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芳华

黄彩玲

电影《芳华》正式播映那天，老孙看的是最后一场。独自进去，又独自出来。

从电影院出来，老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小区门口的台阶上抽了整整一包的烟。电影《芳华》里的男爱女欢通通略过，荧幕上的枪林弹雨仿佛直接打进他的胸膛，他痛，他想哭……

那时，老孙叫小孙。

1978年3月，出生于大陆最南端一个普通小渔村的小孙，高中还没有正式毕业，便和村里几个伙伴相约报名参军。很庆幸被分配到师部卫生员指导队培训学习。憧憬着被推荐考军校，将来可以做一名高水平的军医，这是一位刚满十八岁农村小伙子的美丽梦想。1978年11月，他突然接到紧急命令：全体学员立即返回部队，参加边境作战。十八岁的年龄，一切都还是懵懵懂懂：和平岁月怎么突然间就打起仗来？但是，军令如山，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小孙打起背包，背起武器，和大部队一起开赴边境前线。在军车上，小孙望了望左右，全是和自己一样满面稚气的战友，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糅合着一种悲壮扑面而来。

1979年2月15日零时，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令响起，伴随着值班排长高声下达的集结令：全连紧急集合，带齐所有武器装备，准备出发！听到号响，小孙“嚯”地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背起急救药箱、战地救护用品、防毒面具、手榴弹等装备，向操场跑去。操场上的人，包括首长们，都蹦着一张张严肃紧张的面孔。指导员做作战动员令：同志们，边境战斗就要打响了！消灭敌人，保卫祖国，为人民立功的机会到了，希望同志们在战场上不怕牺牲，英勇杀敌，打出军威，打出国威，争当英雄！接着，副营长将一面“战旗指处，无坚不摧”的战旗授予连长，连长下令：“五营19连所有指战员听令，目标隘关口，快步前进。”全连官兵紧跟战旗跑步前进，“咚咚咚”的脚步声响彻寒冬深夜。

小孙全身热血沸腾，想不到只有在电影中才看到的场面竟然在身边发生。跑着跑着，小孙突然泪流满面，在心里大声叫着：“爸，妈，儿子真是不孝，你们把我养大了，还没来得及报答养育之恩，就奔赴战场了，不知是否可以活着回来，你们一定多多保重，不要为儿担忧……”并排同行的小周看到了小孙异样，拉起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握住，昂首向前。多少年后，小孙每每想起这个冬夜，总是泪流满面，激动不已。那个拉住他手的战友倒在战场上，永远不能回来，但他在手里传递的力量却一直保留在小孙的身体里。

小孙是穿插部队主攻连卫生员，清秀腼腆，长得像姑娘一样，却担负全连146名指战员的医护、救护、生命救急等任务。连长交代任务时简单而短促，但小孙句句记在心里：保护战友，抢救战友，保卫祖国。

2月17号早晨五时许，部队到达了前线指挥部指定的位置，各连迅速展开占领阵地，准备进入战斗。6时10许，边境战斗总攻开始，万炮齐鸣，榴弹炮，火箭炮，加农炮等重型大炮，全面向敌人阵地炮击，势如破竹，迅速攻下了一号高地。这些比电影里还真实、还浓烈的画面并没有使战士们害怕，战前几个月的强化训练已经让指战员做好边境战斗的所有准备：保卫祖国荣誉至上。全营准备向三号高地进军时，3号高地电台呼叫：连部七班副班长身负重伤，请卫生员上来！连长看了小孙一眼，小孙接过报务员的话筒，大声喊叫：“我们被敌人火力压制，现在上不去，赶紧用止血带将它伤口上端扎紧，多用几个急救包，用力加压包扎伤口压迫止血，不能让他失血过度休克死亡。”对方马上回答说：“都使用了，仍然止不了血。”一场生死的考验，马上降临在小孙的面前，他请战：“连长，我上去救他！”

