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爱堂
→ 孟爱堂 广西天峨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红豆》等刊物发表作品数篇,有散文被《散文选刊》转载和入选年度选本。
一
2016年3月,像一棵在季节深处猛然爆裂的花骨朵,在我的生命里,忽然爆出了五个家,五户贫困户,在纳合村的五个地方,像五片柔弱而苍白的花瓣,在温暖而潮润的春天里向我依次飘来。
第一个家,像一片柔弱的花瓣,让人心疼。这是我脱贫攻坚帮扶中最远的一家。村主任说,家在村尾,需拐一大弯,过一清池,上一小坡。
第一次寻家,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美好,清风醉人。我刚到村头,一只健壮的大黄狗便拦在路中央傲慢地和我打招呼:汪汪,喂!
我说:狗,让开!我是好人,不杀你!
狗好像听懂了我的话,非常感激我的不杀之恩,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点头哈腰地回家去了。
我笑了,心情像春天一样美丽。连狗都这么通情达理,我相信,这个村子里的人,一定不会穷到哪里去。
继续往前走,拐弯,下坡,就看见了一池清泉。清泉由人工砌成,四四方方,像一块大号的豆腐,镶嵌在大地深处。池里的水满满的、清清的,可以清晰地看到池底大理石的花纹。这应该是一股地下水,从温暖的地底深处倾润而出,人们为了留住它,便在此处建一方水池,盖一顶棚,种几棵树,可以浣衣、洗菜、游泳、乘凉,让那些饱经风霜的身体和灵魂在此游荡一下、飞扬一下。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坚信这是一条真理。一旦看见水,不管冷天、热天,太阳天、下雨天,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去抚弄一番。走进清池,把手伸进水里,冰凉的水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零零碎碎的,有点卡壳,像被一把锈迹斑驳的大刀切割着,声音一截一截地出来。
回过头,一个六七岁、面目特异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憨憨地看着我笑。由此,我见到了这个家的第一个人:阿云。
“阿云,快回家。”下一秒,一个苍白而瘦弱的女人立刻出现在小坡上。于是,这个家的第二个人出现了。
“你叫阿云呀,怎么不去上学啊?”
我笑着伸手想去牵她,这么大的孩子这个时候应该在学校才对。
她惊恐地转身,向那个苍白的女人跑去。
我耸耸肩,慢慢爬上坡,以一个帮扶干部的身份,第一次向我这个家走去,向一片柔弱而苍白的花瓣走去。
从此,我要面对、帮扶、融入的是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却在我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一个家。
回到家的阿云很兴奋,甚至有些烦躁,这里摸摸,那里跳跳,这边扯扯,那边窜窜,像一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把家里能掀翻的板凳、背篓、扫帚、垃圾桶等一律翻倒在地。
我有些惊异,内心隐隐有一丝不安。
“你怎么不去上学呀?”
我再一次笑着问她。
“她不会说话。”苍白的女人哑哑地说。
“她有癫痫病。”
“她经常晕倒,学校不敢收她。”
哑哑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像在陈述一个遥远而苍凉的故事,却像一根一根长长的针,一点一点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眼前便立刻出现了我们村黎小妹的身影。
关于黎小妹,我之前有过记录:黎小妹这个傻里傻气的丫头,因为从小患上羊痫风而永远在读一年级,并且永远写不全自己的名字,算不好十以内的加减法,还常常毫无征兆地晕倒。小时候和她一起读的书,我们都读到三年级了她依然在读一年级。村上的调皮鬼阿宝一整天如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喊:“读书没有用,留钱回家买油盐。”这时候的黎小妹便红着脸捡起一根小鞭子,像追赶一条讨厌却忠心耿耿跟在身后的小狗。村子里便经常回荡着阿宝的喊叫,以及他们奔跑的身影。
