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把自己塞进车子,才发现,眼睛已被泪水淹没,根本没办法开车。苗雨仰头靠在后背椅上呆了一会,然后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扯了纸巾擦干净眼泪,驶出小区。
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风打着呼哨从街头窜到街尾。犹如苗雨空白的大脑和无处安放的心事。
“我们离婚吧。”短短五个字从杜威嘴里说出来,对苗雨来说却如惊雷一般。
苗雨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杜威,杜威面沉如水,点点头:“没听错,我们离婚吧。我这次回来,就是解决这个事情的,过了年,我们都重新开始吧。”
“看来传言是真的了。”苗雨稳住心神。
“是!我受够了你毫无规律的工作时间,受够了家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杜威越说越激动。
“苗主任,我们院刚收治一名从武汉回来的发热患者。”迎面而来的护士小张急匆匆地说。
苗雨收回思绪,赶紧去换隔离服。
患者是一名年轻女性,年龄二十四岁。披肩长发,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因为发烧,精神很差。苗雨仔细询问了患者的病史及发病情况后,正要离开,患者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苗雨忍不住多看了女孩两眼。
“我们离婚吧。”杜威的话又响在耳边。
苗医生从隔离病房出来已是深夜,回到家照例是消毒洗漱,收拾完已近十一点。没有看到杜威。孩子放假后就被爷爷奶奶接走了。家里空荡荡的。
发热女孩的病情急剧恶化,高烧反复,多个脏器功能衰竭,苗雨她们竭尽全力,总算把女孩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当苗雨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时,杜威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等她。杜威好几次想张嘴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自我隔离半月。”苗雨忍住心中的悲凉,找出口罩递给杜威,又说,“放心吧。我会尽全力。”
杜威戴上口罩:“谢谢。我听你的,从今天起,我睡书房,隔离。”
杜威解除隔离那天,苗雨特意做了几个菜。她端起杯中酒,看着面前这个相处了十年的男人,故作轻松说:“我想通了,同意协议。抽时间去办手续吧。”
杜威听闻此话身子一僵,夹菜的筷子举在半空,半晌才回过神来,羞愧地说:“我,可以收回以前的话吗?”
苗雨眼泪汪汪:“干嘛要收回?那个女孩马上就康复了,再过几天就能出院。我把自由还给你,你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杜威离开自己的位子,上前抱住苗雨的肩头:“我错了,我是个大混蛋!我对不起你……以前总觉得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不顾这个家,根本不关心我。现在才知道,你有多苦,有多累!你能原谅我吗?”
苗雨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正要开口说话,她的手机不合适宜地响起。医院又有危重病人。临出门前,苗雨郑重地对杜威说:“你再想想,想好了给我答案。”
爹打来电话,你娘病重,速回。
十几年漂泊在外,对爹娘的想念,让他几乎想肋生双翅飞回家中。
近乡情怯,他打量着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整齐划一的三层别墅洋房,宽阔平整的水泥大路,路两旁盛开的步步登高张开灿烂的笑脸,好似欢迎他的到来。
他迟疑着推开自己破旧的家门,一条黄狗窜出来,冲他汪汪大叫。屋里有人呵斥,老黄狗才不甘心地摇摇尾巴,嘴里兀自低呜。
屋内有人迎出来,他撂下行李,迎上去紧紧抱住那个瘦小苍老的身子。
娘!泪水决堤,肆意横流。
狗子呀!娘终于见到你了!娘更紧地抱住了他。
进屋吃饭吧,儿子肯定是饿了。爹拎起行李。
娘把好吃的不住往他碗里夹,爹在一边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袋。
娘,你没病,为啥骗我?他边吃边问。
不这样说,你能回来?娘擦擦混浊的眼睛。爹娘老了,没几天活头,娘做梦都在想你。
我的娘呀!你不知道网上仍然在通缉我吗?他放下筷子。这样太危险了。
你在外面不危险?!这么多年,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整天躲躲藏藏,还没受够?爹生气地磕磕烟袋锅子。
我这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吆!娘嚎啕大哭。
他赶紧掩上门,娘,小点声!你这是要把外人招来!
我和你娘商量过了,明天,我们陪着你去投案自首。爹面沉似水。
我不!他呼哧站起来,抓起包就往外走。你们骗我回家,就是想把我送进监狱?!
