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读李学智《达布的金山》

2020-11-18 04:11
金沙江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金山彝族小说

《达布的金山》是一部洋溢着浓郁的彝族气息的作品。这无疑是一个有情有义、天性爱美、敬惜人间生活的民族。

姑娘房,是老黑山的古老习俗。“这间姑娘房是楼房,楼上楼下各有十几张床。楼下供男青年住宿,楼上供女青年住宿。未婚男青年来串姑娘房,夜深了自然按规矩住宿,谁也不会乱来。”农历六月二十四的火把节,是老黑山最隆重的节日。“人们相约在火把梁子,杀鸡宰羊,唱歌跳舞,通宵达旦地围着篝火狂欢,谈情说爱、赛马斗牛等等。好饮的一醉就抖落了半年的辛劳,喜唱的一吼就赶走了一载的寂寞。”火把节的热闹由此可见。在老黑山彝族村寨里,腊月三是开年门,整个正月都在过年。过年不仅仅是人,山神过年祖宗过年。和人一样辛苦的狗、牛、马也要过年。人要先给它们吃最好的食物,人才能吃饭。然而此中彝族气息最浓烈的一笔当属关于毕摩作毕的书写。

毕摩是怎样的一群人?“毕摩在彝族同胞的心目中,是大知识分子,要熟知经文典籍,擅长作毕,也就是做法事,能够主持祭祀、行医占卜,掌管神权,把握文化,沟通神鬼,指导人事,在彝族同胞生产生活中发挥好毕摩的重要作用。”他是巫师,又是医生,还是知识分子。小说看似给毕摩的身份与作用给出概念与定义,但因为身份与作用的多重,又显得含混。总之,在彝族人的生活中,他是无所不能的,他是不可或缺的。达布就是毕摩,他父亲吉达也是毕摩。达布的父亲吉达去世时,毕摩在作毕仪式上主祭的诵经、副祭主持的各种仪式,是小说中最先着笔的书写。作毕是彝族人日常生活中的一景。达布作毕让商荣死去的家人能够入土为安,作毕为诺召婶婶驱走身上的鬼邪,作毕减少古舒心中的罪恶感,作毕告知神灵惹伙从此与毕摩这个行当无关,作毕为安李云秀送灵归祖,作毕为盟誓和祭祖让老黑山焕发新机。毕摩是达布的世俗身份,也是他的精神符号。

达布是一个怎样的人?年少时,健早爷爷摔伤了,他快速返回家中叫来父亲帮忙。电科大伯犯困了,他帮着一起放羊,砍下长着嫩叶的树枝给羊吃。长大后,面对沙由的无理挑衅,他退让、隐忍。被沙由用木柴打得头破血流以至于昏倒之后,面对来道歉的剑沙,达布依然礼貌有加,替对方宽心。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情与品质。商荣家遭遇泥石流,父亲、妻子、女儿均被压死之后,达布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侄儿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心。不是一天关心,而是持续多年关心。布扎的同学来玩,欲上山采菌子,身为父亲的他好酒好菜招待,帮年轻人卜卦,穿着毕摩的装扮和他们合影留念。在年轻人面前,他展示了随和的一面。

李学智着意为小说设置接二连三的冲突,让人物性格在冲突中得到进一步的刻画、丰富、圆满,并因此引发读者深深的思索。

图南的媳妇支景喝农药死了,支景后家硬说她是图南逼死的。图南不承认,双方又不愿意报警,因此一致要求做端犁铧口神判。被请去做神判的达布对因取胜而狂喜的图南表示不解。“这个图南也是,支景的死,真的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吗?你出去打工几年,回来就要闹离婚,这让人受得了吗,现在罪名洗掉了,一切责任就没有了吗?”做神判固然有它的合理之处,然而完胜后洗刷“罪名”的图南真的没有半点过错吗?图南于夫妻之间情义、家庭的责任两个层面上的缺乏担当,难道就可以从此一笔勾销?这样的过程且不论科学与否,单是这样的结果就是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外出打工对传统家庭与婚姻的冲击。支景的死只是一个缩影而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传统习俗置放于新的时代情境中,让旧与新、慢与快、内与外碰撞出火花,情感变迁、思想波动的空间便随之延展开来。

