“跨媒介叙事”直接指向受众的视听接受角度。在此过程中,不管是背离还是叛逆,最终的“跨媒介叙事”文本都会偏离语言文本与图像文本的叙述空间,小说中某些不适合视觉呈现的艺术手段和语义组合,例如文学叙事常见的抽象性、情感性与时间性要素,就会被图像表意元素重新塑造,甚至直接被替换成图像语言的表意方式。由此,语言描述也在与图像表达的意义碰撞中产生了新的指涉维度,演变为一种富有艺术个性与审美内涵的新型“跨媒介叙事”文本。近年来,在网络文学影视化操作过程中,最能体现这一特征的“跨媒介叙事”是“网改剧”《庆余年》,这部改编于同名网文IP的网剧虽然在故事情节上基本忠实于原著,却又在“跨媒介表意”中做出了大量创造性改编,例如删除了一些支脉性质的“故事线”,添加了一些富有戏剧冲突的故事场景与“脑洞”设计,还植入了一些幽默风趣却更易于塑造人物形象的情节与对白,创建了一个与原著小说“内容同构”却又包含某些“新质”的“后人类世界”[12]。作为“创造性叛逆”改编代表的还有根据网文《魔道祖师》改编的同名“网漫”,它以个性鲜明的人物塑造、精美逼真且充满水墨山水色彩的视觉画面、婉转曲折的剧情推进和唯美律动又具有古典气质的音乐旋律,高度还原了语言文本的故事情节;更为难得的是,该剧细致地刻画了修炼鬼道却又对苍生怀有仁心的夷陵老祖魏无羡与守护正义且刚正不阿的姑苏蓝氏修士蓝忘机的深厚兄弟情谊,不仅摒弃了原著中“非主流”的耽美格调,而且对仙与魔、正与邪、人与鬼、善与恶等核心概念作出了符合中国“侠文化”思想内涵的价值定位,很好地将网络文学之语言想象所呈现的抽象神秘的天道伦理、哲学观念同中传统书画艺术蕴藉的高山仰止的天道精神、水墨意境和审美格调有机地统一起来,极大地提高了观赏的愉悦体验。由此可见,在从文学(剧本)到影视(场景)的转变过程中,出色的“创造性叛逆”将会有力提升影视改编的艺术品位,并有生产出经典影视作品的可能性。

第三,网络文学到影视作品的居中/综合型改编是一种“过渡性”的“跨媒介叙事”。从符号意指效果上讲,完成了这种改编的“跨媒介叙事”文本,既保留了语言文本的特征,又突出地显现出图像文本固有的艺术特质。在文本叙事生成的过程中,语言和图像两种符号都放弃了对最终叙事“控制权”的争夺而选择相互妥协,共同服务于最终的“跨媒介叙事”。绝大多数的网络小说在影视化或游戏化的过程中,基本上都遵循这种居中/综合型的改编原则。

为了说明网络文学这三种影视改编类型的美学价值,这里以流行于网络世界的科幻小说《流浪地球》所改编的同名科幻电影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流浪地球》的小说文本在描绘“地木交会”这一想象性场景和故事情节时,使用了258个汉字,并借助“恐怖”“迷茫”“巨眼”“阴森”“怪物”“地狱”等暗含情感评价色彩或心理暗示性质的词汇来描述这个想象性的震撼场景,突显了语言描述的视觉画面带给人类精神和心灵的冲击:

木星恐怖地上升着,渐渐占据了半个天空。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云层中的风暴,那风暴把云层搅动成让人迷茫的混乱线条,我知道那厚厚的云层下是沸腾的液氢和液氦的大洋。著名的大红斑出现了,这个在木星表面维持了几十万年的大旋涡大得可以吞下整整三个地球。这时木星已占满了整个天空,地球仿佛是浮在木星沸腾的暗红色云海上的一只气球!而木星的大红斑就处在天空正中,如一只红色的巨眼盯着我们的世界,大地笼罩在它那阴森的红光中……这时,谁都无法相信小小的地球能逃出这巨大怪物的引力场,从地面上看,地球甚至连成为木星的卫星都不可能,我们就要掉进那无边云海覆盖着的地狱中去了![13]

而电影《流浪地球》在呈现这段“语言描述”的想象时,使用了不平衡构图关系构成的三组镜头:第一组使用外太空的仰拍视角,呈现了无边太空中巨大的木星对渺小的地球的牵引;第二组使用地球人类的仰拍视角,呈现了占据地球整个天宇的木星大红斑;第三组则重新回到宇宙中,使用平视镜头呈现地球艰难摆脱木星引力后驶离的画面。可以说,电影利用直接冲击人类心理体验的主客观镜头、用表现力十足的暴力美学再现了这一想象性的“语象世界”(图1)。

