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冰
村里去找阿普吉洛梭的人打着火把刚到村口,就碰上阿普吉洛梭回来了,可他是被一伙人抬着回来的。
“天哪! 这究竟是咋过回事……”正要顺沟去找阿普吉洛梭的人见他一身是血地被抬着回来,一时全都吓呆了,吓傻了。
“快送回家去。”首先醒过神来的是他呢窝寨的一位中年汉子,经他提醒,大家都纷纷反应过来,忙着把阿普吉洛梭送回家。
“他爹……”一直站在大门外等候丈夫归来的娜嫫,突然间看到一群人朝她家走来,赶忙没命似的奔过去,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遇上了正被人抬着回来的丈夫阿普吉洛梭,便推开众人,哭喊着一头扑了上去。
见到丈夫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着,娜嫫一下如五雷轰顶,脑袋像是被那样东西重重地猛敲了一下,“嗡”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人们赶紧把阿普吉洛梭盖好,又忙着去招呼娜嫫。
“娃他爹! ……”随着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刚昏死过去的娜嫫终于被人七手八脚地掐醒过来。
也许是娜嫫的嚎哭声起了作用,阿普吉洛梭竟然一下子苏醒了过来,睁大眼睛望着娜嫫.嘴角不由自主地搐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说点哪样,但终归没有说出来,最后在娜嫫怀里头一歪就咽了气。
“娃他爹……他……爹……”娜嫫抱着咽了气的丈夫,一声接一声地哭喊。她又是摇丈夫的身子,又是掐丈夫的仁中,可阿普吉洛梭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那中年汉子上前试了试阿普吉洛梭的鼻息,再看了一下眼睛,心情沉重地说:“不行了,大哥他走了!”在场的人一惊,都后悔慢了一步,没有让阿普吉洛梭断气前归家。
这突然飞来的横祸把大家吓得六神无主,在场的人都被娜嫫悲恸欲绝的号哭所感染,都忍不住鼻子一酸,纷纷“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这到底是咋过整的?好好的人……”那位中年男子的眼光直射着抬担架的几个汉人问。
“是……是被炸死的,被哑炮!”同来的一位稍年长一些的汉人抖铃磕战地回答。
“是这样,为了修通一段倒塌的沟路,大叔回来时遇上我们放炮,硬要帮我们放,有一炮没有响,大叔硬要帮我们重新装哑炮,在掏哑炮时不小心弄响了。”一个年轻的汉人见那位稍年长一些的汉人说得不清不楚,赶忙解释说。
“老天爷,咋个会这样……”娜嫫听后哭得一下子昏死过去。
还是那位中年汉子老道些。他一边让人招呼娜嫫,一边领着几个人冲进娜嫫的家,抱来两床被子,迅速在大门外的场地上用柴块铺平了一张床,暂时把阿普吉洛梭安顿好。
阿普吉洛梭被汉人村炸死的消息,在人们添枝加叶的传播中,像一阵旋风,还不到一锅烟工夫就传遍了全村,传到了山前山后,听到消息的山民们气愤了!
“这还了天得! 狗日的汉人村人,他们在沟头,我们在沟尾,放水年年都要受他们的鸟气,现在包产到户了更受气,今天又炸死了我们的人!”
“就是,解放前他们就占势欺压我们少数民族。这回,我们再也不能缩在裤裆里让人瞧不起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人是被汉人村炸死的,这回说哪样也不能再忍了,要报仇。”
“是啊! 走,找他们新账老账一回算。”
山寨里的人被惹怒了,激愤了,咒天骂地,满嘴粗话、脏话。
老村长阿吉凉子是随后赶来的,见他来,人们赶紧让开一条道,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那眼神明明是,只要德高望重的老村长阿吉大叔哼一声,他们就立即上去把汉人村那几个抬阿普吉洛梭回来的汉人活活撕了,把他狗日的汉人筋骨拆了拿去喂老野狗。
阿吉凉子一瞧事情不对头,赶忙走上前几大步,伸出双手想去扶娜嫫。娜嫫见阿吉凉子来扶自己,便一时强忍住了哭声,一头扑过去双手紧紧地抓住阿吉凉子的双肩,极为悲痛地说:“他大叔,这是咋个了! 娃他爹这是咋个了啊……”
阿吉凉子想安慰娜嫫几句,但忍不住也落下一串串的眼泪。他扒开人群站到一个高一些的粪堆堆上,强忍着悲痛打雷放炮似的向乱哄哄的人群吼了一通彝汉夹杂的话,告诉大家不要乱,谁也不准乱整,有他呢! 哪个敢乱整,整出祸来要他的猫命,事情终归会有个枝枝果果的。
老村长阿吉凉子这一叫喊,乱哄哄的人群立即安顿了下来。紧接着,阿吉凉子又叫人去把娜嫫家正房的后山墙挖通一个过道。按当地的风俗,死人只有抬出的理,没有抬回来的理,特别是凶死在外面的人,属于暴死,那更是不能抬进大门的,不要说堂屋了。
阿吉凉子叫人把凶死在外面的阿普吉洛梭从刚挖通的后山墙洞里抬进家,安放在平时作为堂屋的火塘前,好让凶死在外的阿普吉洛梭死后能归家,不至于让他在外面放长了冷着,灵魂归不了家,入不了祖,成为山魂野鬼,安葬时口眼难闭。
把阿普吉洛梭“请”进了家,阿吉凉子这才顾得上把娜嫫递上来的烤茶、烧酒各喝了一盅,又接过娜嫫递上来的三匹上好的老草烟叶,坐在火塘边上慢慢地装上点着,吸了几口,又喝了几口酽酽的浓茶,这才抬起头对娜嫫说:“大侄女,你是当过妇女组长、当过妇女代表,跟我到过乡上、县上开过会,见过大世面的人,事情没弄清以前,你可要稳住自己,不能乱了方寸啊。”
娜嫫抬头望着她一生最敬重的老村长阿吉凉子,虽然心里早就一团乱麻了,但还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看到娜嫫顺从地点了头,阿吉凉子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他重新点上一锅老草烟站起来,说要出去找村里几个管事的款款。娜嫫把阿吉凉子送到大门口,又说了许多难为、拜托之类的感激话,转身回到堂屋,扑在丈夫的遗体上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
那哭声掺杂着半彝半汉的语言,凄惨悲切,如泣如诉,灼人心痛,谁听着都难过不已。
阿普吉洛梭才五十出头,儿女还尚未成人,更何况……他们恩爱夫妻的缘分还没过完哩!