“在老黑山,没有了毕摩,活着的人没了精神,死掉的人只能变成孤魂野鬼。”这是达布对儿子说的话。“你学了毕摩,看事情要像雄鹰一样长远,做事情要像老虎一样得力。” 这是达布对徒弟者都说的话。“唉,现在什么都要从简,好多事情火候不够,也难怪最后不成样子。汉族有句话说,火到猪头烂。我们现在好多人没有耐心了。我们作毕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灵了?我们为什么不像那些前辈们有谱气?学毕不真心,不下苦功,搞些花架子。”这是达布对安教授说过的。不管遇到怎样的情况,达布的心都是正直的,脊背都是挺直的。正如孟子说过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心中有必须守护的一杆秤,他有心系众人的担忧,他守护传统并不等同于守旧迂腐。

围绕着达布这个人与“作毕”这件事,李学智塑造了一群活得相当古意的人,生活在时代潮流边缘的人,达布是处在核心位置的唯一一个。包括达布在内的这些人对生活的方方面面极其慎重,谨慎又郑重。对待生活,他们绝无半点流于应付之意。他们传递出的是既陌生又切近的气息,这份气息可谓力透纸背。何为陌生?书中那群有古风、古意之人的生活方式与处世态度。在《姑娘房》这一章的最后,达布心里这么琢磨着:“现在的年轻人们,好多已经不相信他们这一套了。像今天古舒家这桩事,要是在年轻人那里,就不叫事,何必又要杀羊宴请全村人?但是在老一辈那里,他古舒不这样做,就没法向村里人交代。”在达布、古舒等人眼中,年轻男女是在姑娘房里发生关系且未婚先孕实属不洁之事。

气息为何会令人感到切近?因为人人皆有生命的来路,有了这个前提,便会感同身受于李学智关于彝族人、彝族村落、彝族风俗的书写。读小说,想见其为人。“彝族人”是李学智最看重的身份,它是融化于血脉之中的身份。基于此,小说中才能营造出身临其境之感,在两千多公里之外读着小说的我,仿佛站在老黑山那涛村里,俗日子里的烟火气就在我周遭涌动着澎湃着。现代人多有渴盼远方的同时把故土抛之脑后的弊病,李学智没有这样的缺点。评论家谢有顺关于小说写作的意义有过这样的说法:“小说的存在其实是为了保存历史中最生动、最有血肉的那段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细节。”我以为,用这句话来评价《达布的金山》是恰如其分的。与生活有关的最生动、最有血肉的细节,是整部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也是最挑战写作难度的部分。正是这些细节的纵横交织编就了小说的生活之网,网出真实的俗气与鲜活,网住读者深陷老黑山的心。媒人哈啼和达布妻子沙妮的对唱,一个主动热忱一个特意躲避,皆通俗、生动、直爽、极富渲染力。布期出嫁前伙伴们唱的《哭嫁调》,唱得达布心中倍感沉重。布期婚事将尽时的《留客调》,含蓄凝练且意味深长。更重要的是小说里提到的一次次作毕仪式,可谓书中彝族生活气息渲染得最浓烈的一笔。这一笔很长、很重、很精彩。作毕的目的不同,仪式与过程自然不同,讲究与忌讳也随之不同。因而作毕过程的详细书写与独特气氛的营造,便成了作者必须倾注心血之处。

