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明清
离开盐圩子多年,至今还记得,无论湖荡里砍草、盐滩上产盐的工作多么劳累,稍微有一点时间,母亲就会伏下身,侍弄屋后她那不到半亩地的菜园子。
秋天刚刚到来,母亲便早早地一锹一锹整地了,她挖土、碎土的那种用心,仿佛是在用手翻晒收成的粮食。地整好了,撒上事先发酵晒干打碎的粪肥,用钉耙连土带粪均匀好,将菜种埋进土壤,操起扁担,挑来甜水,一瓢一瓢地浇洒。
霜降之前,母亲抱来竹片和紫穗槐,将它们弓成彩虹的形状,插在田埂上,用塑料薄膜将刚刚发芽的菜苗苫着,再用铁丝或者绳子,拴牢菜棚,这才直直腰。
一年四季,母亲在她的菜园里不停地耕耘着,快乐地收获着,那些瓜果蔬菜足够家庭日常食用。母亲的厨艺也很好,有了这个菜园,20世纪最困难时期,我们的肚子都没挨饿。父亲是家乡副业队和盐场的负责人,那时没有公款招待,上级下基层检查工作,父亲总要挽留领导们来自家吃饭,还要招呼单位几位骨干一起陪吃、陪喝,大家把酒商讨企业发展,为故乡和我们的未来谋划策略。
手里有好菜,母亲的巧手如鱼得水。母亲下班回到家,撂下劳动工具,朝锅台上一站,撸起袖子,什么酱油呛黄瓜、白糖拌西红柿、蒸茄子、韭菜炒蚬肉、大葱炒鸭蛋、辣椒炒鸡蛋、蒜苗炒肉丝、青菜烧豆腐、炒方瓜丝、烧冬瓜、鱼干、虾干烧白菜、萝卜炖粉条……十个八个人的饭菜,一会儿就端上了桌。招待客人的那些蔬菜都是从母亲的菜园里现采的。当年,父亲干事业获得成功,受到无数次表彰奖励,母亲,也被评为“贤内助”。
盐场周围都是海水、卤水,土壤里盐分比较大,淡水特别紧张,每当冬天下大雪,母亲就会带领我们将白雪一筐一筐集中到菜园里,待春天冰雪融化,那些甜水深入土地,排斥盐碱。夏天,就用水池和水缸接等从屋檐上流下的雨水,浇菜园。母亲的菜园,就像母亲的孩子,好像特别懂事,长出来的蔬菜绿油油、红亮黄亮紫亮的,一茬接一茬,下锅烧炒,都不褪颜色,菜肴入嘴,烂而有嚼劲,让大家齿留青香。兄弟姊妹成家后,大家每次回家,临走时,母亲总会把她种的蔬菜装好一袋又一袋,让我们带回享用。
后来,为了发展所需,父辈们将亲手建设起来的盐场,将老房子,将母亲的菜园子交给了国家,已经退休的父亲母亲惜别故土,搬到了镇子上居住。失去了菜园子的母亲每日心事重重,寝食不安,没有机会再拿锹铣、水瓢、刀铲的她感觉两手空空,常常站在路口遥望故乡,遥望她曾经侍弄不够的菜园子。
新的邻居也是从盐场搬到镇子上来的,他们在一处无人使用的老屋基上开辟了一方不大的菜园子,让母亲很是羡慕。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父亲母亲到哪儿都和邻居处得来,邻居慷慨地将小菜园子割让一半给母亲。从此,母亲又可以种菜了,她天天在那不到三十平米的菜园里翻土、施肥,种韭菜,种小葱,种萝卜,种秋葵……常常冒着酷暑,为她的那些菜们浇水、拿虫……田间,新鲜的风光层出不穷。礼拜天、过年过节回家,我们照例是吃了还要带。
去年,父母居住的镇子拆迁,母亲的菜园子又没了。经兄弟姊妹们商量,决定将父亲母亲搬到新浦弟弟家的一处小院子里安度晚年。母亲来到这里,首先侦察地形,筹建她的菜园子。她看到院子坐落在钢筋水泥之中,虽然门前有一个大花园,可是,那是公共场所,小区物业不容许私人进园植树、种菜。这让母亲特别失望。母亲住进比原来条件好上十倍的别墅房,可是,心中好像并不舒服,个中原因,是没有地方种菜了。大家七手八脚,将院子里十多平方米花园里的花木移除,于是,母亲眼前的花园变成了菜园。母亲又有机会和土地亲近了,她用布满皱纹和老茧的双手抚摸泥土温暖的芬芳,将一粒一粒种子种进季节,脸上泛出了红晕。
只要一把土,母亲就能收获无数的快乐。今年过春节,一大家几十口人到父亲母亲那儿吃年饭,四世同堂,二位老人显得特别幸福。桌子上有许多蔬菜都是从母亲的菜园子里采的。母亲用筷子点一点碟、碗里那些清新的蔬菜,对儿孙们说:“小菜园的土特别肥,长的菜够吃的!你们明天再来吃。”
谁知,大年初二,疫情形势告急,亲人近在咫尺,仿佛远在天涯,我们与父亲母亲一别近两个月,期间,我每日都在想念已经八十六岁的母亲、八十八岁的父亲,想念母亲的小菜园子。农历二月二十,是个雨后的礼拜天,疫情稍有缓解,我和爱人、儿子吃了早饭去看望父亲母亲。上午的阳光姣好,一路上,柳绿、花红的气息扑入我的眼,走进我的心,推开父母院子的大门,母亲菜园里的那些绿油油的蔬菜特别扎眼。父亲坐在院子里任阳光沐浴,我问他,母亲在哪儿?他看着他的儿子儿媳和他的孙子,满脸的兴奋放不下,对我说:“你妈在外面的花园里了。”
我转身到院子外,看到花园的雪松下有一个戴灰色布帽、蓝色口罩的老人一次一次弯腰捡拾什么,装进手提的一个袋子里,我断定,她就是我的母亲。我走上前,大声喊:“妈,你这是在干什么?”母亲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笑容堆砌,眼里似有晶莹滚动,对我说:“准备点烂树叶沤肥,种菜用。”
母亲平时还将收获吃不了的蔬菜煮熟晒成菜干储存起来,她的那些储存,大部分还是为了我们。母亲说,天暖和了,菜园里的菜吃不完啦!非要让我们带回吃。她蹲下身子,一棵一棵,一把一把,熟练地拔菜,说,春天的菜,再老也不老。她将新鲜的青菜、熟菜干装了好几袋,反复地告诉我和夫人、孩子,那些菜,怎么做才好吃。
看着阳光下母亲的菜园子,看着已经比青壮年时矮了许多的母亲的身影,看着母亲苍苍白发,眼眶不自主地湿润了,我特别憎恨自己,已近六十的人了,在母亲面前,怎么就长不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