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一
镇里面有很多“陇”,我要经常随外婆到宝陇这个村,我不懂“陇”的意思,只知道镇北面靠山边的村庄都叫陇。宝陇是我最熟悉的,另外一个熟悉的陇在山前面,是庄陇。山因此而得名,叫庄陇山,我一直叫那片山脉为庄陇山。其实我们一直这么叫,包括老人,后来才知道这山脉分好几片,皆有自己的小名。
要去庄陇必须走过九曲十八弯的湍急溪流,还有一处必经的地方,叫斗门桥。
说是桥,根本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桥,就是在长长的溪流上面架几根石条,溪流中间的柱子把桥分两边,石条实在是不够长,这样可以接着架,几根歪歪斜斜的石条,粗糙、凹凸不平,留下很大缝隙,能看到下面哗啦啦的水从胯下冲过。本来湍急的溪流来到这里拐了个90 度的角,地势又是突然往下冲,所以远远地,你会听到水的吼叫声。 近处,看到的几乎是一片飞溅的水花,还没到桥边,已经被飞溅得一身湿了。
我来到这里,总是踌躇不前,外婆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过我的“小爪子”,我才敢战战兢兢地跟着上桥,油麻大石的缝隙很大,虽不够一个人,但一只脚能够探过去。逞能的男孩子就这样把脚伸进去摇晃,让溪边的人惊叫:水鬼拖脚呢!
我知道这些小男孩心里同样捏着一把汗,当他把脚缩回来,不也飞一样跑着离开这桥吗,谁不怕死?
这桥下,有很多轻生的鬼魂。
若跳斗门桥,必定去意已决。
一跳下去,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在下游打捞,还是很难找到,有时浮尸韩江上。
又有青年女子飞身跳下,溪边上是呼天抢地的母亲、姐妹的喊声,还有紧紧拦住的乡亲。一般在这里没有人敢下去救,水深,水流急,漩涡大。
什么时候才能长成那样丰满圆润的少女?她们的高度是我们所仰望的,十八九岁,正是我们这些瘦不拉叽的小屁孩一直等待的岁月,为什么就这样结束了如花的生命?难道年龄就是烦恼的叠增?
两位青年男女,没有谁知道他们暗地里相好,他们也不能让别人知道,没有语言上的抗争冲突,而无声的约定俗成,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威胁,他们自觉放弃生命,商量已久,相约去跳斗门桥。
在走之前的晚上,他们用身上的钱,男的到合作社买了一纸包红糖,一个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两人慢慢把一包红糖尝光,也把一生品完。
一清早,天还没发亮,他们来到斗门桥,只有挑担卖菜的瞅见他们,紧张地喊来村里人,都已经阻挡不住他们的去意,双双跳下了桥。
桥边堆满越来越多的人。死亡事件,能使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放下挑担的任务,聚集在一起。
生与死,就在一念间,就在桥上与桥下之间。
阴阳之隔,在这桥板之间。某些意义上,这油麻石条,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歌册里多番唱道的奈何桥就是这个地方。
那些生命,从此走远了,他们必定一步三回头,看着这个村子,这个生养过他们的地方。
二
剃头铺里有三张剃头椅。事实上旁边还有一张小点的,平时几乎不用,所以没算在内。
剃头椅与我们家里的椅子不一样,高高地,像躺椅。有踩脚,有靠背,背部可以调,调到几乎180度角的话,整个人躺在上面非常舒服。
每个来店的顾客,经常可以听到那位高大的女剃头师傅问:(椅子)要不要放下?
她会调好椅背,人随着椅背往下倾。可以眯着眼睛,让她打理头发胡子,一坨白沫任意涂在脸上,大师傅——我觉得她就是这里的大师傅,个子高大,说话宏亮,指挥着这里的其他三个人,包括最里面那个矮小的唯唯诺诺的男师傅。她很认真,谁来都是最先找她,看她手头忙不开才退而求其次,找别的师傅。
她毫不在乎谁跟谁,谁来了她都跟谁熟络。
每张椅子前面都有面大大的镜子,镜子前面的架子上放满推子、大小梳子、各式剪子,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块刷剃刀的麻布。
这布长条形,一头挂在架子上,垂下来。粗油麻布,每次用剃刀前,师傅都会一手拉起前面装轱辘的一头,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剃刀在上面刷刷刷。因多年积垢,多少人的汗水和味道,这布黑亮黑亮,越发厚重。
可哪家剃头铺的布不是这样?你还巴望他们换块新的?