咋个会是这样?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娜嫫半点都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丈夫和她是早上一起出门的。娜嫫要到地里去,前几天栽的菜得浇水了,浇完菜她还得把牛羊赶到山里去放,迟了牛羊吃不饱。丈夫要到十七八公里外沟头上的汉人村去,每年放水前都要去商量,过去老村长阿吉凉子和汉人村原来的老村长是拜把子兄弟,好得一个人似的,现在虽然说老刀不砍刺,老人不管事,换成他年轻的儿子了,但还是他说了算,她很放心。不过出于多年的习惯,临走前她还是唠唠叨叨地向丈夫交代了又交代,让丈夫走路要小心脚下,别踩踏脚;到了汉人村老村长家中午要少喝点酒,说话要小心,说话办事都不能违背原来老村长和我们共同定下的“彝汉一家亲”生死约定。彝族、汉族是一家,是我们国家的政策,也是我们两个村世世代代和好下去的根本,任何人不能违背,吃过中午饭就赶紧回来,晚了摸黑走路不安全,毕竟上个岁数了。丈夫一边赶路,一边答应着,分别前还跟她开了一个年轻时候经常开的玩笑。
丈夫走后,娜嫫浇完所有菜地,回家匆匆吃过饭,就把牛羊赶到稍远的地方去放。那个地方草好、水好,又很少有人去放,太阳还有好高牛羊就吃饱喝足了,娜嫫就早早地背着柴捆,赶着牛羊回家。
回到村,娜嫫放下背上沉重的柴捆,关好牛羊回到家里,瞧了一眼焐着的火塘,又转进灶房瞧见还是冷火熏烟的锅洞,晓得是丈夫没有回来。
娜嫫抓了一把干松毛放进锅洞里,扒开火底,用还没有熄灭的辣火灰把干松毛熏着,放进柴把火完全点燃,抓过葫芦瓢到石水缸里舀水洗了锅,放进甑子蒸上冷饭,加够甑脚水,然后又忙着去喂鸡、喂猪、洗菜、煮菜,直到煮好了饭菜,又烧涨了一壶水,关了猪,还不见丈夫回来。
娜嫫习惯性地在屋子里、院子里转了转,看了看越来越暗下来的天色,正想出门去瞧瞧。
丈夫是喝多了,还是又到地里摸索哪样去了。娜嫫心里想着,大门却响了。
“总算回来了”。娜嫫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赶忙走上前去开门。在大山里跑了一天,娜嫫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丈夫回来好赶紧吃饭。再说,天黑不回来,得点火把去找呢! 现在不得砍松树了,连火把都难找。门开了,进来的不是丈夫,却是去寨子里帮别人家做活计的女儿娜芝。
女儿回来了,娜嫫也很高兴。虽然她天天都能小鸟似的在母亲身边飞来飞去,但像今晚这样有时间好好地瞧瞧女儿,跟她说说话,好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不知不觉中,女儿长高了,长大了,长漂亮了,长成大姑娘了,个子像他阿爹,高挑挑的,样子像阿嫫,长得不胖不瘦,周周正正。唉,当嫫的粗心啊! 老实说,娜嫫从没有这样仔仔细细地瞧过女儿。娜嫫问女儿饭吃了没有,女儿说吃了,也不问阿爹回来没有,就一头钻进屋里,其实娜嫫问也是找个话茬口。当地的习惯,帮别人家做活计都是要管吃饭的。
娜芝进屋后,娜嫫又忙着去给她打了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拿了手巾和香皂,叫女儿出来洗脸。女儿出来了,娜嫫便坐在一旁瞧着女儿认认真真地洗脸洗脚,直瞧得女儿不好意思起来。
天,又逐渐暗了。寨子四周的山头上,乌蒙蒙的夜幕像挂起了一笼黑色的大蚊帐,拉网一样慢慢地向山寨围了过来。
屋里的火塘越烧越旺,长长的火舌窜出支着烧水的那把大铜茶壶的铁三角,肆无忌惮地舔着茶壶。茶壶里的水烧涨了,“哗哗”地发着响声。娜嫫站起来把茶壶拎到一边炖着,看看实在无事可做,就去搬来早上找回来的猪食叶,一面就着火光剁,一面与女儿说一些从寨子里、田地中或白天做活计时听来的咸咸淡淡。
包产到户几年了,做活计都是各干各的,偶尔起房盖屋和栽种请工相帮都是年轻人的事,热热闹闹地过了大半生集体劳动生活,现在成年累月都只消围着猪鸡牛羊转的娜嫫和别的父母一个样,总是喜欢向儿女们打听些寨子里或田地中听来的事。
按照1.3.1制得样品后于4 ℃冰箱中老化24 h,迅速使用液氮处理后经冷冻干燥机冻干,研磨成粉末后过200目筛作为测试样品。样品的老化度(结晶度)采用广角X衍射仪来测定,测试条件为:温度25 ℃,电压40 kV,电流40 kA,扫描速度2°/min,衍射角2θ范围为4°~40°,步长0.02°。测试结果用Jade 5.0软件进行处理分析,相对结晶度(%)按照结晶区面积/总面积×100 计算[6]。
娜芝洗好脸脚,又和阿嫫说了一些闲话,见阿爹还是不见回来,就催阿嫫先吃。娜嫫嘴里拒绝了女儿的劝说,站起来又往火塘里添了一些柴,让火光更亮一些,又回到原地继续剁猪食叶。
山寨里家家都有用松明子或火塘里的光亮照明的习惯,虽说前些年上边帮助山里拉通了高压电,亮了一段时间电灯,但后来大都交不出电费,点不起,还听说变压器哪样的也烂了,得集资重新买才行。好在山里人都习惯了,遍地都是柴,砍回来不费力气,烧起来又亮又热乎,何必硬要去花钱点哪个冷秋秋的电灯呢?
