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一座城

2020-11-18 08:45
核桃源 2020年6期
关键词:漾濞村庄

漾濞史学杨纯柱在《“漾濞”称谓的由来》一文中说到:漾濞二字,最先分别为两条河水的名字,即“漾水”和“濞水”——也就是如今的漾濞江和顺濞河。此二水为何名为“漾”和“濞”?有推论认为是因为江河水文地貌特征而命名。“漾”和“濞”皆为形声字,“漾”为水波荡漾之意,“濞”,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将其解释为“水暴至声”。“濞”字的使用范围比较窄,历史上多用于人名,如西汉的吴王刘濞等。现今则只与“漾”字组成一个专属地理名词,《现代汉语词典》关于“濞”字的释义为:“漾濞,地名,在云南”。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还列举了“漾濞”二字在史上各种典籍中的记载或使用情况。较早记述“漾濞”二字的为唐代贞元十七年(801年)杜佑撰的《通典》,其卷第一百九十中记载:“吐蕃有可跋海,去赤岭百里,方圆七十里,东南流入蛮,与蛮西洱河合流而东,号为漾鼻。”这里“漾濞”就是指的漾濞江,只是将“濞”写为同音不同字的“鼻”。唐元和二年(807年),刘肃所纂的《大唐新语》卷十一中又对“漾濞”二字作了记述:“时吐蕃以铁索跨漾水、濞水,以通西洱河,蛮筑城以镇之。”这里的漾水、濞水,方国瑜先生在《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明确指出:“所谓濞水者,或即指备胜江(即今顺濞河,民国时期称其为备胜江)。而漾水即濞水也。”

从杨纯柱老师的列举看,关于“漾濞”二字的正式文字记载,最早的唐贞元《通典》,距今也才1200 余年。而早在公元前四世纪,已经有南方古丝绸之路从四川成都出发,经云南昆明到达大理、保山等地,再转向缅甸,到印度。古道从大理往西,一路行经漾濞,在漾濞境内的大致走向为:下关天生桥、四十里桥,小合江、大合江、平坡、金牛、驿前铺、漾濞古街、云龙桥、柏木铺、太平铺、打牛坪、顺濞桥,至永平黄连铺。古道从大理往西,进入永平博南山,直至西南边境的一段,又被称为“博南古道”。古道的整个漾濞境内段,先是西出大理沿西洱河而行,至平坡,西洱河汇入漾濞江,古道溯漾濞江西进到达漾濞古城。出古城,古道上秀岭坡,过太平,抵达顺濞河边,之后溯河西向,进入永平境内。纵观古道在漾濞的整个走向,一直是在傍水而行——傍水进入漾濞,又傍水走出漾濞。

确切地说,漾濞的历史,是一部由路而来的历史,这片地域的文化,是一部因水而写的大书。道路的历史与江河的文化,在这里相融相合,无以分割。

最初是古西南丝绸之路,使漾濞成为江岸上的古驿重镇。同时,却又因漾濞在古道上东接大理西往永昌的咽喉遏要之地势,历来多发兵燹。据说三国时期,蜀建兴三年(公元225年),为平息南中“大姓”和“夷帅”反叛,蜀丞相诸葛亮亲自率军南征。在漾濞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诸葛亮的传说。比如现今太平乡的“太平”之名的由来,太平乡境内“打牛坪”的由来——传说当时诸葛亮曾在此“教土人鞭牛以代刀耕”。诸葛亮七擒孟获之地,据说就位于今平坡镇石坪村下面西洱河与漾濞江交汇的峡谷地带。漾濞县城隔江对面的飞凤山麓,清朝年间曾建有“武侯祠”。又如上文所提《大唐新语》中“时吐蕃以铁索跨漾水、濞水,以通西洱河,蛮筑城以镇之”,便是对唐时在这一地区与吐蕃之争的记述。

史料载,唐中宗景龙元年(707年),重新归附吐蕃的部分姚州(今楚雄)部落与吐蕃军队联合进犯四川南部,唐王朝下诏灵武监军右台御史唐九征为姚嶲道讨吉使,率军征讨吐蕃。唐九征所部在姚州大破吐蕃军队,接着又乘胜追击,将吐蕃军队赶出了洱海地区。但在进入漾濞境内后,吐蕃军队凭借险要地势和坚固城垒,与唐军激烈对峙。在付出艰苦努力和极大代价之后,唐军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唐九征在击溃吐蕃军队后,不仅焚毁了吐蕃在当地建筑的城垒,还下令拆除漾濞江、顺濞河上的两座铁索桥,以切断吐蕃与洱海地区的交通,并仿东汉传习,在漾濞江畔今下街竹林寺一带立铁柱以纪功,以表明这片土地已重新纳入了大唐王朝的版图,同时也以此纪念和抚慰在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唐军将士。此便是后来清代孙髯翁所撰昆明大观楼长联中的“唐标铁柱”所指。

除了诸葛亮,唐九征,沿着这条在滇西峡谷中傍江河而行的古道,历史上又走来了许多人:忽必烈,李元阳,杨升庵,徐霞客,林则徐,李根源,徐悲鸿……所有这些人物,都曾在漾濞这片土地上留下他们历史的足迹,由此,成为漾濞历史中的一段段真实篇章。

再后来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滇缅公路。

斯时,日军从缅甸边境进犯西南,国势危急。为力挽国势而紧急修建的滇缅公路,几乎一路沿着古道而来,在漾濞境内,更是一路与古道相合。在漾濞县城脚下今河西大桥上游十余米处,当时修建起了一座跨江钢缆吊桥,漾濞人称它为“吊桥”,外地人称它为“漾濞桥”。2012年,我因受邀为县政协编纂《漾濞抗日战争中的人和事》一书,读到漾濞作家蒙正和为这书送来的一篇稿子:《滇缅公路第一桥》,里面写的正是这座吊桥。作家在文中称这桥为“千里滇缅公路上的一座英雄桥”。这篇文章对那段国难岁月的悲壮讲述,使我心潮难抑,特别是当中有两段讲述,令我读得热泪满眼。“1942年初春,远征军十万将士通过漾濞江桥,金戈铁马滚滚西去,杀奔缅甸战场,与英军共同抗击日军。车辚辚,马萧萧,将士刀枪各在肩,尘埃不见漾江桥!漾濞各族各界父老到江边送行,以壮行色。……虽有仁安羌大捷,但于事无补,日军迅速从海上增援,至使同古防线被击破,曼德勒会战化为泡影,形势急转直下。出缅部队溃不成军,多少中华男儿空怀杀敌报国之志,一腔热血空洒异国疆场。杜聿明兵败野人山,戴安澜马革裹尸还。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漾濞父老扶老携幼,披白含悲,到江边桥头点燃香案,哭迎抗日忠魂……”

