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创造力是极端刺目的。刺目,紧张,极度和谐,具有诱惑力,或者极度不均衡。创造力又像是一种刑罚,带有最审慎的拒绝感和抒情性,既是故地重逢,又如他乡新识。在形成创造力的动因中,抑或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寂寞,正因为它的存在,会使创造力漫过丛草而直抵初生的沟壑。那最深远的矿藏被掩埋在沟壑之下的原始林带,它因此造出了万物的胚胎。创造力不一定是离奇的但一定极具陌生性,因此,它无疑是刺目的。刺目,多疑,匀称,代表着众生苦乐,也代表着山川交叠和宇宙的无限。
“我事实上不存在,我只在想象中存在。 ”
“我过去不存在,我只在未来存在。 ”
“我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你我,是众生和万物,是灰尘。 ”
“灰尘即是时间的重物。在这里,时间没有获得清晰的应用。即便如此,灰尘依然重如古月。在完全陌生的乡间山麓,油彩涂抹着整座峰峦。蚂蚁和群兽聚集,使枯寂的山峦露出画幅般的生气。 ”
“湖边落下一层一层的浓雾。这是人间的一种相似。水面上是深绿的水草和脏污。这也是人间的一种相似。 ”
“我从未远行,从未在形式主义的旅途中存在。但我蜗居斗室,也无异于羁旅,我是我的远行与否、存在与否的一种相似。我能感觉到他乡的风景葱茏,它们与我居住的庭院、山谷和楼上的古月相似。 ”
“我从未在时间中得到完整的确证。但是古草古月‘同样茫茫无涯的相似’。我潜居在山麓,在山脉的成长和变形中旅行。我俯瞰的事物都在涌现。 ”
“具体的事物看起来那么清洁。季节、空阔的星斗看起来那么清洁。从我居住的湖畔四望,高远的鹰隼看起来那么清洁。清洁是我理解的人间的一种相似。 ”
“这是向未来的运行?一种凝神?一种盘旋而上的凝神?是的,这是在纷扰中的一种存在的相似。我们从未来到真正‘陌生的相似’?我们从未写下关于时间的开发的诗。 ”
“我所理解的寰宇是这样的。我聆听到你的声音是这样的。事实上,你是静默的,你的声音不存在。因此,我为你的存在而写下的诗也是虚伪的诗。 ”
“因此,一切山谷的宁静就是时间的明镜。它藉此看到了一切人间的相似!群蚁和兽类聚集,使枯寂的山峦露出画幅般的生气。 ”
山峰下有路,陆路,水路,不是天然就有,也不是完全没有。在山峰之巅和山麓沟谷间有山,曲折的,崎岖的,连绵的,都是山,“都这样叫,因为它们都是整体的一部分。”路也是山的一部分,陆路,水路——我们有时溯源而上,能够看到祖先们热爱的那种红花。红花灿烂浓艳无比,陈列在山坡之上。在我们面前,有时能看到那种大片大片的红山坡。“真是美极了,美极了,因为它们是整体的一部分。 ”这真使人欣慰,朋友们,伙计,快来看红山坡吧。在瓢泼的雨中,我们可以看到那种沟通我们来回的花丛中的路。看到了,世界就是这样的——虽然万物尽去,但花朵却会绽放如期。在山上,在路与路之间的沟通中,绵密的事物布满我们的视觉,充斥我们的脑海——让我们带着思维的小小芒刺——就是这样,带着思维的小小芒刺激荡入山。海水的洋面扑打着峭岩,湿润的岩壁使人却步,水击崖岸的吼声如雷,就是这样,时间的流动贯耳——是时间的雷鸣,也是一种游动性的物质,无比强烈、突出地进入我们的耳膜,毫无辩驳。一天一天,我是这样观察它们的,沉醉在一种仰首的顾盼、一种山穷水复的岁月盘曲中观察它们的。我们的世界中所有的柔软都是这样形成的:你,我,我们所有的知觉和寂静都是这样形成的。我抚摸过一条游鱼遍历江河后的刚硬躯体,我抚摸过它身体上的硬茧,我抚摸过这种游鱼之变。因此我有时满含泪水,为这种游鱼之变?因此我有时曲尽不语,为这种游鱼之变。山峰猎猎,像宇宙的小小芒刺飘扬。山峰上——山峰上都有花红稻香,为这种我们看不清的,但却时时处处于世长存的游鱼之变!
在万物之中,只有思想的奇观才有价值。这个道理一旦被一个疯子所领悟,他就会把他的所有行动都同他的思想家本体联系起来。他的思想的峰巅就是他自己描绘和嘲弄的天穹。他已经不需要攀登便能拥有万物始终如一的诞生。
有时候,是我的感觉驻扎在那里,有时是我看到的“实体”。我每次路过“它”的身畔,都是急如星火,因此,我事实上只拥有一种路过的幻觉,我从未与我所看到的一切进行对话。我不知道那些葱茏的流水从哪里发源,更不知道那些盛装的桃花由谁植种,但我知道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从不犹疑,从未挪动。
时间并不是连续的,它由许多充满毛刺和荆棘的裂缝构成。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如同牧人看到荒草一般绕过青山。终岁在望,时光隐隐,但是在我们的心底,总有澄净的裂缝未来。我在最北的山脉上站立了一会儿,一种羊只漫山的空洞的幻觉笼罩了我,一种细雨的尖刺让我感到困苦。我似乎生活在虚实结合的第三地带,我所有经历的时间中的注目都是空的。
形似一种出逃,我从我居住过多年的地方搬走了。我居住在那里时,无数的青草和小兽都认识我。我楼顶的白云看起来也不陌生。我与你们同在的这片街区曾被光明的珍珠介入,因此流光溢彩,因此在我们之间,有一种牢固的力在生养和驻扎。看起来树木会衰老无尽但总不会死,看起来时光是永续的,我们也不会离开。但我从这里搬走了,在一个突兀的瞬间,有一种撕裂般的力让我感觉到“从这里搬走了”。青草和小兽都同情地看我,它们的识得使我手足无措。
江上数峰都在,但泥泞的事物却干燥已极。你曾与我耳语,我知你的肖像未绘。从此地仰望,那群山与云絮交接,形成时间中的另一片海域。不久前有接二连三的匠人们到那里开采金矿去了,如今草色遥看,仍是一片大雾茫茫。匠人们尸骨犹存,但并非死亡枕藉。因此,江山数峰一仍其旧,可是人流皆去,村庄星落,泥泞的事物涌现,雨水燥热……孩子们跑下山岗,在欢呼的雨中,你曾与我耳语,他们都是这样娴于奔跑的儿童。他们人生的图像未绘……因此,你的重瞳未绘。
夜深时的灯火次第闪烁。人间夜语阑珊。只有你的诗是宁静的歌唱吗?也许只有你的诗,也许只有你徘徊在秋寒与春困之间的诗。那些扛着粒米大小的机子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从半坡起步,俯瞰高空,因此,他们始终“在万物之中”。因此,他们始终都是明亮的,可以从空中高处俯瞰我们(粒米一般的生存)。
我要每天面对,我的人生故事。我每天都要履新,但一切空无都是旧的。
花朵的盛开也没有新意,它所经历的绽放和蓬勃之欲,是旧的,终将碎灭。
然而在一切新鲜事堆积的地方,有许多专门盛放旧物件的神奇竹筐,它们是儿童的居所。 他们盘附在理想和幼稚共生的热情地带。
竹筐里四处都是螺纹,它们一起组成竹筐的内在。
沁湿了早晨的空气,新鲜的乳液。
沁湿了孩子们的寝室,阳光和明媚的苦果。
我们每天都要路过,看到山峰在远处升腾。它在一点一点地增长,天翻地覆地活着。
竹筐和幼虫,孩子们的童声。
日渐升温的球体和不可预期的未来。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组合,此起彼落。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容纳。春种夏收……
太快了,这所有的时间都被聚集起来。
杯盏里的水发出臭气,太快了!
