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2020-11-17 14:02唐女
广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故乡房子女儿

唐女

→ 唐 女 70后,桂林市全州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青年文学》《西湖》《广西文学》《时代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大字版和《海外文摘》转载。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中篇小说《行走的稻草人》获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当你被清晨的鸟儿叫醒,你以为你看到的,那些米汤水一样鲜嫩的光就是刚刚诞生的婴儿光吗?这些隐约的星光,或许诞生在年轻的宇宙,带给我们的,是新生的喜悦。或许来自即将出现的太阳,通过云层折射,来到地球。不管来自哪里,它们行走的这段距离,是它们的整段生命。它们扑在我们怀里,很轻很柔,带着温暖,给我们一个清晰明亮的世界,于它们而言,这里就是它们的终点,于我们而言,它是一个肌肤嫩滑的神,跌落在我们怀里,被我们吸纳,成为我们身体里的光。在漫长的人生,有清晨的柔光,有正午的强光,有傍晚的余光,也有晴光雨光,冷光热光,无数这样的光,陪伴我们走完一生。我们的皮肤便有了丰富的颜色,有了足够温暖的体温。自足之后,才能发出光来,光圈护佑着你,影响到别人,包括身边的动物和植物。这也是每个人行走人间必需的阳气,生命之气。

早晨起来,坐在书房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树林慢慢亮起来,有时红彤彤的天空把我的书房映得耀眼,抬头一看,树林西边是血红的晚霞,太阳藏在云层后面,偶尔漏出一束光,射向东边,像是神在寻觅他在来路遗失的宝贝,他的光给了我们,他的生命给了我们,他看不见曾经的光了,看到的,只是温暖的万物怀揣着他的光,度过漫长的夜晚。

是的,我就坐在自己的故乡,吸纳着故乡的阳光,仔细体会“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桑条索漠楝花繁,风敛余香暗度垣。黄鸟数声残午梦,尚疑身属半山园。”

可惜,故乡却背对着我,如那婴儿光,我再也看不清楚它的真面目了。这其中,有两股强大的推力:命运和时间。

南方乡村的女人,是没有完整的故乡的,但女人热爱和眷恋故乡的程度,真是不低于男人。

想起二姑临终的那些日子,好不心酸。她病魔缠身,坐在轮椅上,没有行动能力,始终闹着要回故乡看看。儿子们各有各的事,也不愿她这种时候离开家,怕死在外面,连村都回不了(有野鬼不能回村的风俗),她的愿望没有实现。她退而求其次,让儿子请她娘家的人去看她。爸爸接到电话之后,打电话给我说,你二姑没几天活了,我们去看看她吧。我带着女儿一起去了,她去学校帮我带过刚满月的女儿。我们傍晚去的,她看到我们很开心,一直笑,看到我女儿长那么高了,也笑。爸爸问了她的病情,她捞起纱衣让大家看她胀鼓鼓的肚子,说,这里好痛,痛得不想活了。爸爸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家都沉默着。她说,我没几天了,就是想看看你们,现在看到了,可以安心去了。说着,眼睛红了,喉咙哽了。爸爸看着她待了一阵儿,聊了聊这座老房子的事,老房子有一半已经倒塌,他们住着没有倒塌的那一半儿。嫂子说天黑了,我们回吧。一行人就往屋外走,车子停在房子背后。我摸了摸她的手臂,还是温暖的,说,二姑,好好保重,没事的。她就哭了,说,你们回吧,我看到了你们,也看到了你女儿,心里满足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回头看见她挣扎着从轮椅里爬起来,扶着门框,贪婪地看着我们的背影。我不敢跟她摆手说再见,这个“再见”就是永别。后来哥哥说,她两天都不咽气,爸爸没空,让哥哥去看她,哥哥握住她的手,喊了她两声二姑,她才叹了口气走了。对故乡和娘家人的眷恋,情深至此,让我十分震动。

