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塘外有轻雷
——读《浮生六记》

2020-11-18 23:45丁莉娅
长江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芸娘浮生六记沈复

■丁莉娅

清人小品《浮生六记》是一部悼亡之作,作者沈复在文中描画了一位恬淡洒脱、深情憨直的女子——陈芸。林语堂曾在《生活的艺术》中写过《两个中国女子》,其中一位说的便是陈芸,他赞“芸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浮生六记》以至淡的笔墨写了许多夫妇间的生活琐事,作者虽自谦“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但它并不沦为庸常,而有着动人的力量,让人依稀见到清时寻常夫妇的相处样貌。就在文中自然的日常书写中,每每看似平淡无波、诗酒闲情的叙事脉络下,实则潜藏着死亡的暗影与轻雷,让我们不仅领略其琐细困顿生活中的美好诗意,同时也洞悉了人世的翻覆无常。

陈寅恪于《元白诗笺证稿》中曾写道:“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载于篇章,唯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浮生六记》则别开一面,以细腻自然的日常生活描写,“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俗世夫妇之间的鹣鲽情深尽数展现。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长期游幕于下层,浪游四方几乎成为他的生活方式,自谓“名利之心,自此一冷”,绝意仕进。倘若没有留下的这部记录自己家庭悲欢情事的小书,多半不会为人所知。《浮生六记》现存四篇中,前三记《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皆写他与其妻陈芸生活中的种种家庭琐事。唯《浪游记快》是记他游幕各地所见山川风物,及所经社会诸事。

两人的初次相见,宛若《红楼梦》中的宝黛二人。黛玉初见宝玉时叹“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黛因有前世诸种因缘,二人的初见也仿如冥冥之中注定般。沈复少年时随母归宁省亲初见陈芸之际,二人虽不至有如前定,但一见即两小无嫌,无所避忌。陈芸也如黛玉般灵心慧质,刺绣之暇曾写下“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凄凉哀伤的诗句。句中此际实已露出哀音,仿佛命运暗处隐隐的谶语。沈复感慨陈芸的才思隽秀,而对其念念不忘,心不能释。之后便向母亲主动争取:“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在两百多年前的古中国,能如此勇敢自主婚姻大事,殊为可贵。

陈芸应属娇柔可人的江南女子,自沈复眼中观之,“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她的美是素朴的美,三白随母去恭贺堂姊成亲,“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若说她慧心易感如黛玉,她衣饰素淡这点却似不喜花儿粉儿的宝钗。陈芸的美中有些许缺憾,“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但在沈复看来,这微小的瑕处并不妨她的清丽,他眼中的她有“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二人初初情事中“吃粥”一节犹为动人。那时二人已订婚约,沈复堂姊出阁,晚上送亲归来,沈复感觉肚饿,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著,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此处的芸完全一副小儿女情态,那份欲关心所爱之人而又怕为人知的小心思,十分可爱。另一面又显出她的真情与熨帖,芸细心地知道沈复不爱吃甜食,粥许是她早就“藏”下的,心里惦着晚归的人,已是夜深也未睡,只待他回来吃上一口暖粥。当芸的堂兄故意把芸的那点小心思嚷得上下皆知后,以后她只好避免与沈复接触,她小心地把自己的一腔深情收起,只是默默地关心着所爱之人。在沈复出痘之时,她默默吃斋为之祈福,竟虔诚地坚持到几年后的花烛之夕。少年人的情愫因着一碗暖粥而愈加深厚,而二十多年后,又是一碗粥,却满是离别的况味。人至中年,二人因故被逐,欲舍下一对小儿女离家去往他处谋生。临别之时,家人团坐,齐啜暖粥。彼时的芸娘已历经人生离合悲欢,不再是当年那个娇俏可爱的少女,但她依旧能坦然面对生活的多艰,她强颜安慰三白,笑着说:“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沈陈二人的感情实则有一个情意日笃的过程,一如沈复所言“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而芸娘日渐灵动,有多半是沈三白的影响与塑造。沈复视芸娘为闺中良友,芸娘也确实称得上他的知己,“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他俩的关系大概如晚明文人所说的“伦则夫妇,契则朋友”,沈复不是把芸娘仅仅当作人伦上的妻子,更是彼此精神上能有共鸣的朋友,从这个意义上说,也称得上现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