我看着他们次第拉回运煤车。我看着他们,没有任何人回头看我。
非常饥饿的上午,我看着日落上升。
树木在空中, 植下泥土和枝条隆起的根——
花朵欲燃,然而花朵是旧的。它蓬勃的烈焰也阻挡不住时光劫掠。我觉得新鲜,一切血液的出炉。
我觉得新鲜,那震耳欲聋的“空中歌声”。
然而天籁止歇,只有记忆陈列。旧的铁路线上,我看着腾空的杯盏——
杯中的人,活生生的,都是旧的。
新鲜的来者踩踏着“风中流动劲雨”——
已经没有一个人类站在这里了。风很大,但是烈日炎炎,雨水浇灌着田园。
草木生长,但是一种什么样的草木?
虚构的草木如此!它们像根本的草木?万物凋零而重生——
无人的空巷里,只有烈日,苔藓满地的风景和淋漓雨水。只有秘密山峦,大小无忌,长出草木鸟兽的形体。
但是,一切似是而非的旧物!
这里有一切似是而非的草木鸟兽。
它们集体发出幻觉无伦的笑声!
人最大的意志力只能来自于对惯性之爱的驱除。但是惯性之爱深藏,它比浓烈的日光更具备侵蚀性。
人与自我之战通过晨曦的杂音获得。在通宵的寂静里,它看似没有,实质上也没有。至于梦境,通常只是虚幻的,陌生的,因此在事实上是不确定的。梦境贴近心墙,因此它的存在注定被藏匿,因此它的存在违拗了自我睁大双目的律令。
抑制自己,便可以直通太平洋。
时间的流动是上古的宝物,它将森林草木赐予我们。因此在静悄悄的日出来临之前,我们可以通过森林怀念上古人类,我们可以通过草木重生,那些枯萎的叶子,就是我们反复注射的灵魂。它通过一点一滴带露水和枯枝的汁液解救我们。
我们把自己的指纹制造出来,我们在制造它的时候沉默不言。
把所有生存的困境做成经卷,把所有生存之力织成蓑衣——这样就把所有秘密的命运都笼罩起来了。你多舛的老屋收录了你四十年不变的远行之志,你每一次离开老屋时的回眸都凝固成了你灵魂的柱子。
人需要休憩?是的,这是上帝之思。他把最高的床榻安放在那里,那集体的休憩便有了安放的意思。芬芳的百合也在休憩,它的“应知与应会”遍行无碍。
我的爱与痛都炽热、直接,我因此会活在我的“深处”。我没有理由对每个早晨的重低音袖手。
白色粉尘都黏附于你,看起来,你是粉尘集中的重物。你加倍的清洁也不起作用,粉尘总是能追逐到你的影踪。它飘飘荡荡地裹挟着你,围拢着你。
“此刻”总是大有意趣,它荡漾着波纹席卷过你的心底。它是你唯一不能深入和抵达的骨髓。你永远尾随它,制造它,迫近它。
陡立的往昔令人踌躇,但是,陡立的往昔也助你一臂之力,你的白日惊魂便是关于它的未竟之诗。你因此只有你未竟的灵魂的柱子。
星星环抱着世界,我环抱着你,钢铁环抱着泥土。最后,你瘦成了病人。你的道路既平坦,又是崎岖的。你的时间既直接率性,又是弯曲的。我为什么不能意会,尽管秋色浩茫,“我试了试”,我时刻都在理解你。你为什么不是尽情地活着,连落叶的抉择都觉得繁琐。你为什么还在故乡的呼吸中种风景,让隐秘的事物构成你,苛酷地压沉你。世界待你如一物,你注视着修葺的挽歌?那些颜色重的造物,它们也是造化的主人。没有忧愁的病人。长天极一生之远近,你极未来、过去和秦楚之声。东土高远,你还记得多少个小小部落,小世界。你不饿,不困,能在夜色中徒步回首,望萧瑟之浮尘。你不要再这样逗留了。你不要贪恋那黑色的酒。你的隔阂救了你。你的忘却埋葬你。你白发须首深沉,夜幕葱茏成就……那些湖畔的山山水水,嫩黄的枝条,误食的植株,金属的质地,一个个浓荫匝地,一个个灿烂金(色)果……一个个绽开,一个个笑脱!
夜色中的乡间,常有神明隐没。我总是听到风吹的声音:树木抖动,而神明隐没。黑暗像风一样贯通我们的肺腑。祖父殁了,他住过的房子矗立在世界的一端——爱仍然在世界的一端,而神明已经安歇。世界像一只火焰而神明已经隐没。
每天都有一些固定的时刻,我会来到“想象力盘桓的剧场”……时间拉伸,万物静谧,青山在望……
这是唯一可供我们期待和守护的时刻。因为所有的草木生长之所以“被我们看见”,也都在这个时刻。
我们所有的思想之所以能长出柔韧的荆条,也都在这个时刻。
我们所有的爱欲转圜和抵达,也都在这个时刻。
我使用了一种可以倚重的大力,便看到这个时刻的提前莅临。在这时,我们有一颗美好而澄澈的见证之心。
想象力的轨迹之所以有章可循,天色阴晴之所以会成为我们心中的秩序,也都因为这些“有光的时刻”。
世事的度量,季节的更易,一种诗歌的潮汐都可以使我们的神情有灵,也都在这个时刻。
但是,想象力的剧场并非层叠而常在的,它有时只是个虚幻的宇宙,青山和万物皆不在其中。它有时甚至是僵死的。
但是蝉鸣鼓噪,可以激起我们最细微的触觉。我们从万事倥偬的天地中回来,携带着一年一度的蝉鸣鼓噪。
雁阵行远,江河流淌,北方的星辰悬挂在整个剧场“阔大的顶棚”……整个剧场都布满了想象力的星辰。
想象力有时会是僵死的,“只有大海苍茫如暮”,我们在砂石边听到万古的啸声……
我们跌宕的、内在的星辰都变成蛰伏的蜜枣——想象力的甘辛,布帛;蜜枣的甘辛,布帛!
我的许多种植都是这样产生的——但是园林在望,萧瑟秋风,我早已谈不出它们的分布!
