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子枯在树上,僵持于枝条,这无疑是一种贪恋,它甚至连一层浅霜也承受不起。
我悲悯的并非枯叶,而是案上的一张发黄的照片,隐约可辨当年的登高望远。多好的年龄,总以为大好河山,不过是掌上风景。
歇下来,始知并未涉过流水,没有痕迹,没有真相,没有想要的答案。碑石还在,而文字已经隐没。不知哪丛荒草埋着刻骨铭心的过往。
天空低垂,渐失曾经辽阔的景象。
而我寄寓的人间,其实是万物的人间。
2
在一片鸟声中,猛然想起我自己。有些时日了,我困在山中,所有的树叶仿佛都是用来为天空遮羞的,而我像一块岩石,没有谁能够打开。
在茉莉的花瓣上,频频相遇的却是夕阳。一支烛火偎着晚风,跳荡着的是时光的明明灭灭。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茶杯的时候,始知茶水已经凉透,很多人早就不在怀念之中。
我将炉中的灰烬掏空,我得关注手边的琐碎,它们才是我俗世的往来与冷暖。
3
在烽火中大声诵读千年前的诗篇,这无疑是一个难以背叛的情怀。
背后是雨湖,是果园。
每一块碎裂的弹片,都会击中泛红的苹果;湖水剧烈的震荡后,迅速归向平静。
整个天空都隐身在湖水里,等闪电撕开一道口子,让一群越冬的鸟,有一个迁徙的通道。
残缺的城墙仍然残缺着,正好可以容进我的躯体。
我双手合十,并不贪恋永远的安宁之所,只祈求远走的英魂,能回头看上一眼,需要救赎的恰恰是活着的一切。
4
春天用全部的青草覆盖了大地,我几乎找不到越冬的痕迹。
似乎还能记起一堆篝火,以及我将双手埋进冷却的灰烬,摸到了尚有余温的石头和一些不愿屈死的根。
我设想的春天并非的眼前的样子,它不需要那么完美,最好有一块空地,与所有的景致格格不入。
留一条我猛地就能想到的山道,并在遭到袭击的时候,能突然改变路径。
的确,阳光晴好,但别动我的雨具。
5
我们只能沿着森林的根部行走,这再一次说明我们来自泥土,或者某一块石头。
对高贵的论证总是缺少致命的一环,于是,一手提着剑戟,一手高举桂冠。阳光和月色在枝叶的疏漏间落下来,像施舍。
原址的深厚,以至于让我们习惯了血液中的一些腥味,迷失来自清晰的方向。
将头颅雕刻在石头上,然后,大雪覆盖,烟尘无痕。
一只鸽子穿过森林,时光的宁静,唤醒了眼神。
6
我仰慕已久的雪,却在第一时间交出了我。
我曾如此迷情于这片纯粹,在其间呢喃与歌唱。如今,我秃然的孤立在白茫茫之中,像一具活着的稻草人。穿过我的风,将尘埃散布在我的内心,沉重就是这样开始的。
空旷不过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距离。
幸好还有一张脸孔没有被天空忽略,一只鸟飞过,尽管是沉默的,但远胜过那些喧嚣的花朵。
从一幅画里脱身,或许我还能得救。
7
在一片山影里,我隐约看到我的面容,看到先辈的阡陌和庄稼,看到雨水中芳菲的果子。
没有赶上花朵盛开的光景,似乎一辈子都没赶上。草长得那么高那么茂盛,翠绿的样子仍然只能表达一种荒芜。
我坐在河边,而我的故土总是与他乡的景象接壤。
因孤寂而无声,因无声而宁静,因宁静而祥和。
我突然想起一场雪,想起白茫茫中无限畅通的时光,想起篝火边父亲第一次谈及的爱。
8
随着潮水我退回到大海,并非无能为力,只是想找回最初的村落。
把阳光让给海滩,把新鲜的贝壳让给赤脚的童年。父亲经过的地方,有大朵的桃花照看一片沼泽。
我已很久没有坐在高处俯瞰我的城市。
我已很久没有拜托那些帆影去探望我的孩子。
一些不舍的事物,在某个陌生的地方,仅仅只是一种念及。
9
在儿时的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中,一个下雨的下午藏得严严实实,至今也未找到。
我努力地回忆当时的情景。
有人进了花房后没见出来。在大门口我与哑巴大叔打了声招呼。三毛顺着街沿寻找他丢失的书包。一对小夫妻因为吵架引来众人围观。母亲唤我回家吃饭。
街灯亮起的时候,有两片梧桐叶飘在雨中。街道渐渐清冷,没人关心此时还未回家的人。
这个下雨的下午至此便不再出现,偶尔想起,倒有些宽慰,很多东西并非丢失,只是藏得严实了一点。
10
人都散开了,但春天并不显得更宽敞。
依旧有枯荷守着野湖,大雁一阵一阵地飞过去,不作任何停留。
只有桃花等来了初夜的箫声,而桃树下的我,倒像是一处废弃的渡口,无人问津。
两只蝴蝶在花朵上相遇,这是岁月,与爱情无关,而值得过下去的平和时光,往往是从抽掉花朵的那一刻开始的。
趁春色尚好,我起身往有人的地方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绕过冬天残剩的泥泞。
11
凝视久了,很多东西开始变得陌生。没有一只蜜蜂,仅只在一朵花里倾注一生。
在不同的天气里,描摹心情;在易变的脸孔中,辨识冷暖。
家书刚刚抵达,风雪就已过去,我用御寒的冬衣,换取一顶遮阳的草帽。
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新来的春天已记不住旧时的杜鹃。
雨水从檐上滴下来,在青石上溅出一声脆响。
12
在切开的面包里,居然能看到田野的景致。只有在远处,才明白乡愁是可以仰望的。
总有路灯在浅夜处亮起,总有不期而至的影子,打扰到突然的泪水。
这座城市没有扎堆的芦苇,但在低声的吟唱里,有举起的手在闪烁中惊起一群鸥鸟。
任何一片天空,都有自由流落的云朵。
13
我突然怀念起一丛冬季的荆棘。
它撕破了我的棉衣,划伤了我的双手,迫使我停下来,在寒寂的雪地里自我救助。
曾经葱茏的万木,毫无愧色地进入枯落的状态,而荆棘依旧暗藏凌厉的锋芒。
在并非预设的困境中,我触摸到了我的痛,触摸到了我生命中清醒的部分。
我绕过荆棘丛,又回过头来,凝视。
一次不以臣服为目的的伤害,很快就归向平和。
14
一滴雨如果穿过天空中的雾霾仍能存活的话,它就一定能守住很多秘密。
没有什么是无限广阔的,除了我找不到一块安坐的石头,除了我的手掌容不下一片绿色的叶子。
太阳囚禁在雨滴里,这并不影响世界的阴晴;面向大海,面向潮涌的浪花,我情不自禁喊出的,只能是一滴雨的名字。
一滴雨挂在半空,我在无边的空荡中,一动不动地平视它。
一动不动的,还有雨滴中等待赞美的东西。
15
在雨到来之前,没有一片树叶是斯文的,躁动,翻卷,相互碰撞,拼命地制造声音,极力地表达存在。
我站在树下,平静地闭上双眼。这样,世界就可以离我远一点,现实的一切在不声不响中渐渐沉淀为记忆。
当万物以记忆的方式呈现的时候,灵气已耗尽,生动已丧失,迫切已停滞。
甚至,面目全非。如同风雨中斑驳的石壁,每一层苔藓,都是一次死去活来。
旷野的寂然无声,是风的孤独,而且是致命的。
风无法在时间里同时找到死亡与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