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三篇)

2020-11-18 20:27
核桃源 2020年1期
关键词:斧子屁股村长

李 浩

消灭无用

很晚的时候我父亲才从会上回来,那时,屋子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零零散散的星星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父亲一回来,我母亲就急不可待地凑过去:怎么样,是什么会啊?

我父亲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点上了一支烟。我,我的哥哥,和我五岁的弟弟也都凑了过来,我们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点什么,可是,屋子里的灯光也很暗,父亲的表情藏在黑暗的里面,什么也发现不了。

是什么会啊?我母亲又问。

等我父亲把烟吸完,他说,镇上来文件了,说要消灭无用。现在无用的东西太多了,消耗太大。我父亲说,镇上已经下决心了,凡是无用的一律消灭,一个不留。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床边的一个生锈的锁就被我父亲放进了一个塑料袋的里面,那个袋子里面已经装了许多这样的东西了,看得出,我父亲和我母亲已经为消灭无用想了一夜,要不然,他们不可能会有这样迅速的行动。

我弟弟屋里的一些小石块也被装进了塑料袋,同时被装进袋子里的还有一个破皮球和三个乒乓球。我们村乃至我们镇上都没有乒乓球台,所以乒乓球也是无用的,虽然我弟弟并不那样认为。不过,他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就高兴了起来,他把这种高兴的情绪带到了我们家消灭无用的运动中,他把许多的东西塞进了那个塑料袋里面,并在我父亲去拿第二个塑料袋的时候,率先消灭了一个旧花瓶。旧花瓶摔在了地上,那些瓷晶亮地晃动着,然后就死心塌地地被消灭了。我弟弟消灭那只花瓶可能出于无意,不过,他很快找到了理由:我们家又没有花。我父亲看了他两眼,什么也没说。

我和我哥哥也行动了起来,我们仔细地找寻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把确认无用的东西集中到一起。相对而言,我弟弟比我们的热情更大一些,他越来越热衷于往我父亲的塑料袋里塞东西,跑得满身汗水。他把我哥哥房间里的闹钟塞了进去。我哥哥将闹钟拿出来:你胡闹什么!这个怎么没用呢!我弟弟当然有他的理由:我父亲的房子里有一块同样的表,要看时间,有一个就够了,两个钟表,时间不还是一样的吗?

后来,凡是我弟弟拿来准备消灭的无用的东西,我们只好重新从塑料袋里翻出来看一看,免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就在我们忙着消灭无用的时候,村长带着两个人来到我们的院子里。他看了看我们消灭无用的成果,然后一边和我们谈消灭无用的意义,一边指挥那两个人在墙上刷上标语:一定要消灭无用!消灭无用光荣,保留无用可耻!

我母亲的几件旧衣服被当作无用的东西放进了准备消灭的袋子里。我父亲的理由是,我们家没有女孩子,而这些衣服她又不能再穿了。——我可以将它改成拖布啊,可以做鞋垫啊,我母亲说,她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坚持。只是在对待我哥哥的一个日记本上出现了一些分歧,我哥哥坚持它是有用的,它是资料,资料是不能丢的。我看过我哥哥那个日记本上的内容,那里记的不是什么资料,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诗。我父亲和我母亲也早就看过了。我父亲说,什么狗屁资料,不就是诗么,写得还不通顺。你说它有用,它能当饭吃么?能当衣服穿么?能盖房子么?能变成钱么?要是不能,就别说什么有用!

它当然不能。无用的日记本被我心满意足的父亲收走了,放进了塑料袋里,我家里的塑料袋已经不够用了,我母亲又找来了一个纸箱和一条麻袋。我哥哥阴沉着脸走回了屋里去,门在他背后摔得很响,显然,他对我父亲不满,对将他的笔记本当成是无用的东西不满。——随他去吧,我父亲摆了摆手。我们还从我哥哥的那屋找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它的上面有一些齿轮,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我父亲说,它是我爷爷的,不知道怎么没有丢掉。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看有什么用处,干脆,把它也消灭了吧。

我们借来了一辆小推车,将所有无用的东西推出了院子。在消灭地点,我父亲叫我将那些塑料袋和麻袋捡回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既然它们装的都是无用的东西就一起丢掉吧。

