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呢,赤土坡有人家,还活跃着成群的野狼狗。后来这里就荒芜了,山里人搬走了,野狼狗也绝迹了。
这事儿得从十年前说起。
山里有个孤老头,叫老帽儿,老帽儿的的黑母鸡不见了。在人烟稀少的赤土坡,老帽儿独门独户的,黑母鸡找错门是不可能的,也从没发现有人偷鸡。山里有许多野兽,除了黄鼠狼以外都不吃鸡;因为有野狼狗的存在,黄鼠狼在山中已极其罕见了。
老帽儿将春装裹紧了,出门去找黑母鸡。周围都寻遍了,就是不见鸡。家对面是西山,西山是野狼狗的天下,虽说野狼狗从不侵犯村民,村民也很少到西山去。老帽儿寻思着自己的鸡是不是跑到对面西山了,或者说被野狼狗抓走了。
赤土坡的野狼狗胃口很特别,爱吃一种旱乌龟。赤土坡的旱乌龟特别多,又大又肥,呈暗红色,有一股恶腥臭。近年来,赤土坡的旱乌龟越来越少了……野狼狗饿急了,会不会抓鸡呢?
来到西山,这里树木参天,怪石林立,在乱石堆里,到处是野狼狗洞。老帽儿正东张西望,发现山林里有一伙人,杂草丛生的山道上还停着一辆皮卡。他大吃一惊,不明白这伙人到这人烟稀少的西山来干什么?走近一看,这伙人都是城里人打扮,有的夹着蛇皮袋,有的提着木棍、还有人拎着刀。那伙人看到老帽儿,一块冲了过来。
“老伯,你是这山里人么?这里的野狼狗哪来的?以前没怎么注意,现在竟然满山追着咬人。”这伙人中有个大块头说。
“这里的野狼狗是不伤害人的啊……你们是搞么事的?”
“我们是从省城来的,专门贩些乌龟王八什么的。前年路过这里,发现这山里竟然是个金坛子。”
“金坛子?”老帽儿诧异地问。“么事金坛子?我在赤土坡住了大半辈子,咋没瞧见!”
“这满山都是野乌龟。野乌龟在城里就跟金子差不多”
老帽儿恍然大悟,望着这伙商贩说:“这里的乌龟不能吃,是人见人厌的脏东西。”
大块头笑道:“只要这东西叫乌龟,就能吃。不瞒你说,我们已弄了去好几车了,吃过的人都说好吃,如此大如此肥的野乌龟,这年头在市场上极其少见了,人皆视为奇货,卖价居高不下。”
“赤土坡的野乌龟是吃腐尸长大的,山里人都不吃。”老帽儿嘀咕道。
商贩们一听,顿时一愣。都凑上来说:“乌龟还吃腐尸?”
老帽儿跌着脚说:“信不信是你们的事。”
大块头“哇”地吐了一口,对同伴说:“妈的,怪不得这里的乌龟肥得邪门!乌龟吃腐尸,我们又吃乌龟。这不是等于说我们也吃腐尸吗?真他妈恶心!”
同伙中有个三角眼发表不同意见说:“大哥,这有什么?虽说乌龟是吃腐尸长大的,但腐尸变成了龟肉,就等于说我们没吃腐尸。这如同狗是吃屎的,我们吃狗肉并不等于是吃屎是一个道理。”
一伙商贩就大笑起来,认为这话在理。
老帽儿不再理他们,到山下去寻鸡。
赤土坡的野狼狗有别于北方纯种的狼,它是狼与狗交配的杂种。狗祖先也许是本地狗,狼祖先则极有可能是“流窜犯”,来自于鄂西的深山老林。狼也许是迷了路,或受到猎人的追杀,慌不择路来到赤土坡,与赤土坡的游狗混成伙伴,最后强奸了一批母狗,养育出一代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东西——野狼狗。从外形上看,野狼狗更像本地的狗,只是身坯比一般狗要强壮些,架子也大些。两只眼也没绿光,只是比狗的眼神多了一份霸气和凶恶。野狼狗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叫声,声音爆发时只是狗吠,后面却拖出很长的哭腔,尤如强劲的北风吹入门缝的哨声,时常在深夜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野狼狗由于自身特殊的血统,成为一种性情复杂的动物。它不可能成为家畜,而是一种野兽,有极强的野性和攻击性,对弱小动物形成一种威胁;因为有一半的狗血统,又使它的野性多了一份温和和灵性,特别是对人居住的场所保持着一份敬畏和克制,从不打人的主意找人的麻烦。在赤土坡,野狼狗时常与路人相遇,总是主动而迅速地跑开去。在这块寂寞蛮荒的土地上,人与野狼狗共生存,从无事端。
