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慧谋
1
好大的雾。像无数只白猫,踮着小脚
爬上屋脊,以高浓度的白,藏起它们的脚印。
这春天,要动用多少棉花的白,才能覆盖过村庄
覆盖过护城河边的菜地,和刚刚回暖的池塘。
低飞的燕子,把身上的墨色稍稍提亮一点,稍稍往高处
把笔尖似的燕尾,向浓白深处裁过去,恰好是一秆玉米的高度
恰好在我的视野里,力透纸背,又瞬间即逝。
这漫天的浓白,要透支多少棉田的丰收
才能堆成比棉花更白的村庄。
2
润物无声。那些微小的,顺着柳叶的腰,金钱草的齿边
往下走。用写小楷的狼毫,反复地描
才描出水珠的模样。
吹过童年泡泡的小嘴,反复地吹,从根部,再往上
高过额头的天空,那湛蓝呀,吹得支离破碎。
啊,紫云英,比玻璃更接近光的紫云英。
把耳朵贴近泥土,近一些,再近一些。
把回南天拧一把,再拧一把。
把石头上的青苔打扫一遍,再打扫一遍。
你会说,啊!春天,多么滋润,多么柔软。
3
梨花交出洁白。
竹笋咬破土层。
雨水走下屋脊。
蛙鸣一把一把撒向禾田。
泥泞收集耕牛蹄印。
啊,春天,我能做些什么?
我交不出梨花的白,只有白纸一张,为你写帖。
纵使有燕子身上的墨气,也没燕子的灵动。
我只把春天往小处写,白鹭的颈部
或更小,麦芒的尖,或一滴晨露的光。
没有比你更大的一张纸
写下天地间的文字和诺言
读你的波纹一遍千遍万遍
读你的喧哗从晨光到落日
海啊,每一轮潮起潮落
我内心都在默念,此生
再也没有情人,再也没有
重恋一次的冲动与渴望。
在你的边缘,哪怕是坐空一生
也宁愿做一只贝壳,伏倒在你跟前
聆听你的教诲,接受你的洗礼
哪怕是沉沦为沙,碎为泡沫
也紧抱着你,依偎着你。
难以想象的蓝
要耗尽多少世间的情和爱
才能把你染成这个模样
像一场盛大无比的幽会
让我无所适从,又如此地深爱着
这蓝。深爱着一滴海水
为你最微小的,活下去。
季候风一次次打扫海面
我看见宫廷里琼花落了满地
看见怀春的妃子们,素笺写诗
看见你把所有的浪头都压低
抚平波峰浪谷的伤口
你不是君王,你是大爱
纳天下之水,哪怕是涓涓细流
哪怕是一点一滴,也深爱着它们。
怀中的《圣经》被风吹开另一页
我读不懂耶稣,读不懂古希腊经文
只读懂你喧嚣后面的平静
读懂海鸥与浪尖之间的距离
读懂潮汐与岸的低语
读懂你为什么蓝得如此彻底
硕大得如此无边无际。
海啊,如果可以用一生去爱
像一滴水爱着另一滴水
像一尾鱼为拥有那片蓝
沉没也是一次升华
献身也是一次重生。
齐腰的风来自旷野
格桑花在草原上盛开
被电线杆和铁丝网分割的
桑科草原。高飞的鹰忽略在天外
她从藏包里走出来
脚链曳动草叶上的露水
远方一束白烟,笔直而高耸
整个草原在它之下,而鹰
在它之上。倒淌河
流入另一片草原深处。
羊群更像坚守边塞的士兵
在各自圈养的草甸上
低头啃草,偶尔抬头向远方咩一声。
风吹草低见牛羊,只在唐诗里
桑科草原,不在诗中
风吹哪页是哪页。
此刻,风只有齐腰高
或齐腰深。风从旷野吹来时
摇响藏族姑娘腰间的铃铛
齐腰的风,来自草原深处
草原上的格桑花,有了仰视的高度。
我想象我驻足的这处楼角
曾经站过明朝镇守神电卫的士兵
平阔的视野与海近在咫尺
耳边不时掀起扑打海岸的浪涛声。
明末清初,田字形的城池四边环水
十字街头不时走过骑兵的马匹
走过脑后拖着长辫子的小城居民
整个下午却又空无一人的寂静
晨钟暮鼓总在人们不经意间传遍小城角落。
有时我想象钟鼓楼四周都是耳朵
在倾听着市声、风声,倾听着岁月流逝
倾听着同治元年春天唯一一场瑞雪
无声地落在石板街面,落在老瓦上
倾听夜深人静时,从高耸的城垛
传来穿越时空有节奏的打更声。
民国是一册旧皇历,翻过之后
小城没有易址,钟鼓楼依然矗立在十字街头
然而,钟与鼓却落荒而逃,去了何方?
暮鼓晨钟从此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楼空了,人面桃花不再,楼头芳草萋萋。
我曾在这古楼翻阅过书报
翻过一页很薄的青春,很浓的乡愁
曾经读着墙壁上的那块残碑
读着古楼诗社成员陌生的名字模糊的面孔
读着风从四面吹来时小城在悄然中变样的旧颜
读着城南外我家坐北朝南掩蔽在树影中的老宅。
一次次归来,一次次告别
我始终没有勇气伸手去触摸
那些一直沉默在古楼门洞边的老墙石
它们粗糙的外表,坚韧的内心
永远是我无法触摸、更无法抵达的深处。
古楼听风,我能听出什么?
背靠庄山,面向南海
我只是母亲亲手扎下的一枚小小的针脚
是父亲笔下反复写过的那个生涩的乳名
曾经的脚印走过曾经的老街
在十字街口站了数百年的古楼
我只是你寄存在异乡的一只门环
不再回响,早已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