祖上的有些规矩还是祖上的规矩,祖上的许多规矩早已不是祖上的规矩了。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谁都躲不开避不过,传统文化于今该何去何从不是一道三言两语可以打发的简答题,而是一道意味悠远的思考题。乐意继承祖业当毕摩的人越来越少,新时代的思想与风气正在对古老的彝族文化与彝人村落产生巨大的冲击。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毕摩与其说是一种身份,不如说是一个象征。象征了彝族的传统文化的尴尬处境。当然,这样的冲突与代沟,并不仅在某一独立章节里出现,而是在整部小说里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时隐时现地存在着。布扎不想继承父亲的行当,一心一意在镇上卖摩托车不正是典型的证据?同样身为毕摩的惹伙邀请达布做弃毕,达布建议做短弃,惹伙的儿子伙则极力主张做长弃。他说:“达布大伯,我在外边打工,主要是在车间里开机器,机器烂了,老板会找人来修。我们病了,就上医院去。我每天在机器上干十几个小时,没有什么空闲来背诵经文。那些地方,毕摩没用处。”一席话,展示的是毕摩在当下的真实处境。

李学智的语言简洁、精炼,几无多余的修饰,更无所谓的拖泥带水。简、精不等于无,对读者来讲反而意味着更多。此之谓文字表达上的以少胜多。正如中国画中的留白,留白非空白,是更大的占满与拥有。亦如武林高手只有简单的几招,比起多余的花拳绣腿来,耐看又实用。《达布的金山》虽是一部近二十五万字的长篇,其中的许多章节却时时让人感觉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是一曲写给过去、写给传统的挽歌。新的时代正气势汹汹地到来,它们不由分说地抢夺阵地,抢夺并占领老黑山的阵地与人们思想的阵地。这部小说更是一曲颂歌,借达布这个人物形象的刻画歌颂善良、宽厚、仁义、理智、尽责的彝族人,借老黑山在彝族人脚下的静默无言与宽广肃穆表达自己对那一片土地的热爱。

不顾妻子的劝说,达布执意把十三部经书和《老黑山药谱》献给政府。他说:“我们家这本药谱,好多方子都可以做成药丸,这样也就让好多人都可以治好病。”达布是心怀大爱的毕摩,是坦荡无私的彝族人。在常人眼中堪称巨款的二十万,他无所谓,无所谓奖励不奖励,奖励多与少。达布身上固然有许多优点,但是在老黑山与彝族文化何去何从的紧要关口,他的不存私心、一心装着老黑山才是最重要的品质。达布说:“把老黑山砍光、卖光、吃光,富了一两年,坑了几代人,这种事情做不得啊!”这情真意切、高瞻远瞩的大白话不正是保护性开发、可持续发展等理念的诠释吗?

在众人都支持修建水厂的时候,持坚决反对意见的只有达布一人。他对自多说:“其实,你只要认真想一想,要是你是那依河下游的人,你会怎么想呢?断了老黑山的水,就是损了老黑山的筋脉;断了村庄的水,就是抽了田地的血。这些事情,说起来迟早会有大报应的,这事啊,整不得的。”此番肺腑之言说得语重心长。第一句话是懂得换位思考的将心比心,有古仁人之风。不被利欲熏心,没有自私自利。第二句话是敬畏那依河、敬畏自然,有明确的自我定位,有自知之明。至《圣水》一章,达布的形象陡然高大起来,与旁的村民相比高下立现。兼具传统做派与时代气息的达布丰富、生动,有走出纸页的立体感。

何为达布的金山?这部小说写的不是达布如何创业致富拥有一座金山的故事,而是写他在时代的大潮面前,如何拥抱真善美、怀抱正义、守护老黑山的故事。老黑山就是达布的金山。金山就是有“金子”可以开采的山。不是真的数得清的金子,是比真的金子更金贵的“金子”。小说标题虽为“达布的金山”,但是达布却从未想过将金山占为己有,而是想方设法让这座金山让惠及更多的同代人以及子孙后代。只有出现越来越多如达布这样的彝族人,老黑山才会是世世代代彝族人的金山。

巴尔扎克曾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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