老帽儿转了一圈回来,发现商贩们竟然在在一个狼狗洞里寻野乌龟。
在洞口,大块头用木棍拨开洞口的棉绒草,捡了块石头,狠狠向洞内砸去。只听一阵风响,一条母狼狗闪电般从洞里冲出来。大块头抡起棍子就打,狼狗飞一般地逃走了。望着跑远的狼狗,大块头哈哈大笑:“哈,也就这点胆子啊!走,我们进洞去看看,吃不准狼狗在洞里备有过夜的乌龟呢。”商人们一听,争先恐后地向狼狗洞里探。大块头将脑袋伸进洞里,双手一阵乱摸,忽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吓出一身冷汗。打开手机的亮光照着,只见一堆干草上,坐着四只狼狗娃,睁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对侵入者怕得要死。大块头没找到狼狗贮备的隔夜粮,又失望又恼火,顺手抓了一只狼狗娃,提出洞来。
大块头抱着那只狼狗娃,从蛇皮袋里掏出一只小乌龟,强行地往狼狗娃嘴里塞。狼狗娃不买账,用没牙的嘴咬了他一下。大块头大怒,抓起狼狗娃的后腿,将它倒提着,又找了根绳子,将狼狗娃倒悬在一棵松树上。狼狗娃还小,刚刚满月,骨架子嫩。刚被挂在树上,只哭叫了两声,口里就流奶血,屁股头就流稀屎。
一伙商人兴味索然,觉得狼狗娃太不经折腾,死得太快了些。
在赤土坡不远的一处松树林里,一群狼狗目睹了山前残忍的一幕。其中那只悲痛的母狼狗,率先向赤土坡冲过去。接着一只又一只红着眼的狼狗紧随其后,赤土坡前腾起一股灰雾。
大块头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就被那只率先冲到的母狼狗扑倒在地。母狼狗以平日吃乌龟的本领,将三角眼的下巴咬飞……
老帽儿目睹眼前惨烈的厮杀,赶紧跑下山去叫人。乡亲们赶到时,厮杀已近尾声。商贩们重伤一个,轻伤三个。野狼狗的尸体躺了一地,长期没有厮杀经验的野狼狗,伤亡惨重。
从那以后,赤土坡的野狼狗对人发起了疯狂的报复,首先是家禽,后来开始袭击单独外出的村民。
一年以后,老帽儿挥泪搬离了赤土坡,山里人也纷纷迁离。后来,赤土坡的野乌龟绝迹了,后来也再没看到狼狗群的踪影。有人说野狼狗迁徙了,也有人说野狼狗没了吃的,全饿死了。
老帽儿进了城,在一家单位当门卫。没事儿的时候,给小娃娃讲野狼狗的故事。娃娃们好奇地问:“爷爷,野狼狗长什么样子呢?”老帽儿摸着光头犯难地说:“野狼狗啊……以前像狗……后来像狼!”
南城公园里有一个小动物园,养着一些稀罕动物,比如老虎、黑熊、蟒蛇之类,据说动物园因为经营不景气,经费不足,动物都快饿死了。
我是公园的常客,偶尔也买票到动物园瞧一下。我比较喜欢老虎,不只是因为这厮是王者,还缘于它的血性和孤傲。这样的品质,我已经很少在爷们身上看到,也很难在自己身上看到了。
那天是周末,公园人很多,动物园那边好像也很热闹。
我买了票进去,在圈老虎的铁栏处,游客们一惊一乍的,像是在玩什么游戏。我走近一看,铁栏子里围着的那只老虎,还是原来那只东北虎。栏前多了一幅醒目的招牌,上面写道:欢迎摸老虎屁股。下面标明价格,两块钱一摸。
我瞧明白后,大吃一惊。地球人都知道,老虎摸不得,老虎的屁股更摸不得。兽中之王,它不惹你,就是祖爷爷坟前烧高香了。
没想到动物园推出如此危险的游戏来招揽游客。
“真能摸么?”我问人堆里的一个伸着脖子的胖子。
“能。”胖子捋着袖子,喷着唾沫说。“我刚摸过了,真他妈剌激!”