也是在这次编纂中,我读到了漾濞县政协委员田溥送来的一篇稿子,里面有一段关于当时国军在漾濞江上模拟训练强渡怒江的讲述。“1943年7月—1944年3月,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第二军王陵云部派出一个加强团,第二十集团军第五十三军周福成部派出一个加强团,共同留驻漾濞。王凌云部加强团驻下街,周福成部加强团驻上街,分别在下街吊桥下游和上街云龙桥上游,用竹筏、橡皮船和救生圈,在汹涌澎湃的漾江中作渡江模拟训练。……两团经过半年的轮换、艰苦训练后赶赴前线。5月初实现了怒江强渡,打响滇西大反攻第一战。”一条江,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参与了国家和民族的一段艰苦卓绝的苦难史,见证了万千将士为国杀敌尽洒热血的英雄诗篇。

——从最初的古西南丝绸之路到达这片“蛮瘴之地”,至三国蜀汉诸葛南征,继而唐,继而宋,元,明,清,继而上世纪的抗日国难,一片边垂荒远之地,马蹄踏开山河,热血凝成史册。当一页页往事渐行渐远,一条路,深深印进历史的血脉;一条江,繁衍开岸上千年的荏苒光阴。

记得是2008年的雨季,县文联与县交通局一起,组织了一次“古道采风”。那次采风的路线是从平坡小合江往外、大理市太邑完小脚下的四十里桥开始的。跨在西洱河上的一座十多米长的栈桥,依稀留着旧时古道的模样。在栈桥的两端,一边是大保高速公路,大大小小的车辆在上面急速驶过;一边是太邑完小,三四层高的教学楼里书声朗朗。那天清晨我们出发得早,去到时太阳刚出来不久,站在桥上,晨风习习,倚桥下望,水流汤汤。

从四十里桥出来,我们去了320 国道上面的合江铺。这个旧时古道上的驿站,仍保留着许多古道的旧影。而古道上更多的驿铺,如今已只留下一个个地名。这次采风,我们共走了两天时间。第一天的下午,我们从城下隔江对岸的柏木铺出发,上秀岭坡,到太平,一直走到顺濞河桥——这座当年修建滇缅公路时所造的钢铁桥,是至今为止在这条路上保存下来最完好的一座钢铁桥。第二天,我们沿平(坡)甸(剑川甸南)公路进到漾江镇,重走了一段当年古道的另一条重要分线:前往洱源乔后、云龙诺邓的盐米古道。那日遇着一场急雨,从漾江镇政府进去不远的金盏河水满流急,满河洪水在大石间翻滚碰撞,一路向下跌去,之后下了公路涵桥,汇入了漾濞江。下面的漾濞江在一片急雨中翻起一江红浪,滔滔滚滚。

这次采风活动的作品,后来结集为《古道漾濞》一书。

时隔4年,2012年4月,应太平乡之邀,县文联单独又组织了一次滇缅公路采风。因为一些专家关于保护滇缅公路旧貌的建议,从漾濞县城到太平乡政府、一直到顺濞河桥的30 多公里的老滇缅公路路段一直还保留着旧有的弹石路面。在各地交通条件都已极大改善的今天,这条旧公,给沿线村庄群众的生产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和制约。如何将缅怀历史与加快发展协调衔接,成为地方党委政府的一个课题。

在太平乡机关所在的山谷对面,有一座陡立的山崖,名叫猪嘴崖。崖下有一条河,名叫八达河。小河出了机关驻地,一路向下,在山谷间流淌数公里后汇入顺濞河。顺濞河潺潺向东,流经顺濞乡政府驻地,流入漾濞江。

在更多的时候,漾濞江是安静的,尤其是流经县城的一段,因为地势较为平缓,江水安静地流过云龙古桥下,安静地环过小城,安静地向东而后向南流去。是一次意外的机缘,我站在鸭子坡县老农行院子五楼上的一排阳台窗前,看见了在城下流淌的漾濞江——这是我第一次从室内看见这江的样子。时节正由秋向冬,阳光晴澈。站在这里,隔江对岸飞凤山上的望江亭近在咫尺。对面山谷中下来的石月亮河倚着山脚流淌,在亭下山脚注入漾濞江。江流和缓,在河与江交汇的地方,岸上开满洁白的芦花,秋收后的田野一派宁静。在江的这面,一片老城倚江而筑,那条沿江穿城而过的如今仍保留着的窄窄的博南古街若一条朴旧的带子,街面的石板和石子,在下午的阳光下,安静地散放清淡的光。

一条江源远流长。江岸上的悠长岁月里,若雨后的森林中长出蘑菇那样,一点一点,长出了一座雨水细细、炊烟袅袅的古城来。

一条石子铺就的窄窄的街,中间一溜青石板,从东到西弯弯地、安静地穿过瓦屋木檐的民居间,几条清幽的巷道再把两旁的民居细细一排,一座古城最初的格局,就这样出来了。卖牛巷,平政巷,汪家巷,北门巷,周家巷……这样的巷道名字,带着古城旧时的气息,一笔一画,带出古城旧时的模样来。

从仲春之后起,一直到中秋,小城漾濞的傍晚时光,都足够人们慢慢地散步。那些安静的旧巷道,正适合这样的傍晚时光。安静地走,慢慢地看巷道两旁印满时光气息的老建筑,看一段旧墙上的仙人掌开出淡淡的花来,看一株三角梅在一方大门上漫开一片安静的艳紫,又或者,看一扇半拉开了窗帘的窗内,一把插在藤条花篮里的绢花无声绽放。

一位离乡多年的友人,有一回曾向我忆起他年少时在这老城里,说他家住的那条巷道,有许多酿酒的人家,为此,这巷道里总经年地飘散着酒香。朋友忆起的那条巷道,似乎就是今天名为来龙巷的那条巷道,旧时候叫卖牛巷。我有一天傍晚走过这巷道时,想着数十年前这巷道里的酒香,细嗅时,酒香不闻,却闻得巷道旁一方老院子里飘出炝干辣椒炒菜的香味。

一条江,一座城,共同名为漾濞。没有人细细考证,是江因城而得名,或是城因江而称谓。但却可以肯定,一定是先有了这远古的江,而后,才有了江岸上这千年的城。在那些看不见的时光里,这江是怎样流淌的,人们已看不见了,只是,这片江岸却悄然记下了旧时这江流淌的模样。在老城西侧的小箐,一溪流水倚北向南哗哗流淌,一户人家在东岸上紧邻流水而居。在这户人家的院外有一条路,一面临着人家,一面切坡而下,在那道坡的大约一丈多厚的切面上,泥沙间——是的,是已然被时间凝固的泥沙——镶嵌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圆石。