图1 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019)“地木交会”剧照

这组具有创造性的镜头转换与改编的艺术价值在于,在宇宙的尺度上,不仅人类渺小,连地球也只是一粒尘埃,而放到行星级别,地球则只是小兄弟的等量级。兄弟之间会有争执、打斗与矛盾,常常是小兄弟吃亏。而这种“行星兄弟”之间的争端,则可以通过《流浪地球》这组经典剧照形象地体现出来。影视化的《流浪地球》通过精湛卓绝的视觉特效技术再现了这种抽象的“张力关系”:它一方面为我们直观地展现了物理学层面的参数数据所印证的抽象原理;另一方面,它又展现了一种哲学思辨层面的意义,即渺小与宏大之间的永恒的对抗,以及这种对抗背后所彰显出来的悲剧性的崇高美学。“从胶片画格到蒙太奇镜头,电影始终是一种序列艺术:各个镜头的含义只能通过彼此的先后关系逐步揭示出来。负载这些含义的基本符号极不稳定,它们是作为电影里的含义编码而被创造出来。”[14]《流浪地球》这组剧照通过出色的电影(图像)语言,成功地把小说语言呈现的“语象世界”转换为新的“含义编码”,并为观众展现了影视文本语义逻辑的美学意味:人类要逃离衰亡的太阳系,但人类的力量何其渺小,面对各种天灾与苦难,人类能做的其实很少很少,但是即使如此,渺小的人类依然选择面对命运的残酷无情,为自身的延续创造条件。正是在这个尺度上,人类的主体性地位,人类的人性魅力才得以彰显。语言描述的经验感知常常带有抽象性的思辨韵味,图像蒙太奇的表意效果则是直观的、经验性的。诗性的语言思维让人沉思,而直接作用于感官的“叙述性图像”则会促使人付诸行动(恐惧、反省等)。因此,这组剧照可以说诠释了《流浪地球》文学和影视两个文本的共同主题,即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死地中寻找生机,以此来显现人类的伟大与人性的闪光。从接受者的角度看,这组镜头通过视觉刺激的形式引发了人类思维和心灵层面的共鸣,让他们能够在身体感官的大恐惧和大震撼中诱发思想意识层面的心理震颤与审美体验。而科幻电影的传播效果和艺术价值,也正是在这样的双向多元的交流和共鸣中得以实现。通过《流浪地球》这一“非典型”网络文本的影视改编的分析,我们看出,不论是哪一种类型的改编,网络文学的影视化都希望在“跨媒介”和“跨符号”的意义置换中实现艺术创作的美学价值。因此,“从文学作品到影视作品的跨越,是一种由语言艺术向镜头图像艺术的转换,它既不能抛开原著任我戏说,也不能把文学作品图像化,搞所谓忠实于原著。由于艺术手段、艺术媒介、表现方式、观众(读者)接受方式等等因素的不同,它必须是一种二度创造。”[15]网络文学影视改编的真谛在于创造,否则就是简单粗暴的越界模仿。

三、影视改编对网络文学创作的影响

文艺精品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们邀请欣赏者与接受者加入其意义诠释与建构,而不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标准的答案。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就是邀请接受者(改编者本身也是接受者)加入文学文本内在意义的建构过程,从而为观众“塑形”一个新的意义整体。影视改编是对网络文学内在审美意义的“二度创作”,因此,影视改编的好坏不仅会影响到其自身的传播与接受,还会直接地影响到其改编的网络文学作品的意义生成与接受反应。对于影视作品本身来说,影像结构、视听效果、场景调度、形象设计、角色表演等元素可能是其艺术表达的必要条件,但对于从网络文学改编而来的影视作品而言,以上这些则不是全部的要素。因此,过度强调影视艺术自身特点的“网改影视剧”肯定不是最能体现两种艺术形态之间跨界互动的成果。虽然网络文学的本质特征决定了它先天具有影视化的内在条件,但是,影视改编的成败也会影响到网络文学自身的品质塑造与口碑传播。具体说来,影视改编对于网络文学具有两个层面的价值和意义:影视改编既可能为网络文学健康发展提供助力和加分选项,但它也有可能摧毁热门网文IP自身的审美品质,将其“降维”改造为丧失灵韵的“艺术赝品”。

(一)网络文学“影视化”是文创产业健康发展的内在驱动力

首先,影视改编有利于经典文学作品(包括热门网文IP)通俗化传播。网络文学创作最大的特点是自由想象力的肆意发挥,利用网络传播相对宽松的特点,网络文学通过自由地写作、阅读和评论,践行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审美理想;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又在一定程度上把遥不可及的文学创作拉向人间,不仅拓宽了文学的受众范围,还有助于把文学作品中艰涩、难懂的“语象世界”转换为脍炙人口的视听语言,借助于新兴媒体的传播放大效应和图像艺术的动态传播效果,影视改编不仅可以扩大网络文学IP的影响力,还能够以影视艺术特有的方式全方位地向受众展现网络文学的魅力。