嫁出去的女儿去世前都会回故乡辞别,大概生命就是一个圈,到了生命的终点,也就到了生命的起点,梦外是异乡,梦里是故乡。谁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呢?女人没办法,必须嫁出去,到别的地方生活一辈子。

小时候,村里有姑娘出嫁总能听到哭嫁歌,我很喜欢听,跟伙伴们站在新娘的闺房门口看她们哭,听她们唱,但不知道她们唱的是什么。后来我采访了我们村的杨运英奶奶,她是唱哭嫁歌的高手。她说,在离女儿出嫁还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时候,听见鸡打鸣,母亲就要唱哭嫁歌了,也叫开喉哭:

鸡开口,母开心,我今养女放别人;

柑子开花你做女,柑子落叶你离娘;

往日离娘三五天,今日离娘六十年。

…………

听到那句“今日离娘六十年”,我还纳闷,嫁出去的女儿不是还会回来走亲戚的吗?怎么能说离娘六十年呢?

后来又听她唱新娘的出门歌,新娘的弟弟背着她出门:

一肩背到房门站,手拿铜锁锁房门;

二肩背到堂屋站,跪在堂屋拜家堂;

三肩背到轿门口,手拿铜锁锁轿门;

锁到轿门亲姊妹,打开轿门外头人。

记得当时我还追问运英奶奶,问她怎么锁到轿门是亲姊妹,打开轿门又是外头人?

她说,傻姑娘,轿子抬到男家才能打开轿门,打开轿门当然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我还是不理解,姑娘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了吗?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吗?

运英奶奶说,那是当然了,女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她说得对,现在我算是全明白了,锁上房门,那房间就不是你的了;拜了家堂,祖宗就跟你无关了;锁上轿门你暂时还是个亲姊妹,打开轿门,你就是个外头人,永远回不来了。就算你不把自己当外人,就算你住在故乡,住在父母的身边,你与故乡之间,还是隔着一堵墙,它非常顽固、非常警惕,你想探个头朝里面望望,都会被它砸得头破血流。它手里举着的是“规矩”,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这个“规矩”,有人尊它为传统,有人尊它为风俗,而我看见的,是血淋淋的狼牙棒,专敲女人的头。

2003年,我在一个山区初中教书八年,怀着女儿,要坐很挤的微型车,走很颠簸的路,微型车要挤下二十三或者二十五个人,好几次我占到了副驾座,不料司机要让两个人跟我挤一个座位,我的胯被挤得厉害,弄疼了肚子。又正修路,十分颠簸,有时候过一条浅沟也不减速,那一震,让肚子隐隐作痛。外面的初中招老师,我去试教、考试,成绩不错,但學校嫌我怀着身孕,要去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顶梁柱,就没要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去争取,学校补要了我。但是学校没有房子让我落脚,我借住在初中班主任家里,原学校的家当没地方放,又被他们催逼着搬家,没办法,准备去全州县城买一套商品房。

那天傍晚,跟爸爸妈妈散步说起这桩事,妈妈说,去县城买一套房那么贵,还不如在家建一栋楼,家里现在欠一大笔债,要卖地还债,这块地有商机,修好房子租出去,还可以拿回本钱。妈妈后来说,当时想着卖给别人可惜了,还可以把女儿留在身边,以后有个照应。

我听了爸妈的话,拿出积攒十年的三万元钱,请砌墙师傅下了脚。之后的材料和工钱都欠着账,跟他们保证,修好楼房再用房子抵押贷款还给他们。房子修好之后用来抵押借贷十万元,把他们的账还清,然后再慢慢还银行的。所幸房子刚修好就租出去了,十年之后,还清了借贷,房子也不再出租,整栋楼才真正属于自己,算是在故乡扎下根来。