能想得出来,这样厚的冲积层——当然不岂止是那个切面的厚度——肯定不是身旁的这条溪流能冲积出来的,能冲积出这厚厚冲积层的流水,唯一的可能就是下面那条现在看起来离这里有三四百米远的江。在江的这面,一片肥沃的田畴向着城下缓缓靠过来,几户人家相间在田畴间。春日菜花黄时,我曾几次到达过那片田野,安静的水泥小路穿过田间,到达人家的门前。

我有一天傍晚在来龙巷遇着一位老奶奶。奶奶安静地坐在背江面北的一方平房的屋檐下。在她的面前,有一方挖好的四方形的地基,基坑深约一米多,里面正中躺着好几颗大河冲出的大圆石,每颗大约都有一两百斤,看得出是在挖这地基时挖出来的了。我看着这些石头,它们肯定在老奶奶之前就在这里了,并且,它们肯定在这方古城在这片江岸上生长之前就在这里了。大河弯弯,时光滔滔,在无尽的时光前面,弯弯的大河冲积出了这片深埋下记忆的土地。待岁月的光流啊流,待沧海变成了良田,这岸上走来了古道,走来了驮在马背上的货物。马蹄踏开涛声,一方古道上的驿站,在时光里缓缓开枝散叶,长成一方旧旧的城。自此,才有了这方小城里的那许多春来秋往的光阴,有了那许多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一笔一画的往事,有了此刻这一脸皱纹的安静的老奶奶,坐在这安静的傍晚。

资料上说,一直到民国,这小城的面积方圆也就0.15 平方公里——得多么小的一座城啊!一条街,几条巷道,真真是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就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城,那也曾有过许多诗意的旧时光。我是在编纂那本《漾濞抗日战争中的人和事》的时候,读到一篇民国漾濞县第二十二任县长曹子英的女儿曹慧娟写的一篇《回忆我的父亲》,里面有一段写到:“父亲没有不良嗜好,除了读书看报爱打网球外,偶尔逢年过节为了应酬也陪地方上的同僚玩一下麻将。我在漾濞的两年间,有时晚饭后也陪他到县中学附近走过一条林荫道就到的一块场地上打网球,还带着我们喜爱的一条训练有素的狼犬,为我们捡球。……”曹慧娟那时候正是一个中学生,而曹子英先生那时正是英年。晚饭后的时光里,林荫道,父亲,女儿,网球,飞跑着一次次捡球的狗,渐晚的天色里流淌着诗意。一只球在空中左右飞着,一轮薄月自东边悄悄爬了上来……同在这本书中,在田溥老先生写的另一篇文章里,还写到曹子英的夫人、湖南人费氏若华,里面说,费若华出身书香世家,不俗不娇,德貌俱佳。仿若民国电视剧里的那些镜头,一个身穿旗袍的书香女子,在时光的深处,轻轻走过这小城的巷道。

资料上还说,来龙巷作为古城的中心地段,民国时期的政府衙门、兵役局、县立中学、卫生院等机构也都分布于这巷道两旁。到后来解放后,除了机关,供销社、新华书店等许多单位也都在这片上。县印刷厂在清真寺隔壁,八十年代末我在县一中上初中的那会儿,印刷厂还开着,是之后多年才慢慢关闭了。

县法院听说之前也在这地方。我女儿她爷爷当年在县法院工作,带着他的小儿子——我女儿她爸爸在身边。我上初中那会儿,县法院已经搬到了现在所在的县城主街苍山中路中段,而当年跟着父亲在老法院住过多年的那个孩子,一直还记着那个地方,每一次傍晚散步从这巷道里走过,总要指着告诉我一遍:“以前老法院就在这里,我和爹就住在里面的那间。”后来有一回又去,看见那方老院子已然拆了,狼藉的地面上,正要盖起新的楼来,当年曾住在这里的这个孩子,已然中年的脸上神情渐渐黯淡下来,之后,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这地方后来建起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宽敞的院心里可以停好几辆车。再走过这里的时候,当年的那个孩子,仍一眼一眼,向着那里怅望。

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一个关于“胡同”一词来源的考证,里面说,“胡同”一词来源于蒙古语“忽洞格”,是井的意思。元代的时候,蒙古人开始把这个词带到了北京。在这里扎下来的蒙古人挖了许多井,人们在四面依井而居。“忽洞格”的发音后来慢慢演变成了“胡同”。一代又一代,城越建越大,井越挖越多,在井的四面,以井的名字命名的巷子一条条延伸开,于是,老北京就有了数不清的胡同。

小小的漾濞旧城,最初也是围着一眼井长开来的。听说最初的古城,就是在城东边距后来的古城入口处约三百米的一个叫“木瓜井”的地方,之后,逐渐向周边扩展开来。后来由于地势的关系,城逐渐沿江岸由东向西延伸,当古城后来的定居者离井愈来愈远时,才又出现了现在云龙桥头的第二口井,这是一口吊井,史家说,这口吊井距今至少也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这云龙桥头的吊井所在,其实是一个路口。旧时的古道来到这里,分开成两个方向,一个方向,往前再十多步,过云龙桥一路西去,前往永昌,这是博南古道;另一个方向往北,沿江进入洱源乔后、剑川,进入丽江,为茶马古道。日月汤汤,在这里分开的古道各自带着时光远走,而井一直还在这里。一直到几年前,这井还仍然用着,井面上一圈两尺高的石围,井口被磨得光亮,一旁常放着一只挂着拉绳的小桶。在井的旁边,有一户人家常常在竹篮或是纸箱子里种着青菜、葱、蒜。人倚在井边往里看时,古井深处便有一种幽凉一点点浮了上来。

不曾注意是在什么时间,这井被一块切成圆形的铁皮盖住了,边上还加了一把小锁,这当中的原因,大约是为了安全吧,以防人或者什么东西掉到里面。反正,这城里的人们,早就已经有了自来水。一口老井,就这样被安静地封存起来。井旁的那户人家,门外的竹篮子和纸箱子里仍种着青菜和葱蒜,只是,浇在上面的水想必是家里自来水管里接出来的了。

井旁那条沿江向北的路,而今叫茶马路,两旁有许多老屋,人家断续地安静排开。中段上一户紧邻路下的人家,也在竹筐和纸箱里种着菜,品种比井旁的人家多,有小白菜,小包菜,花菜,苷蓝。不宽的院心前头种着火塘大的一块蚕豆,蚕豆前面种着一丛芭蕉,上面开着一挂紫色的花。

