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道是个村

侯讵望

对于村庄，尤其是北方的村庄，其实我们真的没有太多感觉。准确点讲，像我这样生长在山西这块土地上几十年，所见村庄不计其数的人，没有感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便是在全国叫得名头很响亮的山西那些大院，见多了，也和平常所见差不多，感觉不到什么特别。除了专门研究建筑的专家或者研究民居的学者，更多的人之所以对这些房子感兴趣，其实是房子里面的故事吸引人。

对于骆驼道，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小村落，其实先前的认识也是这样。有本《走进梁家寨》的书这样介绍：骆驼道村，地处深山区。位于梁家寨正北7.5 公里。因村旁山岳状如骆驼背，村东南有盂县通往五台县的古高脚要道，故名。置村民委员会，辖骆驼道、红崖掌两个自然村。2015年底，骆驼道有耕地580 亩，166 口人。看了这样的介绍，你是否还有兴趣到此一游呢？保不定会说，算了吧，这地方有什么看头呢！是的，单凭了这几行字，肯定不会对它产生一毫的感觉。同样是梁家寨的古村落，距离这里不远的大汖，人们称之为“深山里的小布达拉宫”，一听这个名字，我们立即就有一种欲识其面的旅游冲动。如果我说，对于一名画家，骆驼道的美景绝不亚于大汖，你会怎么想呢？！

2019年“五一”前，我就是在听到这样的赞辞后，第一次来到了骆驼道。那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画院、荣宝斋画院李小可先生艺术工作室学员在山西晋城市阳城县横河镇结束春季写生创作活动之后，我特别邀请了助教也是领队的丁长林先生和夫人王建辉老师，一定要到我们当地来看看。丁老师问我，你认为你们那里的风景比横河如何？我虽然没有底气说“更好”，但还是坚持说“不相上下吧”。丁老师说，那就去看看？我说，从我的角度是这样认为，但还是您亲自看看才好比较。丁老师说，如果好，我们秋天就到你那里写生。丁老师和王老师在返回北京的时候，改变了路线，没有走河北邯郸插过去，而是顺着天黎公路一直往北，路过黎城县、左权县、和顺县，再到昔阳县，路过大寨，再往北，来到阳泉市。次日，我们便出发向盂县的梁家寨乡骆驼道村进发。

说句老实话，到底应该领着丁老师夫妇去看什么样的风景，我之前其实一点数都没有，询问阳泉的画家们，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他们向我推荐骆驼道的时候，我根本没有任何概念，我只知道，梁家寨乡有许多可游可看甚至可画的地方，我过去多次去过那里，就一条滹沱河，那两岸群山，潺潺流水就让人留恋，所以也就斗胆把老师领到了这里。骆驼道确实没有去过，路怎么走都不清楚。当时请了盂县作协的杨主席，乘了我弟弟的面包车带路，也算是给自己壮胆儿吧。

那是一个雨天，高速已经封路，好在丁老师和我的车已经过了收费站，而我弟弟的七座以上的车，只好在低速上赶路了。我们在梁家寨村前的岔路口聚齐，一起开车往牛道沟前进。路已经断断续续被挖开，这是山西正在重新建设的一条观光公路。省里把山西的长城、黄河、太行山作为三大旅游板块进行打造，这里是太行板块的其中一段，修路的目的，正是发展旅游的最基础的环节。从岔口进去拐了几个弯，丁老师便兴奋起来，几次冒雨停车，雨水淋湿了衣服也不顾，只一个劲儿拍照。他说，要让李小可老师看看。他甚至认为，就在这道沟里，就可以写生创作一个月。我们在高低不平的盘山路上爬行，路况又不熟，又下着雨，车不敢开快，一直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才来到骆驼道村口。