其次,影视改编有利于推动我国文创娱乐产业的发展。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可以有效地整合审美艺术的表意平台,借助于先进的音像制作技术和工业化生产标准,影视改编过程可以有效地整合文学、影视、话剧、音乐、游戏、动漫、电子书、广告创意和文旅产品等不同艺术门类,帮助网络写手实现作家、编剧、导演、演员的角色跨界,在审美内容的相互交融过程中,影视改编为网络文学创作构建了新的产业集群和消费市场。网络文学相对稳定的读者群会成为影视作品的首批观众,从而为网络文学IP转化带来收益。类型多元、资源充足、价格优惠、质量较高的网络文学原创剧本,不仅增加了影视创作的选择性,而且降低了影视改编的门槛,更提升了影视产业内容转化的效率。它们是构建繁荣稳定的影视文化市场的重要助力。

再次,影视改编还有利于发掘优秀的网文作品,丰富新时代的审美实践经验。不断涌现的各个类型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构成了已经成为社会主流人群的“网生代”群体的主要精神生活必需品。而通过互联网等新媒介平台所进行的网络文学写作也给人们提供了新的信息与情感的交流平台。在互联网这个融媒体系统中,创作、批评、交流与反馈交融一体,具有更强的互动性。相对于传统文学出版机制而言,网络文学的写作、发表及反馈机制更加灵活,影视改编则将这种灵活性和自由度放大,使得网络文学的阅读、观看与接受的“审美快感”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通过点击量、收视率等技术手段而体现的网络文学及其影视改编作品的亲和力与品位高低,是网络文学口碑与质量最具有说服力的检验标准。

第四,影视化过程还有利于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网络文学诞生20多年来,其身份定位一直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地位,主流的文艺界和学术界一直无法真正认可网络文学的价值和意义。通过影视改编的“跨界操作”,那些在烟波浩渺的网络海洋中籍籍无名的网络文学作品的内在审美艺术价值可能会被重新发现。网络文学的载体是网络媒体,它改变了印刷媒介时代体制机制对作家身份的严格筛选。自由平等的创作环境和相对多元的发表渠道,有助于激发网络作家的创作欲望与创新能力,这就增加了网络文学成为经典的可能性。从传统文学(如《红楼梦》等名著)影视化的一些成功案例来看,在网络媒体的筛选机制中脱颖而出的网络文学作品也完全有可能改变自己“不受待见”而“晋升”为新时代的“新文学经典”。典型的代表是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它在被“影视化”的过程,因为制作精良而成为年度“剧王”,“甄嬛体”的风潮也跟着在社会上流行,重新引发了人们对古典文化的尊崇与思考。因此,它不仅收获了大量“剧粉”,还在“原著粉”那里获得很好的口碑,并且带动了“非粉丝群体”的加入,甚至还将中国特有的文化输出到海外,成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典型代表。可以说,影视改编的成功不仅检验了原著网文的“成色”,而且还从传播的角度提升了民族特色文化的知名度。

(二)网络文学影视改编引发的问题也值得我们深思

回顾网络文学影视化的20年,我们应该看到,虽然网络文学影视改编的声势日趋高涨,也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我们仍需要冷静地看待影视改编热背后的问题,即,越来越多影视改编的失败案例也凸显出了网络文学创作自身的缺陷和短板。

第一,量变的规模尚没有达到质变的要求,网络文学的影视化过程因为过度追求量的扩张而忽视了质的提升。常见的现象是,当一部网络文学作品通过影视改编而火了起来后,接下来就会出现大量同类型题材的模仿或“跟风”,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例如青春题材的《奋斗》的成功引发了《我的青春谁做主》《北京爱情》《裸婚时代》《北京青年》的跟风;家庭伦理题材的《婆婆来了》成功后,《双面胶》《麻辣婆媳》《当婆婆遇到妈》《媳妇是怎样炼成的》《妯娌的三国时代》等也一拥而上;宫斗题材《甄嬛传》的升温后,引来了《宫心锁玉》《芈月传》《如懿传》《延禧攻略》等的扎堆跟进;《花千骨》的一枝独秀则引发了《青云志》《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扶摇》《香蜜沉沉烬如霜》《陈情令》等古风修仙剧的追随……如此一来,同类型“网改剧”扎堆的现象不仅加剧了同行间的恶性竞争(典型案例是2018年《延禧攻略》与《如懿传》的收视率与“粉丝”之争),还导致影视改编行业因追求速度而忽略剧本打磨与制作质量进而影响“网改剧”本身的品质这一恶果,再加上网络传播监管渠道的缺失与法律制衡手段的乏力,不仅极大地损害了网络文学本身的质量,也不利于优质网文IP的影视开发。