又说,这古城的东端曾有“云集场”,就在今天县林业局所在的地方,“云集场”三天一街,万商云集,熙来攘往。又说,古街下面旧时的周家巷和汪家巷的深宅大院里,有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还说,旧时的古城,有数家每家都能容纳三四百匹骡马歇脚加料的马店客栈。还说,旧时的古城里,书院寺庙等各种古建筑林立,佛教道教等各种宗教并存,四川江西等各省的人们往来,核桃土锅等各种货物贸易。在当地史学杨纯柱老师所写的名为《漾濞古城》的文章里,将这古城旧时的画面一一描述呈现。依依往事去,脉脉气息存。却道有情怀,江畔一古街。

在杨纯柱老师的文章里,说到这古城旧时的城门,东西南北四座,铁皮包封大门。里面说,那时的东门和南门又称为“映雪门”。文章中没有说到,为何这两座城门却共用一个名字,而我对这名字却喜欢。据说,在城对面的秀岭山上,旧时曾有一座大觉寺,寺门楼子名叫“放雪楼”。秀岭那地方高,正遥对着东面苍山,苍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放眼远望,一线白雪。到了山下江边的城里,将城门起个名字叫“映雪门”,我后来猜想这当中的由来,想是来自旧时漾濞十六景中的一景:雪映漾川,说的是冬春之际,点苍山白雪熠熠,辉映涟涟碧水,恰逢璧月临江,雪月交光,清波晃漾,天地一色,冰清玉洁,漾江两岸的江村山寺,遂化作一片琼楼玉宇,灵境仙乡……

江岸上的古城开始一天天扩展开来,大约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这城就像一棵树,以江岸上古老的街衢为根基,一点点向北、之后向东生长开来。

1988年,我从老家的达村完小考进县一中。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来到遥远的县城。我们的路途是这样的:从老家村庄脚下的江桥集上搭货车到巍山大仓,在大仓镇上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从大仓乘客车到下关,到下关后,又转乘到漾濞的客车,用两天的旅程抵达漾濞。我那时是跟着住在我家隔壁的我的老师一块来的,那年我们初考完之后,带完我们的老师也从村完小被调到乡中心校任总务。开学前,老师要来县新华书店调运全乡新一学期的教科书。虽然离县一中通知的开学时间还有一个多星期,可是因为那时候交通不便,家里就把我拜托给老师,请老师带我出来。

老师在县城待了两三天,从新华书店拿好了书,之后租了一辆货车运书本回去了。老师走的时候,把我拜托给我们达村在县农资部门(那时候好像还不叫农资公司)工作的一位同乡叔叔。叔叔住的农资院在现在的县城脚下,紧临着雪山河。两三天后的一个早上,我一个人沿着鸭子坡上来,到农贸市场去买了一回菜。我还记得我那天早上买的菜是一把毛豆,一棵白菜。一路上,心里有些紧张,怕走错路找不回来,便努力地看好沿路的建筑。买菜的时候也紧张,从小在彝家山村长大,在小学里,老师们除了课堂之外也都说土话,因为没有更多接触过说汉话的环境,我到这时候还不能流畅地说汉话,怕被卖菜的人笑。所幸,菜买回来了,路也没有走错。

那时候,现在县城的主街苍山中路已经成型。鸭子坡内拐弯处是县农行,上来是县委,县委大门临着街面,县委上来是县医药公司、人民礼堂(也就是电影院,平时放电影,县里开各种大会时也在这礼堂里举行)、新华书店、国营饭店。对面,与县医药公司相对的是百货公司早晚门市部,往上依次漾濞县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邮电局。在国营饭店、邮局和工商银行中间是一个十字路口,路正中一个圆形花圃,人们叫它作街心花园,花圃正中有假山喷泉,喷泉的四面有树枝形路灯。邮局隔横街的对面是“中国工商银行”。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国营饭店的隔街对面那时候是什么情景我如今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国营饭店右拐往下是“国营照相馆”,照相馆里有一个年轻姑娘,个子娇小,人长得特别漂亮,照相馆一进门的小厅墙上挂的放大的黑白照片就是她。我后来回想起那照片上的她,也烫了卷卷的头发,恍若民国电视剧里的美丽女子。那位姑娘就住在照相馆的楼上,上楼的楼梯是外砌式砖梯,边上是砖砌的封闭式扶手,楼上的走廊向里。国营照相馆的斜对面是县人民医院。那时候,国营饭店的门口早上卖一锅油条,一角五分钱一根,第一次老师买给我吃时,告诉我说这东西叫“油条”。“国营饭店”里面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白制服,服务态度很不好。

那时候,城里最高的楼是四层楼,有农行临街的营业楼,县一中的新教学楼,还有工商银行。那时候的法院已经在现在的地方——苍山中路中段东侧,大门上侧的围墙上有一排橱窗,里面贴着县里召开的一些大会的照片,有“书记讲话”,“县长报告”什么的。有一回还贴出了法院枪决犯人的照片。法院往上二三十米便是苍山中路的第二个十字路口,同样地,中间有圆形花圃,但这回花圃的中间不是喷泉,而是一尊高高站着、手托一盘核桃的彝族姑娘塑像。十字路口左上角的县政府大楼记得是1991年我们初中毕业前后盖成的。那时候的苍山中路还不叫这名,记得好象是叫“新建街”的。

那时的县一中大体就是县城的中心位置了。我们在晚饭后常常去外面背书,出去的时候,不论往哪个方向走,不出十分钟,便到了县城的边上。我们常去的地方一个是雪山河,一个是云龙桥。雪山河从北面的苍山下来,流经县城身侧,河水经年清澈冰凉。河的对岸,那时候还是一片稻田。夏天傍晚去雪山河,我们常脱了鞋在水里走着或是泡着,一边背书,脚下的河水一如天空的干净明澈。春天傍晚去云龙桥,桥西岸的飞凤山脚下,小路的上下开满粉色的水仙花。水仙花是先开花、后发叶,一支支紫红的花茎,劲直从春天还未下过雨的干干的土地上冒出来,之后,很快开出粉色美丽的花。水仙花一片一片开得妖娆,桥下江水静流,我们在小路上来回地走着背书。记得是快到春末了,水仙才慢慢开尽,花谢后的茎脚下,一天天长出了碧绿细长的叶子来。

县一中对面的县委大院,早前时候所有的县级机关都在里面,后来才慢慢盖出去了。大院的核心是县委办公的小院,有单独的围墙和大门。小院主楼是一栋 “凹”形的坐南朝北的两层砖木结构楼。西面一栋三层钢混结构楼,房子的二楼上,前后两边都有许多扇小窗,连成了一排。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那些窗子里面装的是全县的档案。我们有时候到这院子来背书,这里离得近,来回可以少走一些,院子里也安静。小院的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攀枝花树,在从大门通往主楼的甬道右侧,甬道左侧的草地中间是一方有着花瓣形池沿的不大的假山水池。攀枝花树下以及档案楼前有几张水泥桌椅,铁支脚被焊稳在地上。那些桌椅多为圆形或多边形,唯有一张长方形的,上面贴着小磁砖,做成一张象棋桌。