黎小妹虽傻里傻气,却极活泼而勤快,什么事都想做。童年时期的孩子,不知道忧愁,只知道撒着脚丫子在空旷的田野里奔跑。上山打鸟,下河摸鱼,打架,做游戏,我们在时间的影子里疯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长大,让欢乐的身影时刻飘荡在空旷的村庄上空。黎小妹患着病,家人不让她跟着瞎跑,但孩子对快乐的向往是不可阻挡的。她时常偷偷瞒着家人,跑到我们中間,央求我们带她一起上山、下河。同龄的伙伴谁也不敢带她去,她们害怕她发羊痫风,害怕她像一只绵羊一样忽然晕倒,害怕她晕倒时扭曲的脸,翻白的眼睛,吐着泡沫的乌黑的小嘴,甚至害怕她在晕倒中死去。
说实在的,我也害怕,我曾经亲眼看见黎小妹忽然发病晕倒的样子。那时候她正帮我背着半背篓的玉米粒往我家楼上的粮仓里爬。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让她帮忙,但她很固执,非要帮。她用幽怨的声音轻轻地说:“我有病了,你们都看不起我,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
那声音像一根小小的针,悄悄地刺了我一下,似乎有一滴鲜血正在慢慢地往外冒,我感觉到了一点点的疼痛。再看她时,那瘦小的脸蛋苍白而黯然,大大的眼睛似乎已蒙上一层水雾,眼眸低垂,小小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仿佛稍不留意,便会滑出一丝关不住的哭泣。我的疼痛忽然像波浪一样漫延,紧紧地闭了闭眼,小手一挥:“背吧。”
黎小妹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惠,小脸因为兴奋和激动一片潮红,双目熠熠生辉,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和光彩。
她快速地跑去抓来一只小背篓,高高兴兴地往背篓里舀玉米粒,甚至还欢快地哼起了在学校学到的几句儿歌,脸上的红润像花儿一样绽放,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灿如星子,仿佛在做着一件最快乐、最幸福的事。
玉米装到背篓一小半的时候,我急忙叫:“够了够了。”
她不依:“我全身有的是力气。”
她笑着握紧拳头挥了挥,继续装玉米。装到一半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让她加了,她这才背起了沉甸甸的背篓。
弯腰,挺身,抬头。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她刚站起来,就趔趄了一下,喊道:“我有点晕”,便连同背篓一起直挺挺地倒下,背篓里的玉米粒像一粒粒珠子,黄灿灿地撒了一地。
黎小妹躺在金黄金黄的玉米粒上抽搐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乌黑乌黑地歪曲着,嘴角不停地抽搐,冒出一串串白泡泡。我被吓得心似乎要跳出胸膛,脚软软地直发颤,老半天才记得叫来大人,掐她的人中,让她在静静的黑沉沉的世界里和病魔,和意识斗争、抗衡。仿佛一百年过去了,三百年过去了,五百年过去了,她才慢悠悠地醒来。醒来后,又像没事一样捡起地上的玉米粒。
黎小妹发病是没有规律的,她有时几个月发一次,有时一个月发几次。不发病的黎小妹像正常人一样勤劳而憨实,看见别人在做什么,都抢着要帮忙。虽有点傻气,但两只大眼睛清澈而透明,傻得憨实、可爱。
所以当黎小妹苦苦地央求我带她下山打柴时,那种她忽然晕倒时恐慌、无措的感觉,像一个影子紧紧地跟随着我,让我犹豫不决。
“我保证不发病。”她说着响响地拍了拍胸脯,坚定而执着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我不禁心软起来:“去吧。”
她欢呼雀跃,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我算是冒险了,她不知道,病魔,特别是像她那样的晕倒,是说来就来、说倒就倒的,它们在她身上隐匿着,神秘而飘忽,毫无前兆,不受人的意志控制,像一个看不见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会在她身上爆裂。
尽管如此,我还是带着黎小妹穿过空旷的田野,爬山,涉水,打柴火去了,是不忍心拒绝,还是不想向命运屈服,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村的黎小妹。此时此刻忽然想起她,除了她们是同一种病,同样会晕倒,我还担心,长大后阿云会不会像黎小妹一样。
黎小妹现在都四十岁了,还是算不好十以内的加减法,她甚至连人都差不多认不出了,每每我回娘家,见到我,她都要一遍一遍地确认:你是堂堂吧?
