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猎人吉狄马加,手握彝语之箭,不懈地找寻汉语的猎物。在新近的诗作《迟到的挽歌》里,他从轻的事物写起,先是“一片鹰的羽毛”,继而瞄准一枚小小的“蜉蝣”。经猎人的目光扫视,这枚蜉蝣幻化成动词形式,轻捷又不失灵敏地展现出人的思想状态,“此刻你的思想/渐渐地变白,以从未体验过的抽空蜉蝣于/群山和河流之上”。借助动词化的蜉蝣之跳板,这短短三行诗,便开启了由轻和小跃向重和大的旅程,吉狄马加那册厚重、壮丽的史诗长卷再次向我们摊开。
众多的词语中,他偏爱有力量的。“那是你白银的冠冕,/镌刻在太阳瀑布的核心”,这两句就是银与金的碰撞,散射出煌煌光华;更何况白银冠冕与太阳瀑布的交相辉映,那般光明璀璨,正是诗人灿烂心象的视觉化呈现。其实,吉狄马加曾多次书写的鹰与豹,正是力量感的代表。在铺排着力量的诗句中,还点缀着一些舒缓、温柔的词语。他写蜂蜜,是“从天而降的金色的蜂蜜”;写苦荞,是“脱粒之后的苦荞一定会在/最严酷的季节——养活一个民族的婴儿”。如果说白银与太阳、鹰与豹都是父系的词语,那么蜂蜜和苦荞就来自母系,后者有着温存持久的坚忍,用它们的甜与苦默默地平衡着诗歌的风暴,使诗歌在持续的进击中保持充沛的力。父词和母词的套嵌,共同织起了长诗的经纬;无论是在今年的《迟到的挽歌》《裂开的星球》还是更早的《我,雪豹》里,这些经纬都疏密有致、缓急得当,保证了长诗不发脆、不泄气。
正如《迟到的挽歌》所示,“听不见的词语命令虚假的影子”,“词语”这个词本身在吉狄马加的诗里就占据着重要位置,在《母语》一诗中,他将自己视为“寻找词语的人”。综观其诗歌创作,“词语”都从未远离他的视线:“从词语深入到词语”(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42页《朱塞培·翁加雷蒂的诗》)、“你词语的烈焰,熊熊燃烧”(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245页《支格阿鲁》)、“每一次自我的放逐,词语的/骨笛,都会被火焰吹响”(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247页《谁也不能高过你的头颅》)……“词语”的频繁出现,以及对“词语”的异常敏感,须回到吉狄马加的双语背景上去考辨。他的故乡通用汉彝两种语言,在他上学时,彝语并不是学校的教学语言,所以他用汉语接受教育,在家则用彝语和家人交流。在双语思维下,选择“他者”语言中的一个词语,意味着认领“他者”的一种观念。吉狄马加在汉语中择取一个词,一定是因为它最符合彝语中相对应的某个观念,此即胡亮所言:“这并非汉族所熟知的汉语,而是在彝文化里面反复浸泡过的汉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彝语的灵魂,注入了汉语的肉身。”(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248页)因此,选择什么样的词语,就是建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对词语的萃取是一个探索、建构的过程,也是吉狄马加回应汉语新诗的基本方式。在汉语新诗中,词是最小的意义单位,对词的重视表明吉狄马加对这一现代文体的认领,也表明他从语言的根部进入了新诗:“词语的肋骨被/置入了诗歌。”通过新诗,他要建构的,是一个跨民族、跨文化、天下大同的世界,而词语作为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亦是最可靠的中介物。