我睡得很好,但总是会做梦——
“这印证了我的领悟,在荣誉和星空中。 ”
我坚信他的书写是无穷的,但这仍旧是被压榨过后的书写量。我觉得他真正的书写无所不在。这与他生活、梦境的无穷是等同的。因此,成为一个作家,感觉它可以安抚自我身心的力——这种事无所不在。有些山峰的高处也驻扎这些人,他们俯瞰白云投射到沟谷里的影子,因此,白云和沟谷之间的牵涉无所不在。他们也俯瞰白云在整个机场上空的滑翔,因此,他们的视线(事物的潮汐)无所不在。 “我到过那里”,有时我就是这样对你言语的,“哪里?是哪里?”是的,因此我们之间的契约般的追问无所不在。你看起来也是这样沉浸到生活中的,这仅仅因为苏醒和尚未死掉的呼吸无所不在。生活是一个罐装的穹窿,你即使是完全无力的,对它的注视、成为它(生活)的佣人的努力也可以无所不在。有时你胃疼,有时你大醉变得令自己不识,但这不仅仅是生活对你的嘲讽,这还是你不小心误读的哲学诗?你用心地书写它们,直到无穷的落叶萧萧而下,直到烈日盘桓在顶空。楼群之间,你但凡留意的花木都绽放了。鸽群也各有所依。“就是这样”,我相信他看到的红色浓烈如火焰,而鸟类的羽毛浓烈如火焰。“你是孤独的”,但就是这样,谁都知道晨钟暮鼓的玄幻和饱食终日的幸福感。但就是这样,流逝的事物生出花朵,流逝的事物也生出沉黑的棺椁……
他长着一张陌生人的脸,我从未见过他的影像,然而他书写着看起来熟悉的句子——他的书写中的快乐和忧愁我都懂。然而,他长着一张陌生人艰涩的脸……
得有合适的鞋子,否则万物的浮尘重叠,会埋葬你的脚印在你的足迹下面。
我在别人所走过的路途中寻找自己的梦。我的寻找大体是虚弱、无力的,也根本没有充实感,不会像自己所感同身受的那样,是“具体和切实的存在”。但是,别人所走过的路偶尔也会打动我,使我流泪,在异乡的街头,想到我们不过都是沧海一粟。“我的异地他乡”永远是为此而存在的,它始终没有解除,也不会有任何断裂和问题。我的完整、连续的异乡感激发了我冷寂之中唯一的热情。我因此以我秘密的语言写下了“对他们的思念”。
利用而不是模仿,学习而不是厌弃地——在他的语气里说话,这是对他最大的致敬了。虽然他并不知道也并不在乎。但是,开始循守上帝造物有所形似的规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进步,因为我至少不用总想着在蛮荒之中开拓的事了——我使自己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虽然潮湿是免不了的,但阳光偶尔的渗漏却可以渐渐形成我在寂寥和等待中的救赎。
穿过这条小路就是通往异乡的坦途,但我总是在路口停下来。时间踊跃,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停顿突出了它的踊跃。
我能写出更多的诗但不发明句子。我的每一次书写都既传统而陌生——这是光阴积久的势能,它有赖于一个书写的动作而获得长久的生存。
水流漫过了金山寺,这浩大田野的灾难性时光总是倒流,荏苒:当时做法的人安在哉?承受水流漫漫的人安在哉?我站在金山寺里想起了这些,桃花灿烂——但是也仅仅只剩下桃花灿烂。
事情总是没有终结:这使我感到烦闷的生活的力量在一天一天地侵蚀我!
忙中闲愁是不会有的,除非你感到饥饿和冷——这使你站立不稳的岁月之歌,它们集中到一起的本意是使你快乐,但你感到的饥饿和冷过多了——它们压迫着你,使你无法抵达幸福的闲愁(快乐的科学)——除非你率性的力量大过压迫感,除非你拥有一个爱和善于消蚀的头颅(饥饿的闲愁)!
我能察觉到那些物的闪现,在此之前,我生产出它们径来此地的预言。
我从外面瞧去,看不到诗人的丝毫面影。他的一切动作和身形与此地无关,他的“存在过”是虚幻的闪现。
爱诗人是对的,它是你的良善心的闪现。
道路曲折,但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人塞于途,因此你应该躲避雪山的高峰,你应该等花瓣落下才来。那祈祷声正是这样的指引,它是曦光和秩序心的闪现。
以头撞墙,墙是你的面目,也是你生死存亡的闪现。你是一只飞鸟的闪现,羽毛是你的变化之心的闪现。
天空浮动的时候,大地上的垄亩和高楼闪现……
我观察关隘的时间太久,许多腐朽的泥土都滋生出花木。它们的滋生和腐朽都是时间寒热的闪现。
我热汗涌流的时刻,便是我的寂静和退步之心的闪现。
泥土的色泽澄澈而突出,它的铺展和旋绕都是包浆之物的闪现。它没有将任何征兆悬浮出尘,因此在一粒尘埃里,也有它的安然之心的闪现。
你还能想起来吗?你出生后第一天的啼哭。想起瀑布前的流放,那一汪水面里有你的倒影。想起旅途中的秋风,你瑟瑟抖动的小身体。你想不起来了?可是你还对自己怅然地离别母腹来到这个人世心有所感。你对自己生有尽头命运忽忽如寄心有所感。你不必受到命运皆苦和无边欣悦春花的引诱。你还能想起来吗?你第一次离家坐在绿皮火车里的兴奋和忧愁。树木丛生的林地在飞快地退缩,群山和谷地在飞快地退缩。旧日的光照和疯狂的梦之境在飞快地退缩。你想不起来了?列车奔向西南方的旅行。你现在如愿做回了自己?那些尊贵的名木,乡村薄暮中的烟缕。你现在是不是还会对乡村生活抱以美好的幻觉,想象自己终老的坟地,看着祖父们的坟茔——就是这样,像飞鸟落在枝头般制造出富有感染力的瀑布。你的未来反复地重现,多有意义,多不一般?在语言的洪流中,你的向往多有意义,多尽兴。还能如飞鹰吗?落在戈壁和村落的尽头你的左手右手如同飞鹰的翅羽。在南方的名木间你还能想起来吗?你的疾飞如奔波和羁旅的心。你积聚和离散愁苦的心。还能想起来吗?还能想起来吗?还能想起来吗?一切都该归于忘却但你还能想起来吗?鸟雀金黄但你还能想起来吗?
那一年,他说:“你被写在了墓志铭上。 ”
“不,”他说,“不用书写,他自己会长在上面。 ”
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才看见彼此艰涩的脸。
我的思想正是为了充实生活而产生的——
生产思想,充实生活与空虚。
当然,为了使我看起来更正经一些,我才出版了我并不赖以维生的书籍。它们的出版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我籍籍无名的现状。
但这真是太好了,因为拥有无名者默不作声的思想,正是我的思想中最为动人之处。
也许我还在为夜色发愁,但它们其实已经越过了我而覆盖沉沉大地。
我的愁闷与大地的激情肖像没有关系,但是与它的沉实紧致有关系。
我希望自己能安息在大地的表面,这样,蝴蝶飞过花瓣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我。
诗歌笔记朗读起来才有动人的韵致。
诗歌笔记不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诗人可以写出来的。
诗歌笔记的写作者需要掌握多重技艺,但是,匠心不是其中最重要的指标。
诗歌笔记最让我铭心刻骨的是它死亡一般的笑声。
诗歌笔记太小了或太晚了都不对,它必须大得恰如其分,它必须掌握生成的火候。
诗歌笔记据有我思虑的绝大多数。我不佩服它。我只是希望将它写出来。
诗歌笔记是一枚枝叶。它旁逸斜出地看着喂养它成长的夜色。
我日复一日地活着。诗歌笔记晓谕我颜色与秩序。这是我真理般的纪念章。
我日甚一日地,用心擦拭着它……
我虔诚的遗忘才是长达千年的诗歌史赐予我的。因此,我做他们的读者,但永不会蹈他们的覆辙。
我即使再次踏入这样的河流,也可以赐予河流新的名字。它(河流)的灵魂于我而言,总是陌生而惘然。
你要回来吗?
不,我已经在此。我从未离开。
我只是望着你,但隐身如仪。
我的生活不是完全的凝聚,它需要剖开,各种颜色都被剖开……那被分解的颜色,玉米叶子金黄里透红,芒果汁金黄里透红,才是真正的生活的颜色。有时我宁愿就这样待在家中,看树叶绿了又黄……就这样体会季节转圜的苦涩。
我的生活没有完全的转圜。它似乎有太多的凝滞不变。二十五年前,我十六岁,珍藏过最早的笔记本,笔记本里记载着同学的地址……我最早的生活文物……二十余年过去了,我的记忆丢失了又来……我的过去凝滞不变,似乎永远生活在我的十六岁。
天气变冷了。我用割刀将我的生活剖开,取用它秘密的内脏取暖。我吃掉了我的生活,直到没有任何残渣余物。我的一切都无所见。蒸汽打湿了窗棂,明晰的晨间光线覆盖我的生活。我变得懵懂,只有听到却没有收获。
那秘密的林带,年复一年的生长和衰败……要不,我需要用尽我的生年之力剖开。行走在那些田垄里,仰望高蓝的天空,我只记得这些旧物。尽管如此,我仍然是在记忆中跌跌撞撞走来的。没有如在裂石中的剖开?