“小孙，小心！”连长递给小孙一把冲锋枪，同时通过电台呼叫三号高地的战友掩护小孙。小孙向身边的战友多要了两颗手榴弹，带着一名战友和四名民兵便向三号高地跃进。还没有走出几米，就被一个暗堡的敌人发现了，重机枪一齐猛烈扫射，一名民兵中弹负伤，六个人全部暴露在敌暗堡的火力射程中。小孙慢慢移动一下身子，想查看民兵负伤的情况，敌人的子弹立即集中向他射来，背上的急救药箱、防毒面具均被子弹打穿了。不能这么被动的挨打，否则全部都活不成，更谈不上去救护伤员了。小孙大声地对身边的战友和民兵说：“大家准备手榴弹，每人投两颗，投完后，一起向敌暗堡射击。”除受伤的一个民兵外，五个人趁着手榴弹爆炸的浓烟，一跃而起，前进十多米后卧倒在地，然后举起手中的冲锋枪、自动步枪、半自动步枪一起向暗堡开火射击。庆幸的是，一名副班长及时带领战斗小组从侧面包抄过来，用手榴弹炸毁了敌人的暗堡。小孙赶紧为身边负伤的民兵包扎好伤口，然后拼命冲上三号高地，给七班副班长重新包扎。受伤的还有二排长、三排长，以及好几位受伤战友，小孙为他们一一包扎后，指挥民兵将重伤员抬下火线送后方医院，再把身上的战地急救包分发给战友们，嘱咐大家好好保重！战友们看到小孙，仿佛像孩子在困境中见到了大人，黑暗中见到天使，几个年轻的负伤战友和小孙抱成一团，激动地哭了起来。

小孙勇敢作战，机智灵活抢救战友，部队批准其在火线上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荣立三等功。几十年后，老孙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还不到十九岁的自己是如何镇定地指挥冲锋前进，怎么在战火中抢救战友生命的？一想到这，全身就会惊起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背上的急救药箱，他早就不再人世了，生死全在一瞬间呀。为什么战友情谊那么深那么重？全是生死之交呀！

“小周，你在那边还好吗？”老孙呼出一口烟雾，小周那圆圆的脸似乎在烟雾中忽明忽暗，小孙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小周是老兵，比小孙只大两三岁，早几年入伍。部队开赴战场前，刚刚从老家化州探亲回来，脸上满满的喜悦和兴奋。在战前强化训练的空隙，他常常拉上小孙，一直在津津乐道探亲期间家人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看得出他真的是非常欢喜。他说战争一结束后，如果部队安排退伍，他就马上和那姑娘结婚……小孙还不到十九岁，自然不理解小周向往结婚的心情，但很为他高兴。小周的津津乐道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就像自己喜欢过坐在他书桌前那个扎马尾巴的女孩，每天一看见女孩走进课室，他的心就铺满了明灿灿的阳光。所以每每小周说起相亲女孩时，小孙都会笑着说：你结婚一定要请我喝喜酒。这个时候，小周就会笑出声来：你一定要来哦。

战争是残酷的，危险随处可见，处处陷阱密布。一秒钟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战友，转眼间便身折异土，为国捐躯。

四号高地，又名竹林山。长满竹林和松树。可谓是山高林密，山洞遍布，敌人几年前就在这里挖了三道战壕，筑了无数暗堡。山的正面坡陡路滑，侧面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这场战争打得异常艰苦。那位在集结出发时接过战旗的连长在进攻时壮烈牺牲，子弹穿透了他的胸部，肺和肝都破碎了……越是靠近主峰，敌人的炮火越发猛烈，战友不断负伤，小孙在战地上如一只绿色的大鸟扑来扑去，给战友们包扎伤口，指挥民兵将伤员抬下后方医院。指导员被火箭筒发射器喷出来的火焰烧伤，小孙见状马上扑过来给指导员包扎，看见指导员旁边担任机枪手的小周，两人急促对视了一下，双方眼神包含着沉重而悲壮的祝福。突然，机枪不响了，小孙抬头一看，刚刚还相互对视的战友，那个憧憬着和故乡姑娘早日喜结良缘的好战友，那个在出发途中安慰自己悲壮心情的好兄弟，头部中弹，脑浆遮住了那张永远对人笑嘻嘻的圆脸，两只手却紧紧地抓住机枪把……