丈夫是今天一大早就被老村长派到邻县的汉人村去的。
娜嫫所在的寨子汉名叫他呢窝,它和大山里许许多多彝族山寨没什么两样。二十几户人家或隐或现地躲藏在深深的大树林里。与大黑山下住着的各个彝家村寨是叫得答应,却看不见。所不同的,是他呢窝寨处在大黑山的边边上,与它相邻的有不少彝族村寨,但放水却要到另一个地区另一个县的一个汉族村子,山里人习惯地称它为汉人村。
汉人村很大,与他呢窝和大黑山中其他几个寨子的关系有些特别。解放前因为争山、争水、争猎曾经发生过几场械斗,解放后在争山这个问题上还磨擦过几次,后来还在打猎时误伤过他呢窝寨的猎人。因这些关系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宿怨,两边长期积怨,几代不和。娜嫫的公公,她丈夫的阿爹就是在解放初期的一场争猎过程中被汉人村的猎人打死的。前些年,为了改善彝汉两族人世代留下来的积怨,加强民族团结,由两个地区两个县乡的政府出资,组织双方出劳力在山那边的汉人村地界上修了一个水库,挖通了沟,改善了两个村寨和他呢窝寨附近几个寨子的水利条件,也改善了两个村及其他寨子里彝汉两族之间的关系,老村长阿吉凉子还带着娜嫫到汉人村去,两村人一起制定了“彝汉一家亲”的约定,老村长阿吉凉子还领着娜嫫和阿普吉洛梭等人,牵着大骟羊、背着老腺鸡等礼物和彝家最好的苞谷酒,按照彝族规矩,与汉人村的老村长拜了把兄弟。
水利条件改善了,彝汉两村和睦相处,后来又进行了一些合作,此事还上了省报,两边都当过先进,成了全省民族团结进步的典型。包产到户以后,两边都是各顾各的状况,因水库是建在汉人村的地盘上,汉人村在沟头,他呢窝和其他几个受益的寨子都在尾巴上。沟路长,水少,各种矛盾又重新出现,虽然还没有发生过像以前那样头破血流的纷争,但牙齿碰着舌头的事也会时不时发生,所以每年一到栽秧前期,商量挖沟放水就成了他呢窝等几个寨里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往常,他早该回来了,今天是鬼扯脚了?”娜嫫剁完了猪食叶,收拾顺刀子和猪食板,把剁碎了的猪食叶撮进大锅里,直等得有些心烦意乱,心上老是觉得有哪样东西放不下,心焦焦的。渐渐地,娜嫫甚至觉得有些坐不住了。
年纪不饶人啊! 年轻时,丈夫曾经是山前山后有名的撵山腿,走路快如麂子,力气过人,曾撵瘫并赤手空拳掐死过一只来咬死山羊的豹子,被上边称为“打豹英雄”,进过广播、上过报纸,事情还轰动过山里山外。现在人老脚杆酸,毕竟是比不得以前了。在过去,这只不过是抬抬脚动动腿的小事,今天竟也耽搁这么久。该不至于人老眼花,被鬼牵去了吧! 真个,今天丈夫咋个还不见回来呢?
等得心慌慌的,娜嫫再也坐不住了。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起来时,自己眼皮跳了好一阵。现在细细想想心里很不安。
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娜嫫一大清早左眼就老公鸡啄似地跳个不停。当时,娜嫫心里虽然也“格登”地像被哪样猛戳了一下,但因为要忙着煮饭、找菜、找猪食和煮猪食,这些都做顺后又要忙着喂鸡喂猪,随便吃过饭又要忙着去放牛羊;更要紧的是丈夫昨晚上在火塘边上就告诉过她,一大清早他就要到汉人村去跑一转,今年干旱严重,坝里水不多,老村长叫他去商量挖沟放水的事。所以,娜嫫当时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更多地往心里去想。
“大清白早的,还会有那样事?”娜嫫心里这么安慰自己,顺手掐了一片猪食叶子贴在老跳个不停的左眼上,过了一会儿,还真个就不跳了。
儿子不在家,女儿洗了脸又跑出门,不知要到哪里去疯。可能又要到哪家跳笙去了?娜嫫心里说着,竟然忘记了肚子饿,也忘记了在大山里放牛放羊跑了一天路,爬了一天山带来的疲劳,独自一人摸黑到了村口,站在平时丈夫回来必定要路过的那棵大麻栗树下,呆呆地望着那条通向汉人村大沟所去的方向。虽然天早已黑定了,又没有月光,娜嫫能望到的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但她相信,丈夫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再晚也一定会从那个方向回来,等到什么时候都得等。
眼睛望模糊了,脚杆站酸了,娜嫫干脆坐在一根高高地高出地面的大麻栗树根上,并开始用尽力气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丈夫,盼望着丈夫那很大的嗓门从远处传来回声。
月牙儿被娜嫫喊出来了,又慢慢地隐去;星星被娜嫫喊出来了许多,又悄悄地落了几颗;森林被娜嫫喊应了,发出呜呜的回声;大山被娜嫫叫应了,把她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传得很远很远。怪诞的是,偏偏就是听不到丈夫的回声。
月儿没有了,星星远去了,山风呜咽着,一阵紧似一阵,把娜嫫焦急的呼唤传得很远很远,可就是仍然看不到丈夫的影子。
“今天他究竟是咋个了?”娜嫫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感觉到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顿时更加不安起来。于是,她赶忙爬下树根,在黑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回村,急匆匆地到各家去,叫几个人帮着去寻找丈夫。
娜嫫从前当过几十年的妇女小组长,又是村里除了老村长阿吉凉子除外唯一当过代表的,虽说还不老,但这几年也和老村长阿吉凉子一样,也老刀不砍刺了,让给了寨子里的另一个年轻媳妇当,但她一家素来都人缘极好,寨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肯听她招呼。一听说她丈夫去汉人村商量挖沟放水栽秧的事至今未回,人们都纷纷放下碗筷或老闷筒,用不着谁安排谁吩咐,都忙着去准备火把。
不到一锅烟工夫,就有十几位青壮年男人打着火把,点着手电筒陆续来到娜嫫家,又一起出门打算顺大沟去找人。可谁也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午夜时分,不远处的山路上传来一阵阵悲楚、凄怨的大筒声和叭喇声,这是他呢窝附近九村十八寨山前山后的山民们听到噩耗后,陆陆续续从各处赶来了。很显然,有的亲戚还自己带着喇叭匠赶来。
彝家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喜事请到,白事听到,老八辈子到现在,只要听到谁家有白事,四山八凹的彝家人就会丢下手中的活计,抱着鸡、拎着酒、扛着米、拿着自己家种的瓜瓜菜菜赶来安抚、帮忙着料理后事,亲戚和比较亲密的弟兄还会牵着羊,请上一班叭喇匠来,以显示自己与死者的特殊关系。
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九曲回肠的山路上,火把星星点点,宛若游龙。村道边,寨子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用彝汉夹杂的声音叫着、吼着、议论着、骂着、一起起,一队队,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前前后后地唤着,陆陆续续地走进停放阿普吉洛梭遗体的屋子里哭诉一番,咒骂一番。一时间,娜嫫家不大的院子里、土掌房房顶上、门外边都被挤得水泄不通。虽说是凶死,但阿普吉洛梭是有儿有女的人,生前为人不错,娜嫫人缘又极好,说话办事都很通情达理,当妇女小组长时又帮助过很多人,所以人们都百无忌讳,只一顿饭工夫,来的人已经超过了平时寨子里办丧事的几个倍了,但山里山外的村民们还在蚂蚁搬家一般陆陆续续地向娜嫫家赶来。
夜深了,娜嫫忍着悲痛,拖着脚瘫手软的身子,招呼了一起又一起前来帮忙和吊丧的客人,安慰了一番听说家里出事后就跑回来,一直跪在阿爹遗体旁哭成泪人的女儿娜芝,又忙里忙外地去四处张罗。
