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春林
冬荷是河水上静默的眼睛。
它假寐,为了不打扰沿堤岸而行的
人——风并不冷,因我们同行。
乱石的黄昏,一切竟变得无边明澈。
世界微妙于真与非真之间有一个
动魄的秘径。我们谈到悲伤,
别离,雪于寤寐间覆盖了沟壑话题。
还有什么胆怯的?时间之外,
万物空寂的河岸给予辽阔的自由。
真正的词就是光明之神,在挣脱了
现实之后,融入我们的身体。
一个超现实就是现在?再也不是
虚妄与陷落。星河里有我们的隐秘——
夜要降临了,我们的闪电恰在此时。
在一个隐逸的地方,谈论
蝴蝶,无异于翩然了时间之上
——我决定不再顾忌地随它起舞,
轻逸的,不是芜杂的生活劲舞。
该说些什么呢?在自然的法度以内
回到静朴,像一个灵知主义者
内心浩荡,时间随之醒来,
我们即将消失的灵魂在醒来。
我在井沿上探问一种酒器,
我从碑石上辨认一个年月,
——如若没有蝴蝶的飞舞,镌刻的
或井水镜照的真实,或就陷入
生活的真实。除了蝴蝶之美
还有什么能超然于现世?
我们所梦,抑或我们忧郁之词
指定是嗓音里的鱼——
游过时间之暗方有一个蝴蝶的美姿。
我像在说时间深处的镜子,
除了残酷的诗意觉醒于生命,
除了生命里的苦痛,诗在低飞
每一个侧影都相似于蝴蝶的化身。
一只闪尾鸟张开它的自由。
诗在风口,坐看云幻化的白鹭,
峰峦不再迭起,寤寐的时间,
我们保持一种辽阔的静寂。
这是我要的虚无。马洛奇亚人的※
翅膀——蜻蜓的透明翅膀,
划过城市。而城市时间过于硬,
我们借这里的鸟鸣叫醒黎明。
一个人向溪水上游,意思是走过
繁华,以见山涧的月亮——
水色月亮,皎洁的孤绝,
如今不再是我们谈论的一个对象。
我们纵酒,而沉醉的是虚无。
诗是什么?蝴蝶在紫荆花上,
我还是想到马——这里是想马河,
布罗茨基的野性的黑马,杜甫的
马萧萧,都将消失于虚无?
我们吹着口哨,没有什么命令,
唯有沟壑幽微的我们,再干一杯!
※注:引自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站在石桥上,看渠水像一条细蛇。
这渠建于公元1976年。激进意志的样式,
火热的劳动——也可以是一首农事诗。
古人即有句“临清流而赋诗”。
接下来的阐释在于我想问渠成水在哪里?
像中断的剧情。石雕刻与荒草,云彩与阴影,
彼此印证过。悬着的事儿,无人说得清。
晨光微明,坐在东风桥的渠水边晨读,
想到诗的广阔性,来源于一个正确的视域,
如渠水一定要开辟出它的风波万里。
值得一说的是——2001年渠重修,流水
以它润泽的词性,洞穿着我们的生活。
我从竖琴中醒来。我弹奏的
秘密的灵魂从惊蛰中缓缓醒来。
真的把蛇变成天使?那么
好吧。在沉沉的黑暗中听她歌咏。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心存一种
假设——倘若我不再抱有爱,
会是什么样子?不是被时间吞噬,
而是迷失,迷失。纤细的手指,
我的灵知主义——每个事物
都有它们各自的灵性,它们睁开
眼睛。一个人向我走来,
一群人缓缓地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弹奏,我感到即将消散的灵魂,
暗夜里苦涩的星星。每个人
以他的声音,而不是以他的命运
活在故事的结尾处。没有别的
意思,除了琴声拨动的大海,
除了大海上鲁滨孙的帆船,除了
帆船驶向的岛屿。我梦一样
述说着,几乎忘了我手指下的
喑哑——世界如此,我在弹拨。
湿雾褪去似乎是一个瞬间,
一只狼和老猎人同时发现了对方,
他们有极短暂的对视,这间隙,
老猎人略带兴奋地举起了枪,
像往常,枪召唤着他狡黠的手。
在搬走岭、尧山,乃至白草坪一带,
枪一直在召唤着他捕风的身影。
他瞄了瞄,准星对着这只孤单的狼,
来不及呼吸的瞬息间,枪响了……
可是,令他愕然的,那准星线的