我而今就住在这小院子的面前,站在家里三楼的阳台上,日日面对着这小院以及院子里的攀枝花,这一点当年却不曾想到。我那时初中毕业上了一所中专,三年中专毕业,回到老家乡上,先是在一所村完小教书,后又到乡上,待了七八年,之后调到县城里来。我来到县城里的时候,集资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进入了自买房的时代。经人介绍,问了两三处房子,最后竟买在了这院子里。这时候,县委已经搬离了这里,档案局还在这里办公。原来县委的主楼经过一翻重修,划拨给了县老干局,整个楼以及院子成为县老干部活动中心。小院的围墙和大门在重修中都拆去了,院子里也做了许多修整。攀枝花树仍然在这里,一年一年地开着花。

城也一年一年地发展着,县城区在多年前就“漫”过了雪山河发展到了河的东面,被叫作东片区,许多单位都搬到了那边。老城区这面也一路向北扩展,一直连接到了早前属于“城郊”的偏远的县职业中学。

在小城漾濞,晚饭后的散步时光可以从春末一直到中秋。我和朋友常去散步的主要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东片区的团山小路,一个是城下的云龙桥。春天里,桥西的山脚下依然开着粉色的水仙。桥两端紧临桥亭的院子里,依次开出桃花和梨花来,东面的院子里还种了一架鸡笊花,远远地散放出馨香来,站在桥上便能闻见。我后来听朋友姚静说,这花在书里的名字叫作素馨花。岸上花开落落,桥下流水汤汤,桥西岸的那棵古榕依旧一年一年地茂盛着。

细想起来,这么多年,我所走过的路,也就是从老家的村庄出发,溯着村庄下面的江水往上走了一段——溯着那一江流水,走到这江水环过的江岸上的小城来,之后多年,依着某种无以名说的定数,在其间安静地生活了下来。这城下的流水,它是我的村庄下面的流水;我的村庄下面江上昔年的碧波,便是从这城下流去的。这样想着,我数十年的人生,竟不曾离开了这条江。村庄在下,小城在上,我许多时候顺着江,顺着江岸上的路回去村庄的老家待几天,然后,又从村庄出发,溯江回到在县城的家里来。一条江流,几程行路;一肩明月,两处相牵。

又想,这么多年来,对于这条江,我其实走过的还那么有限。从我老家鸡街往下——确切地说是从河门口往下——的江流,我还没有走过。而从县城往上,我之前也只走到过漾江镇的普坪村。普坪我一共去了两次,一次是2003年春天单位里去下乡,那时候普坪还属于双涧乡,后来乡镇撤并,原双涧乡和原脉地镇才合并成为现在的漾江镇;另一次是2010年吧,县文联组织采风,时间是八月,正值雨季。入秋的普坪坝子,秋色初染,美丽如画。山下的江水则洪流滔滔,江声隐隐。

就在我的这篇文字写到将要收尾的时候,正逢着三月街民族节放假,几个好友约着,说去剑川的沙溪古镇走走。边上的剑湖,便是漾濞江流出的地方。车子出了县城,一路溯江往里,穿过漾江镇,沿着平甸公路(从漾濞平坡镇到剑川甸南镇)向西北而进。一路上,开不尽的野蔷薇和桐子花。花开漫漫,村舍静美。一江流水在路下时隐时现,时而缓缓,时而汤汤。隔着车窗,我的目光一路追着江水而行,心底里,慢慢涌满了那种有若朝圣般的端肃以及安宁。

车子走了四个小时,到达沙溪——边上的剑湖,便是漾濞江出发的源头。江在这里还不叫江,叫“沙溪”。去到的当晚,我们在青石的古镇上走了一回。晚饭在一间名叫“古镇人家”的店,店家同时经营着客栈和饭馆,客人特别多,店家忙不过来,我们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早起吃过早点,穿过古镇的石板街,去到下面的溪边。溪边岸上修了一片宽阔的场地,两岸上绿柳轻拂。往下数十步,溪上那座我在不知多少照片中曾一再看到过的古旧的石拱桥安静地出现在了眼前,在清晨阳光的斜照下,半圆的桥券与水中的倒影一起,合成了一个柔和的圆。紧接着古桥的是一座双拱新桥,一直连接到对岸。看着这流水时,我内心里感觉了一种轻微的恍惚,仿佛洞穿时光,看见那一段未曾谋面的前世;又像是剥开世事,看见那一怀最初无染的原真。

一个时尚的女孩牵着毛毛狗在柳树下溜。一些学生样子的年轻人各自坐着或站着在画画。有两个年轻人坐在岸上,安静地相依着。一个中年的男子在对岸的田野里劳作,手中的锄头一次次高高举起,又一次次用力地挖下。在他近旁的背景是春天的田野,田野后面的背景是一片青瓦的村庄。

剑湖是第二天离开的时候看见的,在大丽高速公路的下面,一大片安静的碧蓝的水。时间是中午,阳光下的水面和天空一样明净,泛着淡淡的波光。

在云上

晨间可读雾。

深夏时节,又历经了久旱之后的连日多场雨水,在苍山西坡漾濞县的云上村庄光明鸡茨坪,满山的云雾便如丝如缕、如幔如帐地漫生起来了,晨起看山,一山云雾,看云雾间隐映在古核桃林下的村庄,缈缈生出远古和仙灵的气息。

雾缓缓向上,人便随着这云雾,从鸡茨坪上玉皇阁。路先从村东侧的那道和缓岭岗向北盘环而上,两侧核桃树将浓密的枝叶伸展到路上来,几乎一路擦着车顶。约三里,路抵村后岗头,眼前山峰从这里忽地变得峻陡起来。路便在此弯过一道大箐,转而向东,一路切山东行。人坐车中,望路之上,山势高峨,林密云缈,而路之下坡陡壑深,几不敢探目,独缥缈云雾,凭险为逸,在满目陡峻的深青之上缓缓飘移。望身后,来路已渐被白雾弥漫,村庄被那道岭岗挡去大半,只露出西面的部分,但见浓翠的核桃林全都被云雾轻笼着,只偶尔见出隐在林中的一两户人家。人居林中,村在云上。

