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阿里斯托芬《鸟》的政治思考

■疏盛楠/河南大学文学院

《鸟》是阿里斯托芬在公元前414年前创作的剧作，距公元前429年伯利克里去世已过近15年时间，雅典民主制经伯利克里的执政达到顶峰，而随着他的去世民主制所体现的弊端显露明显，不同阶级之间的利益矛盾扩大。关于雅典政体的讨论一直都存在，而关于雅典的民主制也成为雅典各种职业人员讨论的对象，而《鸟》可能就是阿里斯托芬进行这类思考的产物。

一、“逃离”与“追寻”

首先是“逃离”，佩斯特泰罗斯(后简称佩)和欧埃尔庇得斯(后简称欧)为什么宁愿放弃雅典公民的身份，也要找到所谓的理想世界。在剧本开头，欧就点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拥有公民权，但他们却离开家乡雅典。他们并非讨厌雅典而离开，欧说“它又强大又富足，繁荣昌盛，大家都可以花钱付罚款和税费。可譬如知了，在树上叫一个多月顶多两个月就完了，而我们雅典人一辈子在法庭上诉讼，没完没了。”①可以得知，他们只需要遵守城邦的法律并严格执行就可以获得日常物质的满足，只是“诉讼”过多，对他们来说过于“喧嚣”，他们离开的是这个喧嚣的雅典，他们讨厌的是雅典民主制度。但果真就如欧所说吗？“逃离”表明他们不想再履行雅典公民的义务，不想再遵守雅典城邦繁复的法律，是他们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逃离。

再看“追寻”，二人寻找理想自由世界的动机，以及对理想世界的定义。欧和佩找到戴胜鸟后，戴胜鸟问二人来自哪里，欧回答来自头等海军国家，这说明他对于自己雅典公民的身份并无不满，相反有些得意。但当戴胜追问是否来自雅典的陪审公民时，欧断然否认，并强调他们是反陪审义务的公民，他对于公民的陪审义务是有意见，那么他们不想履行公民义务很可能就是他们“逃离”的起因。紧接着戴胜问到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时，欧回答“能不能告知我们一个城邦，那里舒服，像一件皮袄，我们可以在里面睡个好觉。”②表现他想要舒适，而不受任何外在无论是法律上还是制度上的限制和义务的规范。他们理想的世界并非是比雅典更伟大的国家，也不是让雅典回到贵族专政的体制下，欧、佩二人对于自己理想的世界有更详细的描述，但他们最初想要追寻的自由之地也只是为了满足自身的私欲，而不涉及任何政治因素。

他们二人看似是想要追寻一个能够满足自己物质和情感欲望而无政治的世界。然而他们无法在现实世界里找到与自己设想世界恰合的城邦或国家。于是佩开始提供了他的一个新的设想——为鸟建立一个国家。自此开始，“逃离”与“追寻”之间矛盾开始显现。

建立鸟国首先要考虑的是选址问题，佩选择了一个长空云雾的鸟类中枢作为鸟国的地址，然后建起城堡，建立国家。可是，为何将鸟国选择在空中建立？符合鸟类飞行的特性固然是一个理由，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为隔绝人类和诸神以此削弱他们的实力。佩对于建城的建议只提到一条：在空中的鸟国可以阻隔人类向诸神献祭的香气，从而使诸神投降。对于怎样建国？建国后制定什么样的规则管理国家？这些佩都没有提到，他利用戴胜对神的怨恨使它同意建国。同时佩为鸟国的建立创立了神圣性和合法性：鸟是万物的统治者，是一切的王。这看似可笑，但实际上鼓励新的力量夺取政权，吹捧或抬高其身价以增强参与者的心理认同十分必要。佩从公鸡、鹁鸪、猫头鹰三只鸟类论证鸟是决定万事万物开始亦或是结束的标志，并提出了他更大的野心：向宙斯要回王权。

至此，佩已显露出比欧更大的政治野心，欧和佩从一开始就没有达到动机和目的的完全统一，欧所陈述的一切不能代表佩的想法，也许佩从一开始逃离雅典的原因就不仅仅是为了“逃离”，他们的“追寻”也不仅仅是寻找一个理想之地，他们“追寻”的东西远比他们陈述的要大，而建立鸟国只是佩实现自己政治制高点的一个途径。

二、鸟国法令所吸引的来客

“鸟儿们的唱词不像是解释新城邦的行为法则，倒像是在引诱人们加入它们的生活，因为它们把雅典人信奉的法律全都取消掉了。在鸟国中，凡是低级堕落的行为都将变得高贵合理:在那儿可以随便殴打父亲; 奴隶和外邦人也可以取得公民权，享受平等的待遇; 它们甚至允许公民投敌叛国。”③这些种种与现实法律制度相悖的行为在鸟国被得到允许，“云中鹁鸪国”不同于现世的条令吸引了众多人前来投靠。来到鸟国的人物有8个，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第一批来到鸟国的5个人，依次是诗人、预言家、历数家墨通、视察员和卖法令者。这5位中的4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来，只有历数家墨同与其他人不同。第一位出场的是诗人，诗人的虚伪和无用在这里被展现，他进行欺骗和赞颂来为自己换取衣物；第二位出场的是预言家，他也是为了私欲来到鸟国，因虚假的面目和心灵而最终被佩打出鸟国；第四位是视察员，类似于敌对国家的监察员，他在鸟国当然不受欢迎，佩建议创建的“云中鹁鸪国”是为鸟类实现天地统治权而建立的新的国度，其目的就是统治一切，怎会允许雅典(人类)派人来监督自己？第五位是卖法令的人，他兜售的其实是雅典正在执行的法律，与鸟国颁布的法令与现实法令相悖，自然会受到佩的驱逐。第三位上场的墨通也受到了佩的质疑，在他刚上场时，佩对他有一个咄咄逼人的态度“又来了一个祸害！你来干什么的？你有什么企图、什么打算？你这是装的什么角色？”佩对历数家所代表的自然科学一次次进行否定，因为他不需要科学来明晰国民的思维使人具有理性的思考。一切对统治有威胁的因素 ，佩都一一否定排除。