儿子啊!政府会宽大处理的。你这样,啥时是个头啊!娘双手死命拽住他。
我问过扶贫的干部,你这样的情况不会判死刑。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立功减刑,爹娘想你了,也能去看看你……我们没几天活头啦……爹也不住地擦泪。
他噗通跪下,抱着爹娘,放声大哭。
姥爷晚年得女,把我母亲当作掌上明珠,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情窦初开的母亲看上了邻村朴实憨厚的我父亲。而我父亲也对美丽大方的我母亲一见钟情。姥爷却不同意,因为我父亲家徒四壁,只和一个我奶奶相依为命。这不是眼睁睁看着她跳火坑嘛!所以无论我母亲怎么哀求,姥爷就是不松口。
姥爷已经给我母亲定好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境殷实,是村里有名的富户,而且小伙在城里国营工厂上班,母亲跟着他,铁定受不了罪。
对于这门亲事,母亲一万个不同意。婚期临近,姥爷整天盯着母亲,不让她出门,母亲撒泼耍赖,哭红了眼,姥爷硬是不理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大队开会的姥爷回家后照例去母亲房间看看,却发现面里空无一人。闻讯赶来的姥姥被姥爷一顿责骂,骂完之后就慌忙四下寻找起来。
遍寻无果,姥爷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对着几个舅舅大骂,这么多人,竟然找不到你们的妹妹,这些年的饭是白吃了!你们!
正在此时,我父亲拉着我母亲的手出现在他们面前。看到我父亲,舅舅们摩拳擦掌,都准备上去揍他。
姥爷望着面无愧色的母亲,气得扬手就是一巴掌:“臭丫头,白疼你了!”
母亲捂着脸,泪水盈盈:“爹,我喜欢他!你就同意吧,爹!”
姥爷气得暴喝:“闭嘴!快把她关进屋里去!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父亲直视怒容满面的姥爷:“我本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可是我没有。她是您唯一的女儿,我不想让您伤心。您难道不心疼她?”
姥爷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怒喝:“就因为我心疼她,才不让她嫁给你!”
父亲坦荡的目光直视姥爷的愤怒:“我会让她幸福的!”
姥爷的目光在父亲的坚定中渐渐平和。
后来母亲问父亲:“到底你和我爹说了啥话?”
父亲笑着说:“男人们的事,你们女人少管。”
父亲干活时,母亲总会陪在一旁。父亲说:“别去了,风大日头毒,在家看好孩子就中。”
母亲不乐意,说:“你在哪我就在哪!”母亲给父亲端水,给他擦汗,一家人有说有笑,羡煞了满村的女人。
不幸的是,父亲因病早故,临去前惦记的仍是母亲。父亲紧紧抓住母亲的手,目中蕴满泪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母亲趴在父亲胸前大哭:“他爹,说好咱们要过一辈子的!你不能丢下我们……”
父亲眼睛直直盯着母亲,眼泪长流。
母亲哭干了眼泪,却也没能换回父亲的命。面对两个半大孩子,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许多好事之人劝母亲再找一个,母亲笑:“好啊!只要能像俺孩爹那样对俺和孩子,俺就同意。”
好事之人无不撇着嘴离开。
从未干过粗活的母亲扛起家庭重担。她早起晚睡,家里、地里的活一样也不落人之后。手脚磨出了泡,晚上临睡前,她就找来消毒水,咬着牙把泡弄破,包好,第二天照常干活。
最难熬是除夕,当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家家户户飘出团聚的笑声,我们娘仨沉默地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母亲倒两杯酒,一杯洒在地上,一杯端在手里:“孩爹,俩孩子都很好。地里也没荒。你,放心吧!”
母亲笑着喝光了酒,我分明看到,母亲的眼泪和着酒水,一起被她咽了下去。
娘从我家回去以后就病倒了,听爹说,娘整夜睡不着觉,白天头昏脑涨,心事重重。眼看着娘越来越消瘦,看医生却查不出病因。
爹急了,问我,是不是惹你娘不高兴了?
我仔细回想娘在我家的点点滴滴,媳妇是个贤惠的女人,对娘比我还用心。儿子更是娘的心肝宝贝。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去超市买了许多补品,开车直奔老家。
娘乍看到我很开心,可一看到那些补品,笑容慢慢消失了。
我问,娘,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去找最好的专家。
娘说,我没病,你别费心。娘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有啥事你就对儿子说吧!憋在心里不难受啊?爹着急地对娘说。
沉默了一会,娘转过脸对我说,娘问你,那些人到你家是不是送礼了?
是呀,娘。我是局长嘛,他们是来求我办事哩!
听了我的话,娘的手猛然从我手里抽了回去。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刘秘书。
局长,王总又打电话约您吃饭。
告诉他,我没时间。我刚要挂电话,忽然想起一件事,叮嘱道,小刘啊,你把昨天那些人送的银行卡、购物卡之类的全部拿到局里报备,上交!对,像以前一样。
我刚把电话挂掉,就见刚才还有气无力的娘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儿啊,快点弄饭给我吃,我饿了。娘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一朵花。
娘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吃了三碗鸡蛋面。
爹盯着我问,你娘,得的这是啥病?
我“扑哧”一声笑了,告诉爹,我娘呀,得的是爱儿子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