去年我回家拜年,她特地来看我,我们在门前的晒场上吃甘蔗,甘蔗清甜,我们话语温存,欢快的笑声在晒场上空飘扬。
“妈,妈!抱我,抱我!”
黎小妹忽然急切地喊道,随即直挺挺地倒下,头一下一下敲击坚硬的水泥地板,像敲一面沉闷的鼓:咚。咚!
她又晕了!我惊呼。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吗。慌忙丢掉手中的甘蔗,我扶着她的头,避免她后脑勺再遭受撞击。
快来救她呀!我颤声呼喊。
晒坪上的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吃瓜子、啃甘蔗,说笑的人依然在说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过一会她会自己醒的。”听到呼喊,母亲从屋里跑出来安慰我。
果然,一分钟不到,黎小妹就幽幽醒来。
“对不起,我又晕了。”黎小妹谦卑地说,好像自己犯了特大的错。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又说。
像被什么东西猛蜇了一下,我的心里忽然痉挛起来。
母亲说,她经常这样晕。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晕了,有时候笑着笑着就晕了。她晕得那样毫无征兆,举手,弯腰,抬头,顿足,一切都有可能会晕。因为经常晕,黎小妹身体虚弱得像一道影子,四十岁,却像一个小老太,黑,瘦,佝偻着身子。
此刻见到阿云,我仿佛看见另一个黎小妹在一个又一个早晨或黄昏里忽然晕去。心不由得越揪越紧,手也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想抱抱她。阿云惊恐地闪开了,跑到远远的墙角,偷偷看我。
想尽一切办法,哪怕癫痫病治不好,也要让她快乐成长。
第二次到家,我带去了三十六支一盒的水彩笔和几本图画本,在她家矮矮的饭桌上散开所有的水彩笔,然后在图画本上涂上红的花、绿的草、金色的小鱼、灰灰的大象。一页、两页、三页……每一页都被我涂得五彩缤纷。阿云开始睁大眼睛远远地偷看,那些色彩就像拖着美丽尾巴的子弹,一条一条地射向她明亮的眼睛。一步,两步,小小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越挪越近。终于,在我涂那只美丽的大公鸡时,她趴在桌子边沿,目不转睛地盯着公鸡的尾巴,小脸蛋被一种热烈的期盼笼罩着,熠熠生辉。我微笑着把笔递给她,她立即夺过图画本,在公鸡的尾巴下画了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鸡蛋”。
公鸡下蛋喽。我扑哧大笑起来,她妈妈赶紧凑过来看,也跟着笑,阿云手舞足蹈,快乐得像一只鸟儿。
后来,我又教她照相、拍视频,用抖音里的道具一下把她变成另一个人。阿云惊异地看着各種各样的自己,摸摸自己的脸、头发、眼睛、嘴巴,又轻轻擦拭着手机里的自己,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什么。也许在她心里,这就是长大后的自己吧。每一个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是美丽的。
市里的医生到县里来开展精神病鉴定时,我开车去接她娘俩来做鉴定,阿云似乎是第一次坐小汽车,不停地按我的车窗按钮,开、关,开、关。她的小食指快乐地在按钮上跳跃着,欢快的笑声不断地从小嘴里溢出。原来,她的快乐,竟那么简单。
慢慢地,阿云敢悄悄拉我的手,抱她也不反抗,甚至有时候恶作剧地用脏脏的小手拍打我的脸,有些痛,但我却很开心。
要过年了,我去送慰问品,远远看见我,阿云像一只欢喜的小雀,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抱我的大腿,灿烂的笑脸像花一样绽放在寒冷的冬天。但愿这样的笑脸永远陪伴着她。
二
如果不是帮扶严燚家,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燚”字怎么读。四个火像四个相亲相爱的四胞胎紧密连在一起,又像四个熊熊燃烧的火苗,一下就把我的心烧暖起来。我想,拥有四个火的女子,内心一定是热烈奔放的吧。