行未几,前见先已听闻的那道塌方。连日雨水,使得石多土松坡陡的路上侧坡坍下百多米的一大段来,在前面挡住了车子的去路。人开门下车,举目向路上望去,但见塌方的森然口面参差嶙峋,土石岌岌,眼看着随时都有可能再坍下新的土石来。站在路埂上,小心探看塌方的路下,见一面坡上的植被已被坍下来的大量土石从上往下、由厚渐薄铺盖住数百米,赫然显出几近七八十度的陡坡来,一望之下,头顶顿生寒意,心下不禁一凌。如此上下张望、稍稍停留之间,却见浓雾已向着人包抄过来,细微的白色颗粒糁糁可见,缓缓地在人眼前漂移、环绕。

而更深更浓的云雾尚在前面。于是扶石探土、手脚并用地艰难趟过这段烂泥危石,在坍方的前头,已有一辆皮卡从另一条山路上来等在前面,余下路段,车子可直抵玉皇阁下的金鞍寺。随着路向前延伸,身后先前被岭岗挡住大部的鸡茨坪开始更多地显露出来,满目的核桃林,远望去若一艘巨大的绿舟,轻浮在如梦幻般的云雾里。

不止是鸡茨坪。从鸡茨坪往下几乎布满整面山坡的核桃林、核桃林下隐约可见的座座村庄,在这七月雨后的清晨亦全都轻浮在漫山或浓或淡的云雾里。而从鸡茨坪往上,云雾便随着渐渐陡峻的山势开始爬高,继而如絮如团,如泊如湖,直至近山顶处,终于汇聚成一片肉眼无法探入的、似是从天空倒挂而下的白色云海,轻柔地包含住苍山深青而潮润的芒峰。

路看似平缓,而至金鞍寺,位置上仍比鸡茨坪所在要高了一些,潮湿的空气里明显地多了寒意。忆起多年前的那个十月,第一次来到这寺里,寺门下十余级石阶的右侧,一小片波斯菊开得明媚,颇得禅意。从波斯菊过去,有一米见方的敞口的水池,壁上生了碧绿的青苔,一支管子不知从何处引来小指粗的一脉清水,日夜沽沽淌入池中,池满而溢,清水复顺着池下小沟向下流去。池畔两棵并生的高树蓊郁苍古,干上被人系了许多祈愿的红丝线。“如能明心何须别求南海/果能见性此处即是西天。”不必踏阶入寺,这寺里殿前大柱上的那幅佛联,我多年来一直还记得。

在上面高处的玉皇阁多年来也曾数次登临过:绕过金鞍寺里那一方长着碧苔的池畔,一路沿石径穿密林,向东北斜上,近二里,抵阁外山门。数百年的真地,阁中殿舍比起1639年徐霞客来时所述更古旧了多少,眼所见石阶斑驳,耳听闻木门吱呀,殿宇及内中供像皆有些错杂,凡常人不能一一辨识,不过有神意在尔。出阁侧后门,有数百级宽不盈两尺的着苔石阶,一路攀登向上,抵千寻塔(又名玉峰塔),塔之下有仙人洞,长数十米,在当地,长久以来流传着春节期间大人孩子上山拜玉皇、钻仙人洞求吉祥的传统。塔侧临崖一无盖亭,坐于亭内,身下是深壑绝谷,眼前则一览众山,即便不是雨雾之季,亭上亭下、峰头壑间亦常萦绕缥缈云雾,如仙似幻。

此际,看饱含雨意的云雾向着寺前缓缓逼近,是故却了再次登临之意,只与二友在金鞍寺侧同样临崖而筑的“醉仙亭”内候留,眼看着众人上山。从亭上望,可见出高处玉皇阁的一侧红色寺墙。寺下凌崖有一小亭,据说为早些年首开发石门关景区者所筑,斯时,从山下的石门关峡谷内一路攀木栈而上,可至此亭而登玉皇,今木栈已废,留亭在此,却闻得因险禁入,只剩遥观。

因被寺外山峰挡住,鸡茨坪这时候已看不见,但见弥漫的云雾笼着眼前金鞍寺,笼着寺下的高树、水池、数间参差阁宇并寺侧的果园及菜地,这其间有一株青脆李,个大味甜质脆,有一年来时也是七月,曾得食数枚,此刻却已不辨所向。坐于亭中,身下石门关深峡满谷云雾,眼前穿过林间的小路上,不见当年徐霞客在山中曾遇的负桶老叟,嘁嚓脚步声中却穿云破雾走来了数位身着迷彩服、肩扛长镜头的男子,至亭前停下脚步,将肩上所负歇于亭中,人于亭外向亭下箐中、对面山林及玉皇阁所倚之高处张目探望,待问所以,才知是鸟类摄影爱好者,相询之下,将手机上数千幅拍得的鸟图打开以示,一一灿烂华美,精彩耀目,指图言及苍山实乃鸟类天堂,多种珍稀鸟类,唯苍山可见。复又让试举那支长镜头,待小心接到手上,发现沉重难荷,知实不易。俄尔,一迷彩男子复从林中钻出,捧出数枚青李相赠,入口之后,发现恰是那年滋味不差。

药师寺,玉皇阁,花椒庵,并玉峰寺、极乐庵遗构,那年徐霞客在这石门山上,一路逢庵遇寺,又遇雨迷路。在玉皇阁,应药师寺僧性严之邀作《玉皇阁募缘疏》。近午雨住离寺,性严披毡相送。是日,抵漾濞城,渡漾濞江,由柏木铺上秀岭坡,山间遇舍茶寺而饭。盖自来山高云绕,则多筑寺宇;石峻水远,遂常滋清意。今玉峰寺、极乐庵、花椒庵并秀岭坡上的舍茶寺皆不闻,唯玉皇阁中于正殿设药师像以供。上,千寻塔峨峨映青苍;下,金鞍寺花叶自成佛。

约二时余,远远听闻寺后林中石径上传来隐约人声,知是上山的人下来了,于是起身离亭穿径,意欲相与会合。只是人声所来处的深林及石径,仍被云雾笼罩着。

来时的那一片村庄,仍隐在看不见的云雾深处。

午后可读书。

读经史太正,读诗歌太浓,读武侠太硬。伴一壶茶,在云上光明夏日午后的核桃林下,饶有趣味的,是读关于这面山坡、关于这个古老村庄的那些带点仙气的民间口述史。

比如山下石门关外的那面苍山崖画。这面画有众多人物、房屋以及猪、鸡、鸭、狗、牛、羊等赭红色图案的巨大岩石,因其顶部的石沿向外悬空伸出,远望去宛若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故而在当地村民中有着一个可爱的称谓:“草帽人”。又因此石顶部石面宽绰,而被村人们称为“仙人下棋处”,并流传着一个村中牧童曾在此观仙人下棋,待看完一盘棋,发现自己已然成为皓首老叟的传说。若依如此,仙人若是对弈三天三夜,人间想必已是千年。