他诗歌里的另一个高频词汇“自由”也佐证了建构的愿望。对词语的选择首先指向语言的自由,“只有你能说出属于自己的语言”(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248页《谁也不能高过你的头颅》),这是对诗的掌控力的渴慕,朝向诗的自由。诗的自由并非诗人对诗可以为所欲为,也不是诗对诗人的束缚,而是诗与诗人的合作,是二者之间的信任与和谐。早在《自由》一诗里,吉狄马加就描述过对这一自由的向往:“一个喝醉了酒的/哈萨克骑手/在马背上酣睡”,而这匹马“悠闲地走着,没有目的”(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108页),骑手和马有着彼此的信任,所以他们才能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从而获得无目的而又合目的的自由。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自由就是审美,就是美的。“你自由的诗句,正发出叮当的响声”(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215页《致阿蒂拉·尤若夫》),《迟到的挽歌》也是一首朝向自由之诗,诗人说:“如果不是地球的灰烬,那就该拥抱自由的意志/为赤可波西喝彩!”这曲“挽歌”还是一首“开创之歌”,它致力于突破死亡的封锁,重新阐释生命,拥抱生命的自由意志。和《纪念爱明内斯库》《致马雅可夫斯基》等书写自由的诗歌一样,这首诗亦向我们揭示出吉狄马加诗歌的核心秘密:在他诗歌的本质里,包含着自由的诉求。新诗对形式的反叛,对格律的抛弃,就是基于自由的选择。废名曾说:“我们只要有了这个诗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大胆写我们的新诗,不受一切的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废名:《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废名、朱英诞《新诗讲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页)形式的自由,其实是为了精神的自由:“一个能跳脱出体制与惯性的拘押,而自由思考的人,方是可能最先接近诗与真理的人——诗是选择‘不’的选择;而现代诗的自由,不仅是解放了的语言形式的自由,更是自由的人的自由形式,以免于成为类的平均数,并重新获取独立自由的本初自我。”(沈奇:《浅近的自由——说新诗是种“弱诗歌”》,《文艺争鸣》2019年第2期)然而,自由这一基本伦理,在当代汉诗这里已被极大地遗忘;相当一部分诗人的书写,都是亦步亦趋的,日常性遮蔽了向上的维度,对自由的追求亦被束之高阁。反观《迟到的挽歌》,它已然树立起某种典范,它在词语(语言)、文体、生命的维度寻求自由,充分证明了诗是获得自由的一种方式。
在《迟到的挽歌》里,父亲的离去并没有让吉狄马加感到沮丧。对吉狄马加来说,离去不代表失去,相反,他从“离去”里认出了“归来”。“哦,归来者!……/那是你匆促踏着神界和人界的脚步”——归来意味着重生,意味着生死的界限被打破,对生死的固有理解也随之瓦解。
两种颜色生动地诠释了吉狄马加的生死观。一种是黑色。黑色是肃穆的,它使人战栗并沉思:“当黑色变成岩石,公鸡在正午打鸣/那是死神已经把独有的旗帜举过了头顶。”同时,黑色也是庄重的,“黑色的英雄结上爬满了不落的星”(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68页《彝人梦见的颜色》),它囊括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苦难、深沉与尊严。吉狄马加毫不掩饰自己对黑色的偏爱:“但还是黑色,/更接近我的灵魂”(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326页《不朽者·七十三》)。另一种颜色就是红。红首先与火有关。彝人尚火,吉狄马加曾在《彝人谈火》里写到“给我们血液,给我们土地”(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5页)。“给我们”的句式,透露出一个信息:火是(自上而下的)赐予者,没有它,就没有生命和生活,所以火是高于人的,人应该对火保持崇敬。