望着娜嫫苍老、憔悴、干核桃皮似的脸,在场的妇女和一些老人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汉人村同来的几个小伙子受眼前的气氛所感染,也忍不住转过身抹起了眼泪。
也许是受大家的影响,一直在劝说别人的娜嫫也忍不住,背过脸又一次扑在丈夫的遗体上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去门外商量丧事的老村长阿吉凉子急匆匆地走进来,看到扑在阿普吉洛梭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娜嫫,忙上去扶起她,本想安慰几句,娜嫫却一头扑在阿吉凉子肩上失声地说:“他大叔,我的命咋个会这样苦哇……”
老村长阿吉凉子把娜嫫扶到火塘边的草墩上坐下,看着娜嫫悲痛欲绝的样子,自己也难过得再次掉下眼泪。
是啊! 娜嫫的命真个是太苦了……
那还是阿普吉洛梭年轻的时候。那时,他呢窝寨的日子还远远赶不上现在这个光景。阿普吉洛梭是队长阿吉凉子的侄儿子,因为父母早丧,熬年度日就更是艰难,好在他长得气力满壮,当时就任队长的阿吉凉子便经常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阿普吉洛梭去出民工,明里说是派苦活、重活,实际上是照顾他好多拿几分定额工分,多领点补助粮,混个肚皮圆。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年的光阴眨眼就在不知不觉中消磨掉了。阿普吉洛梭长年累月这个水利工地转到那段公路工地,不但能年年混个肚子饱,而且年年都是高工分,虽然那年月工分不值几个钱,但也不消愁补口粮钱,年底还多少能分得百把块钱的红。可是,让阿吉凉子伤脑筋的事也随着日子的脚步慢慢地来了。
阿普吉洛梭年轻力壮,老实憨厚,能干重活,也能吃苦耐劳,工地上很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跟他在一起,但阿普吉洛梭由于不爱说话,在姑娘面前更是一个没嘴的闷葫芦,加上人人都晓得他饭量过人,是一个一人能吃两个人饭的大肚汉,家中又无爹无娘,独人独户而且一贫如洗,所以很多姑娘与他接近都只是图他能干活,喜欢帮助别人这一点。七、八年过去,阿普吉洛梭这个工地出,那个工地进,慢慢地混大了年龄,与他一起出民工的姑娘们都一批批地嫁了,快到三十岁的阿普吉洛梭却还没有讨上婆娘。这事阿普吉洛梭不急,队长阿吉凉子却开始急了,他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地请人给阿普吉洛梭说亲,但山里姑娘嫁得早,合适的本来就少,加上他的家境,很多人家都破天荒地第一次不给阿吉凉子面子,纷纷在酒足饭饱之后一口回绝了德高望重的阿吉凉子。这事成了阿吉凉子的一块心病,犹如心口上压了一扇重重的石磨,老觉得对不起早早过世的阿哥阿嫂。
一次,阿吉凉子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走了两天山路,第二天运气好,一枪打了个很大的麂子,虽说路途还远,但总不能因为路远而把好不容易到手的麂子丢掉吧!
阿吉凉子扛着麂子一路上紧走慢行,走到半路上离他呢窝寨子二十多公里的一间田房前,感觉尿急,也有些累了,就把肩上的麂子往田房一角的稻草堆上一扔,左右看了看没有人,甚至连小鸟和附近的虫子也不知道躲到哪百边去了,就伸手去掏裤裆里的雀子。刚才只顾兴奋地扛着麂子赶路,尿早憋胀了,在这没有人烟的山野之地,阿吉凉子踮起脚尖,拉出自己被尿鼓胀得黑大三粗的东西,对着前面的干草畅畅快快地尿起来。
正当他淋漓尽致、舒服之极地把憋了大半天的尿噼噼啪啪地撒在干透了的稻草上时,突然听到一声女人的惊叫,吓得他一下子用手捂住下面的那物件,急忙扯过裤扣,让正在排泄着的尿水淋湿了一裤裆,同时还下意识地倒退了几大步。
见鬼了,真是活见鬼! 在阿吉凉子撒尿的干草堆里。竟然会钻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人。
阿吉凉子又惊讶又羞愧,感到十分奇怪,急忙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扣好裤扣,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又转过身望了几眼,并冲着草堆里那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叽里呱啦地讲了一通彝话。
见那个被尿淋了一头的女人木愣愣的,一面用手不停地在头上揩,一面用怯生生的、一脸疑虑的眼光望着他,阿吉凉子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她格是听不懂彝话。
阿吉凉子的这一想法得到证实后,这才开始用一双猎人的眼睛把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年轻女人从头到脚地重新打量了一遍。
跟前这女人好像还是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瘦尖尖、黄肌肌的脸,胸脯扁平得显然看不出半点女性的特征来。一句话,从上到下不管怎么看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实在是太差劲了些。
见姑娘十分怕生,又听不懂彝话,阿吉凉子又改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问出了个子虚乌有,豆豆虫虫。
这姑娘是山外边跑来的汉人,二十岁了,爹妈相继病死。弟妹连饿带病也死了,她一路讨饭,迷路了才走进这高高的大山里,昨天晚上又饿又累,实在没有去处,就在草堆里过了一夜。阿吉凉子心地善良,知道姑娘无依无靠,而且已无家可归,情形扎实可怜,就将姑娘领到他呢窝寨,打算让她给阿普吉洛梭做媳妇。
回寨后,阿吉凉子把麂子和姑娘直接送到阿普吉洛梭的土掌房里,把自己的意思跟他说了,叫阿普吉洛梭立即打整一下,他回去抱一套干净点的被窝铺盖,准备让阿普吉洛梭当新姑爷。谁都料想不到,快到三十岁了还不知女人是哪样构造的阿普吉洛梭,还竟然会把头摇得像挂在树尖尖上的干葫芦,死活不干。
阿吉凉子好心好意想为侄儿做成这台美事,没想到这龟儿子竟然会不知好歹,不领他的情,这叫他这个昔日里管天管地,威望冲天的队长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再说,又咋个好打发他领回来的这个姑娘!
阿吉凉子在山里山外威信冲天,从来都没有被别人拒绝过,这次是他的亲侄儿子,把他气得一下子气都不打一处来,不由得火冒三丈,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十分粗俗地大声骂道:“杂叭拉儿子,给你个狗×日还嫌毛戳,你莫不识好歹。你想不讨婆娘断子绝孙,你阿爹阿嫫答应吗?再说,别人答应,老子还不答应呢!”骂完,也不管阿普吉洛梭吭气不吭气,张罗了队上的几个头头脑脑,把自己打来的麂子在阿普吉洛梭阿爹阿嫫给他留下的三间土掌房前开肠破肚,然后在火塘里架起锅桩石,汤汤水水地煮了一大锅,也不敢请叭喇匠,拿出自己开会供应舍不得吃的两斤麻栗果酒,又叫来自家的老老小小,蹲在毛主席像前饱饱地吃了一顿麂子肉,然后生拉活扯地将一对新人在毛主席像前拜了堂,就算给阿普吉洛梭办了亲事。阿吉凉子还当着大家吓唬他说:“这回有阿爸毛主席亲自作证,你想悔婚就是反革命,老子让民兵把你抓起来。”
很多人都说,年轻的男女只要滚在一个被窝里,不想的也想了,不会的也会了,不通的也通了。从那以后,阿吉凉子拣来的那个姑娘就成了阿普吉洛梭的女人,至于她姓哪样叫哪样?从哪个地方来?寨子里的人一向懒得打听。阿吉凉子在他俩成亲的那个晚上,当着围在热烘烘的火塘边上喝酒吃肉喝汤的老老小小,顺口给新娘子取了个半彝半汉的名字,说叫娜嫫。彝族的称呼都随丈夫,叫某某嫂什么的,这样做也纯粹是为了好记工日评工分而已,至于别的什么七股八杂,管他呢?能下儿生崽就行,大家都正着急阿普吉洛梭讨不着婆娘,要断香火绝子孙绝后代呢!