丢掉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我们家显得宽敞多了,空旷多了。我父亲又来来回回地转了几遍,我弟弟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不停地摇动着。看得出我父亲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他找不出无用的东西了。于是,他点上一支烟,坐在门边慢慢地吸着,从他的方向看去,正好可以看见那条标语:消灭无用光荣,保留无用可耻。

村上的消灭工作组检查过了。他们没说什么。我父亲追在工作组的屁股后面,请留下宝贵意见,请留下意见吧。他们好像没有听见,只是最后一个走出门去的人嗯了一声。——嗯是什么意思?我父亲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问我母亲,问我哥哥和我。我们不知道。我们自然不知道。

在村上的消灭工作组来过之后,我四叔来了。他说我们家的猫太老了,又不拿老鼠,应当消灭。后来他又指出,我们家的自行车也是无用的,因为我母亲不会骑,而我父亲和我们都用不着。——看在我们是兄弟的分儿上,我就帮帮你们,给你们消灭了吧。就这样,我四叔骑走了自行车。

——他就是冲着自行车来的!我母亲的牙痛病又犯了,可她依然不依不饶:他早就想好了,我们怎么没用?我们没用他就有用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父亲说。我父亲还说,我四叔现在是村消灭工作组的协勤人员。我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的牙痛得厉害。

下午我父亲开了一次会,晚上又去了。

会的内容还是消灭无用的事。晚上回来,我父亲手里多了一沓纸和一张奖状。他将一面墙细心地扫了一遍,准备把奖状钉在墙上,可是我们只找来了锤子却没找来钉子。原来我们家是有钉子的,可那些钉子生锈了,并且放了很长时间也没什么用处,所以我们就将它们当成无用给消灭了。——那就想想别的办法,或者,你们再找找,有没有丢下的没有被消灭的钉子。我父亲坚持。他坚持,当天晚上一定要把奖状放到墙上去。

我父亲拿来的那沓纸上有字。上面写着需要消灭的无用的东西,很详细,大约有四百多项,六百七十多种。我父亲说这是镇上发的,要求每家每户都仔细对照,上面列出的无用要坚决消灭,一点儿都不能留下。

我哥哥那么随便地翻看,他突然叫住我父亲,你看,烟不能吸了。香烟是无用的东西。

——是,是啊。我父亲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说我戒,我一定戒。脸色难看的父亲把手伸向了烟和火柴,他似乎是对自己说的,我再吸最后一支。

他并没有吸。虽然他已经将香烟拿在了手上。想想,他就又放下了——是该消灭。早就该消灭了。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月光清澈并且明亮。月光照在墙上的标语上,闪着蓝幽幽的光。

我家的三只老母鸡也面临着被消灭的危险,只是它们并不知道。消灭工作组的人来问过了,他们问你家的鸡还下蛋吗,我母亲毫不犹豫地回答:下。有时还下。我母亲竟然出汗了。她的脸涨红,用了些力气,仿佛她是老母鸡中的一只。

可问题是,老母鸡的有时还下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它们的屁股总是只拉屎不下蛋,我母亲急也没有办法。后来,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我母亲相信,用剪刀剪掉老母鸡的一小点舌头,它们就会重新下蛋的。她不管我们的怀疑,你们看着吧。

我们没人帮她,她只好一个人干。她满院子追鸡,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三只鸡全部捆了起来。她一只一只地来将鸡的嘴巴撬开,然后伸入剪刀。她的脸上净是血和鸡毛,她的身上净是血和鸡毛。在她洗脸的时候才发现鸡的爪子在她脸上抓出了许多的伤痕,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真不知好歹。我母亲说鸡。

经过我母亲的剪舌运动,鸡们倒是没有什么生命的危险,可是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下蛋。我母亲天天盯着它们最后她也失望了。杀了吧。杀了吧。

——我们家有鸡吃了。我们快把它们消灭吧!我五岁的弟弟,有着用不完的热情。

以前,杀鸡的任务是由我父亲来做的,我母亲怕血。可那天,我父亲好像无动于衷,一副漠然的样子,自从他戒烟之后就一直这样。我母亲催促他,他的手向兜里伸了伸,然后又空荡荡地伸出来。他那么无精打采。