我不明白的是刀子怎么能在布上刷,刷了能更锋利呢?可大师傅笑笑说,不利索了,就得刷,刷了就好使。
大师傅一头齐耳短发,干部头那种,声音沙哑,不知是说话说的,还是吸烟吸的来。她的烟没见熄灭过,双手在顾客头部忙碌时,点燃的烟就放在案台上,或是叼在嘴里。她抽的烟基本是自己卷的那种,一头大一头小,抽到最后嘴里只剩下一丁点湿漉漉的烟纸,她会干脆利落地吐出来,动作比男人还大老爷们,然后继续带着一嘴烟味边唠嗑边理发。
都说她的剃头功夫最好,她会用自己的眼光去给顾客理发,顾客要这样,她会以一种强势的说服力,说服你按照她的意愿去管理好头上的发型。
没有什么不可以按照她的意愿去理发的。何况她就是干这一行的,有个别顾客想要自己的发型,还觉得亏欠似的,好说歹说,她才表示放弃自己的正确方针。
我的头在她的手掌之下,也在她带着浓郁香烟味道的呼吸下面。
外婆先在这张理发椅上垫一张小板凳,这样才够着她的高度。店里顾客不多,刚好聊天,理这些小屁孩的头,她显得心不在焉。这些孩子头一般剃头铺不大理睬,价格是成人的一半,还不好惹,小孩子会哭会闹,所幸我们都是熟客了。
视差贴图技术在法线贴图技术的基础上,考虑了高度的问题。它利用高度图来模拟矩形表面的高度场,通过修改纹理坐标来使图像中的一个片段看起来比实际的更高或者更低。图13 展示了矩形平面在同一光源照射下,利用视差贴图技术实现的效果。
即使我哭闹着,她也随我,不大在乎我的闹腾。
因为说话才是她的正业,手里只是顺便的活儿,反正手脚是必须动的,人才是活的。
三
吃饭的时候门口会有要饭的准时站着:阿婶,给点饭吧?
要饭的,一般就是要点粥,有时也给他一点钱。
他(她)站在门口,伸长一只手,手里是一个碗,或是盆子。
来晚了,我们的剩饭已经放在后面灶台上。外婆会告诉他(她)等一会儿,然后忙不迭地去后面热一下饭,热好了,加点萝卜干或是剩菜。
加热的饭,也把他(她)的心头给热了,站在门口,有些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真好!
外婆会受到鼓舞。
外婆不经受夸奖,夸奖之后的外婆,大方得忘形,她不仅给饭,还拼命掏钱,看有没零钱给,一定要掏出来给他(她)。
家里不要的旧衣服,也会找出来给他们。这便罢了,跟她要东西要钱的更多是亲戚,外婆好像是取之不尽的源头。殊不知,她领到手的退休工资,除掉这除掉那个,半个月基本告罄。
我和外婆刚到家,阿兴舅已经坐在我家里,我一看就来气,不跟他打招呼,我知道他算得很准。阿兴也就三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种田插秧本是一把好手,可是镇上的亲戚理所当然地就该给他点什么。
外婆是他姑妈,这便是外婆的义务了。外婆不给,因为十多天前他才来过。
“你肯定又去赌博了,又赌输了!”外婆来气了。他低着头,外婆猜得没错。
他哀求说:“我赌钱的债得还清,还欠一块五。 ”
外婆今天拿了工资,手里有钱,不给是不行的。外婆拿着包着的布包,走到房间,这么多钱是不能给他看到的,他会惦记着。
外婆拿了一块钱出来,对他说:
“去,这块钱拿了,只许还债,让我知道再去赌,下次我不再给你了。 ”
阿兴拿着钱心满意足地走了。
隔天,阿兴的哥哥阿旺又来了,阿旺也是五大三粗,一身力气,能老老实实干庄稼活,可惜老婆生下第二个孩子撒手人寰了。两个孩子没人管,他来要钱也不会给孩子,就是沽酒喝,经常喝醉了。
一看到阿旺,说来说去,最后还是伸手要钱,他约摸是从阿兴那里得来的行情。
外婆还是回房间,掏出一块钱来,再三叮嘱:“看好孩子,不许喝酒! ”
阿旺的大儿子阿祥,才五岁,一个人拾荒,拾到我家门口来,在我们家不远的垃圾堆里找东西。我告诉外婆,阿祥在那里。
外婆便走出门,朝阿祥喊:“来,阿呆,过来! ”阿呆怯生生不敢过来,外婆过去掏出5分钱塞给阿呆。
但阿呆就是不敢来我们家。
阿呆拾荒攒钱,竟然攒了5块钱,被他叔叔阿兴知道后,连哄带骗拿走:借阿叔一下,马上还给你。阿叔跟你爸说好了。
就这样,阿呆拾荒攒起来的5 块钱成功地进入阿兴口袋。
外婆大发雷霆!