太阳光线升了上来,鸟雀金黄……我无法理解那些分解之物的剩余,但是太阳光线升了上来。
我在它们的烛照中抵达的生活升了上来……
我倾尽全力挖掘我的土地,从此,在它心脏的绝壁上,长出飞鹰。
我带动了我的爱……我的意愿总是如此,即便我趋避(迟滞)至今的徘徊也没有改变什么……我依然拥有生命初生的幻觉(关于爱之初生的幻觉)。
阳光刺穿虚空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沉睡。沉睡因此成为一个理想的魔咒,阻挡着树木的凋落之志和阅读者著书的无限。
我的生活正在成为一个寓言。故事空空,我每一天都在面对一个荒芜来去的事实。我的活着与苟且就是寓言的实质。我面对朝阳,反复增强我“灵魂无蔽”的视觉。
因为我一直在写作和汰选之中,所以,《主观书》的面目是反复被打磨的。经历了一百万字、二百万字的打磨,剔除无数芜杂的部分,使它不断后延的唯一的十万字具有无比精纯和典型的主观性,使每隔两个年度所呈现的《主观书》具有绚烂无比的唯一性。它是不断地生殖和变化的一部书,在我写作的生命终结之前,它会一直“在路上”。它的生长性被我控制在每天的“黄金一小时”之中,为了使它真正具有一本书应有的广度、深度和硬度,我一度赠与它一种“风格的强调”。它因此既具有自然逻辑的生长性,又是被深深压榨和淬炼的产物。
飞鹰从天空的地心跃出,它因此具有白云的寒光冷凝和“心事浩茫连广宇”的意志力。
总是在夜晚。亮晶晶的白色。总是在情人节。纷繁的礼物清单。他躬身通过。他曲膝“没有呼喊”。总是饥饿,但是没有说出的勇气。总是在夜晚,担心恐惧袭击的夜晚和事实上的梦境。我仔细地聆听,但是全世界都知道。但是全世界都没有一个歌者。亮晶晶的夜晚。企鹅也在为生活犯难。我们总是盯着地图发呆,这向所未至的群山。总是在风吹草木的会所,雨水愤然,淋漓,紧急地绽开?总是狂风骤至,大地的明亮洞开。夜晚的插曲深入。总是摧毁我们。构建我们。总是这样的夜晚。深秋的长椅上坐满漂亮朋友。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心仪秋风萧瑟。都各自怀抱理想的秋风。都曾经在地铁口茫然若失。而今,精灵们造出的青烟也早已电掣风驰去了。
阳光下面,蜜蜂飞来飞去,扇动它们已经折翼的翅羽,带着它们残缺的发辫,笑它们身边的万物,啃噬它们的赤足,喂养它们的所爱和乐极开怀。人流涌现,最先看见的就是蜜蜂,就是他们的所爱,就是他们的乐极开怀,就是大笑畅饮三百杯,就是心脏涌动过速的流逝……阳光下面,我们站在那些灿烂浓魇的花束上面,终生看到那些浓魇的花束,慢慢地从一个光耀万物的丛林中出来……天空一望如碧,我们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纵身离开那些纠缠和渗漏在阔大原野的事物,我们以无尽的缩小成为一只蜜蜂仰望花丛时的无角兽。兽的光芒清晰四射,我们站在落雪和渐渐化为灰尘的草木的根茎上面。时间没有凋零过,时间始终在以宁静而神奇的方式涌现……(始终是一只蜜蜂,扇动飞翔之翅!)……时间始终停泊在飞翔而重如草木的根茎上面。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失去屏息劳动的艰辛和快乐。但我仍相信我的脚印是坚实的。
建在山坡上的公园里,处处皆是立体生长的花木,但我再无登攀之愿。我只想路过它,静静地看着那些立体攀缘的花木。
从始到终,火焰都是灼热的……
无法尽情地想象死亡,因为死亡对你是不存在的(你对死亡的觉知毫不成立)。在死亡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绘制风景,通过某种留存的印痕延缓死亡来临。
对比了一下,我还是喜欢靠海的城市。在海边行走,可以让我感受到自身沙尘般的重量。
汉语:点点帆船浮海而来……而我们仅仅是摇橹的看客!
我们曾拥有过多少记忆,但现在都泯灭了——树木的海因此也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一株可以形成林木群体的树发出过令我们叹息的言语,也没有一株树木能够感知到身边伴侣的“活着”(受生长的裹挟! )。
死者和亡去的日子已矣,梦游的火光却燃烧着整片原野。有时我会想起更北的北国风景,在这时,通常会有凋落的叶片来临。我注视着那些叶片刚刚凋落时的金黄色泽,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哪些比它们更温柔的死亡了……
寒热交织的岁月也是一种流逝!我们无法在咫尺相隔的岁月中过活,因此我们在这里的书写(期待和生活)是一种流逝。我们看到的滴水和湖畔的山峰是一种流逝!那些拮据和彷徨的时光,它们因为凝聚了流逝的寒热而形同国色!
我生活的目的不是等待生活中专为创造而生的灵感,我生活的目的只是为了追求某种类似充盈的现实感。但是各种机缘消逝,新的可期的事实未来,我的时间都没有贯穿下去。岁月一如既往地流淌,我擦干额头上的河水,歪躺在沙发里——
这看起来什么都不像的事物,就这样占满我的生活。圣火没有点燃,但是朝阳升腾,我控制着自己一跃而起的冲动,慢腾腾地来到阳台上。
——面对朝阳时我只是一个渺小的诗人,但是时间的流淌把我重新塑造了。我的界定线就在阳台上。我从始到终都不用担心我的生活对我的改变。我从始到终都是清醒而理智的。
幸好,朝阳仍是一如既往地到来!
