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濞僻小,与众众飞鸿踏雪泥的往事关碍不多,当然也可视为一本闲书,寻常字句都是鼓凸的意趣,歇眼的时候折页作签,恰恰是与时间有关的故事。
老铺,在苦乐逡巡间描摹生活廓形
“铺”是从铜锣锅里煮出来的名字,是从马驮子上卸下来的名字。习惯了,“驿”是书面语,太硬了嚼不动,本地人只吃得来“铺”。滇西漾濞,十二铺,从博南古道上借来的名字,有借无还了。
“阿妹你是倒钩刺,钩着我的衣衫钩着我的肉……”记着,在石月亮河边上等。
石月亮是条野河,在木桥上走走,裤脚上溅点水,才知道原来“古道西风”只是跟文字过不去。木桥上朽坏的木板,伤口是白的,梗着大块的石头,清丝丝的水被磨得棱角分明,撕刮起透明的毛边边。古道跨过月亮河,听惯了赶马调,闻惯了披毡蓑衣上的马骚味,这条河美也美得野性。走慢些,过了河就是村子。不规则的油光的石面都是古旧的石雕,裹着揩也揩不完的灰;马蹄印是化石,凹槽上生的野花艳色无味。村口的石坊是新修的,身背后是农家的白墙,栗红色的门板,绕过围墙是绿得淌水的田地,咬着怕也是脆甜的。临街有废弃的马店铺台,在老房子后面另起一院,住着人;不敢说他们一定是当年马店堆店人家的后代,但是家门口那道可以容骡马驮货出入的小门楼还在,拌在空气里的马料发酵时间长了也是窖藏。石墙上养蜂的蜂桶,没有人住的房子,糊在桶底的是野草杂花和无人照看的老旧阳光。墙不高,干藤伏在墙上偷瞧外面的人,就像当年那个年轻的马脚子在墙外踮脚喊自己的相好。
“日本飞机到处炸,生意也没得做,端起枪么打国战……”记着,在村口的老树底下等。
谁也讲不清柏木铺的那两棵大青树有多老。盯着树荫瞧,走路时候会被绊倒,石板是大青树的指甲壳,树根是大青树的指头,指甲生在指头上,这段古道盘在树的手背上。先有路还是先有树,年纪大了,连它们自己都记不得了,几十年前的事倒是还记着。在俗世中能看到世外,所以站在滇缅公路上能看见这两棵树;山上的树木是皮,颜色再变,血管里流的血照样是红的,所以走马过了柏木铺的人都看得见捂在山林里的滇缅路。月亮是生锈的铜铃铛,风稍微扯一下就乱响。路修完了,路又被炸断了,抗战物资还是要从缅甸进来,牵着自己的骡子,走了,阿妹的脸再好瞧也舍不得再多瞧一眼了,瞧多了怕想,怕做梦时候梦着。
柏木铺村口的石桌子边上坐着个老人,黑布包头,蓝衫青边,围腰上没有绣得花。镜头对准的时候老太太嘴上在笑,手上在摆:莫拍莫拍。七八十岁,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过那些赶马调。
田园,在新旧嵌合中体味人世清欢
在老家漾濞“南片”山区找到了不完整不纯粹的“田园”,因为它只是当下大理众多乡村的缩影,形体不全,魂灵是在的。
听过外地人说,大理四季不分明,没意思。而当你真切地触及到寒冬里以“绿”为主体色的山乡田园时,最有意思的恰恰就是这种“没意思”。田地的用色大胆而夸张,天空垂压得极低,田地不断向上蔓延,蓝绿两色把空间等分为二,各执一方。天空是青色的瓷片,掷地有声,云鸟识趣,蜷在边角上甘当注释。
土地之上,能找到最真实的天空。绿色的田地是用细碎的生命拼凑出来的,与天空的持重沉静不同,田间是聒噪的。最喜豌豆和蚕豆——两种天生喜欢“聚居”的作物。它们的花只是附加物,偏是赶上天时,在季节流转中展颜,狠狠地灌一口浓醇的阳光,醉倒在嫩叶的臂里。远看,白色的蕊瓣溺在绿色的枝茎间,弱小得连点缀都算不上,却叫人深感生命是一种让人心动的美,是每一个个体与生俱来的最大资本。天空之下,能寻到最完美的土地。田埂边疏疏的几棵柿子树将将挂果,橙红的柿子身后有蓝色的衬底,村里的孩子嘴馋了就会去摘一串柿子,但树上的柿子总是摘一半留一半,留待观赏不过是一个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猜想;事实远胜于猜想,村里的老人讲,摘一半留一半是为着给越冬的野鸟填肚子,鸟吃饱了就不会分食农户的庄稼了,如此,缀在枝上自成颜色的柿子竟是出于山民纯朴的“私心”。