千百年后,仙人不知何处,空遗巨石在此山间。巨石之下常供山下村庄放牛打柴的人们避雨,而石上的赭色崖画千年如故——据考证,崖画形成于距今约3500 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作画所用的是一种矿物质颜料。在上面,人们劳作、歌舞、收获、祭祀,稚拙而生动的画面,记录下三千年前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的原初模样。里面一幅清晰的采果图,数人攀树采摘,更多人于树下围绕拾捡,欢乐的场面,恰若今天人们收获核桃的美好情景。

从石门关外窄窄的公路蜿蜒上山,约七八里,抵达云上村庄光明鸡茨坪。一路上,除了稍下一段在依山而垦的层层梯田中回环,往上进入光明村境,梯田从身后退去,公路两侧便见出片片茂密的核桃林,直至从两侧若搭手臂般笼住了公路,路面上只漏下点点光斑。一时,坡行渐尽,脚下的路面变得和缓,林下渐闻淙淙水声,车子已进入了鸡茨坪。与山下仙人下棋石的传说遥相应和,村庄所在亦有一段传说。传说亿万年前,村庄所在是一面海子,粼粼碧波,倒映着长天万里;鱼跃龙翔,应和着日月辉光。却忽有一日,身后巨大的苍山轰然塌下一大块来,填住了整片海子,将这里变成了苍山玉驹峰下的一面山坡。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开始有人来到这山坡上居住,人们选择山上相对平缓的地方修建居屋,逐渐聚成村落。怎奈,这新生的土地多刺少产,耕牧不易,使得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生活多艰。有一日,观音驾云从村庄的上空路过,看到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的艰难情形,心生悲悯,于是向着村庄所在的这片土地撒下一把核桃来。自此后,核桃便在这片土地上茂盛地生长起来,成片成片的核桃林掩映着朴素的村庄,一年一年收获的核桃果,滋润了村庄人们少油的日月。而位在最上面的这座因曾遍生蓟草鸡茨根而得名的鸡茨坪村名却一直沿袭了下来。

古老的民间传说,带着苍山云雾的缥缈仙气。而忽必烈过石门山,那却是有史藉记载的。元宪宗三年(1253年),忽必烈率军远途攻伐大理,本欲从上关进入,攻取大理国都,却不想关守险固,久攻不克,后不得以,元军改而绕道苍山背面的漾濞石门关境内翻越苍山,攻占了大理。而历来民间对于所谓正史的演绎,却往往要比历史本身生动得多,也柔和得多。比如苍山东坡位于玉驹峰与龙泉峰交接处的洗马潭,传说是元军翻过苍山后,曾在此洗马而得名;又比如苍山兰峰东麓无为寺里的那株古柏,传说为忽必烈手植,后列为寺中三宝之一。元军“从石门关境内翻越苍山”,按可行走的路径看,想是途经了光明的。而今鸡茨坪村庄里一株最古老的核桃树,据测已有千年的历史。如此说来,元军过石门山时,这株核桃树已在这片土地上春华秋实生长了一两百年,浩荡元军翻越苍山时的那一片刀光剑影、人喊马嘶,该是以最民间的方式,印进了它生命年轮的深处。

在鸡茨坪,以及在整个光明村,每一座村庄都被掩映在葱郁的核桃林下,漫步在村中路上,随处可见树龄数百年的核桃古树。一度春来,一度花开;一度秋黄,一度收获。匆匆数十年过去,一茬人已从出生到年老;再匆匆数百年过去,核桃林下的山坡上便安详地长出了几茬墓碑。在过去,光明村又有另外一个名字:二墓碑。尤其是在山下江边的老漾濞城里,许多人们在提起光明的时候,习惯把那里称呼作二墓碑,当他们在说起这个地名的时候,一座长满核桃的山坡,便在他们的内心里直向着苍山的高处长去。

而村庄自身最最民间的历史,却一页一页,收藏在村庄那些“先生”们的日月里。

村中人家要建新宅,首先要请先生择定地基,当中包括居位、房向等等,以祈这屋子在人们居住其间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间顺利安好。择好地基,待动工之时,仍要请先生择吉日吉时。之后,房头封顶之日、房屋进火(入住)之日,一一亦然。一个村庄男子的一生,至少会盖一次房,能干一点的两次,至多三次不得了了——至此,数十年的生命也就如一枚熟透的核桃果,就要落回脚下的泥土里。

盖好房屋,娶进媳妇。其间,订亲,迎娶,乃至迎亲之日从女方家出门和在男方家进门的时间等等,一一都要请先生择定吉日良辰。屋顺人安,子嗣绵延,如此,一二十年之后,再盖一回房屋,培植长大的儿女们成家。又若干年,送父母亲上山,在山环水合、千山远望的向阳坡上为他们立坟树碑。——一个人,一户人家,一个村庄的几乎所有重要的时刻,总有先生的在场以及见证,若不然,生活便没有名份,活的人便活不安心,死的人便死不安宁。

有人家家境不顺,人不安畜不旺,要请先生请神,为家中消灾解祸,招财纳福。这样的仪式,最终大多会落脚于两件实物:一方绘了八卦图的一尺见方的红布,钉于中堂门头;一只风水(封水)罐,以纸封口,以红绳系住,倒悬于红布头上正中。罐中之水受命于某种秘密的指令,以纸封口而不溃。如此一番化解,一家人便又度过了数十载,一茬孩子便又长到了中年。

这些多为世家传承的先生,手握一把神秘无形的钥匙,承担着与天地之灵沟通的职责。而在绝大多数时候,先生以一个普通村民的身份居住在他的村庄里,和村中所有的人们一样,饮食起居,耕种劳作,邻里应酬,赶集上路。

没有生,没有死,没有灾噩需要化解,路旁核桃树下新起的房子正盖到一半,先生作为一个普通的村民,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逗着他的孙子——此际,在这个七月的下过雨的午后,核桃林下的风清凉适宜,杯里的茶还没有喝淡。你可以慢慢踱着,去凑拢一个坐在核桃树下手杵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听他再讲一讲这方他在里面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的老历史、老古本。