在“红=火=血液=生命”的等式中,火的颜色就是生命的颜色,它带来希望,也给予诗歌生命力,“只有火焰/能让我的词语获得自由”(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第138页《火焰与词语》)。吉狄马加一开始就知道,红与黑不是割裂的,它们是一个整体;二者的融合,就是生与死的融合。通过红与黑的变奏,生与死的界限被取消了,死不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生生不息,死不过是生的另一次开始。生命是一个可流动的完备整体,故而死去的人也终将归来。勘破了生死秘密的死者成为强者、归来者和不朽者。
具体到《迟到的挽歌》里,全诗从父亲的死亡写起,“你的身体已经朝左屈腿而睡/与你的祖先一样,古老的死亡吹响了返程”。如果只停留在这里,读者会以为诗人只是要描述一次悲伤的告别,并对父亲的一生进行详细的总结,总之,会把它视为一首终结之诗。事实刚好相反,诗人并没有详述父亲的生平,而是将一些片段与颂赞相糅合,用“那是”开头的排比段落,将父亲生平与民族文化、历史记忆相连缀。这也就是说,这首诗对具体的(个体的)父亲进行了虚化处理,以去日常化的手法将个体归属于群,父亲命运与民族历史相胶着,它们就是一体,这个“整体”才是诗人要重点书写的对象。择其中一段“那是”起头的段落分析:
那是你在达基沙洛的后山倾听风的诉说
听见了那遥远之地一只绵羊坠崖的声音
这是马嚼子的暗示,牧羊的孩子为了分享
一顿美餐,合谋把一只羊推下悬崖的木盘
谁能解释童年的秘密,人类总在故伎重演。
这一段是对父亲生平的回顾。它前面已有以“那是”起头的三个段落,分别回顾了父亲的襁褓、幼年、童年时期;它的下一段“那是谁第一次偷窥了爱情给肉体的馈赠”显然是回顾青年时期,因此这一段应是写父亲的少年时期——他正在告别童年,走向青年。从“倾听风的诉说”到“把一只羊推下悬崖的木盘”可视为实写,最后一句“谁能解释童年的秘密,人类总在故伎重演”则是虚写,把父亲的个人际遇上升到对人类共性的探讨中。虚写的加入,还在客观上造成一种间离效果,拉伸了诗歌的时空,营造出既熟悉又陌生、既亲近又遥远之感。这种间离有效地调和了诗歌所包含的个人情绪与公共体验,让读者感觉虽在写“虚”,但诗歌的质地真实可靠。
接下来,诗歌开始迈向综合的探讨,在饱满的抒情表层下,蔓延着复调的辩论。诗人论及的话题有:个体、民族、生命、文明等。对父亲的辨认,也从抒情的内视角转移到观察的外视角。诗中的“父亲”不再只是“我的父亲吉狄·佐卓·伍合略且”,更有了两个新身份,一是个体/民族/生命/文明的媒介与象征,二是“众人之父”。在“父亲”身份的裂变和发展中,全诗也对基本母题之一“死亡”进行了升调处理: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隶属于生,有着延续与上升的结构。这正是吉狄马加诗歌的基本结构:圆形、向上。死亡本身并没有死,它带来了归来者;或者说,也只有死亡才能成全归来。当一切归来时,失落的意义将再次缔结。
从“寻觅”到“归来”,吉狄马加再次谱写了一首英雄史诗。“英雄”的形象也随之凸显:“哦,英雄!古老的太阳涌动着神秘的光芒。”然而,这又是一个不同于英雄史诗时代的英雄。在英雄史诗时代,文明是从无到有,一切有待于建构。那时所谓英雄,就是参与到了对价值尺度的建构和确立中。而在后现代时期,经过了现代性的“祛魅”(韦伯语),古典时期的价值秩序早已被捣毁,核心价值消失,一切坍塌成废墟,“不确定性、多元性、含混性、解构性、无历史性、无深度性、主体性的丧失、拼贴和碎片化” (伊哈布·哈桑:《后现代转向》,刘象愚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译序,第13页)成为常态。汉语新诗也深刻地受到这一转向的影响。中国的新文学(包括新诗)诞生之初,就有着解构父辈的强烈动机,对旧文学的破坏是新文学发展的强大源动力。20世纪80年代以降,随着存在主义、个人主义、消费主义等风潮的席卷,解构的力量在新诗领域更是得到了空前的张扬。以解构为本、为任的诗写机制一直延续到现在,在当下的新诗生态中也占据着显要位置。与之大相径庭的是,吉狄马加从开始写作至今,就一直是一名建构主义者,其理想在于建构,而非拆毁。他认可父辈,追溯父辈,《迟到的挽歌》更是以对父亲/父辈的确认,来确认民族/人类/世界意义的“英雄”:“哦,我们的父亲!你是我们所能命名的全部意义的英雄。”