我早知道,考上中师之后,我的田就还给了村里,我的土地和山林也都还了,吃国家粮的就不是农民了,与土地便彻底断了联系。我不知道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永远也不能跟父母一起过年了,不能在过年的时候去祖坟上封岁(接先人回家过年,保佑后人),只能在清明时节去挂山(纪念先人的扫墓),很多不能,很多禁忌,把我碰得头晕眼花。有些长辈亲戚说,我没生下儿子,将来这房子也是归侄儿的。我对这些亲戚有了莫名的厌烦。平时爸爸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她们回来叙旧,讲的是亲情,是回忆,我小时候很受她们宠爱,我喜欢她们,但是她们把风俗这顶帽子戴在头上作为道德审判员来规训我的时候,我觉得她们都是刽子手。我不知道是该爱她们,还是该恨她们。这种感受十分折磨人。

跟小林一茶的感受特别贴近:“故乡啊,触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刚住回来的日子,我喜欢往村里走,去老屋看看,去童年伙伴们的老屋看看,当然,都不住人了,童年的那些游戏,那些欢声笑语,寂寂的在老屋里飘荡。村里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孩子我也是基本不认识,还有很多陌生的女人,她们都是嫁过来的媳妇。偶尔遇到一两个面熟的,突然间也想不起怎么称呼,显得尴尬。大家都弃了老屋,东一座西一座建了自己的房子,各自为营,没有老屋那种大家族气氛了。

村道改了,以前的路都是集中在村前的水井旁,每家每户都要来挑水回家做饭,小路如蜘蛛布网,有石板路也有石子路,青石板和一粒一粒的石子被踩得油光水亮,這些小路是有生机的。每一条路都通往一两个小伙伴的家,每一条路都充满诱惑。现在有的老路被圈在了院子里,有的无人走已经长满杂草树木,原本没有路的,如今修了水泥路,村里的千万条小路化作三条水泥路,形成一个三角形,吊挂在国道上,国道旁挤满了房子。过去那个热闹的老村沉寂了,村里的树木疯狂长了起来,蚊蝇鸟雀繁多,跟原始森林一样。只是,村里最大的那棵百年大樟树被村人偷去卖了,失去了地理标志。我们老屋门口的石榴树也被人偷走,这是我们家的地理标志,我们童年很多故事的载体。古老的村子给人一种败落感。

村后的那座松树林,那时我们在那里耙松毛,松毛基本没有老货,都是头天晚上大风吹落的,很新鲜很黄爽,竹耙子在我们手里玩得溜熟,丢出去,拖回来,不一会儿脚下就集上一堆,家里火塘的柴就由我们供着。在这里捡菌子,这座山里长清凉菌、紫红菌、牛肝菌、油菠萝、伞把公、白面菌、黄蜡菌,有个地方还长茅草菌,一大团一大团的,每年都长老地方,当然,也长很多不能吃的石灰头和牛屎菌。在这里摘地葡萄(地菍),春天开淡紫色的花,花瓣五片,夏天果成熟,果先是红色,熟的变成乌紫,汁多味甜,我们的耙子碰见地葡萄,就停下来摘了乌紫的吃,吃得满嘴乌黑,舌头、嘴唇、牙齿,都是乌黑的,你看着我笑,我指着你笑,个个笑起来跟个魔鬼似的。这里的山茶花开得到处都是,耙松毛渴了,就采一把山茶花摘掉花蕊,放进嘴里嚼,酸酸甜甜,也止渴。这座松树林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住回来的头几年,这座松树林还在,也成了白头翁和天鹅的临时栖息地,它们一来就要停留一周左右,白色的大鸟,成群结队地落在松树林上,我看着它们起飞、降落,十分优雅。旁边有水塘和田野,它们一会儿飞走,一会儿飞来,一会儿又在树林上盘旋,我趴在后窗看着它们,满心欢喜。后来有人用枪打它们,再后来因林权改革,分山到户之后,松树差不多要砍光了,你种一片桂花树,他种一片樟树,还有种水桐木、苦楝树之类的。没有枝头可栖,或者是记住了那些枪声,天鹅和白头翁就再没来过。这些熟悉的山路基本还在,长菌子和地葡萄的地方都找不着了。树林里没有孩子的声音,没有孩子耙松毛,没有孩子留意那些野花野果,杂树长满了地面,留给孩子活动的空间也没有了。