看来,杀鸡的活得由我和哥哥来做了。

在杀鸡之前,我母亲嘱咐我们一定要小心,别让鶏血溅到标语上。

我弟弟不知为什么哭了,他显得伤心,止也止不住。

他哭着,旁若无人地哭着。

我哥哥有些急了,他已经忍了很长的时间了,从开始消灭的那一天起他就厌恶了我们的这个弟弟。他拿起一把扫帚来打五岁的弟弟: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

可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

于是,我哥哥只好继续用扫帚打下去:光知道哭,哭。干脆,把你也消灭了算了。

屁 股

事情完全是由我父亲的粗心引起的,他必须负全部的责任。在这个问题上,我母亲,我和哥哥,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那天下午父亲在村上回来,拿回了一沓纸来,那是一份关于卫生清理的文件。他随手丢在了一边儿。他把我母亲,哥哥和我叫到了一起,说镇上要搞一个卫生检查,村上已经开过会了。我父亲说,我们来分一下工。

我和哥哥对他的分工表示了不满,但我母亲是和他站在一边儿的,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在我们的争吵之中,我父亲突然感到肚子痛。肚子很痛。他觉得他肚子里面有一些什么东西快速地下滑,他的屁股只是挡了一下,随后就挡不住了。我父亲慌不择路地跑出去,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他没进厕所就解开了裤子,我一回头,看见了他白白的屁股。

我们没有看见他拿纸。可是他拿了,慌不择路地拿了,他拿的并不是卫生纸。回到屋里,我父亲的慌张没了,他看着我们争吵,然后摆了摆手:你们听着。看看文件上是怎么说的。

念到最后我父亲突然不念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没有念完。他的手有些颤抖:怎么没有了呢?

文件少了一页。他念到“沿着胜利的道路继续前”之后就没了声音,后面的字没有了,它们在最后一页上。

我父亲重新回到了厕所。他找出了那张被他用过的纸,可是结果让他失望。上面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污迹,有一片被抹成块状的油墨,可是却看不到任何一个字。

我父亲在洗屁股。他感觉屁股发痒。一定是油墨渗到他的屁股里去了,他一边洗一边抱怨,说我们的争吵把他的脑子吵乱了,要不然,他是不会拿了纸也不看一下有没有字就去厕所的。他洗着他的屁股,用凉水,热水和盐水,一遍一遍地洗着。仿佛,他要是把自己的屁股洗干净了,那些被他的屎污损和抹掉的字就会重新回到那张纸上。

后面是一些什么字呢?我父亲苦苦思索。

——不就是打扫卫生吗,扫过了不就是了,后面写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哥哥说。他对我说,咱爸爸一直都这么神经过敏,胆小如鼠。后来我哥哥对我说,他瞧不惯我父亲的样子。

当时,听了我哥哥的话,我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知道个屁。我父亲叫住我哥哥和我,他说,他来给我们分析一下,他这样在意后面是什么字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哥哥停在了门口。他身子的一半在屋里,而另一半已经站到了屋外,外面的阳光照着他的半张脸和半个身子。他也哼了一声,不知是用嘴还是用鼻子。

我父亲说,村长爱发文件,爱让村上的文书写文件,这是他的爱好,而这爱好是和镇上的爱好一致的。我父亲说,村长说了每家都要写一份关于卫生扫除的汇报材料来,没交的村长会亲自来查的。我父亲说,村长对写汇报这件事很重视。

操。我哥哥咽了口唾沫。他的身子已经退到屋子里来了。

我父亲说,其实,他这是为了我们全家,他才不光为自己呢。我父亲说,他早想给我哥哥要一份宅基地了,可说过多次村长一直没有表态,这次汇报是个机会。我父亲说,以后婚丧嫁娶、计划生育、农业税工商税,离开村长怎么行。

他说了很多很多的理由,让我们无可辩驳。现在,我哥哥和我老老实实地呆在父亲的屋子里,后面是些什么字呢?