也许是那一顿汤汤水水的麂子肉吃了管火,成亲时长得瘦尖尖、黄肌肌的娜嫫,几个月后竟然变得白里透红,高高挑挑,成了村里罕见的美人。这还不算,十个多月后,娜嫫头一胎就给阿普吉洛梭生了个黑黑胖胖的娃儿,还是个长雀雀的。随后,娜嫫又挤豆豆似地给他生了个姑娘,喜得阿普吉洛梭整天嘴歪半瓣,更是对娜嫫喜欢得不得了,心肝肝肺尖尖似的百般疼爱,被山里的男人们心里嫉妒得要死,嘴上却嘲笑他,说他是前三十年后三十年都没有见过婆娘的货。
山里的婆娘是用调子唱来的,是在跳笙场上跳来的。那年头,虽说上边不准唱、不准跳,但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凹里,谁管得了。山里人天性爱唱、爱跳,从古辈老人那时起就传下来,彝家人有“会吃奶就会喝酒,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笙”的说法,哪个禁止得了,要叫大山里的彝家人不唱歌、不跳舞,除非树倒长,水倒流,太阳从西边出来,再加上山高皇帝远,队长阿吉凉子也是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说归说,禁归禁,大黑山上照样山歌野调,笙场遍地。娜嫫不是唱来的,也不是跳来的,是队长阿吉凉子拣来的,有一次还被喝醉了酒的阿吉凉子冲壳子时说成是他一泡尿冲来的。按理,娜嫫会身价百跌,在山里人眼中一辈子露不了脸、抬不起头,但队长阿吉凉子偏不这样,也不允许这样! 娜嫫是他拣来的,是他阿吉凉子队长的侄儿子媳妇,娜嫫如果缩头缩脑,畏首畏尾,他会觉得自己二指大的脸没有面子,还会受到山前山后那些老哥们的耻笑,更对不住早年死去的阿哥阿嫂。正因为这一点,他要让娜嫫在寨子里抬起头,在山里的彝家女人中抖起来。恰好娜嫫是山外的汉人,读过小学五年级,这在当地几辈子不出山门、不识文断字的彝家妇女中算多少有些见识,与阿普吉洛梭成亲后又很快学会了彝话,是寨子里又能说汉话又会说彝话的唯一的人。阿吉凉子就抬举她当了妇女小组长,还当了记分员和会计,好让她领着用彝汉两种话读报纸学文件,讲清报纸和文件上的大谱气意思。后来,娜嫫还当过几回妇女代表,上过公社和县上开过代表会。有一次,娜嫫还被上边指定为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上过州府领奖抱大镜框戴大红花呢!
娜嫫是过苦日子出身的人,除了能干和心地特别善良外,还能处处与山里的姐妹们贴心贴肝,很会关心别人。不管是做记分员、做会计,还是当妇女小组长,都没有跟哪个顶过嘴翻过脸,彝家的老老少少都和她处得拢,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忘记了她是山外来的汉人,处处把她当自家彝胞姐妹的拿事人看待,大事小事都肯找她拿主意想办法。
老村长阿吉凉子在火塘边上咂完了一锅老草烟,同时也把娜嫫的身世“过电影”似的回忆了一遍。
见娜嫫还在一个劲地哭,阿吉凉子在草墩上挪了一下屁股,又装上一锅烟上前点着,猛咂了两口后站起来对娜嫫说:“侄女,古话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哭也哭不回来,身子骨要紧。按我们彝家的说法,大侄他不是死了,而是享福去了,给大黑山上的喜鹊姑娘当新姑爷去了,出丧那天就是他的喜日子,我们得喜喜欢欢地送他才是。”
娜嫫止住哭,劝阿吉凉子去睡一会。阿吉凉子与寨子里另一位管事的商量了几句,点上火把,说要带人连夜去找汉人村的几个再说说,了解清楚情况才好定夺。
看着阿吉凉子消失在黑夜中的火把。想想他刚才讲的一番话,娜嫫不禁又想起与丈夫恩恩爱爱二十多年的日子,忍不住悲从心底再次涌起,放声哭了起来。
“娃他爹,你咋过舍得一个人丢下我们娘母三人去了呢……”
在娜嫫一声接一声,悲恸欲绝的号啕大哭感染下,屋子里、院子中、土掌房上的很多女人都跟着又哭了起来。
在彝山,哭丧是一种风俗,哪个家老人过世,都要有人陪着哭,陪哭的人越多,说明这家人越有人缘。显然,这次陪哭的人比哪一次都多,年老的妇女用彝话哭唱着彝家古老的哭丧调;中年的边哭边用哭声诉说着阿普吉洛梭少年失去双亲的不幸和青少年时期生活的苦难,以及和娜嫫结婚后夫妻恩爱、这些年日子慢慢好过,直哭诉到他惨死的不幸和今后一家老少的日子;年纪轻的、小的哭不成调,也诉不来苦情,只好跟着一个劲地哭。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使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乐调悲切极了,伤感极了,似乎要用哀怨悲恸的哭声把一个大黑锅底似的黑夜撕扯成血糊里拉的碎片!