喜欢上帝的人还能同时喜欢上帝造出来的烟雨和万物,那他就一定是神明复苏,他一定经常在梦中同上帝邂逅。
水边的波纹浮动在你心头,迄至今日,你尚未看到山峰转折的一幕。
湖心的孤舟在那里停滞太久,它在那里认识的大小好友都爱它,环绕它,腐蚀它,使它变成了一只孤舟。
年轻人才喜欢谈论事业,对白发老翁和老妪来说,事业有成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他们还能凭栏顾盼,乡土还能装饰他们的窗子,猫狗还能平静地守候他们,从来没有人驱逐他们如岁月。他们也没有丝毫“明天怎么办”的忧愁。
夜色刚刚降下,父母都睡熟了,我去除环视寰宇之心,我静静地望着他们白首垂迈的睡姿。
我能同时拥有的事物只是上帝和他的烟雨,我能同时失去的事物也是上帝和他的烟雨。我从未听过上帝骤然的呼啸之声,只有薄暮冥冥,天降低云,上帝盘腿坐在龙舟上……
《主观书》中,至少应该有一部叙事化作品,是森林与沟谷、岩石和瀑布密布其中……我希望它能飞流直下,首尾贯穿,气韵不歇。大约10万字。
凡伟大的艺术形态必有一种突出的表现力,只有如此,才能使那些水面之下的波澜真实地涌现出来。艺术家终生都在学习剔除那些平庸的波澜,因此风声过处,总是四顾无人。
早逝的人身上有一种稀缺的道德精神,因此,他们最有理由剥开时光的洋流。他们曾经在时光的肌肤深处种植,直到所有的臂膊上长出黑色花朵。
从2012 年10 月开始,我从未停下《主观书》的创作,他既是我的祖父又是我的婴孩,我从未离开他而获得我的未来(去远行)。
我对于自我的感觉是坚定有力的。在这个时候,我去掉了我思想中的柔弱特征,我因而成为肆意磅礴的钢铁巨人。
我对于事物(情感)的沉浸是只有我才可能意识(获得)的重物。时间隐秘的发生构成它伟大的转折。我在路口注视着昨日的骨骼。我在厌弃的获得中目送它们。草木扶苏,我只是一个庸人群中的复数。
你应当同时以最高傲和卑微的神情注目,因为这样可以冲破你思想的藩篱。知道了注目的困苦,但你的眼泪仍然是苦的。
将他们面容中的铁绘制下来时,我的周遭是无人的。旷野空空,吹动着他们坚硬、刻苦之中的惺忪。
不朽的败亡者的生死是一个谜题。但通过朝阳的升落和夕晖的存在我们得到了他们的爱。在凋敝的草木前我遇到了成吉思汗和爱因斯坦。
我的理想就是在草原上牧羊。山岗上的风吹过我的肩头,使我的命运发疼。皲裂的肌肤、沟谷中的水就是我命运的府邸。
我必须像荆棘刺入土地一般拥有真正的情感。我必须甩掉那尾随而至的白羊——“在每一个星期天的芬芳面前,我同你讲,思想的纪念物都是旧的。我用尽了我的力气清除它们。 ”
彷徨的时候最好临海。因为海怪舔舐你的脚趾,可以使你免于干涸和死亡的痛楚。
整个2010年代,我都住在这里,我的整体身心都很疲惫地住在这里。我没有挪走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没有挪走我的任何一个故事,因此,我在这里拥有过最全面而完整的居住。
我的一个梦境。和我所处的每一个现实的交汇……
叶子。金黄色的叶子。通过不断的重复,探索性的重复,沉闷的重复,静止,喧哗和孤独的重复的交缠,返回与奔马般疾驰的旋绕,再次寂静,反复地,惊魂未定的沉默,绽开——
大风骤至。但时间在沿袭。像无限循环小数。
总是有那些叶子。我认识那些叶子。我无数次地走过大地,看到过那些叶子。我觉得它们的脏污和纯洁都同样令我动容。我仔细怀想过那些叶子。我捡起过那些叶子。我不珍藏它们。但它们的生长与凋落、零散的生长与漫漶的铺排都令我动容。我一生中都在创造那些叶子。它们组成大树躯干中最富有颜色和变幻的部分。
——我的梦境。沉闷的卧室。一切静物。白色揉皱的床单。摊开的躯干。沉思默想的人类。影子般重叠的人类。无情的歌谣,火焰,海水。尽情地飘洒在冬日初至的天空中的海水,暴雨如注。
多么简洁、宁静,多么蛮横、有力的重复。似乎除此别无他意。我意识中的空虚。缓缓升起的日光。 瀑布。 灰尘和寒冷席卷天地而来——
缓缓地步入沉默。彼此对视无言的沉默。表情惆怅,寂静中的暴风雨。一个人悠然望向远方的沉默。舞台的中央。黑色背景中的唯一的沉默。被突出和抑制的沉默。无一物无声息。但是绳索延展,瀑布倾下的沉默!
如果将瀑布的印痕引入沙漠会惊起雄鹰,那我们的意志就一定会扶摇直上。因为上帝的血是热的,他只有在高处俯瞰才可以撼动众生。
没错,经典著作中必有一种神圣的洁癖,它以完美主义的画工来处理你所遇到的一切可能。如果确有瑕疵,规避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时间的实践就是毫无缝隙的流通。它不会以断裂的丝线为流水织造,形成万物皆在的穹窿。
渴求永生,这不可能,这不正确。这是苛刻的。这是支撑你的梦。这是落叶金黄色。这怪诞,突出,像永恒的吻。你不可能徒步到死。你总得乘车行路。你得乘坐飞机。你不可能孤独到死。你总得养育一些人。支持你的是你的孤独和寂寞的烈酒。打碎你的梦想的是晨曦。你记得那些园林秋色。孤独的。孤独的。孤独的。但你还是记得,反复地路过。永生的河流和星球。永生的事实。这不可能。万物皆有尽时。因此你可弃?因此你是可弃的。春花欲燃。情爱欲燃。因此你的著作,逻辑,万物的秩序变成无穷的灰烬。因此这里的生灭形同一团火焰婴孩。你不应当穿过丛林到海边。你不应当穿过云霄作战。因此你的悲哀就是要穿过云霄,海边,丛林,甚至兽群和戈壁。因此你的悲哀就是要看到死。因此你无穷的喜悦就是死亡。流逝。昨日之逝水。容颜衰老。因此你无穷的寂静就是梦中隐秘的红书。因此你隐秘的,梦幻的,突出的吻!因此你的隐秘就是落叶金黄,这神圣的,卑微的,蜷曲的吻。
我指出的那种坚实像山峰一般是硬的没有丝毫缝隙。像坚硬的冻土似的能把最勇敢者的额头磕疼。像水流洋溢的海面可以容纳最广大的鱼群。当然海水是饱满的,但是同样坚实无羁没有丝毫犹疑。百川汇流的海水,是荣耀的坚实。熙熙攘攘的人众,是生活的坚实。爱,是苦口婆心的命运的坚实。
我们经过夜晚的萧瑟,只是逃避众生的苦役。大风在树下流动,它挽救了你的诞生。
人间的亿万年都是小的,人间没有通天彻地的造物之能。所以人间只是小的,和亿万年一样小(渐渐被归于遗忘)。
大风泊在树下,大风只是泊在树下。没有人知道树木的滋长会通过大风的孕育,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前生中也拥有梦幻的虚无的动能。
我在须臾之中穿越了我的影子和我之间的所视,我在须臾之中拥有了我的滞重,所有的物都扭头向外——在须臾之中,我诞生出夜晚的苦涩;在须臾之中,韵律和饿虎都在诞生。
阅读是空的,它是众生皆苦的见证。它是劳作和斯文的见证。它也是物的忧愁的见证。
众生的骨头都嗡嗡作声。缄默之夜只是众生的形容。
草木腐朽,雕刻出泥土、岸边的纤夫、踊跃的山峦和昼夜做工的人。