仔细一寻思,虎落平阳被小狗日的欺,何况现在这厮被关进了铁栏里,又经常饿饭,再金贵的身子,恐怕也护不住。一打量,游客们张着手,在铁栏边摸鱼似的,老虎呢,在栏里如鱼一般游走。
我也就有点兴奋。活了小半辈子,基本上是在别人胳膊窝下过日子。在家被老婆训,在单位被领导训,在江湖上被流氓训。空长两只胳膊,见人就举不起来……今天,我也要摸一摸老虎屁股。别说两块钱一摸,就是二十块钱一摸,我也不含糊。人生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太岁头上动土,或者说摸一摸老虎屁股。
找管理员,付钱。
“啊先生,不用买票。”管理员是个老嫂子,热情地对我说。拉着我的手,像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瓜一样,将我领到老虎栏旁边,指着里面一个个不锈钢盆子说:“先生,你只需把钱扔进盆子里就可以了。”
我一瞅,这是街头江湖人耍艺的行为。今天,走场子的是一只老虎。
我向盆子里扔了两元纸币,就两眼发亮去逮老虎的屁股。追了一圈,激动得跌倒好几次,老虎根本不理我。我正纳闷间,老虎飞快地转到另一个方向,乖乖地向一个美女亮起屁股,让美女的玉手摸。那姿势很动人,跟温驯的宠物小狗没什么两样。美女想摸得更仔细些,够不着。老虎努力地将屁股贴着铁栏,几乎整个身子都贴栏边了,让美女能够尽情地抚摸。
森林般的手机,抢拍着珍贵的画面,场景不输任何大型的记者发布会。
“你个强盗日的,咋不让我摸呢?”我嚷嚷道。呐喊声尖叫声淹没了我的愤愤不平,没人搭理我。
老虎被人摸过了,又开始在铁栏里走场子。我无论怎么叫唤,那厮就是不理我。
“怪事啊,我也放了钱,老虎咋不让我摸呢?”我找到老嫂子管理,投诉说。老虎如此不敬业,让我非常不满,差点要拂袖而去。
“哎哟,你放错钱了。”老嫂子瞪着我刚才放钱的盆子说。我赌咒发誓说,两块钱像我儿子一样真实,绝不是假币,并顺手从包里掏出从不离身的作协证,证明我很有道德责任感的身份。老嫂子笑了,笑得很慈祥。“啊先生,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不应该扔纸币,而应该扔硬币。”
“硬币?”
“对,老虎听到硬币砸盆子悦耳的声音,才会跑到你身边让你摸屁股!”
我明白了,忙弯腰从盆子里去取我那两张纸币。刚伸手,只听一声咆哮。老虎飞快地冲过来,仰头露出两颗吓死人的虎牙,腥臭的哈拉子喷了我一脸。
“千万别动那钱盆子!”游客们惊呼道。“你想死啊?”
“我没动钱盆子,那是我的钱……”我愤怒地说。“好一个绿林强盗,我自己的钱也不让取。”
老嫂子告诉我,放进盆子里的钱,就是老虎的了,老虎现在唯一的兽性,就是谁动它的钱,它就咬人。每天打烊以后,管理员首先得给老虎食物把它引开,才能动那钱盆子。
我忙到动物园门前的小店,换了一堆硬币。重新回到虎栏前,将两枚硬币高高扬起,“叮当,叮当。”随着硬币落盆的清脆响声,刚才还对我凶巴巴的森林之王闻声而来,乖乖向我亮出了它无比尊严的屁股。
我慢慢伸出手,仔细打量着这天下第一屁股。有惊喜,也有失望。老虎的屁股再尊贵也是屁股,跟一般动物的屁股没多大区别。由于这是一个不雅的地方,我就不仔细描述了。这不再神秘的屁股,摸上去也就了无情趣。我更想知道的是,我摸上去之后,老虎是什么反应。传说中谁要摸一下就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我咋摸,老虎都麻木不仁。刚摸上去我像触电似的,起一身鸡皮疙瘩,后来像摸一块石头。
想到这屁股是长在王者的身上,我摸着摸着心理就不平衡,就阴暗地揪了一把。老虎转头望了我一下,那威严的眼神还在,只瞅了一眼,我就差点尿裤子……
从动物园出来,我很快活,也很得意。我摸老虎屁股了,回去跟同事一说,至少也算是英雄壮举。重点是得跟头儿说说,哼哼,老子连老虎屁股都摸过了……
当然,打死也不说花两块钱摸的。二十块?不,一百块……那是王者的屁股啊!仔细一寻思,心里猛然揪疼,那不是老虎屁股,是我的屁股!
回到单位,关于花钱摸老虎屁股的事,没透露半个字。
那阵子,我好像有点虚脱,处事更加小心。以前上班从没有主动跟上司打招呼的习惯,现在也开始哈着腰点头了。
到政府办事,遇上小公仆们的坏毛病,我不再生气。
市井遇上流氓,我尽量能躲多远躲多远……
半月以后,动物园那只老虎突然跑了。电视新闻说,当那只老虎变得比狗还温驯的时候,管理员放松了警惕,偶尔还放老虎在铁栏外走动。老虎挣了钱,吃好吃饱了些,慢慢恢复了元气,就逃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才在朋友圈晒出了照片。那是热心游客拍的我跟那只老虎的合影,照片上的我,正在摸王者的屁股……
很多网友留言:有血性,有种。
搞不清网友说的是那只逃跑的老虎,还是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