在“前”的后面,那个字肯定是个“进”字,这没什么疑问。问题是“进”字的后面还有什么。我哥哥找来村上的一些旧文件,上面有许多的都是以“沿着胜利的道路继续前进”结尾的,只是标点不同,有时是句号,有时则是叹号。

——就是前进,就是个进字。我哥哥断言。但他没有说服我父亲,我父亲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他用过的那张纸上,油墨的痕迹有很大的一片,不能是一个字,而应当是一段字,不短的一段字。

我们就写到进不就得了?汇报,又不是让你重抄一遍。我哥哥很不以为然。

我父亲叹了口气,你们还是太年轻啊。

晚上,我父亲又开始洗他的屁股。他先用盐水,后来又让我母亲去医生那里买了一瓶高锰酸钾。他一遍一遍地洗着,一遍比一遍的时间长。我母亲受不了了,她一脚踢翻了父亲的盆,我父亲跳了起来!干什么!我就是痒,我一停下它就痒,你想害死我啊!

那天晚上,我母亲搬到了我们的屋里。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早早地就出门了。他去了张长家。我们猜测得出来,我父亲肯定会去张长家的,因为张长一直以来都以能背诵文件著称,他是我们村上的才子。那天我父亲去了他家,先和他谈了一些天气之类的话题,谈那些的时候张长的眼皮一直向下沉着,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后来我父亲和他绕到了那件关于卫生检查的文件上,我父亲说文件写得真好。我父亲说着,开始了背诵。我父亲在背诵文件的时候用就是家乡普通话,他很费力气,后来他背诵到:“沿着胜利的道路继续前——”

他停下了。他看着张长。

张长的眼睛睁开了,他看了看我父亲。我父亲肯定让他惊讶。可是,他只是表露了一下惊讶的意思,随后又沉下了眼皮。

我父亲,只好重新把那篇文件又背了一遍。他又停在了那个前字上。张长很奇怪地看着我父亲,你是什么意思?和我比赛么?

我父亲只好悻悻地回家。

第二天他又出去了。他去的是村支书的家里。我父亲去村支书家里的时候,文书正在起草一份新的文件。真累啊。文书抬了抬头,伸了个懒腰,然后又俯下了身子。

我父亲,有些尴尬地坐着,他只坐了一半的椅子,他有些坐卧不安。你,你真是忙。我父亲,他欲言又止地坐着。

文书对我父亲视而不见,他看起来是真的很忙。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父亲站起来,他看着窗外,外面的阳光相当灿烂,它照着树木的影子。噢,你在。文书好像重新发现了我父亲一样,好像我父亲才出现一样。

你看我。文书晃了晃自己的脖子,忙得我焦头烂额的,一大早就得忙。我父亲欠了欠身子:你是太忙。全村的工作,你,你都得考虑。

顺着我父亲的话题他们感慨了一番,然后父亲抬了抬手,抬了抬手。——你有事么?文书又俯下了身子,他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我父亲的计划又失败了。他的这次失败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他的表情相当昏暗。在回家的路上他遇上了村长。——你怎么了?村长问他。村长用眼睛看着我父亲的表情。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我父亲的背后有些凉。

回到家里我父亲又开始漫长地洗他的屁股。他就是觉得痒,那种痒一直渗到他的骨头里去。我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你们先吃吧。屋里一片水的声音,我母亲冲着屋子喊,你就洗吧,早晚就给你洗烂了。

在我们快到吃完的时候父亲才出来。他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不光痒,还有些痛了。他是冲着我母亲说的。我母亲没有理他,我们也不理。我们当然不能表示什么,我父亲的尾巴会翘起来的,他总爱把一当成三,或者是五。——这是什么破油墨。我父亲把他的脸埋在了碗里。

——村长今天找我了。我父亲看了我们几眼,他一一扫过我们的脸。我们得尽快地想个办法。

我父亲敲了一下桌子,你们也帮我想想。别不当一回事,我可是为了咱们的家啊。

他真的把自己的屁股给洗烂了。有一段时间,我父亲总喊他的屁股疼,越来越疼,后来我母亲没办法,只好把医生给叫来了。

医生看了我父亲的屁股。他按了按,我父亲夸张地叫了起来,医生皱了皱眉:你是怎么弄的?