住回来,我没有遇见过自己的童年伙伴。

一个住在村尾,叫蒋明凤,我经常穿过村子去她家玩。她家就在那棵百年老樟树底下,独门独户,门前是田垌和大沟,靠近她家门口的田有一部分拿来做了荷塘,夏季开着满塘荷花。春天,田垌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也有紫红色的红花草,香气扑鼻。还有从田垌里穿过的火车。大门口是块晒谷坪。她家左边是个菜园,扎了竹篱笆,里面有棵棕榈树,村里就这一棵,很特别。右边是村里的抽水泵,把大沟里的水抽到高高的引水渠里,我们经常在引水渠里玩水。她家的房子也特别,不是我们村常见的正房子,就那么单独的一座,没有天井,大门进来是堂屋,两边四个房,左边第一间是伙房,第二间她外公住,她住右边的第二间,第一间放粮仓和杂物。

她不是我们村的人,所以是外姓。她外公没有儿子,她妈妈就把她寄养在外公家。她外公留了好几个从湖南走过来的女人,都没给他生下个儿子,他还是个五保户。

她长得很漂亮,双眼皮很明显,眼睛很大。她比我大两岁,先我两年上学。在她家里除了玩踢毽子,就是看小人书,听她讲故事。记忆最深的是,跟她一起采猪菜的时候,听她讲了个非常好听的故事,那时还处于懵懂时期,她的故事对我无异于世纪初开,我问她从哪里听来的,她说从书上看到的。我对书的第一印象就来于此,之后开始向往读书。

在她家的左边山里,有一座坟,葬着我爷爷的奶奶,挂山的时候,再次来到这里,已经认不出这是我的童年伙伴曾经住过很久的家了。前边的水塘没人再种荷花,水田也荒成了草地,再无人种油菜花和红花草。抽水泵也已经废弃,引水渠再无清水流动。她家的房子长出来几棵松树和一片杂草。菜园子也了无痕迹,晒谷坪大概早就化作了泥土。这块土地上的那些万千脚印,打鸡骂狗的人声,我跟伙伴的玩耍,不知道还在不在泥土的怀里,这些长出来的草木里,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家族的声息。蒋明凤嫁人了,不知道嫁到了哪里,她外公在我们村彻底消失,这些土地归了村集体,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五保户在村民心中的含义,换句话说,就是绝代了。村里人吵架的时候,要是骂你绝代婆,或者绝代公,那就是最毒辣的话了。很多只生女孩的人家,尽量避免跟人吵架,宁愿自己吃哑巴亏,因为他们没有底气,受不住这句话。我见了好几个婶婶,在听到别人骂她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家里偷偷地哭,往后想起这事还要哭好几次。

我想,我在这个村里是等不来她这个外姓姑娘了。

还有一个童年伙伴与我同岁,叫月秀,她八月出生,我十月。村民给我俩起个小名,叫她八百,叫我六百。为什么呢?是论长相,我单眼皮,她双眼皮,他们说,她值得八百块钱,我略差一点,只值六百。对于70年代,六百也算天价了。自始至终,我都不喜欢这个名,却只能仰着头听他们戏谑着喊你,喊得十分顺口,一直喊到现在。连我爸爸、妈妈都让他们取了诨名,叫爸爸牛头脑壳(爸爸当时当队长太讲原则),叫妈妈调婆子(妈妈爱唱彩调)。后来把那种不喜欢想清楚了,女孩子是可以拿来做买卖的吗?男孩儿贵气,女孩儿卑贱,在老辈的思想里根深蒂固。奶奶在我出生时的那声叹息,爷爷见妈妈打哥哥,极少言语的他也会说出“怎么不打你女儿”的话来。爷爷总是避开我,藏着零食给哥哥吃。这些事情想起来就寒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村里能够叫我六百的老人还剩幾个呢?爷爷奶奶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同年去世,对他们的记忆很模糊,只剩下怀念。两年前刚过完百岁生辰的六奶奶过世,村里人渐渐已不记得六百是谁。对于这些老人而言,这么叫我,是自然而然,没有恶意。这样一想,那个含有侮辱意味的称谓,又暖心起来,他们喊的,不是女性歧视,是童年记忆。走在村里,再也听不见有人这么叫我,倒又生出几分失落和惆怅。他们看着我出生和长大,那段生命依托在他们的生命里,也是一种生存状态,他们的离世,带走了我那段生命的多个视角,丰富的童年,变得扁平单一了。