叭喇声又响了,接着是大筒。绵长悲怨的哀乐正好与女人们凄凄惨惨的嚎哭声融合在一起,和着野鬼笑声一般呜咽咆哮的山风,汇合成一组组拽人心肺的特大哀乐,远一阵近一阵地在大黑山里狂野地飘荡……
哭丧的调子一调又一调,似乎永远也哭不完,吹不尽。那阴风惨惨的叭喇声、大筒声一阵紧似一阵,夜越深越显得凄惨。
山风又起了,从黑乎乎的大黑山丫口那边刮过来的野山风刮打着、呜咽着,似哭似唱,狂荡极了。不远处的林子里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号丧似的老蹲武雀叫,让人毛骨悚然。老辈人都说这种雀是阴鸟,叫不好,不吉利,一叫就预示着附近或村子里还要死人。有人在心里说,不好!阿普吉洛梭生前人缘好,说不准要约上几个去做伴也说不定。
人们心里越发毛,那叫声持续得越长,搞得人心惶惶,令人全身一阵阵发冷。老道一点的妇女连忙找到自家的人,在各自的衣服口袋里装进一点糯米、茶叶,又在各自的额头上、耳根上抹上黑黑的锅烟子,说这样可以避邪,灵魂不会让阿普吉洛梭叫去,不会被约去做伴。只有娜嫫不这样,她声声哭诉着,说愿意让丈夫叫去,死也和他在一起,那哭声更加凄切,令人肝肠寸断。
下半夜,赶来的人又多了一些,院子里又烧起了几堆大火,娜嫫哭哑了嗓子,女儿娜芝哭得昏死过去几次,又被人叫醒了过来。娜芝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打击,火光下双眼肿得就像四月间的大毛桃子了,却仍然一直跪在阿爹的遗体旁哭个不停。
彝家办丧事极为铺张,不管山前山后,只要听到就来。办一场丧事,往往是牛、羊宰光了,鸡猪杀光了,粮食吃完了,有的家庭办一次丧事要穷得几年。因为人多,来的人是极少有铺睡的,主人家也不必管,更管不了。昏暗的屋子里、不太宽敞的院子中、平坦的土掌房顶上都有人躺着。大栗树疙瘩火烧得很旺,也不知是哪个出的点子,土掌房上的几堆火是在几口破大铁锅里烧的,这样就避免了会烧透土掌土去点着下面的木头和劈柴。火堆边上煨着的茶壶、茶罐里水添了一回又一回水,加了一次又一次茶叶,茶水酽了又淡,淡了又酽;老草烟、黄烟和劣等的纸烟轮番着传了一转又一转;几十只老闷筒转来递去地不知传了多少圈、吸了多少烟,人们还在陆陆续续地赶来。除了路远的外,大部分家庭的老老小小细细大大都来了。来的人背着米,拿着烟、酒,有的还背着蔬菜、腊肉之类的东西,也有的拎来了大小不一的公鸡、母鸡,还有的抱来了过年杀吃的大腺鸡,村中的人还背来了家里所有的碗筷。
天快亮了,羊杀倒了一片,猪杀了两大头,鸡杀满了一地,请朵觋的人早上路了,帮厨的人开始忙碌着准备饭菜,只等老村长阿吉凉子来商量如何办这场丧事,以及等朵觋来为阿普吉洛梭瞧一个好日子发丧了。
天大亮的时候,一个长得敦敦实实,一脸憨态的彝族小伙子一头撞开密匝匝的人群,冲进停放阿普吉洛梭遗体的堂屋,使平静了半个多时辰的娜嫫家又立即产生了一阵骚乱。
他叫岩洛,是死者阿普吉洛梭的儿子。这些天,他到山背后未来的丈母娘家帮工去了,是刚刚叫人找回来的。
还没等娜嫫上前安慰,岩洛已一个劲步走上去,一头跪在阿爹的遗体旁号啕大哭起来。从他那滚烫的青春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哭声令人心痛,又一次深深地感染了大家。很多人都上前相劝,但自己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屋子里、场院中、房顶上,再一次掀起了号哭的热浪。
突然间,岩洛大吼一声,猛地站起来上前跨了几大步,一下子窜到伤心地呆在一旁的那几个送阿普吉洛梭回来的汉人村村民面前,树桩头似的立着,瞪着一双血红的公牛眼,牙齿咬得格格地直响。
看到儿子凶神恶煞,两眼像要喷火的模样,娜嫫忙上去拉住他,告诉岩洛这几个是送他阿爹回来的,不关他们的事,叫他不要乱来。
岩洛没有理会阿嫫的话,照样瞪圆了一双充血的眼睛,鼻孔里喷着粗气,活像一头斗牛场上斗红了眼的牯子一样,一下挣脱阿嫫的双手,扑上去双手撕住汉人村一个村民的衣领,炸雷似的大声吼道:“还我阿爹……!”
汉人村的几个村民被这突然而来的事态吓得脸都绿了,一个个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在场的人群炸了。昨晚要不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长阿吉凉子压着,他们早就把汉人村的几个龟儿子活吞了。人们心里正憋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呢,这下一触即发,似乎都找到了出口。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一齐大吼起来:“掐死他……”
“叫他们偿命!”
“对! 活撕了他们给阿普大叔报仇。”
愤怒的人群被激得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人们全都失去了理智,一齐吼着、叫着向几个汉人村村民压了过来。这时,又有人火上浇油,重新提起解放前后争山、争猎、争水被汉人村打死打伤人的事来。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这下还了得天台?本来就无法控制的人们,一下子成了被戳破的马蜂群,吼成一片,叫成一团,屋里屋外,房上房下,简直乱成一大锅翻滚的稀饭。
汉人村的那几个村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整成这个样子,都一时三刻被吓破了胆,一齐从开始坐着的草墩上滑下来,跪在地上直喊饶命,还大声说责任不在他们,是阿普大叔硬要去帮助他们掏的。再说,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村长安排送阿普大叔回来的。但是,这种时候是没有一个人会听他们驴喊鬼叫的。让愤怒的烈火烧红了眼的人们,这时似乎全都不长耳朵,复仇的火焰把大家全都烧糊涂了。
见说不管用,却反而促使山民们愤怒,那几个汉人村的村民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任凭人们辱骂、撕扯,大有听天由命,任人发落的意味。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已纷纷拿起了砍刀、锄头和柴块木棍。这时,一个早已被吓傻了的汉人村村民似乎猛醒过神来,不顾一切地大声吼道:“你们不能这样,阿普大叔是被瞎炮炸伤后死的,得等上边来解决,有法律呢!”