影片《芳华》中小萍看到一车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呕吐起来，战争的残酷超越了她的想象。而战火中的小孙冲到小周身边，抱住小周，大声叫唤着小周的名字，急切地、徒劳地给他包扎脑浆横流的头部……

“小周！”老孙用力在心里叫了一声，把头埋在膝盖上，手上的烟火忽明忽灭。老孙记得很清楚，牺牲时的小周还不到22岁。

1979年3月16日晚上11点多，小孙的部队作为最后一批后撤部队踏上了我们的国土。“我们胜利了，我们回国了，我们活着回来了，爸爸妈妈，你们的儿子活着回国了……”所有的战友们，在阵地上欢呼着、欢笑着、欢跳着，彼此紧紧拥抱、互相捶打、放声痛哭……那种激动，那种畅快，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回到祖国的怀抱，脚踏芬芳国土，才知道活着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幸福呀！

刚刚在营地驻扎下来，第三任连长就派几名战友去村里买来100多斤的木薯酒，对着曾经炮火连天的阵地，摆开了口盅，先敬牺牲的战友，再敬自己……

连长、小周……我们给你敬酒了！口盅里面的酒一起泼向天空。群山静默，河水呜咽。我的战友呀，你虽然倒下，但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们染红的风采！直到现在，一听到这首《血染的风采》，老孙就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几十年过去了，小孙也变成了老孙。战争结束了，小孙没有再去军校学习，那个成为一名好军医的愿望没有梦想成真。但小孙比《芳华》主角刘峰幸福多了。从农村小伙成了城里的公务员，在城市里拥有自己温暖的家，有爱自己的妻子，有两个乖巧自立的孩子，唯一不变的就是每年的清明，一定和战友要前往广西边防前线，看看那一座座青山，爬上卡哨，在战壕里走走，用力嗅一下似乎还有硝烟味道的空气，然后回到凭祥市匠止烈士陵园。凭祥市匠止烈士陵园里安葬着边境战斗牺牲的1000多名烈士，每年清明前后两周起，每天都有几千名战友或家属过来祭拜扫墓。今年因为疫情，没能成行，但去年拜祭战友的情形历历在目。

去年清明前，老孙和战友们和往年一样又一次来到陵园，首先挂上“广东徐闻县1978年入伍参战战友敬献”、“战友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两条横幅，集体列队默哀后，老孙和妻子找到连长、小周的墓碑，摆上酒水和鲜花水果，点香、烧纸钱：“连长呀，小周呀，我来看你了，你们在下面过得好吗？你们要吃好点，穿好点，保重保重！”话未说完，他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影片中，刘峰和小萍拜祭战友后，并排坐在长椅上，小萍问：“你好吗？”

在战斗中受伤被截去一只胳膊、退伍后生活潦倒的刘峰看着远方：“什么叫好和不好？比起躺在陵园里的战友，我算很好了！”

两位生死与共的战友，紧紧靠在一起。烈士陵园里鸟语花香，松柏青翠，静谧肃静，世界安好！

边境战斗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月。但这一个月的战火纷飞，腥风血雨，却给了老孙特别的记忆和深刻的思考：什么叫骄傲？保卫祖国就是骄傲！什么叫光荣？完成使命就是光荣！什么叫苦难？枪林弹雨，命悬一线就是最大的苦难！什么叫幸福？活着就是幸福。老孙一直庆幸和骄傲自己在最美好的年华中，越过苦难，成为共和国的战士，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奔赴在战场上保卫自己的祖国！

几年前，老孙很仔细地指导自己的儿子，把自己戎马生涯记录编辑做成了一本精美的画册。今晚看电影的时候，老孙把画册带上了。借着小区台阶上的路灯，老孙颤抖着打开画册。霎时，一排穿着绿军装的战友迎面而来……

老孙猛地闭上眼睛，顿时泪流满面！路灯的光打在画册光面纸张上，所有人物在灯下熠熠发光。画册留下的不仅仅是自己青春勃发的影像，而是一段不可复制的、刻骨铭心的、永不逝去的、与共和国血肉与共的永恒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