月秀是我的救命恩人。八岁那年发大水,同伴一个一个跳进江里,游到对面的栖丘捡团鱼蛋,她们说有好多团鱼下了好多蛋。见她们跳进河一会儿就游到了栖丘上,只剩我一人站在岸边,当时还不太会水,身体瘦小,又实在抵挡不住团鱼蛋的诱惑,懵懵懂懂的,闭上眼睛也跳进了滚滚洪水。没想到水那么急,一下就把我掀翻了。月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她一手夹着我,两人在水里沉浮,我一会儿沉入水里呛几口水,一会儿又被她带出水面,吸一口气,就这么被洪水冲到了下游拐弯的岸边,然后一起抓住刺条爬上了岸。我躺在草地上发抖,腿是软的,很久站不起来。如果没有她出手相救,恐怕我就要永远留在河里了。

月秀没有考上初中,早早地,就去广东打工了。后来嫁在广东茂名。

还有一个叫雨玲,童年的时候经常在她家玩倒立行走。她没读完小学四年级就回来了,后来干理发,现在嫁在永福,也很难见到。

在聊到女孩子的不公平待遇时,村里有个婶婶说,我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女儿跟儿子一样看待。

邻居掐她的老龙头说,别吹牛,我看你女儿坐月子没地方住,你都把她赶出去了。

哦,孩子当然不能让她在家里生了,女儿不能在家坐月子的,这样对我儿子不好,房子住不起的。

你看,你还不重男轻女?

这是老辈说了的,不是我不让,老辈不让。其他时间爱住多久住多久。

你让女儿女婿同房吗?

那不行,女儿女婿是不能在娘家同房的。

人家夫妻不能同住一间房,还让他们爱住多久住多久呢,他们能住几天?

这没办法,老辈说的,我们不能改变。老辈还说了,女儿宁在娘家住一年,莫在娘家过个年。

你修了这么大一栋楼,舍得给她一层吗?

那不能给,房子再宽,也是她弟弟的,她毕竟是个客。

客?在父母家里是个客,这个字很准确,农村女孩子的真实身份就是一个熟悉的过客。

她拿着“老辈的话”这根狼牙棒,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女儿,还觉得自己对女儿非常公平,公平是个什么东西,她大概是不懂得的。

住在这里,我目睹了那些受到伤害的女人如何无家可归,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绝大部分的夫妻是能白头偕老,过着安稳的日子,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因为各种原因,婚姻破裂,再也生活不下去,女方没有退路,大多忍气吞声,死皮赖脸地在男方的地盘上活下去。

邻居的娘家母亲是一条跃出水面来透气的鱼,她老公在外面养了女人,还生了孩子,一年到头不归家,她一人辛辛苦苦在家养三个孩子,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将他告上法庭,告他重婚。好了,老公被判了刑,蹲了几年牢房,出来之后,跟她离了婚,坚决不让她住在他的村里,包括自己儿子的家。她的娘家又回不去,真正是无家可归。女儿接纳了她。可是,她觉得自己是个奶奶,要尽到带孙子的责任,儿子们出去打工,她就在村外街道边租了间房子,每日接送孙子上下学。在带孙子过马路的时候,被大车撞死了,孙子也受了重伤。她葬哪里成了问题。她女儿女婿跟我们村的队干商量,征求村民意见后,在村里买了一块墓地,尸体停在村外的荒郊野地,在那里办了丧事,才安葬下去。

唉,这个时候想起出嫁女唱的《撒家堂》来,好不心酸:

十双筷子撒家堂,婆婆捡起双双在,

我娘捡起少一双,少来少去少哪个?