那根老藤拐杖便派上用武之地,她积聚平生火力朝阿兴开炮,敲敲地板,点点阿兴的额头。她怒道:“这么个没娘的娃,你没帮忙拉扯,还拿他的钱!说,把孩子的钱拿到哪里去了? ”
阿兴却不断狡辩,声音被外婆和外婆的拐杖敲击声掩盖了。
“我要把你老婆也找来! ”外婆把阿兴轰走了。
钱是甭想从阿兴那里要回来的,早被他花掉了。
阿兴的老婆没来,倒是阿兴的婶娘,矮小的文婶婆从村庄赶来。她每天起早贪黑,地里做,家里做,双手从不停歇。说起阿兴和阿旺两兄弟,文婶婆直摇头,都是三十左右的年轻汉子,就是这副德行。说实在话,阿旺就喝酒偷懒,还不像阿兴那样没良心。
“最可怜的就是阿旺那两个没娘的孩子啊! ”文婶婆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阿旺来要钱,每次外婆都会叮嘱他:带好孩子,给孩子吃。
四
外婆像她母亲一样,把人生最后的三年,彻底交给了一副床板。曾祖母,她和那张床板是一个整体,以致谈起她来,必定要浮现那张床板。
外婆带我去看她母亲老嫲时,我还不及她裤的边袋高。我对她的大同裤很熟悉,两侧有边袋,再往上两根带子绑着的岔口,我踮着脚尖努力把手伸进她的袋子去,手还够不着底里,总掏不到里面的糖。她牵着我的手,拐过庵江、小河、斗门桥,来到桑浦山脚的庄陇山村。
一座很大的宅院,石门楼石鼓,笨重的大木门虚掩着。外婆用力一推,木门不大情愿地挪开半步,外婆再用手把我一提,像拧一捆干柴把我拧过高高的门槛,进入里面。
一进进的院子,外婆的母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躺在床上,一股陈年的臭味飘出来。那是常年屙屎屙尿洗不掉的味道。
这样一副床铺对比雕梁画栋的破落老宅显得简单了,老人形容枯槁地盖着一袭发黄的旧被子。我不敢靠前,外婆让我叫她老嫲时,我才乖乖叫了。她从被窝里伸出瘦骨嶙峋的一只手要拉我,我躲开了。她又朝我招手,示意我到她床前。
她的模样让我躲闪,我不肯靠近她。她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灵魂像在眼睛里一直盯着我。她挪着那只还能动的手,从被子里掏出一颗糖给我。一颗糖和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干,让我无法融化里面的爱意。
再次跟外婆来这个大宅时,却是满屋一片的白,我也随即被披上一身不合身的白衣服。屋檐、门槛都张贴上白布,除了蓝底白字的对联,所有颜色都被隐藏。死者为大,村庄的白事是最隆重大张旗鼓的,比红事都重要。
门前大大的露天场子忙碌着村里一大帮人,摆桌子摆椅子。里面的天井也摆好了方桌,还有大小香烛。一下集合了村里所有人家的大鼎土灶、锅碗瓢盆,各种生的和半成品的食物堆在地上,在忙碌的人们的手里变化着。
跨进大门,来到中厅,来自各乡各里的枝蔓都在外面排好队,女的男的一个个穿好孝服从左边的耳房进来,孝服的不同细节体现了每个人的身份: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内的外的孙辈……上下长幼,内外有分。宽大的白衣服白裤子,用长长的腰带宽松地绑着,在后面打成一个大鼓包,是“背山”,也是“后福”。姥舅外婆他们做儿女的,是芋麻布遮头,还得在麻布白衣里伸出一条胳膊,看到外婆露出里面灰色的大同服时,我“扑哧”一笑,幸亏没人看到穿梭在他们裤腿边的我这不合时宜的笑。
远嫁到海陆丰的七姥姨也这么穿,凭着这行头,我一一辨认着那些从没见过的老姨老舅老妗。
先来的已经靠墙壁等着,慢来的被指点着该站的位置,这个大厅所有东西都被撤掉,真正四壁皆空。
我漏出这张白网,像一条小鱼窜到大厅门口的石阶上。我是第四代曾孙,又是外的,还是女的,更无足轻重了。
我看看哪里热闹好玩些。一盘盘白色的点着红胭米的粿品油角摆上方桌,没有比食物更能吸引我的视线了。几大碗白米饭堆得满满的,如山包,上面象征性地撒了红米,因着香烛,它却诱惑不了人,我知道那不是给活人吃的。
我的眼睛睃巡着天井和大厅,食物、粿品开始出现在酸枝长几供桌上,桐木方桌上也开始摆起凉菜,灶火在升腾,食死人桌还早着呢。
我显得很多余,身边都是来往的脚步,可没有谁停下来,他们根本没顾及到我的存在。只有回到这满满一窝人的客厅,不知道他们一排排顺着墙壁站立是要干什么?已站满了一屋子,还在不断调换位置:三姑,你往后排。大嫂,你往前靠。你应该在二叔前面……