刚为新嫁娘时,“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可能还是有初到夫家的谨慎忐忑,芸娘不免迂拘多礼,沈复笑她“礼多必诈”,芸娘脸红着辩解一番,三白细心宽慰她,自此二人将“岂敢”“得罪”当成了口头禅。当初闺阁女儿的拘谨小心,生怕行差踏错的心理,渐而放下,变得雅谑活泼,恢复女儿家自然纯真的本性。芸娘从小识文断字,且耽于诗文,不爱珠花首饰,反而对破书残画极为珍惜。三白对她这点极为支持,自任其“闺中师”,夫妇二人时常一同谈诗论文、做诗联句。芸娘与沈复偶品评杜甫李白诗,她说更爱李白的诗:“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社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李诗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李太白诗歌的飞扬浪漫,应是感性深情的芸娘所喜欢的。沈三白调侃她“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娘马上笑着回答:“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二人之间的言语往来,是情人知己间的互相戏谑,此时的芸娘在三白面前完全是那个本真的自我,极其机敏而幽默。中元夜,他俩于月下畅饮,作诗联句,但做了两韵之后,文思跳荡,基本都是胡乱做去。芸娘当时笑得不成样子,“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随即关于佛手和茉莉花香,芸娘譬为香中君子与小人的俏皮之态,也颇让人觉其可爱。芸娘喜食臭乳腐和虾卤瓜,这两样食物味道比较冲,三白不爱吃这类食物,芸娘硬夹了卤瓜给他吃,他掩着鼻子吃下,也“似觉脆美”,自此喜欢上了这道小食。沈复问芸娘:“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娘风趣对答:“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二人日常生活中闪烁着诸多这样生动有趣的片断,婚后芸娘性格显出跳脱俏皮的那一面,很大程度上确乎应归于沈复的懂得与珍惜。

钟鸣鼎食之家凡事凡物皆重雅趣,《红楼梦》中就连王夫人下帖请来的槛外人妙玉,对用茶也是极为讲究,从泡茶的水到茶具都有用意,这同他们生活的阶层环境深有关系,当然也与其经济条件有关。相反,若要从困顿琐碎的俗世生活中发现美,寻到“诗与远方”,较之前者无疑是更难的。失去了大家庭的荫庇,沈陈二人生活上颇为拮据,但他们却想方设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平淡甚至是有些艰辛的日子打造得别有滋味而富于情趣。而芸娘之可爱,也不仅在于聪慧灵动、甘于淡泊,更表现在她那份能把生活审美化的雅趣上。正如林语堂曾说的:“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芸娘是颇具艺术性的女子,善就地取材,兼有一双巧手,故能将常人看似普通的物件生成不一样的美。夏日满池荷花盛开,她便想到利用荷花晚合晨开的特性,将茶放置荷花花蕊之中,从而借荷花的清绝香味制茶,“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一个简单的食盒,她也能造得极富诗意。沈复平日喜欢小酌,芸娘“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如此一来,梅花食盒内装上几样下酒小菜,美观且实用,陶陶然之际又颇具雅兴。

夫妇二人皆是爱花之人,四季案头瓶花不绝,芸娘别出心裁,用虫做标本缚花叶之上,宛然若生,意趣盎然。虽是贫寒之家,芸娘却闲中添雅趣,她于静室焚香“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垆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春日去郊外看菜花,苦于僻处无食肆,无酒食助兴,芸娘却心思极巧,雇来街头卖馄饨的摊主,负挑前往,芸娘备好酒食,到得郊外只待暖酒烹肴、柴火煎茶。既往,“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虽现实生活中困厄不堪,但芸娘恬淡自适、灵心别具,为平淡琐碎的生活增添意趣。寄居朋友的萧爽楼,那是一处幽静的庭院,院中桂香撩人,家中总有朋友往来,众人一同品诗论画,芸娘备茶酒供客,俨然使避难之所变成了艺术沙龙,“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