事情却完全出乎我意料,第二个家的主人,严燚文静而内敛,才三十岁,却守了八年的寡,带着一个八岁多的女儿,和年老多病的公公生活在一起。严燚的丈夫是在一次车祸中去世的。那时候,严燚才二十多岁,女儿还那么小,她甚至都还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严燚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女儿,在丈夫灵柩前跪着哭了三天三夜。她不相信,那个阳光自信、温暖如春、对她宠爱有加的男子,忽然间就离她而去了。他们刚刚还在商量如何建好第二层房子。他说要给她最好的生活,最美的未来。他说他一辈子只爱她一个,和她不离不弃。他说他们还要生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这样儿女双全,他们幸福生活一辈子。她不相信,他说的是假话。
而让人再次揪心的是,丈夫去世不久,她家原来建了一层的房子因泥石流的冲撞,轰然倒塌。
我不敢问太多,这样的回忆,已经让我眼里满含泪水,更何况是严燚。对她来说,这样的回忆是疼痛的、残忍的。我怎么忍心让一个柔弱的女子,再承受一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我一下子就认定,这个女子,将会是我一生中最牵挂的妹妹。
房子倒塌后,她們的家,暂住在隔壁家搭建的小木屋里,是整个村唯一的无房户。
木屋很小,里面用木板隔成了三个小间,一间是严燚和女儿住,一间由公公住,一间小堂屋。公公年老体弱,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房间里传来浓浓的中药味。小小的堂屋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都是她女儿芳玉的。这个家,虽然狭小、昏暗、贫穷,而且不健全,却因为一家人的不离不弃、互相坚守而充满爱和希望。
我说严燚,那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年轻,就不想再成一个家吗。
严燚有些羞涩,眼睛快速地向她家倒下的房子瞄去,脸红红的,仿佛她心爱的丈夫还在家门口,朝她笑,眼里写满爱意。她艰难地把目光拉回来,声音有些站立不稳: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我不知道,严燚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还是根本没有去找。也许,她心爱的人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他在她梦里,在她心里。在每一个酸甜苦辣的白天和黑夜,在每一个悲欢离合的早晨和黄昏。他看得见她,她也看得见他。
我内心翻涌,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们住上一座稳固、明亮的房子。
房子还建在旧址上,担心还存在地质灾害,我们爬上房屋背后的山坡。坡上种了一片又一片望不到头的杉木,杉树已长得一层楼那么高。这些树,就是在泥石流冲毁严燚家房子后的那一年种的,为了稳住那些想要流失的泥土。
密林深处,有一条长长的裂缝,像大地微微一笑的嘴巴,不知道会不会在哪个时候,忽然张开,泥土纷纷滑落,又来一次泥石流。
严燚站在那条裂缝前,目光沉重。多年前的那场灾难,是不是也是从这样的微笑开始?她在裂口处跳来跳去,用力蹦、踩,想试试土地的坚韧和紧致。
“有危险吗?”我问同去的国土局的同志。
“想建房就要先排险。”回答简单而笃定。
排险比起建房来说,可能还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和金钱,为此,我曾力劝严燚搬迁到另外的地方重建。可她不愿意,或许,那里有她太多或悲或喜的回忆吧。
“排,建!”严燚在裂缝深处大声地说,“我也想有个家,我可不想拖全村的后腿。”她狠狠踢了一脚裂开的土地,像踢去一切犹豫、困难和阻碍。
目标已定,我便带着她跑政府、跑住建、跑国土等部门,不厌其烦地向各级领导汇报,收集各种材料,申请危房改造指标,办理各种建房证件,终于她家新房于2018年开始兴建。
严燚请的建筑队是她丈夫的堂弟带领的一支小队伍,三个人,都是砌墙的高手。
“亲戚好商量,钱可以慢慢付。”她贼笑,像捡了天大的便宜。
有事无事,我总爱往她家跑,就是想看看她家建房的进度。严燚没有请副工,她自己挑泥浆,做砌工的副手,整天和泥沙在一起,每一次见她,她的脸上、手上、腿上,满身都是泥。
“连泥沙都是香的。”严燚端着一大海碗饭菜,就在一堆泥浆边上吃,自嘲地笑。自从建房以来,这个原先白白胖胖的女人,转眼间变黑了,瘦了。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比以前更美。