我父亲隐去了原因,他和医生说他的屁股粘上了脏东西,可越洗越痒,后来又开始疼了起来。——你把屁股上的皮都洗没了,不疼才怪呢。

父亲的屁股上涂上了厚厚的药膏。按照医嘱,我父亲只好趴在了床上,褪掉了裤子。他的屁股上不能盖任何的东西只能晾着——要是发炎了就不好办了。

太阳从窗子的东头升起,然后在窗子的西边落下,在我父亲的那几天看来,太阳就是从窗口开始从窗口结束的。我们一回到家里我父亲的呻吟就此起彼伏,我们烦透了。

每天躺在床上,我父亲的脑子没干别的,他想的还是那个汇报的问题,它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村长带着工作组来检查卫生了,他走进屋里,首先看到的是我父亲涂着药膏的光屁股。

——快好了吧?你这样会影响卫生的。

快好了,快好了,我父亲用力地点着头,你放心我不会影响我们村的荣誉的,绝对不会。

等村长走了以后我父亲把我和哥哥叫来,他叫我们擦擦他身上的汗,村长又来问了。我们得把汇报材料尽快搞出来。

别的你不都弄完了么?干脆这样算了,多点少点没关系。别那么神经。我哥哥,没轻没重地说了我父亲一句,神经。

——你懂个屁!我父亲显得急躁,你没有看过村长喜欢的那些汇报材料,开头和结尾都是和他发的文件完全一致的。不一致,我们搞和不搞都没用。我们还得在村上生活,还想要宅基地呢。

我哥哥说好,好,你看我的吧。

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我哥哥竟然拿来了村上的那份有关卫生检查的材料。不是那一页,而是全部的,一页都不少。

我父亲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上面,只有一个“进”字,和一个句号。

——怎么会这样呢?我父亲说,那片油墨的墨迹那么大,根本不会是一个字擦出的。

我父亲叫住我大哥,你再找一份来,我再核对一下。这太奇怪了。

可疑的斧子

那个很不平常的夜晚我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那个很不平常的夜晚静得可怕,更可怕的是敲门声,它在静寂中传出了很远。我们支着耳朵,外面,敲门声急促而坚韧地响着。

我父亲喊我们去开门。他用的是一种很不耐烦的语调。于是,我和哥哥一起起来了,我们摔摔打打。在这种时候被叫起怎么会不让人心烦呢。

是我二叔。他站在门外。

——村长让人给砍了。我二叔压低了声音,他还朝四周看了看,他的四周除了黑暗就是黑暗。我哥哥说二叔你进来吧,可他摆了摆手,我不进了,我马上就走。随后,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村长是被人用斧子砍的,砍人的人拿着斧子跑了。现在,他们正在搜查那把斧子呢。二叔说完就消失了,他神秘得像一只蝙蝠。

村长被人砍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事件。你说,是谁砍的呢?谁有这样的胆子啊?被这个事件折磨着,我父亲一夜都没有睡好觉,他辗转反侧,如同一条掉到锅里的鱼。终于忍于可忍的母亲将我父亲推了出来,你不睡也不能让别人也不睡啊,人又不是你砍的,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母亲还说,你要是睡不着就别睡了,干脆到院子里去想吧,在院子里想得清楚。我母亲真是这样说的,在院子里想得清楚。

院子里的露水很重。但我父亲真的到院子里去了,他蹲在枣树的下面,一支一支地吸着烟。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声音更响。我父亲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去开门。那可真是一个不平常的晚上。

——你刚才出去了吧?

——今天晚上你们家没人出去吧?外面有很多的人。人似乎还在涌来。

我父亲说没有,他没有出去,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出去。说完之后我父亲就朝着身后喊了一声,我们也跟着乒乒乓乓地起来了,连我五岁的弟弟。

——那你为什么不睡?你知道什么了?外面的人都挤进了院子,那么多的人。两只摇晃的手电在院子里来回地摇晃着,残白的光照着院子里的角角落落。

我是,我是……我父亲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起来是去撒尿的。我父亲找到了理由,他撒了个谎,我刚撒完尿,你们就来了。我父亲对着院子里的人说,你们不信,就搜查一下。你们好好地查吧。

那么多的来人,可是谁也没有再和我父亲搭话。他们分散开了,在院子里顺着手电的光慢慢地走着。我真的是去解手,我没出去过,就尿在院子里了。我父亲急忙辩解,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出去过,你们知道的,我们一直都很安分。

我们也说,是啊是啊我们谁也没有出去,都在睡觉,什么事也没干,可他们还是不理。这时有一个人喊了一声,他们都围了过去,聚在两束手电光的旁边,这时,那两束光变得异常强烈。——看,斧子,斧子上有血!