第二类人是城邦建成后来的3位客人:逆子、克涅西阿斯和告密者。他们被鸟国鸟儿们的唱词所吸引，认为鸟国是个与雅典城邦相对存在的自由之地，鸟国的法令能够满足他们生活所需。逆子来到鸟国的本意是要与鸟类一起生活，因为他讨厌现实雅典的法律，而喜欢鸟国的法律，尤其允许打父亲那一条。舞师基涅西阿斯上场，“克涅西阿斯如此崇拜自然神，他的结局只能与墨通一样，遭到庇斯特泰罗斯的拒绝。对自然知识和自然神的崇拜会给城邦带来极大的危害，因为对自然的过度信任和宣扬会让普通人滋生怀疑，摧毁他们的信仰，令其丧失虔敬之心，从而颠覆传统的正义观，危及城邦的秩序。”④最后一位是讼师，他来的目的是想借助鸟类的翅膀更多更快地完成自己办理诉讼的任务。

从以上内容来看，佩对于鸟国来客的接收具有强烈的个人意识，第一类人具有推销自己的嫌疑，这类人往往思维敏捷，个性鲜明，他们很难完全国家为统治而颁布的条例和法令，因此他们是不利于统治者持续进行统治的一批人；第二类人目的性太强，只要能满足他们的目的，谁来统治都可，这类人往往容易背叛城邦(国家)，是统治者持续进行统治的不稳定因素。因此对于佩来说，这些人他不需要也不能要，他需要的是能够完全服从命令的顺民。那么引出一个问题：国家统治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民众？

三、自由、民主思考的凸显

文中关于民主和自由的思考，可以分别从诸神谈判和鸟国治理的角度看。

鸟国建立后，因为隔绝了人类向诸神敬奉的香气，诸神要派使者来和鸟国的领袖佩谈判，在此之前来了一位神的告密者：普罗米修斯。他向佩详细地交代了谈判时鸟国一方的要求。他为什么要成为神的告密者？他也是神，也需要人类香气的奉养，这么做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仅仅是对于宙斯的怨恨就要出卖整个神族吗？佩在达到目的后会给予普罗米修斯利益作为告密的交换吗？

从三神谈判的角度看，波塞冬、天雷报罗斯神及赫拉克勒斯分别代表不同阶层的神(映射到雅典也是如此)，天雷报罗斯神易被说服，赫拉克勒斯易受眼前利益的驱使，波塞冬在其他二位神都同意佩提出的条件时说：“你们既然都这么说，我也同意好了。”波塞冬这种无奈的妥协暴露出他们所谓的民主有两大弱点：一是无标准(参与民主的人易被说服而转换意见)，二是易倾覆(参与民主的人可能会受到收买而导致民主结果的虚假)。

从鸟国的内部治理上看，鸟国所倡导的自由、民主是虚假的，民主和自由成为是佩进行专制集权的一个幌子或者说鸟国其实是披着民主自由外衣的专制集权的个人意志决议的国度。谈判时三位神初见佩时看到他在给肉抹酱，于是赫拉克利特问那是什么肉，佩回答：“是一些反抗民主鸟党被判死刑的鸟。”⑤这个曾经为鸟标榜是一切生命之王，万物之主的人，现在在烤鸟肉。不得不怀疑佩的用心，回到前文所说的，建立鸟国只是佩为实现自己政治制高点的一个途径。对于和自己政治意见向背的鸟类，用妨碍民主进程的说法随意杀掉，不难看出，佩想要达到的是统治自由下的个人独裁。

雅典的民主政治中，公民是否具备较完备的政治意识和政治自觉对于民主制的实行方式具有重大作用，“雅典的民主政体使得下层公民掌握了政权，继而维护了其利益。而在上层阶级的代表看来，民主政体是不利于自己利益的。反过来，如果下层民众丧失了政权，上层阶级建立起自己的政体，则必然会为了本阶级的利益而奴役下层民众。”⑥自由鸟国的“自由”在佩身上完全体现，但面对底层鸟的诉求和反抗，他采取的方式是消灭，而现实中的雅典，民主制度中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的利益矛盾扩大，那么上层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依靠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从而建立自己的团体势力，而在这些团体势力之中必定会出现一个具有决定权力的人物，这个人是否会将集体决策变成个人独裁，取决于这个人的道德意识。因此现实中的民主制完全有可能欺骗民众而成为类似寡头的政治，《鸟》中佩的行径，可能就是阿里斯托芬对于现世制度的讽刺。

注释：

①②⑤(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等著.古希腊悲喜剧全集[M].张竹明,王焕生,译.第六册.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③④黄薇薇.从“梵静之邦”到“云中鹁鸪国”——阿里斯托芬《鸟》的政治含义[J].思想战线,2014(2):101～106.

⑥黄洋.“雅典革命”论与古典雅典政制的建构[J].历史研究,2012(5):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