年底,一栋六十多平方米的小楼房建成了。搬进新房那天,我在她家喝醉了,严燚也醉了。严燚笑,我也笑。严燚后来哭了,我竟也跟着哭,仿佛那是我们两个自己的家。
2019年,女儿芳玉考取了县民族中学的重点班,严燚在我们的大力说服下也重建了家庭。
严燚嫁的是她丈夫的堂弟,就是帮她建房的包工头。她说,这样公公才放心,她也不用担心后爸会对女儿不好,因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我忽然明白了严燚这十多年的坚守、坚强,除了对爱情的忠贞,更有一种亲情、责任和孝道。
我一时对这个女子充满敬意。
今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我到她家走访时,小家伙白白胖胖的,由爷爷抱着,却一直哭,父母不在家,爷爷手足无措。我翻开他屁股,看见拉得一片金黄,赶紧帮他洗了,换上衣裤,小家伙咧开嘴笑起来,萌萌的,我的心被融成了一块棉花糖。
后来,因各种原因,严燚一家调给别人来帮扶,我内心有些不舍,但却非常放心。严燚一家,已于去年脱贫,正朝着幸福小康之路飞奔。
三
因所挂的贫困户离县城比较近,我经常在下午下班后一个人开车去贫困户家。累的时候,感觉有些孤单,但大多时候,心情是愉快的。扶贫的路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鸡,有狗,走着走着,就不觉得孤单了。
我的第三个家,丰盈,温暖如春。这个家其实已经不算贫困户,属2015年退出户,房子盖得宽敞、漂亮。户主阿生年轻力壮,常年在高速路等工地上开工程车,收入挺高,日子过得挺好。只有阿生的老母亲,左眼失明,还患有慢性病,常常一个人守家。
对于这个家,我是惭愧的,联系他们家以来,我不用操什么心,除了帮老母亲办理一些慢性病卡,申请产业奖补,他们确实不需要我帮什么。他们家是退出户,按要求,每年入户两次即可,但我每个月都会去。去到家,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和老母亲唠唠嗑,说说家常话,聊她养的那几只鸡、两头大肥猪和一群嘎嘎叫的土鸭。堂屋的角落里时常堆放着一些山上打来的猪草,我便跟她聊哪些草猪喜欢吃,哪些草喜欢生长在沟边,哪些草容易长在向阳的地方。
“这些你也懂?”老母亲惊异于我的精通。在她眼里,我们这个年纪的干部似乎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吧。
我说我也是农村长大的,直到现在依然会回农村帮忙做农务,插秧、打米(收稻谷)我都会,鱼腥草、断肠草我也还认得。
老母亲便很高兴,拉着我的双手,不停地说这说那。也许,是她孤单得太久了,需要找人来倾诉,而我,恰恰愿意倾听。
每年杀年猪的时候,老母亲硬是叫儿子阿生把洗好、砍好的猪脚、排骨,煮好的粽子等送到我家楼下。我推辞,说按规定不能收。她佯装生气,说送点东西给我女儿不行嘛。她的细心和爱护就像春天里芳香四溢的花朵,常常让我陶醉和感动。每次入户,我都是最后一次去她家,和她聊得最久,从她家出来,有时候,夜都深了。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同样是我一个人开车从她家出来。夜已深沉,小路上很安静,车上播放的歌曲是那种上个世纪80年代的靡靡之音,我正沉醉在一种宁静的氛围里。忽然,手机铃声骤响,带来了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县公安局李主任在扶贫回来的路上永远地倒下了!而刚刚就在头一天,他还在电话里跟我说笑,说他在扶贫工作中遇到的趣事:跟他一同去扶贫的老王,因为扶贫工作做得好,贫困户非常感激,对老王说,你对我那么好,我没有什么送给你,就送我的女儿给你当儿媳妇吧。老王只当是玩笑,嗯嗯地答应着,谁知过了两天,贫困户真把刚大专毕业的女儿领到老王家,说我把媳妇给您带来了。老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后来老王的儿子和贫困户的女儿还真就结了婚,你说好笑不好笑。李主任说完趣事,自己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要好好扶贫,说不定哪天也帮我儿子赚回一个媳妇。那朗朗的笑声,似乎都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一样大,才三岁多,他那么爱他,每天朋友圈里晒的都是胖嘟嘟的儿子,他还要帮儿子赚回一个媳妇呢,他怎么可能忍心离他而去呢。