我父亲的腿突然就软了,软得像是棉花做的。在一阵混乱之后,我父亲想起来了,他说,斧子上是有血,应当有血,不过这血是鸡血而不是人血。前天我们家杀了三只鸡他追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说,鸡是他杀的,他用斧子将鸡头剁下来,而斧子却忘了让水冲洗一下,所以上面会有血。我父亲说着,几乎有些声嘶力竭,可是那些人好像没有听见,他们拿起了斧子。

他们把我父亲也带走了。

天亮了之后我父亲就被放回来了。被放出来的父亲坐在枣树的下面,相当悲戚地哭着,谁也劝不住。我母亲走过去,她想给他一些安慰,她只拉了他一下, 我父亲就爆发了,他冲着我母亲和我们嚷:杀完了鸡你们就不知道收拾收拾,就不知道冲一冲斧子,你们这些混蛋!现在好了,现在高兴了吧!我的父亲,他就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鸡。

——鸡是你杀的,你不去冲叫谁去。我哥哥小声说。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父亲把他顺手能够拾起的砖头,扫帚,木棍和鞋,一起朝我哥哥的方向扔去。

我父亲一遍遍地写着那天晚上的经过。他写得相当详细。

我父亲叫我母亲把剩下的鸡肉端来,就是只剩下鸡骨头了也行,就是鸡皮鸡毛也行。可是,我母亲找遍了屋子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也只找到了几根鸡毛。鸡肉早让我们这些狼吞虎咽的人给吃完了,而鸡骨头也早倒掉了。这能说明什么?这能说明什么?我父亲抖动着那几根鸡毛,他显得焦躁:斧子上的血你们不去冲一下,可倒鸡骨头的时候倒勤快了。你们是想故意害我是不是?

——人又不是你砍的,你紧张什么,用得着么。我哥哥说,我们已经给你解释清楚了,要不,村上怎么会放过你呢。

父亲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你懂什么?我现在仍然属于怀疑对象,不能算是没事。要是抓不到那个砍人的人,村上也许会拿他向镇上和村长交差的。那把可恶的斧子。——去,给我把鸡骨头找回来!

可我们上哪里去找啊?我们来到我母亲倒掉鸡骨头的地点,那里有破袜子,旧报纸,废电池,啤酒瓶,塑料袋,还有一些别的瓶瓶罐罐,可就是没有鸡骨头。任凭我们怎么仔细,也找不出一根鶏骨头来。临近中午,我父亲叹了口气,你们回去吧,鸡骨头可能让狗给吃了。他叫我们回去,但他去的是另外的方向。他想到别的垃圾堆里找出几块鸡骨头来。

又过了很长的时间,我父亲才返了回来,他手上的塑料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块鸡骨头。他坐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叫我母亲将她找出的鸡毛放在一起,又从院子里的鸡身上拨下了几根——他带着这些鸡毛向村委会的方向走去。

这次他回来得很快。那些鸡毛没有留下,他很沉重地将它们提回来了。他坐在枣树下,谁也不理,叫他吃饭他也仿佛没有听到没有看到一样。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正准备收拾桌子,我父亲从树下走进了屋里。他端起了碗。——他们就是不信。

在喝过一口粥以后,我父亲表情恍忽地说,有人跟踪我。他们叫人跟踪我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

摆在我父亲面前的有三条途径:一是证明他和我们全家那天晚上都没有出门,没有作案的条件。但除了我们一家人,谁能证明我们一直呆在家里呢?而我们自己的证明没有用处。二是证明斧子上的血是鸡血而不是人血。这应当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可问题是我父亲说过多次了,村上的那些人没有理会。那么,就只剩下第三条途径了。那就是,把砍伤村长的那个人给找出来。