写到这里,我想起严歌苓的小说《床畔》。《床畔》亦是一首英雄赞歌,探讨了“英雄”的价值在时代发展中的流变。小说中,连长张谷雨在建设成昆铁路时为救战士负伤,成为植物人,他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英雄,因为他倾力守护的是一个时代的价值,即自我奉献、勇于牺牲。但《迟到的挽歌》里的英雄形象与以往的“英雄”有所不同。这个“英雄”不只是古老价值的守护者,还是时代价值的开创者,所以,这是一个“新英雄”。如果说前古典时期的英雄是价值的建构者,确立了价值的方向(《荷马史诗》如是),那么古典时期的英雄就是价值的维护者,体现了价值的意志(《床畔》亦为此延续)。而“新英雄”宛如时代的“超人”,致力于价值拆毁后的重建。吉狄马加在今年的另一首长诗《裂开的星球》里也呼唤着价值型构:
这是我们的星球,无论你是谁,属于哪个种族
也不论今天你生活在它身体的哪个部位
我们都应该为了它的活力和美丽聚集在一起
拯救这个星球与拯救生命从来就无法分开
他敏锐地意识到,在当下,我们身处历史的剧变中,“这是巨大的转折,它比一个世纪要长,只能用千年来算”(《裂开的星球》)。在此关键时刻,人类这个命运共同体却存在着前所未有的分歧。所以诗人“更应该承担起引领人类精神的崇高使命,要把捍卫自由、公平和正义作为我们共同的责任……我们要用诗歌去打破任何形式的壁垒和隔离,要为构建一个更加公平、合理和人道的世界做出我们的贡献”(吉狄马加:《致读者》,《裂开的星球——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微信公号“十月杂志”,2020年6月26日)。最终,《迟到的挽歌》也由哀悼转向了创造。其实,创造才是这首诗真正的写作动机!在诗中,吉狄马加这般建构另一个世界:
这不是未来的城堡,它的结构看不到缝合的痕迹
那里没有战争,只有千万条通往和平之梦的动物园
那里找不到锋利的铁器,只有能变形的柔软的马勺
那里没有等级也没有族长,只有为北斗七星准备的梯子
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认为,“创造意义是一种预见性行动”(伊哈布·哈桑:《后现代转向》,第330页)。这些充满创世情怀的诗句让我们看到,吉狄马加在用诗歌回应这个时代最迫切的需求。从词语的寻觅者到生命的归来者,从时代的新英雄到未来的创建者,吉狄马加的诗学路径始终是清晰可辨的。他为民族代言:“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自画像》),他也一样热忱地关心人类,期待着“这是人类和万物的合唱,所有的蜂巢都倾泻出水晶的音符”。正如西渡所说,“吉狄马加的诗在一个以冲突为特征的时代体现了生活在自身文明中心的诗人与这一文明之间高度的和谐。这种和谐在今天稀有地印证了个体生存经验与文明母体的浃洽”(西渡:《守望文明——论吉狄马加的诗》,《青海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当吉狄马加颂赞道“哦,我们的父亲!你是我们所能命名的全部意义的英雄”时,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些赞美之词的真诚与可靠:他在对自我/民族身份的构建中认领了当代汉诗里罕见的整体性思维,他再一次向人们表明,“诗歌是歌颂,不是仇恨;是赞叹,不是抱怨和愤怒;是追求同一性,不是追求貌似多元的分裂与割据”(敬文东:《颂歌,一种用于抵抗的工具——吉狄马加论》,《民族文学》2011年第6期)。靠着这样的信心,《迟到的挽歌》建构起永恒价值与时代精神的双重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