我把车停在路边,熄火,关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直到一些温热的东西淌满我的脸庞。这样在扶贫路上倒下的消息,到目前为止,仅在本县,我已经收到了八次,每一次,都心痛不已。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牺牲,有人沉睡,但却没有哪一个后退。这样的战争,需要坚定的信仰、虔诚的守护,需要人们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对平等的孜孜追求,需要大爱和无畏。
一只夜鸟忽然哀叫起来的时候,我才再次启动车子,飞奔在回家的路上,就像飞奔在去往贫困户家的路上一样。
四
第四个家是我所联系的贫困户中最有文化的一家,四口人,哥哥在泰国读研究生,妹妹在桂林理工大学读书。我心想,有这样一双优秀的儿女,他们的父母该是怎样的诚实善良和精明能干啊。
真正到家时,我却震惊了。他们的母亲,患有较重的精神病,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一旦受到惊吓,就往屋背后的山上跑。屋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不时有欢快、忧伤或恐怖的鸟叫声从密林深处传来,让人跟着欢喜跟着忧。儿女不在家,他们的母亲,每一次往山上跑,都要一阵子好找才找得见,并且好说歹说才肯回家。在她的世界里,山上的花、草、树木,它们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却不言不语,也许才是最安全的吧。哪怕是密林中忽然蹿出来的飞鸟、虫兽,也是那么温和。她看见它们,像见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们互相对视,用隐秘的语言交流,也许还轻轻地碰触一下,内心充满爱和欢乐。由此,她才会在惊吓的时候往山上跑,像跑向自己的孩子。而他们的父亲,肢残四级,干不了重活,却积极乐观,对生活充满信心,每次见到他,都是笑呵呵的,脸上时刻洋溢着一种软绵绵的微笑,需要他做什么,他都会说:可以,可以。似乎在他眼里,天都是蓝的,水都是清的,没有什么事情是难得倒他的。
他们家住在红水河边,拥有一条自己的渔船,每天凌晨和深夜,他们的父亲,就驾着那条渔船,在宽宽的红水河上撒网、收网、织网,织出酸甜苦辣的人生。
刚到他们家时,主人德哥正在苦苦思索着如何发展新的产业。他看中了那个开着美丽花朵的中草药白芨。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听过白芨这个名称,也不知道它有何用处。
德哥说,它主要能止血、消肿。又说,你嫂子犯病起来经常往山上跑,有时跌倒,容易出血、肿痛,我种它,用得着。
我内心微颤,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啊,心里想着的首先是残疾的妻子。也许他自己都还不清楚,那个能止血消肿长得像生姜一样的白芨,是直接生擦就能止血,还是要经过晒干、研磨、制粉、调剂等复杂工序制成药品才能止血消肿。
不管如何使用,只要能够用得到,内心总是欢喜的吧。
于是,我便和他一起分析、研判。为了更好掌握白芨的种植技术,我们还到南丹县的一个基地里考察。我们一起到田边看那丘长长的地块,那是在小河边的一块好地。大雨刚过,小河里的水猛涨,我们挽起裤脚,架着一根木头趔趔趄趄地蹚过。地是好地,租金也贵,我们便和农户讨价还价,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竟少收了五百块。我们还一起打电话给远在云南的老板联系幼苗,一起跑信用社争取扶贫小额贷款。终于,六亩多的白芨中草药种植出来了。
三个月过去了。一天,德哥火急火燎地找到我,问我要不要报警。我心一惊,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芨苗被偷了一小半,损失惨重。”德哥吸吸鼻子,“前两天我去看还好好的。”他的语气里透出满满的不甘。
我立即跟他跑到公安局说明了情况。
一个月过去了,偷苗案毫无进展。一场大雨过后,德哥又来找我,说偷苗的事就算了,亏就亏吧,就像做生意一样,哪有只赚不亏的,剩下的要看好了。他要给白芨苗搬家,搬到离家近的地方。
“我要天天晚上去守,像守狼一样,看谁还敢来?”