我抬头仰望的星空依然是那片灰,我从未只身抵达它的高处。
众生的思想之翼在海边翱翔,如潮信起灭,未有尽时。
感受生生之幻,便是苦役众生。因此,我们都是疲倦的旅人。
我就这样辞别,在早晨辞别夜晚,在夜里辞别云霄和梦境,以病残之躯辞别旧日,以忧伤和沉痛的延缓辞别我的老年。我就这样辞别。说出我的骤变之音和所爱的。说出我的辞别和拉拢和抢掠。他物于我也是辞别。我就这样,看着,注视着,观望着辞别的洋溢。以悲哀和幸福之心应对。以草木的衰败之容辞别。时间的容器藏我不下。我以辞别的事实将自己置身在人世的晨曦和黄昏中。天色阴沉亦如旧物。灯光明亮亦如旧物。我看着龙凤之冠。宇宙的空茫要大过我的辞别。它没有任何辞别意思。它不再流动和运行。没有飞鹰疾纵于行云,没有方圆的里许沉思如见。我就这样不知名姓地辞别。楼头的月色依然悬挂萧瑟。挺拔的旗杆上也落下黄色枝叶。我以离别的时刻邀请和记忆。我没有方圆的沉思里许。你如何与自己深谈?我们都在惜别,抓握着渗漏中的裂隙。你如何与自己惜别?瓢泼的雨水好大,如天地的瀑布划过你的心头。这是万物辞别的一幕,你可似曾相识?这是天地辨识的一幕,你应当步入田垄,听到辞别于你之形影的离弃。没有应声,你是在说自我与他物的沉默如一。你是在说自我的沉默与离别如一……
必须把那三年放到我的一生中看,即使它仍在增长,而命运仍在跌宕。那些时光重新塑造了我?把我引向遥远的街区,使我完全地成为自己。而事实证明就是这样?我从此被改变了,潜移默化的生命运行——但是故事的高潮和跌落、盘旋在哪里?那三年也可能是小时辰,它完全无用……而事实可能比这所有的一切“什么都不是”。我仍然区分于那些流浪过久的诗人,我的诗歌仍然缺乏寄居性。我在这里的居住才是根深蒂固的露珠。多少年后,当我殁了,世界上的风仍然吹来吹去。多少年后,那三年会缩小成很小的一点,天地沙鸥,它只是无穷之中的小小复数。三年的日日更新也会被更多的三年复三年淹没。对于这些流逝的动词,我找到了哪些重物?夯实它们,捡起它们秘密的命运和玄思,才是我后来所想到的。三年过后,园林里的树木更显浓郁,秋水长流,如涌动的命运的波痕。我被草木之重塑造,但形象如一,我岂是这里唯一的重物?很多人逶迤的行旅都是这样,三年过后,斜阳尽出,而黄昏的月光只是遥遥在望。我想起了我只手抬不起的重物,我只手抬不起我思考的重物——在这些时辰,海水绵延折叠,我只是我自身无所见的重物。
在阅读中受苦,几乎是我们的一种思想本能,我们正是为此而成就了自身。
我真正在意的事物无多,但是,“大雨倾泻如注的日子,花木旺盛地长出”——我经过了这个世界上的无限洞府。我在花木新鲜如初的创世纪中变得忧愁。
我无法以自己的述说抵达人世,我只是一棵注视过草长莺飞的柱子。
我观察过画地为牢的鸟儿,它们集体发出唧唧复唧唧的返世之声。
我的脊骨疼痛,有时我的感觉会超越它,我在无可规避的“这种疼痛”的内部走神。
那些高山上的阴晦夸大了我们的相似。那些三角形的物质在它们明静的水中居住。那些河都还活着?它们各自在死亡耸峙的讯息中居住。
我记得流水的边陲,热腾腾的晨间小路,集市上涌动的人群和他们低声交谈的句子。我为我的记住而吃尽了人世的苦。
夜空中平展展的飞翔也是踊跃的。那些伤痕触及楼头,只有一只鸽子负载着黑暗之重。
总是目不转睛的注视,总是那斜倚向上的天空。总是那异域之城,那些低舞的蚂蚁在齐齐地越过森林里的“柱子”。
在浩瀚的乡野间(夜空里),我也高喊过,但多数时候是静默的。狗吠的声音大过我的动止,因此,狗吠之声是静默的,仿佛亘古之一物。
北方,寒冷的冬季降临,而光亮刺目。我看着楼外空荡荡的广场。我看着那里曾有的行人、旅客,来自天南地北、头戴荆冠、器宇轩昂的旅客。我看着那些虚无的花瓣、事物和影子,为自我身在旅途外、心在旅途中而充满感伤。我的感伤是看不到的,只有鸟类的振羽破空之声可以安抚我南飞的冲动。广场上的云雾都是未来的云雾,但和昨日没有任何不同。从来没有此刻在那里逗留,那些光亮的事物和虚无都在一分一秒地流走……
就像一场梦。曙光,落叶,走路的女神。她们飘摇的裙摆。苍白的地理。落叶。
像一场梦。他们往返于生与死的界限。看不出任何异同。他们往返于大路与歧途。看不出任何异同。
落叶。总是落叶。根本就停不下来的落叶。总是纷纷扬扬的落叶。每年都有这样的落叶。
根本就停不下来。寄希望于落叶止于风中是错误的。寄希望于世界重绘图谱是错误的。
它只能在陈旧的枝杈上一点点萌生,一点点更新。它只能在陈旧的世界中长出新的落叶。
重复生与死的流程。重复万物荣枯的流程。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错误。也许根本就停不下来才是最真实的。
落叶。它无声无息。落叶。它也是葬礼上的乐音。寂静的,肆意的,纷纷扬扬的落叶。
大海上的落叶。它是一场瀑布的鬼魂。新生儿的梦境。它是阳光和流水的巨子。每年都有这样的落叶。
它是阳光和流水的巨子。
那些浮云才是宇宙的实体,才是灵魂的柱子。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的,容我们只身通过的,“一片浮云”。灵魂的柱子。
那些浮云才是最重要的,最本质的,笼罩整个人间与大地的“柱子”。你如何穿越那些浮云之雾抵达世界的极限,灵魂的彼端,这很重要。这很扯淡。这是你唯一不可产生于当下时刻的观感。
这是你唯一惦念,但始终在忘却的柱子。这是你唯一能做的梦,唯一可食的柱子。这是你唯一的,内在与外在的纠缠,薄薄的晓雾,浓稠的血迹,秘密的森林斑点。
我身上飘着大雨。这是你唯一能做的梦。这是你唯一的倾泻,瓢泼的大雨。世界的柱子。宇宙的宝库。里面注满我们这些年的熙来攘往。里面是灵魂的宝库,无敌的存在……
密密麻麻的柱子?
诗人都是终生苦修的狂客,然而阳光灿烂,然而冷嘲热讽。然而只能是这样怅然环顾人间么?诗人都是终生苦修的狂客,他在众生的沉眠中熔炼出诗的密旨,在巅峰的高处,他的仰望和神的密旨!然而是这样转弯步上大路,他便从此拥有一个足可诧异的人生。他的苦口和良药都不与人世苟同。他的梦和虚无感也都是旧的,但不与人苟同。他的思想者的容颜也不与人苟同,但他所面对的这个人间的一切爱与生活的苦役,全都是旧的。全都是旧的!
深沉的重物,深沉的重物……噢,是叹息的颜色,叹息的颜色……戏剧家的面目!
你确信你只看到了一个人?不仅看到了他的脸,还看到了他的衣着,看到了他的形容,确切地说,是看到了他的肺腑?
不,你不需要与他对话,不需要偷窥他的衣着,就能看到他,会意他。
我能看到的至多就是一个人。无论他在山巅还是在沟谷中。无论冰雪覆盖还是百草繁茂,我只能看到他,无法建造他,更不能重复他!
这就是我的思想的全部。我的起来!摔破头,跌破膝盖,浑身震荡,努力着笑,不担心哭。我看到了什么?
深沉的重物,深沉的重物……噢,戏剧家的面目!
是他一个人,千里鸡鸣,万众一人。我现在就只是看到他。我尚且无法捉到他!