我们正为天公不作美而遗憾的时候，丁老师王老师反而安慰说：这又是一种风景，专门遇都不一定遇到。雨天的骆驼道确实又是另一番景色。在大山的半山腰一个山坳里，一座古旧的村落，静穆在霏霏春雨中，村庄沿山势而建，高低错落，山石砌就的院墙、街门，有一种深深的年代感。这时村里不见一个人影，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谁住过一样，神秘而安详。要不是路旁堆放的建筑材料和停在路上的施工车辆，我们真不知道“今夕何夕”！已经是春天，遍山的树丛已经吐绿，在雨中摇曳舒展着身躯，展示着勃勃生机。村庄掩映在婆娑的树丛中，这里露几片蓝瓦，哪里闪一处屋角，确实有一种人在画中的感觉。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峰逐渐灰白，进而至于全白了。原来雨下冷了，这里海拔又高，居然落下了雪片。丁老师说，不进村了，我们返程吧，这地方，可画的地方太多了！有了老师这句话，我以为已经不虚此行了，于是返程。

高速已经彻底封路，只好走下边的国道，沿途的景色在车窗外变换着，太行山的雄浑和伟岸，真实而亲近。这时的雨已经全然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想起《水浒传》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句子：那雪下得正紧！车子只好在风雪中蹒跚。想不到，五月天了，还居然下这么大的雪。车到盂县苌池川，展眼所见，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韩愈的两句诗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是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的两句。韩愈被贬，只身一人仓促上路，只有他的侄孙韩湘在蓝田关口跟了上来，所以他写下了这首诗。韩湘当时27 岁，尚未登科及第。这个韩湘，就是后世八仙中的韩湘子，当然这是题外话。

说这些，与骆驼道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说的是，其实，景与故事有关，故事与人的情感有关。即如蓝关，如果我们不知道这节故事，对蓝关还会有这样强烈的印象吗？或许，我们会说，这有什么看头！那么，骆驼道有什么故事吗？我说，不知道。

但梁家寨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我这里所指的梁家寨，是指这个乡所辖的所有地盘，当然包括骆驼道。从盂县这边进入骆驼道，一定要经过滹沱河，据说，滹沱河就是太上老君的金牛犁开一道河沟，把水引入大海后留下的。骆驼道在牛道沟，而从沟里上到岭上，原本是没有路的，也是这个老君的金牛给踏出来的，所以称为牛道岭。这些都是传说，是耶非耶，无从考证，但这些传说，却增加了我们许多的遐思和想象。其实，梁家寨最可称道的是温泉。明洪武《太原志·盂县》记载：“温泉水，在县北一百二十里，有三穴。《旧经》云，‘北齐济南王有疾，求药山中，有鹿毛已剥落，来至泉所浴，数日毛生甚美。王就泉沐浴，疾因而愈’。昔济南王之居处，尚有遗迹。一穴出盘石中尤热，东西二穴名灵汤，南流五十步，合滹沱河”。这个内容不是传说，是有史料记载的历史。但传说还是有的。据传，这个温泉，就是八仙之一的铁拐李，用葫芦温水，供八仙洗浴后留下的。这样说来，那个叫韩湘的仙人，也是来过这里喽！当然还有与刘秀有关的故事，比如御枣口，就是刘秀亲口所封；与赵匡胤有关的“迎娶秃二姑”，原来这个秃头的姑娘并非凡人……说到赵匡胤，我想起一出戏来，叫《下河东》，也叫《白龙关》，是山西梆子的传统名剧，讲述的是宋太祖赵匡胤被奸计所骗，错杀了先行官呼延寿廷后被困河东，呼延寿廷的夫人不计私怨，率子女挂帅出征，经过打驾劝驾，最终救驾的故事。过去，我一直认为这里说的河东，是山西晋南运城临汾一带，后来才明白，所谓河东，其实就是太原附近晋中、晋东一带。或者说，就在我们阳泉地区也未可知。因为，赵光义灭掉刘汉政权后，把过去的上艾县改成了平定县，这却是事实。

话有点远了。

再次来到骆驼道，已经是秋天。李小可工作室五十余位画家住进了梁家寨乡政府旁边的鑫安酒店，老师们计划在这里写生创作十天。我们为此专门找乡里的领导汇报，希望能得到重视。因为这也是宣传当地的一个极好机会。旅游的前提是什么？也许你会说，必须风景美；必须有吃有住；必须道路畅通等等。都对，但我要说，必须让人知道！再好的风景，再优越的条件，人家不知道，一切等于零。显然，乡里的干部对我们的动机没有足够的认识，或者说，人家怕向他们要经费支持？反正，我们在那里的十几天，仅几步之遥的乡政府，居然没有任何一位领导哪怕是打个电话问询一句。这个画家团队可是全国著名的团队，李小可是著名画家，其父李可染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但把打造旅游乡镇作为重要抓手的乡领导，居然把这样一次宣传自己的大好机会放弃了——唉，让我这个盂县老乡说什么好呢！