我的父亲,他开始了他的密探生涯。他变得神出鬼没。

一把让人怀疑的、带血的斧子逼出了我父亲的智能。

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赵强家也被搜出了一把带血的斧子,而到刘之前搜查时,他的斧子却没有找到——他们都很可疑。都有可能砍伤了村长。赵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前些日子村长让写卫生检查汇报他竟然没写,村长就没有给他家分救济粮,他一定会怀恨在心的。我父亲和我们分析。他说没错。肯定没错。

吃过饭后我父亲就出去了。傍晚的时候,我父亲被赵强提着耳朵送回了家,一路上,我父亲杀猪一样地嚎叫。赵强提我父亲耳朵的理由是,我父亲一天都鬼鬼祟祟地围着他家转,还偷看他女儿洗澡。——他要是再去我们家,我就杀了他!

那是我父亲密探生涯中的第一个挫折。挫折一个接着一个。我父亲觉得全村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疑起来,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晃出一副砍过人的样子来。有一天他竟然偷偷地问我母亲,她能不能确定我哥哥那天晚上一直在家,一直没有出去过。他说,要是我们睡着了没有听见呢?

在我父亲成为密探的同时,他还成了一个告密者。后来村上都烦了,等我父亲一进门他们就问我父亲,你说,你想告发谁呢?全村的人都让你告过两遍了,现在,轮也该轮到你自己了。村上说,你是最可疑的一个人,你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怜的父亲,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这个一直谨小慎微的人已经无路可走了。

某天下午,二叔又在我们家出现了,他对我父亲说,哥,人家没有怀疑你,要不然还会把你放回来,让你每天这样大摇大摆?临走,我二叔又露出了一丝神秘来:村长已经没事了。他说砍他的不是斧子,而是一把刀。你想,要是斧子,那么近,村长早就没命了。我二叔曾在村上干过,他的话不能不信。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叔走后,我父亲就行动了起来,他说,斧子的教训已经够了,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一整天都坐在一个水盆的旁边。他用水,用磨刀石,抹布,黄矾和酒,一遍遍地擦拭着我们家的菜刀,镰刀,水果刀,罗丝刀。我们家还有一把大刀,那是我哥哥在中学时买的,那时我哥哥迷上了武术。在经过了水,用磨刀石,抹布,黄矾和酒之后,这把大刀仍然是我父亲眼里的钉子,他将它藏了许多的地方,可是他还是能轻易地将它找出来。在一个月高风黑的晚上,我父亲偷偷地把这把大刀丢进了离我们村子八里以外的一条河里。当天晚上,我父亲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可在第二天早上,他又不安了起来:我去河边的时候真的没人看见?我们家里有一把大刀,这事你们和外人说过么?……

不知是哪一天,我们家的砸刀又成了我父亲的心腹之患。他盯着它。他盯它的眼神有些紧张。

我父亲叫我和我哥哥找来铁丝,将刀片和它的底座紧紧地捆在了一起,这样,它看上去像是一整块的木头,而不是刀。我父亲长长地出了口气。

受伤的村长已经完全好了,除了头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之外。他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检查着安全稳定工作,叫人在墙上四处张贴新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加强防范意识,建立联防体系!……新标语盖住了旧标语。他也来我们家了。我父亲弯着腰迎上去,可他看也没看,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父亲,仍然在一遍写着那天晚上的经过。他改了又改,最后,他也不知道那一稿更可信些了。可他不能不写。他似乎,已经对这样的事着迷。

我二叔总是那么神秘地出现。他一出现,我们全家就开始紧张。

他说,村长虽然现在不说,可他一直都没有把那事放下。我二叔说,他们正在悄悄地调查呢,这事没有完。在我们的面前,他又一次压低了声音,并朝四外看了看:其实,砍伤村长的就是一把斧子。为了让那个凶手放松警惕,村长才叫人说他是被刀砍伤的。

在我们进行反应之前,我父亲突然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他还是抓住了我二叔的衣领:你说!你给我说实话!到底砍伤村长的是刀还是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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