你当明白生活亦如深川大泽。你当明白宇宙在浓缩在无限浓缩因此有今日之生活。因此有河涛激荡澎湃汹涌如外在于我们的真的汪洋。我们深深陷入的内陆的汪洋。陆地之上的汪洋。你入世期盼过亦无望于那些鲜活浓烈的深泽。伙夫在制造令你果腹的食物,使你活了过来。注视火烧云:活了过来。那被焚烧的丘陵令你空虚和焦灼但你活了过来。
时光流逝如同古人崩徂。但骏马疾驰,其意本在天边,在草原、大漠和历史的深处。然而时光流逝如同古人崩徂。人之生死相依茫茫然之顾盼也不过如古人之崩徂。何故长吁短叹。且不过做一庸人。以庸人视之而不自忧可视为良善。古诗精绝的天涯孤客也不过在灰尘中扭身去远。是葬在历史的深处,看不到灵魂的漂泊。那些事物自在深沉,看不到历史的漂泊。驻扎在河流之畔,观桥墩扭身,草木横长,也不过是历史的残羹冷炙。时光流逝不过是古人崩徂,神在每一天的虚幻中往来亦如古人之崩徂。
晨曦仍然不是苏醒的本质。但它有着横扫千军的释放能力。它把梦境的破败从深远的矿井中解救出来。
我日渐饥饿:黎明的苦痛与饥饿……与二○○四年如出一辙?黑暗的须臾中的饥饿。我希望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力从未来的岔道中获取,我希望穿越无人的露水深重的小径……到了黎明波平浪静的大海边……
陪伴我的,是苏醒中的莫非……我们在这边,渡过了……鹭鸟飞了上来,渡过了……白云千层,崩裂如长露(浮缕)……渡过了……
时间是一根吉祥的手指,一个梦的清洁,是一块露骨(麓谷)的肌肤……是百花齐开百花落,是充塞视听(天地间)的今昔。时间是故物,与我们注目的山巅浓雾同样深沉的故物:澄净的……
我抽取了部分血液写诗,我的诗因此有血红色的炽热……我抽取了我的部分梦幻写诗,我的诗因此有恍惚的炽热……我抽取了大荒山的草木凋零写诗,我的诗因此有草木凋零状的炽热。
无数静止涌向我。我与莫非都无路可退了。无路可退而无惧色,但我的期待却是苦涩的……
我向远山极目远眺的时候,乡村里的事物一如往常继续生长着:枣和苹果在变红,树木的叶子都变得萎黄了,大小牲畜在瞪着眼睛进行午休,中午赶路的人抬头看着天空中云层挪移的速度--乡村没有因为它的生长变得更老更旧,它本来就是旧的,从来没有陈陈相因的图腾之感。我当时坐在一块乡村的青石板上,远山的轮廓似乎亿万年都没有变过。我对于万物生长的错觉可能是无来由的……
每一部作品的文字容颜,内在的结构,逻辑性,以及它的装帧共同组成了写作者清晰无遗的面目。
我们从事物发源的角度,可以与作者发生最深入的对话。在最深的阅读中,阅读者是没有存在感的;最深的阅读会被子母河的水融化,变成与创造的源头同样重要的事物。最深的阅读就是最深的书写,二者之间可以最凝聚的力量进行对换。
可以宁静地靠近上帝。他在专注地护佑你的时候,实际上是无视你的。
阳光会使地面的轻尘与流水都变得清澈可见,天穹之无涯因此是隐蔽的,无谓的,羁旅和疾苦的。
世俗生活有一种漫漶、铺排、未知所以的纯洁之力,它压制了星球之间的可视的情感。事物茫茫,唯余此一生、一刻的尊容与短暂。
平静的此生:没有失去生死的重,没有离别和悲欢的重……今日如昨,昨日如新,星辰“蔚然如露”。
草木之间的凋零的通途……我们行走在森林的冷风中,“草木之凋零”凛然而不可闻。
我们的未来不经消逝,它只有一些黑暗和光芒的种子。
许多吉祥物都是愚钝的,看不到任何万物有灵的机巧。
想到写书者漫长的旅行,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童年乡下马铃薯的遍地藤蔓。
世界绵绵无尽,我们只能去写“书中之书”。
求索的疲倦中,也有鲜艳的金黄色。
我们没有将自我的尸身刻录在岩石上……它没有看到朝阳的一万次升落就消亡殆尽了。
我反复如常地凝视着这个夜晚……十五年等待候鸟翔集的变幻……
以颜色的澄明和文字呈现的力度来看,我在最近的五年中显然是进步了。这种进步感使我变得充实,因为我知道,具备了这种意义的作品是难以替代的。尽管不可能是全部的创作都如此,但仅仅是一个比例较小的部分也足令我欣喜。因为创造之艰难我在过去的岁月里已经验证过了…… 《主观书》也只是在最近五年才结出的果子,而在最初的两年,它的状态仍然是摸索的,不确定的。随着我思考的展开和文字状态的次第来临,我在思维的矢石交攻之际也可从容把握,那种手忙脚乱的破裂感渐渐被我控制住了。不是完全、彻底的控制,因为完全、彻底的控制会使文字过度紧张起来,因此导致它的舒展性不足——而是有节制和分寸的,留有生长缝隙的,甚至留有缺陷的,甚至仍然渗透创造之无力感的控制。这样的日子既久,我对我未来的设想便越来越明确。诗歌已经不是单一的韵律,复杂而深厚的,迂缓而迟滞的讲述才是。我的急骤的雨水会有晨曦和暮色中的止歇,偶尔我还会看着它们长出美丽而透明的枝叶——这些“文字的细沙”——不错,这些“文字的细沙”改造了我的生活。我相信我的困倦和怠惰也具有全新的意义,因此困倦和怠惰也使我欣慰,“我们只是暂时栖居”的滑动和降落感也使我欣慰。我相信正因为你是以“这种刻骨铭心的语气”“跟我说话”使我欣慰。我听得分明又完全听不清晰——初时的确如此,但如今我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倾听,应该选择何种环境倾听。时光的静谧的大风运行,我从黑暗的明镜中看出了自己日驰夜行的倒影……
我从来不会承认我就是在事实的夹缝里谋生存的,但看来的确如此?否则,我就不可能目睹厚厚的云层,也不可能站在高山之巅却如有身在沟谷的震撼。看起来,我就是在时间的流逝中谋生存的,我采摘的树木叶子和瓜果叶子都厚如棺椁——我确是在生与死的间隙中谋生存的。我从未诞生过“未来的日子”,也从未抵达幻想的尽头。我只是在我居住的园田里眺望过,但从未深入任何一桩事物。我看来只是在青草绿黄的图幅中活着,至于那些具体的蚂蚁生活,它们从未见证我们的付出!
只要足够耐心地等待下去,时间中精确万分的雕刻定会显影。时间不是天然去雕饰的,时间中有着匠师工艺的永久的珍藏。谈论这些的时候,我奇怪地怀着梦境,我对你的暗示和生活的基本流程都不苟同。我只是觉得那些精确的雕刻终究会落下来,大地上因此泛起浮动的烟云(薄暮)。我在这样论述的时候,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烟云:鸽子在“咕咕咕地”鸣叫,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烟云。你想象着,试探着,把那种梦幻的沉重都写了下来?在云层厚重的南方,那些技艺夸张的刻工把生命的不可模拟性都记载(写)了下来?只要时间的色泽不再变幻(但时间的色泽变幻莫测),我们终究会把那些精舍般的工程记住,并把它们写(绘制,歌唱,雕琢)下来。人世长此消磨,你何曾如愿:把那些最终的残缺(明亮)都写了下来?