没想到被失去阿爹的悲痛击打得完全失去理智的岩洛不但听不进去半个字,反而更加怒火中烧,放掉原来提着衣领的那一位,一把抓住说话那人的头发怒火冲天地说:“杂种,你还跟老子讲什么法律不法律。伤人赔钱,杀人偿命,这就是大山里老八辈子就传下来的法;一命抵一命,这在大山里天经地义! 荞麦开花,李子结果,自从屁股分两岔就是这样过来的,难道你狗日的不晓得。”
岩洛一边叫骂着,一边发疯似的撕扯着那人的头发,那惨状、那场景使一些在场的老人也心里不忍,只是谁也奈何不得。
阿普吉洛梭是被汉人村活活炸死的啊! 更何况两村还有世代冤仇。
看来,一场大祸是难已避免了。
正在这火烧裤裆的节骨眼上,消失了大半夜和半大早上的老村长阿吉凉子带着汉人村年轻的村长王强突然赶来了。
阿吉凉子告诉大家,他到汉人村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还找了几个证人,并一大早就去看了阿普吉洛梭出事的地点,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阿普吉洛梭受老村长阿吉凉子的安排,昨天一大早顺着大沟到了邻县的汉人村,与汉人村年轻的村长王强商量好了今年修沟和放水栽秧的事,还在村长王强家杀鸡喝酒吃饭。回来时,阿普吉洛梭因为事情办得顺利,又在村长王强家十分爽快地喝了几杯,所以兴致特别高。半路上,遇上汉人村几个年轻的伙子正在一段比较大的塌方上装炸药,准备放炮炸石头。因好几年没侍弄过炸药了,几个小伙子都显得笨脚笨手,看起来实在是不得要领。阿普吉洛梭年轻时常年出民工,曾经是水利工地和公路上有名的“神炮手”,今天一见,他心就痒了,停下来热情地给几个年轻人讲解做示范,为他们装上炸药,最后还亲自点了炮。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当年曾创下过一次装、点一百炮无哑炮奇迹的“神炮手”,今天不过只装、点了四小炮,竟还有一炮哑了。刚才还吹了半天呢! 这还了得,传出去今后他呢窝寨的人不是成了吹牛皮的了吗?阿普吉洛梭“神炮手”的自尊心极大地受到伤害,不容分说就冲上去掏瞎炮。就在掏的过程中,害瘟的瞎炮却轰的一声被掏响了,等几个小伙子冲上去,抱起浑身是血,已完全不省人事的阿普吉洛梭时,大家全都没见过这种阵势,一时吓得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跑回村找来了村长王强。
大山里不通公路,就是邻县的汉人村也不例外,阿普吉洛梭出事的地点离乡政府都有五十多公里。年轻的汉人村长王强见阿普大叔伤势很重,看来怕是不行了,就一面派人立即去村委会找医生带上针水药物赶去他呢窝救人,一面派几个精干的汉子把简单包扎过的阿普吉洛梭送回老草医比较有名的他呢窝寨抢救,他自己得先去向村公所领导汇报,再带着医生火速赶来他呢窝。
也许是事情的经过太出人意料,也许是刚才被激怒了的脑壳有些清醒的缘故,骚乱的场面一下子竟奇迹般地静了下来。人们都傻眼了,一时之间竟搞不清爽这扯的是哪样马眼岔,扭的又是哪样羊角弯,全都半歪着脑壳直愣愣地缩了回去。
这时,又有人提出反正阿普吉洛梭是在汉人村死的,他死得不值,要按彝族热丧的习俗,要汉人村办丧事,而且要按热丧中最高的礼节发九天大丧。说阿普吉洛梭是凶死,他死后阴魂不散,要杀二十七头牛、三十六头猪、八十一只羊、五百四十只鸡,请来山前山后九村十八寨的彝家男子用三七二十一天大礼来行傩吊丧,还要请来九九八十一对中年男女由九个朵觋领着唱九天九夜的“守灵歌”,还要汉人村长和那天放炮的几个小伙子给阿普吉洛梭披麻戴孝……
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对这些要求老村长阿吉凉子和年轻的汉人村长王强一下子都转不过弯来。条件苛是苛刻,也明明晓得这是有意刁难,更不符合政策要求,但凶死阴魂不散,发大丧古来有之,山里的民风民俗不能改,山民的意愿更不可违。
正当阿吉凉子和年轻的汉人村长王强也感到这下很难钻出刺窠窠了的时候,一直在听老村长阿吉凉子说话的娜嫫走到那个提出要行傩吊大丧的人跟前,诚恳地说:“他大哥,大叔阿啵,他大兄弟,你们这是讲哪样?你们这是要整哪样?丧事该咋整就咋整,按习俗开丧三天,不能整那样大的摊摊,更不合让汉人兄弟那样整,都哪样时候了,还翻那股头的老皇历。说句不怕得罪的话,搞那样大的排场,你们是要让我娘母三人不气死也累死啊! 再说,九天,我娃他爹早就臭烂了,不能那样做,这里我先给大家下跪,拜托大家了……”说完并诚恳地给大家下跪磕头。
“不行,说一千道一万,就算鸡嘴讲成鸭子嘴,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也不行。我阿爹是在汉人村死的,不能白死!”听了阿嫫的话,刚刚消停了一会儿的岩洛又豹子似的跳了起来。
“混账!你还嫌没闹够吗?”听了儿子的混账话娜嫫生气地抓起一根火柴头就要打,好在被人拉住了。
“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死我,我就去把那几个狗日的汉人劈了……”见阿嫫愤怒,岩洛更加暴跳如雷。
“小背时鬼,阿嫫我一把尿一把屎地把你养大,你今天翅膀硬了,长本事了,你敢胡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娜嫫挣脱拉着她的人就要去打岩洛。
“打吧!阿爹死得不明不白,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大爹大嫫们,阿哥阿姐吗?我阿嫫本来就是汉人,生来就跟汉人是穿一条裤子的。”岩洛半点不退让,竟然还对自己的阿嫫出言不逊。
“你……你……说的是人话吗?”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会说出这样的混账话,娜嫫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昏死了过去。
“狗杂种,你是吃屎长大的吗?”阿吉凉子气愤极了,上前就给岩洛一烟锅,然后边上前抢救娜嫫,边大声对村民说:“拿绳子来,把这个吃屎长大的混账东西绑了,不然今天怕是要出马眼岔。”
老村长德高望重,他的话哪个也不敢违抗。大家虽不愿意,但老村长居然说了,只能照办,几个村民一拥而上,绑猪一样把岩洛绑了个结实,关在院子外的牛厩里。
骚乱的人群再一次又安静了下来,人们犹如在脑壳上猛浇了一盆凉丝丝的清凉水,一个个开始冷静地动脑子了。
也是呢! 年月毕竟是不同了,差点豆腐脑水闯了大祸,让山寨重演过去的悲剧。再说,真的闹起来,也打不过汉人村,我们咋过还是老辈人那种争强好斗的脾性。
娜嫫说服了众人,也婉言谢绝了汉人村年轻的村长王强要侍候她老人家一辈子,供她衣食住行的好意,把汉人村村长王强和同来的人安排到老村长阿吉凉子家住下,自己抱着女儿娜芝守在丈夫遗体旁默默流泪。
闹腾了一夜和半大早上的山寨终于恢复了丧事应有的气氛,虽凄惨、沉闷,但使人能够接受。
高亢、沉闷的大筒和悲切哀楚的叭喇声同时吹响了,这是又迎来了远处赶来吊丧的一起客人……
半夜时分,岩洛凭着一身蛮劲挣脱了绳子,下意识地一头冲到老村长阿吉凉子家房前,仇恨再一次从脚底冲到了脑门。他晓得,汉人村村长王强和那几个汉人就住在老村长家。
望着阿吉凉子家宽大的院子和正房、厢房、猪圈、牛厩等几大排房子,一想到里面住着汉人村的那几个人,岩洛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一屁股坐在阿吉凉子家大门前的柴堆上,掏出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
夜更深了,连大筒、叭喇也早已无声无息。岩洛一口气抽完了大半包烟,起身走到村东头阿罗家的牛厩旁,感觉一阵睡意涌来,爬上牛厩上面的草楼,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岩洛梦见自己不断地跟别人干仗,对方一会儿是日本鬼子,一会儿是国民党兵,一会儿是土匪,一会儿又是一些分不清面目、奇奇怪怪的人,还出现了今天那几个汉人村村民。岩洛抱着机枪扫,挥舞着大刀杀,直杀得血流满面,火光冲天……
“原来他们都是坏人,杀死他们……”岩洛大声喊着,挥舞着大刀就向汉人村长他们冲去,却一下子醒了。他定了定神,知道刚才自己是在做梦。
天已蒙蒙亮,外面人喊狗叫,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岩洛一轱辘翻身坐起,几大步跳下草楼,差点与正提着水桶冲出门的阿罗撞在一起。
“你……”阿罗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岩洛。
“咋个了?”岩洛反过来问阿罗。
“着火了,老村长阿吉凉子家的房子着火了,到处都喊着扑火。”阿罗边跑边说。
“着火了,好!烧死那几个汉人,烧死那几个狗日的。”岩洛愤愤地说。
“你放的?”这回轮到阿罗吃惊了,眼睛睁得核桃大。
“我……我放的。”岩洛迟疑了一下,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杂种,这回你是戳破天,闯天大的祸了,还不快跑。”阿罗放下水桶,推了岩洛一把。
“好汉做事好汉担,我跑个毬。再说,我还要看看那几个狗日的汉人是咋个烧死的呢!”