少来少去少冤家。

爸爸妈妈哥哥嫂嫂都去吃酒了,我下班回来,晚上听着螺丝岭那边传来孝歌和鼓点,一时悲伤,写下这首诗:

鸡脚草

…………

入土的人,她掀开皮肉

仔细欣赏自己的内脏

清点一生吃过的米饭

喝过的井水

她吹灭世上的灯火

爬上床,盖上被

等着泥土一瓢一瓢浇在身上

准备变作一株鸡脚草

…………

以前的母系社会,男人嫁入女方,男人的地位就跟现在的女人的地位一样,附属在女方家族。随着男权社会的出现,男人抵抗嫁入女方,女方也不愿嫁入男方,这段时期出现了抢婚。随着男人日趋强大,女人便哭哭啼啼的,屈从到如今。哭嫁这个风俗,就是女人失败的佐证。

村里也接受招郎的婚姻形式,有三个是招郎来的上门女婿,但他们在村里的地位是很低的,别人瞧不起,留下的女人也长不出志气来。

也有离婚之后户口没有迁走,田地还留在村里的,但是人都走了,那些田地还顾得上回来种?这个村她都不愿多看一眼了。

当然,城里人或者工作单位上的人,男女之间的关系平等得多,也是因为女人取得了跟男人一样的社会地位,能挣一样多的钱。在农村,女人也没比男人少做事,这种根深蒂固的境况没人想过要改变。

现在偶尔还梦见我们小時候扮演新娘子的游戏。那是在我们的横房子里,我一边煮潲,一边召集同伴来玩游戏,陪着我。村里刚嫁过女儿,我觉得那个身穿红花衣、遮着红伞的新娘子特别好看,就建议大家玩新娘子游戏。她们问我怎么玩,我就把横房子规划了一下,煮潲这边是新娘子的家,那边的杂物房算是洞房,经过两个猪栏,到达洞房算是出嫁的过程,至于入洞房,她们问,哪个做新郎官?那就随便了,便有人争着做新郎官,好像会赚很大的便宜,新娘子没人愿意做。原因呢,一是觉得新娘子是让人害羞的,二是新娘子都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好像非常不开心。为了把游戏做下去,我愿意做新娘子,让她们四个人八手交叠,形成花轿,蹲下来,让我坐上去,她们起身,抬着我去洞房。对了,还用一条红色方巾作为头盖,盖住脑袋,显得羞羞的样子。经过猪栏的时候,我从方巾底下瞄见那几头肥猪,想起刚刚出嫁的新娘子唱的哭嫁歌:

茄子开花茄色色,出嫁姑娘样没得。

寒冬腊月扯猪菜,夜夜煮潲养肥猪。

如今女儿要出嫁,我娘许我猪一头。

肥猪来待众亲友,女儿还是两手空。

上身也无绸罗缎,下身也无撒罗裙。

心里未免生出几分哀伤。但并不懂得那哀伤的根源是什么。

她们见我坐在花轿上那么拉风,也都轮着来做新娘子。八九岁的我们,哪里知道做新娘子的苦楚和幸福,但我们有个共识:都不愿意嫁。只要大人逗我们,要把我们嫁到哪里去,没有谁不闹,大家众口一词:我不嫁,你才嫁呢。谁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离开自己的家乡呢?

现在想来,我们女人,相对于农村的故乡来说,也还真的只是过客,浮萍一样,从这个池塘漂到那个池塘。我从外面漂回来,安静地浮在故乡这个池塘的角落,顶多算个“乡漂”。雨玲回来特意找到我,她最关心的是,我有几个孩子,有没有男孩,嫁得好不好。这是主宰农村女人幸福的三大条件。我一个都不符合,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维系我们的那段童年时光在慢慢褪色。我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寻找那缕凌晨的婴儿光,只看到一点似曾相识的影子迅速划过她的眼角。那份光早已老死在我们的肌肤里了。我们,再也堆积不起一个故乡,再也做不了这个故乡的主人了。

责任编辑   冯艳冰

实习编辑   祁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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