夜来可读月。

在我的意念里,有两桩物事,最是与月光相配。

一是收获的谷堆。幼年时在老家,秋天稻谷收获之后,要在家后面村中学校的操场上晾晒,家里楼上地方有限,稻谷要在这操场上晒干之后,才装袋收回家中。操场是泥巴地,为此,打谷之前两三天便先要在操场上择地方摊一片牛粪地:将新鲜的牛粪兑上适量水,用脚踩匀后,用木耙像摊粑粑那样均匀地摊到地上。摊好的牛粪地晒干后,呈出浅浅的草绿色,上面干净清新,不会有泥沙掺到稻谷里面来。田里的稻谷收回来,在干净的牛粪地上晾晒开,若是太阳好,四五天便能晒干,多一点到七天。为了省去晒谷期间来回搬运的麻烦,到了夜晚,家人只将稻谷收堆,在上面盖上塑料布或是麻袋防露水,吃过晚饭,母亲忙完家里的事务后,便带上一床草席,一个枕头,一床轻薄被子,到操场上守谷。守谷的夜晚,我总要跟着母亲到操场上去睡,一为离不开母亲,二为图月下睡在牛粪地上的新鲜。这时节的夜还不是很凉,月色大多总是好的,同场守谷的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母亲都带着孩子。我们在堆堆稻谷间游戏、笑闹累了,最后,在月下的草席上依偎着母亲入睡。身旁的谷堆散发出幸福的谷香,干牛粪地的清气若有若无,明月照着谷堆,照着尚未老去的母亲。

二是盛开的荞麦花。这许多年,读过关于月色的文字也不少,而最喜欢、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作家鲍尔吉·原野的《荞麦花,月光光》,那片在月下广袤如雪的荞麦花,惊醒了半夜起溺的守地人,且在读这文字的人的心里,投下巨大的、不能抹去的美。想起那年,第一次上玉皇阁,小中巴车从石门关外蜿蜒的公路上山,努力向着高处的光明爬上来。那应该是快到鸡茨坪的时候吧,隔着中巴车有些带灰的玻璃窗,在路的上面,一片盛开的荞麦花突然撞入眼帘,在秋天的山坡上,显出安静的、惊心的美。

后来这许多年,光明每年总上去了几次,大多数时候便去到次茨坪。从石门关外上山的老公路两旁梯田里的秋色亦曾多次路过,尤其是渐上到梯田的高处,从上往回望下去,一丘一丘黄熟的稻田,一弯一弯明媚的秋色,真个有着一种天地静好的壮美。那些稻谷,它们在收获回家后,想着也会在场坝上晾晒,只是而今到处有干净的水泥地,再不会有人为晒稻谷而专门摊一片牛粪地了,自然,母亲们也不会在夜晚带着孩子携着草席睡在谷堆旁的水泥地上。

那年在这路旁看到的荞麦花却是再没见过了。而今从漾濞县城上光明,除了石门关外的那条老路,从城外不远的马场坝子那里又新修了一条,比石门关老路宽阔许多,走得也便多一些。逢着秋天的时候上光明,不论是从哪条路,渐上到高处的时候,眼睛都总会多注意路旁的山坡,却再寻不见那年盛开的如满地月光般清美的荞麦花,只偶尔会在村中的篱下路旁见出一丛两丛的野荞花,花粉叶绿,显出季节纤细的纹理。

一些事物在旧的月色里转身。在鸡茨坪,先前多年每在三四月间上来,总会遇见一片一片的麦地,在挂满绿色穗子花的核桃林下明媚地黄着。麦子又有多种,一种麦芒较长,细密的芒刺,在阳光下看过去闪动细碎的光芒;一种麦芒极短,穗实饱而拙,俗呼为光头麦;还有一种饲草燕麦,杆极纤细而高挑,顶上的穗子单薄而芒长。这时节的麦地是村庄春日的主色调,有着一种自带的镜头感,故而常被拍照的人们作了背景。想着,这些麦地,它们在清辉如银的月下,该有着怎样一番柔美的模样,应和着春夜初起的虫声,以及村中远近传来的几声狗吠。

又有夏末入秋红缨初吐的玉米地,它们在月下,显出一种朦胧的油画般的质地——我所见过的关于玉米地的油画,往往有着那种月色笼罩的朦胧感。夜风吹过,玉米地发出一片安静的沙沙声响。在玉米地之外,临路的竹篱上缠缠绕绕爬着的牵牛花,紫色的花朵在月下显出梦幻的迷朦。

——这些事物,它们转身。然后,另一些事物在新的月色里向着这片云上的村庄赶来。

比如大片大片的绣球花。现今村庄核桃林下的土地,几乎全都变成了花园,按照花品的分别,分隔成春、夏、秋、冬四园。其间的夏园,里面便全是绣球花。粉,白,蓝,紫,红,绿,黄,深夏七月,园中的绣球花开得如荼如糜,一带沿路的古朴的青石墙几乎关它不住,似是石墙稍低一些,那绚烂的色彩便要翻越了石墙流溢到青石的路面上来,然后,顺着斜坡的路面,如溪水般流淌到村中各处。果不然,行在村中,但见那绣球花这里那里地开在人家檐下,环绕着长满碧苔的古核桃树根,片片丛丛,如妖如娆。

又比如一间透出柔和灯光的咖啡馆。木的墙壁,木的窗子,木的吧台,木的桌椅,木的地板,木的楼梯。墙上木的相框里不是名家油画,却是各种好看的鸟图,后来在金鞍寺遇见的摄鸟人说,这咖啡馆墙上的鸟图,正是他们拍摄的苍山鸟类。木门外的檐下风台上,临栏一条高的白色长桌,桌前一排白色高脚小凳。咖啡倒在其次,坐在桌前,可以看眼前的核桃林浓绿欲滴,看远处天空里的云朵如一团棉花,缓缓地从核桃林外飘过。

在村中各处,又有新设的银杏园,兰园,玉簪园,以及帐篷屋,爱情石等。云上村庄的土地潮润,可育养万物生长;云上村庄的月色深阔,可容含人们关于这座村庄的种种想象。就像那对爱情石,它们曾经只是普通的泥土,沿着人们关于爱情的想象,它们从地上一路向着头顶的天空里生长,直到长成两柱坚硬的、布满苍苔的高石,传说般的面影,在每一次日升月落间不变地相互凝望。

它们应该会一点一滴地融入这面山坡的月色里吧——那些所有远道而来的事物,直到有一天,变成这面山坡、这片月色、这座村庄的四季的一部分,像曾经的麦地、玉米地、竹篱以及牵牛花那样,在人们想起这座村庄的时候,自然地,在心里浮现成一种不再有分隔感的背景。

在位于村庄的高处,种植着高山杜鹃的冬园里今有一面圆圆的太阳湖,相隔着一条路,在另一边的秋园里有一面弯弯的月亮湖。日月相对,和合成“光明”的原初意义。眼下方是月初,离着月圆还有大约十日。就等着,等着一个月辉如倾的夜,看一天清明月色,照着太阳湖和月亮糊,照着绣球花和银杏园,照着这漫山的核桃林,照着核桃林下古老的村庄。踏着村中石板路上斑驳的核桃树影,循着数声远远近近的狗吠,望村庄在岁月深处,谷香如梦,荞花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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