入夜,田间光源虽少,夜空却是霁蓝色,是珐琅器的胎,缺了叶的枝杈在月光的修饰下也变得生动,盘曲蜿蜒,是胎上的掐丝。坐在农家院里饮着自酿的老酒,嬉笑怒骂还是咏颂歌怀,悉数摊放在桌上,雅俗共赏。有自给自足的食材,刚离了茎蒂的豌豆还蕴着灵气,新做的香肠肉糜还来不及粘连到一起,自己制的魔芋豆腐似乎原本就该这么粗糙。难得的是就地取材的“常用药”,从治跌打扭伤的动物药酒到消炎去火的清凉茶,在农村,几乎每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心里都藏着半部《本草纲目》。临睡时,亲戚在门边撒了一把苞谷籽,只说明天赶早会有山上的野鸡下来找东西吃;门一开合,从不打照面,凭空给自己招来一群邻居。
第二天赶上村里的“街子天”,看到沾着泥土的壮实山药,现下山货成了“新贵”,忍不住问摊主是否是他自家种的,摊主一口否认,说山药是从城里买来的。我笑了,为着摊主的话。原来,“田园”只是一个形式,真正的田园是在心里的。有时,习惯了接受大于虚假却小于真实的东西,猝然碰到不加掩饰雕琢的东西,我们反而手足无措了,正如漾濞的田园。
所幸,我们的城市与田园相去不远。
村庄,在沃野绿意上盥沐明暖天光
在光明,重新定义村庄。
父辈的记忆,光明鸡茨坪不通路,戳脚划手的地名无意间挑开了今昔间的阻隔,看到新绿蒸晕的云上村庄。
走了一截爬坡山路,来,坐起,先吃碗温汤米线垫垫肚子。一勺鸡汤,嫩妖妖的青蚕豆,米碎的核桃提味。核桃林白围墙,提锅里煮的糯苞谷,一小把炒得半糊的南瓜子。山上的雾气拌拢灶台上的水汽,不凉不热将将好,漾濞光明人的活法。山箐箐里淌出来的野流,水洗过,弹石路面跳光,崖面上牵扯不清的花草一起化彩入画算了。山风沾着人手就化成水,鸟叫声也假。光明煮汤,核桃树是漂汤菜,树叶子掉色,吹开汤菜就是边边角角上染青的灰瓦白墙。开门做生意,招牌上写得某某某家的农家乐,都是主人家的小名,坡坎上一笼青竹子,门上的对联有点翻白了,人过逗起狗叫,柴火烟子,无色无味,瞧半眼听一声就饿了。
炼油要老腊肉,鸡枞要黑鸡枞,几口鸡枞汤下去烫嘴不烧心。头顶上才漏过雨,鸡枞都是一窝一窝地生,老人早就说下了,找鸡枞时候讲不得话,会把它吓跑掉。在光明,干脆就把自己当成个捡菌子的,偏路窄路,衣衫喝剩雨,扶一把路边树招一手的碎青苔。绿了发暗的树林子,不过肩的石头墙,揩不干净的矮草杂花,不识辰光,晓不得是哪家的鸡叫。掐青剥绿,出光明村就望得着苍山雪了,听雨谝听风侃,伏倒在脚底下的核桃林是倒流上来的水,也给天地佐色。撕开山,路没有头尾,碎石头也是活的,咬人脚啃马蹄,背着一个空篓篓来回,捡着什么算什么,进山找菌子,下雨也莫打伞。树枝上挂的军绿挎包,胶鞋耐磨,老人的脊背,牛是长在草里面的几朵香蕈木耳。有人拍照,老人把牛吆过来,才晓得自己也要被拍,前进帽是正的,老人折了一下衣领子,自己先笑了。
青皮子黑果果白芯芯,剥吃新核桃,一嘴回甜一手黑。茶酒过嘴,请一盘核桃小炒肉,油盐不拘;崖子上的过山雨,核桃林头上的点水光,捻几瓣嫩生生的儿核桃就吃下去了半个光明。瘦河惹山,枯树渴饮,腹背又生青,不见叶先见花,树上凭空又生出半截野物的毛尾巴。丛聚的曼陀罗是生在地皮上的胎记,没有长开,白瓣缩卷,过村进山,故事里说了太多,曼陀罗致幻。手下锤落,声音绵脆绵脆的,敲开一颗青核桃,虚实裂两半,竹篾笆马料槽,被鸡啄吃烂了的青菜叶子也是花,捏着锄头把的手,歇在田埂边的桶。光明村不大,出幻入实莫迷路。顺起村道走,遭破墙后背的花椒籽籽麻了眼睛,踩着老核桃树的脚拐拐,树老欺路,怕是已经活出人形了。路牌上有核桃神庙,偏生是见树不见庙;供神也是供树,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人和树分吃一柱香火。
光明做菜,苍山下酒,总是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