后暂住无锡华氏家中,背景正是卷三“坎坷记愁”中最困窘时。家翁对其深有误会,一对小儿女也被迫分离,芸娘那时已染血疾,但经历的坎坷与苦痛并没有消磨她对生活的热爱。芸娘善自我消解人生苦痛,于平淡生活中化俗为雅,营造出审美的艺术境界。乡居院旷,炎气蒸腾,芸娘制成活花屏以挡暑热:“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遮风蔽日。”有了这个巧妙的方法,就可物尽其用地运用各种藤本植物,且根据时令变化和个人喜好随时更换,别有生趣。

某年于村居消夏,自夏徂秋,二人过了段烟火神仙的日子。彼时芸娘说的一段话或可当作她的人生理想:“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林语堂于《生活的艺术》一书中说过:“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因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于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需要自动,都需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自然。”芸娘便是极懂得这“自然道理”的人,她天性中有一种对自然的亲近,与之相亲而无违,故也总能于自然中寻得简单独特的美。

芸娘好读书,涉远足,性格中自有一种阔朗,这点又颇类湘云。水仙庙中“花照”盛会,沈复怂恿芸娘作男装打扮,妆成,“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花光灯影,尽兴而归。后又瞒过翁姑,与三白同游太湖,得见天地之宽。芸娘眼界日益开阔,自也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有其襟怀和才识。

前两卷中那许多雅致的生活片段,至第三卷笔锋一转,尽是闲情背后复杂纠葛的人事,才知夫妇二人生活的不易。至此再回头翻看前两卷,也不再是一味轻飘的风花雪月,实则有化苦为甜的缕缕沉痛。果真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芸娘因识文断字,家翁遂令她代写家书,不久因沈母“疑其述事不当,乃不令代笔”,沈父以为是芸傲慢不屑代书,大怒,而芸又碍于姑之颜面,“竟不自白”。后又因沈父纳妾一事,本出于好意,却遭猜忌,“芸遂并失爱于姑”,又错做沈弟启堂的担保人,写信语辞不当而激怒沈父,更因与娼家女憨园结交而不被大家庭所容。细数起来皆是家庭琐事,却不免使其陷入左支右绌的尴尬境地,沈父最终将二人逐出家门。二人不得不离家寄住,上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至此,种种现实生活中的罅隙与不堪一一展现,命运之中的暗影也随即潜踪而来。随后芸娘又因自家弟弟失踪、母亲病故、憨园他嫁等故而致血疾发作,身体也愈发孱弱。

沈复多情重诺、爽直不羁,但却不善治生。长年游幕,一直生计艰难,屡次失馆,每一失馆生活即陷入困顿。故在外寄居的日子,实是艰辛惨淡,尤其是投亲遇雪、夜宿庵庙那段,足可窥见二人生活苍凉的底色。沈复常年为生计奔走,家庭全由芸娘一人承担,后随三白幕游扬州,颠沛流离,最终埋骨他乡,三白对她满是愧疚。二人其间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从中可见一斑。但即便过着“中馈缺乏”、“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的贫苦生活,芸娘也“朱尝稍涉怨尤”,这恰是因着其对三白的情深,且因她淡然的心性。三白性格中有其软弱一面,对芸娘确也称得上深厚。芸娘身染沉疴之时,他多方求医,四处借债,亲侍汤药,细语慰怀。芸娘临终之时亦感慨道:“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沈复将夫妇二人殊途归因于情深不寿,曾说过一段让人恻然的话:“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作此反语,实是历经人生种种坎坷之后的沉痛之语,也更可见出他对芸娘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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