位置是不能站错的。
“人齐了没有? ”脸贴墙的大婶婆偏着头问。好像没有人作答,边角几个站一块儿的人边伺弄头上的麻布发夹,边小声聊着家里的狗事。
不断有穿白衣服的挤进这四面人墙里,除了中间大门,两边直通走廊的前后两个小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死者一辈子产生了这么多亲戚,一个番薯竟然缠出这么多藤蔓来,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这是个浓重的日子,所有尘世的事情都得为之让步。
一个有点驼背的叔公走进来,大声宣布:“时辰到,可以哭了! ”
一霎时哭声惊天动地。
所有靠墙的人不停地哭喊着:“阿嫲啊——,阿嫲啊——,你怎么走了? ”
“阿婆啊——,阿姑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
每个人都要在一厅堂哭声中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实在有点艰难。每个声音都希望攀爬上高峰,盖过所有声线,但终究还是沉溺于男声女声高音中音混合的汪洋大海中,整个屋子闹哄哄的,汇合成一锅杂烩的悲痛之声,沸腾着冲瓦而出,震撼整个村庄。
这便是哭灵。比乡里大戏还精彩的,只差锣鼓声的配合。呼天抢地,捶胸顿足,越哭越来劲,地都被跺得震动起来……
没见过这场面的我被吓哭了。当然,我的哭声完全被忽略掩盖,我只有自己坐在门沿上哭。我不知人们为什么哭,我已经全然忘了那边棺材里的死人。
布满灵堂的子孙亲戚,有的不停地捶墙,有的不断地抓头发衣服,没有预演,所有的人都自然进入角色,可见演员是不需要学校的,每个人都有表演的天分。
实际上他们的声音不比锣鼓差,我相信锣鼓乐也会被哭声叫声掩盖的。一开始有声有泪,哭久了,泪也少了,后来因为没有泪了,只能在声音上加足分量。
想是哭累了吧,有好几个停下来。停歇之后,文婶抬起头问旁边的:还继续哭么?
得到左右统一的回答,文婶的头又贴紧墙,大声哭喊起来。
他们朝外的都是后背和屁股,一身白色,披麻戴孝,看不出谁谁。
这里只有我是自由的,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去巡视灵堂,一一走进他们双臂紧贴墙的脸。我只够得着每个人的膝盖,正好能从下面仰望,看到他们双手紧捂的脸。有认识的,有诸多不认识的,有的眼睛也从里面盯着我看,多少带着些敌意。在他们并不悲痛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像蝇般窥见了他们的真相。
第三天出殡。出殡的繁文缛节更多,这边人们忙碌着排队,在对面停放的棺材(避忌,这里叫大厝),八个庄稼汉正扛着碗口粗的长杠开始起棺,他们抬着艰难地迈出门。黑不溜秋的棺材闪过我面前,我紧拉着外婆,看不到里面装的老嫲。她那么瘦巴巴的一副骨架,塞在大厝里,想必垫满了弥尘纸、茶叶,塞满了好多折叠的纸钱。她就要上路了,被他们抬到庄陇山上。
据说庄陇山上能看到海,与海那边的礐石山对望。
送殡队伍按照长幼内外、男女次序排列,大姥舅殁了,由他的大儿子顶替,外婆虽不是长女,但前面两个夭折了,她就理所当然居于长女的位置。外婆还带着伞,一把纸油伞代表了缺席的外公,油伞头上结了根麻绳,那就是已走女婿的注脚。
大好的天,打着伞?在送殡的长龙里,它涵盖的意义在村民来说不难解读,千百年来潮汕大地便是这样的注释。
外公我不认识他,我妈九岁时他就走了。外婆跟外公门不当户不对,准确说外公家连门都没有。外婆娘家却有田有地有长工雇户,有戏台有书斋,男儿进书斋读书,女孩子做女红不用读书,可外婆硬是在书斋窗外把字给记下来了,成了能看书识字的女子。按她大小姐的身份,她应该嫁个相当的人家,却硬是嫁给了佃户身份的外公。
这一段没有注解的人生很多人都读不明白,说起来常摇摇头。
外公自幼父母双亡,有个相依为命的弟弟,弟弟十五岁时挑担上街,适逢胡琏兵撤离大陆,在汕头港口登船前往台湾,在潮汕补充兵力抓壮丁时被抓去了。
从此,外公的弟弟再也没回家来。
外公为此步行十里路到西堤码头,也就是胡琏兵上船的地方,军队已经离开几天了,只剩波浪滔滔,茫茫大海何处去寻?