德哥说完自个儿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像一个忠诚的卫士,扛着木叉躲在黑暗的角落,一个黑影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来,他从黑暗中猛地扑过来,像扑向一头偷吃小鸡的狼。
“看你往哪里跑。”德哥洪亮的声音响彻在沉甸甸的黑夜。
这样想着,我也笑起来。德哥的乐观让我相信,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有心人的。
剩下的白芨苗就这样被搬到了德哥家附近的荒地里,从此再没听说过偷苗的事。
今年春天,德哥的两个儿女,一个考取了乡镇事业编制,一个研究生已毕业,正在大城市里奋力创业,而他辛辛苦苦呵护长大的白芨开花了。德哥从地里发来视频,粉红的、鲜嫩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像一张张娇羞的少女的脸。德哥笑眯眯地在视频里大声喊:孟嬢嬢,你来看嘛,好漂亮的花海啵。德哥一直跟着孩子叫我孟嬢嬢,此刻我心里像有一万朵白芨花在争相怒放,它们迷人的芳香,让我的脚步轻盈得就要飞起来。
五
俗语说“落尾结大瓜”。因所居住的地方被征用需要搬迁,而搬迁方案还未协商一致,我的最后一个家,要到2020年底才能脱贫,是我所联系的贫困户中最后脱贫的一户。户主阿杰今年刚满四十岁,人长得高大帅气,却异常固执,他的两个兄弟不同意搬迁,他也跟着不搬,仍住在老屋里。
“我要跟我的兄弟们在一起,他们搬,我就搬,他们不搬,我也不走。”阿杰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没得商量的决绝。
我很少见到阿杰,他常年出门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他和女儿两个人,他老婆听说是外省来的,跑了好多年,阿杰就没有再娶过。“一个人挺好,自由。”阿杰洒脱地说。女儿娇娇在高中读书,只有每个星期天的下午能回家一趟。娇娇很自觉,成绩优秀,根本用不着别人操心,阿杰于是就像一个快乐潇洒的单身汉,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除了搬迁这件事,阿杰其实很配合我的工作,诚实善良,讲义气,哪怕一百块钱的收入,他也不瞒报。他甚至可以把家里的钥匙留给我,说需要填什么表,你自己开门进去,我的扶贫档案袋都在抽屉里。
老屋里缺少一些生气,冷清而寂寥,从窗口切割进来的一米阳光,都显得那样孤独和落寞。那天绕到屋背后照相的时候,我才发现,老屋背后,种了一排紫荆花。正值紫荆花开,一枝枝、一簇簇的花朵紧紧相拥,在春光里燃烧得如火如荼。我不由想起紫荆花那古老的故事:
传说南朝时,京兆尹田真与兄弟田庆、田广三人分家,当别的财产都已分置妥当时,最后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株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不好处理。当晚,兄弟三人商量将这株紫荆花树截为三段,每人分一段。第二天清早,兄弟三人前去砍树时发现,这株紫荆花树枝叶已全部枯萎,花朵也全部凋落。田真见此状不禁对两个兄弟感叹道“人不如木也”。后来,兄弟三人又把家合起来,并和睦相处。那株紫荆花树好像颇通人性,也随之又恢复了生机,且生长得花繁叶茂。此后,紫荆花便被人们用来比拟亲情,象征兄弟和睦、骨肉难分,团结和睦、家业兴旺。
跟去的女儿兴奋地尖叫不停,拿着手机不停地各种摆拍,我轻抚那些柔嫩的花瓣,忽然发现每一朵紫荆花都有五片花瓣,它们紧紧相连在一起,开成一朵芳香四溢的花。
我不由激动起来,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吗,我的聯系户,也刚好就是五户,它们就像这五片花瓣,而我就是中间的花蕾,我们互相依靠,紧密相连,在同一棵树上,灿烂开放。
责任编辑 韦 露
实习编辑 江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