尽头竟然出现了硕大的孔雀屏——
其实,是长着孔雀羽一样的黄背草。
“我的狼呢?”他跑上前去,
那一团黄背草后面是更多的草羽,
“中了啊,哪有从我枪下溜掉的狼”
他提着枪,在没腰深的草丛——
那辽阔的黄背草塬上。狼没有再现,
老猎人,他在黄背草丛也再没出来
——老猎人的消失至今是个谜。
那个秋天风声紧,小猎人怅惘地
寻找父亲,他一把火烧了山坡,
黄背草发出“啪啪”鸣枪般的声响,
那一夜村人好像都听到了狼嚎,
有人说,是头狼叫着它的狼在搬走。
那之后据说是第二年,满山的
黄背草貌似是一夜间又长到没腰深,
一到黄昏,一只狼就昂首于山巅。
墓园的夜也即永恒的边界。
而月亮所做的是在这个浓云遮天的晚八点,
我们站在碑石前时,她探出头来——
月亮缓缓地,像云簇拥的剪影,
在一个人的山河里,照亮时间。
寂静的轮廓是从树梢或土坟向四周蔓延的
空旷,以及空旷隐匿的神秘
——穷尽旅途后的神秘。
这时我立在他前边的空白处躬下身子,深深的
躬下我卑微的执念之身。
没有风,时间深处的静像是定风波里的麻叶,
被清凉包裹着。雨声,的确是雨声
在毫无征兆、在我躬身的一刻
“哗哗——”而来,仅瞬间,像是一个错觉,
但我知道,我们没有错过一个自然之谜※
——的确是雨声,但的确没有雨。
在这夜的深邃里,我们像是一个游魂,
探视着我们的内心。一公里外
是公路,二十公里外是城市,以及繁华
——诗没有出口。诗找不到圆月和晴朗的雨。
这时,我们确切说就是诗里的游魂,
在圆月的天穹下,举起了杯酒
——向他,也向我们抛开的现实和恍然的梦境。
“明月如霜,清景无限”——
我们在他的无限里,得到了一个有限的游走,
我不确定那神秘的雨,是否在说,
“世界的意义必须在世界之外”,
柏树仿佛晃动着,一个世界晃动着,
我庆幸,视域空旷,视域是秋暝里的空寂。
※注:郏县苏坟寺传说里的苏坟夜雨,是夜,被真实地遇见。
也许那个不可言传的词语一开始就在等待着我们,并接受自开始到久远的时间检验。我们生活在一种特定的历史文化境遇下,时间尽管无穷尽地流逝在不同的年代、知识的转换中,却给予了我们词语,这也仿佛是一个停留,让时间有了一次注解。命运当然会各不相同。事实上,我们的目光、口吻,我们的手势和姿态,在暗示着方言式的一个美学——来自历史性的关照——这是我们即便当下的境遇中也潜藏着的一个根。“厚”是厚重,也可以是厚道。我们的诗歌,一开始就质朴地存在于早已存在的语境中。警惕也由此而来。这个警惕几乎是双指向:一方面指向历史,它带来的一种古典情怀;另一方面也是必需的,要有一个反思的目光,来打断我们当下的写作:我们写下了什么?当拥有了一种历史感,而诗的语调、温度以及节奏是否处在语言有效的现代性上。这种诗歌艺术的统一性或许就是一首诗,乃至一个诗人存在的一个标识。这当是一个过程,词语在寻求赋予事物以意义的过程中,被诗歌的意志照亮。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性也即现实性。新诗是建立在现代性上的一种现实表达。值得欣慰的是,当付诸任何一种艺术行动时,这种行动即呈现出多种可能与意义。其意义在我们回忆的这一刻起就有了一个新的想象空间。这个过程中,“根性”的东西作为一种固有的骨头,让我们的行走有一个大的背景,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种深沉而开阔的“词”让我们去思考,如委以重任的方言,如黑暗中的声音,如携带了各自的精神传记。而现代性开启的是一种姿态,像血液流动的一种形式。这也意味着诗人在这个过程中,是从诗的源头出发,而最终必然回到当下,与现实的触碰、摩擦,让词语有它自己应有的赋予血肉的那一时间。是的,这是我们的现代性。就是这样,我们一直在思考着,并应当思考着我们的思想与艺术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