许多书可以粗览而过,不值得精读,稍明其义便可,即此已然所失无多。可以粗览的书占据我们阅读生命的绝大多数,类同我们已觉泛滥的各种存储。但需要重读的书不同。需要重读的书皆是意识的汪洋,所思、所虑、所达皆重。需要重读的书采用非同寻常的句子,其中句意之间的断裂和叠加都可构成一种特殊的文学景致。文法简单而蕴意深厚的书可以多加回味,但不需要太多的重读。太多的重读会消减这种“意义的深厚”。需要重读的书都触探了文字表达中最复杂的万象,是逻辑的对抗和思考方式的潜隐的堆积。需要重读的书仅从写作的角度讲是无法复制的,可以使人望而生畏。是一眼可知的有效的写作。看似需要重读的书其实是走入了某种表达的歧途,但这种错谬无法恒久藏匿,大浪淘沙,它们很快会被无情地淘汰掉。在我的阅读生涯中,需要重读的书无论如何表达世间万象,其根底都是浑然自成而透明的。不需要过多顾盼,我们心中可生凛然——这是需要重读的书、经得起重读的书、常读常新的书。它们的句子是凝练的产物,整个结构流畅而通透,即便是带有阻塞感的“流畅而通透”。
是那些未知颜色行止的虫豸,是那些污浊的,姹紫嫣红的河流,是那些沉思默想的,怪石耸动的河流,是唯此天不假年之水湍急而逝(止)的河流,是那些思想兽湍急,“泼溅”的河流,在遥远的珠穆朗玛山后,人间的沟谷中——潇潇雨歇的河流!无数人流的急骤,暴风的旅人,拾得几缕芳心如火的河流!是那些兽的默声,断篇,匆匆然急如星火的河流!时间之“急如星火”,呈示如仪,盘虬饿殍,枕藉满地的河流!是“晨中”万物勃兴而人间草草,是沙场点兵树木萧条的河流!是鲜血的喷涂,“色彩”(红艳艳)之淋漓、梦幻的河流?我时时所能感受的那种事物的稳定和抽搐都在积蓄(刺目),但独独没有一条清净如天地初生,光亮,荒芜而使人泪水涌入的河流。我站在一条长远如百丈凝练的墨绘河流的边缘,胸中充满万物尘垢的意象。如此颓然,言说纷纷的造境遥深;如此情丝缕缕,蹲坐思虑,不摇摆,只余一片秋蝉声的造境遥深!
字词的陌生性不是固然存在的,它需要一种强力来激发,需要一种深刻的激荡的情绪来给予。它需要一种循环和自然而然的倚重,除此外,它的存在可以说是不诚恳(现实)的,也是不贴切的。因此,我会感觉到全身心的感冒,一种难以言喻的轩敞、旷远的痛苦……
离我们最近的年轻朋友(写作者)去世后,我们有一种突然理解了死亡的感伤?这种凸起的“触探死亡”(注视他的遗容)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中年功课。我们必然离不开这样分外切近的注视。目睹这种"形容的消瘦"会使我们想到去日如流、生命如泡影、忽忽如电!因此,能够站在阳光照彻的旷原上观察万物(流连于人世风景)是好的:一种幸运感的降生?即使是"命运多舛"的赐予也极为不朽,可为我们庸碌生活中的珍肴!因此,我们隐蔽的心理中存有万物最终的言语(灰烬),但天籁静极,天籁望断山川,天籁说不出话来?
只要内心的流水不曾停滞下来,《主观书》的开展就会无穷无尽……我只是时常觉得我的笔力不逮,仍然不足以充分表达我的内心坐标:在宇宙中?除了使宇宙加速,我别无所图。除了使我停滞下来,而宇宙加速(使我独立于宇宙之外,形成真正的悬空),我别无所图。人间言语(一万种人间)都是错的,它们应该有更为积极主动的反面,它们应该有更为消极颤栗的反面。我何时才能明白我的梦境和宇宙时光循环见证的由来?我何时才能明白人间(一万种人间)确乎如此,而碧绿的树就栽种在大漠扬尘的彼处?曙光摇动冬日的枝条,朔风推远季节的更替--我何时才能明白,宇宙就在大漠扬尘的彼处,而我们内心的孤烟就是这样的。它必然是宇宙循环的衬托,而与寂静的远行没有任何瓜葛,而与寂静的远行连理同枝?我们必然是这样的,内心的流水交错,形成时光的铺排旋绕。除了千年树木,何物会比我们的根扎得更深?我望着生生不息的窗外:一种时光的肆意开展无穷无尽的徘徊……我望着那些曾经沉沦海底如今却跃入山峦之高的树木……一万种树木连绵不绝的风声(风的流动)使我伫立:我何时才能懂得它们的生生不息?
而宇宙在腐烂的事物中反复地、深情地孕育!
后来,他只有埋首密林,从此不见万物和烟火里的尘埃。他的双足变大了,越来越大,用以支撑他在密林中行走时无边的潮湿。他生命中的旅途凑够了枯藤之数。他炽热的血也渐渐冷静下来,用以维持他漫长而幽怅的不死。那些灭绝了无数次的动植物环绕在他足下。他咀嚼着空洞、枯干的食物像在维持一个圣徒持守的自足。雨水越来越密,整个林层都渗透了那种汪洋般的腐蚀之气。他咀嚼着空洞的食物,身心枯槁而面无形容。我看到他在雨水中举足。他蹒跚的步履蒸发着水汽。后来,他只有在此埋首,连星辰之火也渐渐与他绝缘了。但所有融汇了旧物的区间的光线都照射在他身上,因此,我可以知道他举足。因此,他是唯一生存在密林中的圣徒。他的身影时有时无,但他是唯一的,不须循守律条而自承光亮的诗人(圣徒)。
有部分人确实创立了值得我们追踪与信守的风格。这或许已经是他最高的承诺。这种承诺具有最为清纯的广度,因此它并不尖利。它只是挣脱了某种凉风习习的征兆。它携带着自我在世间最难以言喻的供求关系进入我们的心坻……但是,仅仅有这样风格储备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仅仅为某种风格赋予形体的作家, 仅仅为一朵花的绽放歌讴的作家——也是少之又少。风格是某种人间温度的提纯吗?若非如此,则清晨爽快的树木便将飞速朽枯。沿着茫茫土路南行,你可以看到世中唯物笔记。建立在风格之上的作家在世中奔跑,但他迂缓的呼吸无人聆听。他只是足堪为他的风格式布景不断警醒。
四季更迭,草木荣枯,我见识过多少风流云散。相对于事件(物)的消逝,我们的感觉始终是不存在的,它们毫无意义,不被看见,因此即便夏日浓稠,是生命感觉最重的时刻,万物(消逝)仍是不存在的。它们昔日的悲生悲死也是不存在的。万物没有身为之碎和足以弥补的时刻。万物只有一个夏日。那些深种在我们身中的植物也没有可供我们提取的汁液,没有芬芳和长久的光芒,甚至没有它赖以生长的物体本身。那些丰厚的土壤只存在于风的流动中。万物之叹岂只是一个过大过重的锈蚀。万物本无心生长。在处处都是植物性的夏日,处处都是静谧中的时间大声。处处皆是,别无他例。你岂可修葺草坪和地衣?植物都是这样的,苍郁茂密,“静谧而大声”。你岂可只容正视,不觉谛听?植物都是这样的,正因为它们不觉自身。果然,它们不察自身?
我觉得我从树上捡起一片叶子,我熟悉这篇叶子,因而有一个须臾,我觉得我就是这片叶子。
我的写下、剥离和粉碎都是旧的,我从来都没有使它们获得新鲜的意义。这使我意识到了我可能达到的漠视的奇迹!
在人间低处,困倦是压倒性的,所以它终于流行起来。
我之所以有思想压力,是因为我对人世的表述不足。我所写下的千万个句子,都算不上是我的表述的核心成分。我对于自我的嘱托要大过我梦想的弹簧之力。我需要绷紧我的抑制的可能性,否则那不加控制的爆破会打碎整座山脉的巨石。那些漫天飞扬的事物,仅仅是我紧张思虑的小小局部。我需要在阅读中获得安慰和渗透,我需要利用阅读的成效来补充我梦幻的狼藉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