外公从此留在码头打工,每天面朝大海,朝船远去的方向,眺望他唯一的亲人。好多年了就呆在码头渔港,一直等待他弟弟回来。直到某一次台风,渔船的桅杆被刮得砸下来,他的魂也随之漂走了。
他的魂儿就是外婆伞里那截麻绳吗?系在油伞上。魂儿是有形的,哭声也是有形的,可是他的弟弟呢?去了金门,到了台北,从此魂儿就消失在海那边了。
五
我的头刚长及外婆腰部,外婆就一头栽倒了。躺卧床上的外婆开始干瘪下去,高大的身躯萎缩得像她母亲。
病榻上的外婆身体越缩越小,思维也缩回时光那头,夜晚不停地敲打床铺,敲得手都烂了。我匆匆起来打开灯:“阿嫲,什么事?”我看着她,神志清醒,眼睛有神,却说不出什么事。七十七年的人生,有多少往事需要述说,有多少结未曾解开?
阿公阿嫲在客厅
客厅通地块
通到后院花园边
花园开花白披披
人人来到姆敢摘
秀才来到摘一枝
我母亲从不拜神,唯一祭奠就是外公。
外公却竟然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也就是说他连个影都没有。我母亲九岁前的记忆是模糊的,剪出来的片段是,步行一天去码头看望外公,外公让她捎回一大布袋晒干的虾干。渔船到港,渔民分拣海产,他捡渔民扔掉的鱼虾晒干,留着给母亲拿回家当口粮。
而外婆只有不时典当出嫁时陪嫁的首饰,年幼的母亲总被支使,拿着一小篮子银钗银手环去换一筐番薯,谁叫外婆不会耕田种地呢?外公分得的田地没男人打理,由它去了。
母亲惦记着外公的忌日,时期八节,都会给外公供上点供品。
她学着院子里阿婶阿姆时节的祭祀,也自己做了粿品,买了香蕉、猪肉,点刷了红色的胭米分成盘。她还惦记着外公生前喜欢吃的花生,不忘每次都备上一碟。
一清早,祠堂已经准备好供桌,九岁的母亲爬上爬下,在高高的供几上放好自己准备的祭品,插上香点着。
寒风凛冽的冬夜,外婆遗体就停放在那曾经热闹的厅堂上——那个人们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厅,那个我窥见悲伤真相的大厅。
父亲让我守看着她,她放在临时的木板上,我坐在她身边。这座大宅异常静寂,小厅堂上堆满稻草,这里剩下几户亲戚,我都叫不来谁跟谁。外婆住过的耳房紧闭着,门楼内的几户近亲也紧闭着门,唯恐死人的晦气跑进去。可旧式的木门还是泄出一线屋里的灯光,我借着这点亮光念着手里的念珠,为外婆送终。
我抚摸着外婆的脸,没有温度,没有气息,我一颗颗地捻着珠子,给她念慈悲经。父母亲半夜三更分头去通知舅父姨妈,病榻三年,虽然儿子媳妇从没伺候她半个钟头,可人一死,男女之别便分出来,她是属于儿子的,一切后事还需儿子说了算,我父母亲必须把握这个分寸的。
对比死时的冷清,功德事倒是热闹非凡,包括儿媳妇大闹灵堂要钱的戏也演了一出。丧事简化,然后就埋了,葬在她娘家的庄陇山上,那里还有留给她的位置,只是她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独葬。
外公是回不来了,他自眺望他弟弟那时候起,魂儿就留在海边,直到倒在风雨里,葬在海那边的礐石山上,让他永远眺望。
海那边的礐石山,位于北纬23.5,北回归线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