“你……”阿罗又是一脸疑惑地看了岩洛一眼,摇了摇头说:“杂种,你等着吃枪子吧!”说完便提起水桶,快步向老村长阿吉凉子家走去。
阿罗走了几步,回头见岩洛还在树桩桩一样站着,不由得万分火起,大声说:“还木头一样立着整哪样?还不赶忙去扑火!”
岩洛不但不听,反而大声武气地回答说:“扑个鸡巴,烧死汉人狗杂种……”说完慢悠悠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阿吉凉子家已是一片火海,并有蔓延到了附近的房屋之势。整个他呢窝人喊鬼叫,鸡飞狗跳,早已乱成一锅粥。
火很快就被扑灭。在扑灭这场意外的房屋起火过程中,汉人村来的几个年轻人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汉人村村长王强指挥所有的人灭火,还身先士卒,率领同来的几个年轻人奋不顾身冲入火海扑救。
人多力量大,开始人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傻了,看到汉人村村长王强指挥扑火,这才反应过来,统统加入扑火的行列。
在扑火的过程中,汉人村村长王强不但十分勇敢,而且相当稳重。他带着汉人村一起来的十几个位村民,冒着烈火爬上老村长阿吉凉子家左边挨近厢房大瓦房,迅速把瓦房的瓦片砸了半间,切断汹涌的火势,带着同来的另外十几个汉人守在房顶泼水扑火,不让大火过界危及正房,自己组织群众扑火。
仅用了四个多小时,大火就被扑灭了,只烧了老村长阿吉凉子家的五间厢房,砸了半间正房的瓦,损失不算太大。事后总结,如果汉人村村长王强不果断地砸了那半间正房的瓦,切断火源,让自己的弟兄死守房顶,那样大的火根本没发扑灭,最后殃及的将是半个村或许更多的人家,后果不堪设想。
大火完全扑灭,王强和守在屋顶上的汉人村十几个人汉人也被火烘火燎得面目全非,二叔和另外两人当场被火燎得跌下屋顶,两人摔断了腿,二叔跌伤了腰,其他人都不同程度被烧伤,衣服裤子十几次着火,到火完全扑灭,不久全身上下的衣服千疮百孔,人也累得不会动了。
岩洛嘴上说归说,后来还是参加了扑火的行动,而且火一扑灭就跑到老村长阿吉凉子面前跪下,承认火是因他而起的,上半夜他在那里抽过烟。
老村长阿吉凉子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把岩洛打翻在地,大声吼道:“混账东西,你不是我阿吉的后人,你坏了我彝家的名声!你给我滚。”说完拿起一根扁担又要打,王强见状赶忙跳起来去阻拦,自己替岩洛挨了结结实实一扁担,才把老村长阿吉凉子劝住。
三天后,阿普吉洛梭按照老村长阿吉凉子瞧的日子,顺顺利利地入土为安,汉人村的3个伤者被送到了医院,王强带着剩下其他人,与他呢窝寨的群众一起积极备料,准备为老村长阿吉凉子家修砸了的那半间瓦房,准备盖厢房。汉人村的老村长王强的父亲,晓得阿普吉洛梭的不幸和阿吉凉子家的房子着火后,立即发动捐款捐物,让人带着现金和财物,又组织了十几个人到他呢窝寨,慰问娜嫫一家和阿吉凉子,帮助阿吉凉子家盖房子。附近村寨的各民族群众听说阿吉凉子家的房子被火烧了,纷纷前来看望,这家一棵木头,那家一根椽子,有的还背来了木板和瓦片,带来了酒菜、米和肉,抱来了鸡,七手八脚帮助建房。
很快,县民宗局、民政局和乡派出所的人就来到了他呢窝寨。乡派出所的警察问清了阿普吉洛梭的死因,提醒大家今后一定要注意安全,并对阿吉凉子家的房子着火一事进行了调查。
因岩洛事前就一直承认是自己抽烟引起的,警察通过调查也同意他的说法,鉴于岩洛提前招认,积极配合,此前又参加了扑灭大火的行动,派出所对他的过失给予批评教育处理。
县民宗局、民政局是来看望娜嫫和阿吉凉子两家的,都分别按政策给予了资金上的帮助。同时,县民宗局还对娜嫫和阿吉凉子在关键时刻识大体、顾大局,维护民族团结和稳定给予了高度评价,对汉人村村长王强等人帮助阿吉凉子家扑灭大火的事迹大为称赞,对汉人村和附近各族群众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帮助受灾的阿吉凉子家盖房子,用实际行动维护“各民族团结一家亲”的做法给予充分肯定,说回去一定要向县委、政府领导汇报,对他们的做法进行通报、进行表彰,还要把汉人村的事迹通报给邻县。
不久,阿吉凉子家的瓦房修好了,厢房盖起来了,他呢窝寨重新恢复了平静。
一年后,娜嫫的女儿娜芝嫁给了送阿爹阿普吉洛梭回来,并帮助扑灭火灾的一位汉人村的小伙子。
又过了一年,岩洛结婚了,新娘是他的妹妹介绍的,汉人村一位勤劳善良的汉族姑娘。
日子过得非常快,才四十多岁的娜嫫,很快就当了外婆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