着急的倒是骆驼道村扶贫的第一书记马书记，我们一去，他放下手头的报表，领着我们一行人满村子做介绍。他说，这个村的道路呈三横两纵排列，像一个中间两竖的“王”字。古村依山势而建，石头砌成的房屋院落鳞次栉比；椽檐相接的房屋纵横交错。黑色的屋顶，黄色的外墙，古朴而独特，晋商文化的风采不但体现在山西的那些大院，也体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古老村落骆驼道。

的确，骆驼道已有上千年历史了，村东南有古时盂县通往五台县的要道，过去曾是晋商去往口外的必经之地。明清年间，晋商中的驼帮，也就是以骆驼作为主要运输工具的商帮，他们往返于山西的关内关外从事商贸活动，主要经营茶叶、花椒等，他们从晋中去往五台，从五台再到大同，一直到内蒙古，到沙俄，骆驼道是一条重要的通道。这里山路蜿蜒曲折，驼帮商队从梁家寨的滹沱河出发，翻越牛道岭骆驼峰，至少需要一天时间，所以，骆驼道就成了驼帮的休息驿站。因此有人也把这里称之为北方的“茶马古道”。

让我惊讶的是骆驼道村的排水系统，顺山势建有水道，这些水道有的穿院而下，有的顺街而筑，有的碹为涵洞，可以走人过车，有的只是暗道，随坡下流，即便是再大的山洪，也对村庄构不成威胁。古人的聪明智慧，由此可见一斑。村中多二层石墙泥皮建筑，有一处存世400余年的“梁氏宅第”“鹤立鸡群”。此屋始建于明万历年间，面积三百多平方米，为砖、木、石结构的二层楼四合院，具徽派建筑风格，砖雕、木雕、石雕雕刻精美。据马书记介绍，这是当年大户商人的府第，至今还有56 位后辈子孙，每年都要回来祭祖上坟。他找来钥匙，打开尘封的院门，古旧的气息迎面而出，仿佛进入了一座历史博物馆。屋内陈设，一如往昔。沿阶而上，进入正屋，时间像凝固了一般，绳床瓦灶，依稀如昨。从一应器物可以推断，这是一个多么富足殷实的人家。从“梁氏府第”出来，我们看到了专为骆驼等牲畜修盖的圈棚，也相当富有匠心。如今，在马书记等村干部的努力下，骆驼道俨然也已成为一处旅游风景地了——那些指示标记，那些铭牌说明，多少可以看出村里百姓在改善自己生活，寻找致富出路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我想，这骆驼道也许就是当年拉骆驼人走出来的一条古道呢！

岁月流转，如今的骆驼道已经没有了当年驿站的风采，但古道依稀。沿着村中石板铺就的山路前行，走进这清幽无限的山庄，仿佛穿越回到了千年。

这样说来，这骆驼道村，也应该是很有故事的地方了。

对于画家，可能更感兴趣的是那些进入画面的山峰树木、瓦屋石墙，而骆驼道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些在常人看来几无价值，也无意义的“古董”。恰恰是这些“古董”让一群画家兴奋，认为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开发旅游呢？特别是丁老师，专门与马书记座谈了半个上午，介绍了画家团队出去写生十五年，带火当地旅游的诸般事实。丁老师说，这么好的地方，只要解决了吃住问题，每年周边艺术院校大学生写生一项，就够你村里致富了！马书记听得兴奋，说一定要向乡领导汇报。

十多天的写生一晃就过去了。望着满山丰富的色彩，望着掩映在树丛中的古村，望着十多天写生的画稿，许多人感叹：时间太短了，还没有画够呢，明年一定再来！

再见了，骆驼道！再见了，我可爱的古村落！你就像一颗被遗落在太行山深处的明珠，默默地，发着自己的光辉，一任岁月的流转，一任时代的变迁。你把自己的故事紧紧珍藏起来，只告诉自己的后辈儿孙，只告诉那些读懂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