第二,题材的重复、快餐化与功利主义的改编策略,短期来看可能会给创作者与改编者带来收益,但从长远来看却不利于网络文学创作的良性发展。在网络文学诞生之初,大多数网络写手的创作都没有太多的功利目的和经济诉求,他们在网络上发表作品纯粹出于个人兴趣或情感诉求的目的。但是,随着部分人的作品被出版、版权被售卖,或改编成影视、游戏后获得巨大收益,其商品价值被迅速放大,成为价格虚高的文化资本,许多隐藏在网络世界的写手也摇身一变成为万人瞩目的明星与偶像。接踵而来的名利诱惑使这些默默无闻的年轻写手迷失了方向,于是在资本逻辑与商业利润的引诱和刺激下,他们开始有意地迎合受众的口味,甚至为了被影视或游戏改编而采用剧本化的创作风格,写出一些在文学剧本、游戏脚本与影视文学作品之间游走、边界十分模糊的“四不像”作品。出于制造轰动效应的目的,某些作者甚至为了自我炒作而对粗俗、下流的情色、暴力、虐恋题材情有独钟,甚至丧失审美批判能力,以此来博取影视改编者的眼球,寄希望于通过“叙事寻租”而获取巨大利益。另一方面,自2003年文学网站的商业化之后,VIP化、月票打赏、上架推荐与付费模式等制度的不断完善,进一步地刺激了网络文学创作的商业化与快餐化。在此影响下,某些不甘寂寞的网络写手必然会对消费市场投其所好,不再静下心来体验生活,认真学习文学经典,自觉提升自己的创作素养,其在“资本快餐”的“红利”魅惑下所写出来的作品被改编成的影视作品也必然没有什么营养价值。

第三,部分网文写手“笔墨游戏化”的创作态度和玩世不恭的价值观表达,不仅会影响其所创作的网络文学作品本身的质量,还会因为不当的影视化操作而“污染”现实社会的思想文化生态,带来一些负面的价值导向,不利于新时代的社会文化和核心价值观体系的构建。“网络文学的自由性是一把双刃剑,它既使网络写作成为贴近现实的自我表达,但同时它也消解了传统写作的严肃性,放弃了文学作品的教化功能和对深度模式的探索,这使网络写作变成了宣泄情绪、释放压力的大众狂欢。由此带来的是网络文学主题的狭隘与浅薄。”[16]网络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和露骨的语言描绘了主人公的堕落和放纵,其中粗俗故事情节虽然满足了部分读者的阅读快感,但作者对普通人的生存苦难缺乏同情心,对造就主人公性格变化的现实生活缺少必要的审视与批判,在改编成电视剧《请将我遗忘》后也因为侧重于对人物负面情绪的强调而最终被有关部门撤销播映资格。有些网络写手热衷于表现仙魔人物如何武功了得、神通盖世、对普通人动辄“生杀予夺”的所谓“神力”(如《完美世界》《凡人修仙传之仙界篇》中的“仙界”),刻意塑造血腥暴力的虚构生活场景,缺乏对生命的尊重与关怀,它们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后,视觉化的呈现方式会在无意中放大这种负面的价值观,对现实生活中的观众产生误导。某些网络文学的影视衍生作品虽然可能在一时成为“热点”而被追捧,但因为其无视正面价值观的引导、缺乏人文关怀或者对热门话题的深度开掘不足而注定难以成为净化心灵、陶冶情操的审美艺术经典,它们也必然会受到时代潮流的涤荡而被淘汰。

结语

所有文学叙事的影视改编,都必须经过意指符号转换、视觉场景迁移、媒介载体变动和审美视角转换等多次创造性的操作过程,网络文学也不例外。影视改编不仅是故事内容在不同媒介载体上的“异位”和变动,还是不同表意符号之间的“缝合”与“置换”,随之而来的还有叙述方式、结构形式、审美意蕴和叙事对象的“质变”:“当概念从一种媒介转移到另一种媒介,……原始的媒介便从视野中消失了。”[17]影视改编的内容立足于“改”而成就于“编”,其意义立足于符号迁移而成就于指称构建,即创造性地在原作基础上生成新的表意符号体系、栖身新的传播媒介,最终产生新的艺术要素、引发新的审美体验。因此,只有通过将纸媒、视媒、网媒和数媒中的语象世界和艺术形象合理移置、转换和融合到图像性叙事的视觉空间中,网络文学的影视化才能把文学表意所依赖的语言符号和影视艺术的声像图文一体的表意充分地结合起来,为观众塑造出集合语言、图像与声音交感经验为一体的审美艺术世界。网络文学的影视,既提升了当代语言艺术与图像艺术之间的符号表意互动,也为我们丰富语图符号批评范式体系提供了重要的现实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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