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攻坚主题文学:国家大事的时代表达

2020-11-17 22:50李朝全
中国文艺评论 2020年9期
关键词:攻坚时代

李朝全

一、国家大事与文学主题

2012年12月,习近平总书记到河北省阜平县考察扶贫开发工作时强调,消除贫困、改善民生、实现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1]《习近平到河北阜平看望困难群众时强调 把群众安危冷暖时刻放在心上 把党和政府温暖送到千家万户》,《人民日报》2012年12月31日,第1版。2013年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到湖南省湘西州花垣县十八洞村考察,首次提出“精准扶贫”。从2015年起,我国全面打响了脱贫攻坚战。作为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经过长期努力,在扶贫脱贫领域业已取得了卓越成绩,成为世界上减贫人口最多的国家,为人类减贫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脱贫的巨大成就蕴含着多重世界性意涵,其探索与实践为解决贫困这一世界性难题提供了中国思路、中国方案、中国模式,贡献了中国智慧。

实现全民脱贫、全社会小康是中国的一项国家理想和奋斗目标,也是中国共产党执政宗旨的具体体现,是党对人民作出的庄严承诺。脱贫攻坚的目标就是要实现物质生活与精神境界的双重提升,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的双重变革,生存权与发展权的双重保障,农业现代化与新型城镇化的双重实现。它既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步骤、一个宏大的时代课题,也是每一位中华儿女个人愿望的集中体现,充分表达了人民的心声、人民的愿望和人民的向往。五千多年中华民族文明历史,天下小康、天下大同是古已有之的伟大梦想,在经过新中国七十多年的艰巨奋斗后,这一梦想即将成真。

文学是时代的书记员,也是历史的一面镜子。脱贫攻坚这项波澜壮阔的时代伟业,必然要反映到文学创作上,并为之提供丰沛的创作素材及资源;而优秀的文学创作亦能为脱贫攻坚事业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撑和动力。文学和时代密不可分。文学是时代的观察者、记录者、画像者、表现者和思想者。时代为文学提供了丰沛的题材内容、故事情节、人物和语言,脱贫攻坚正是当今时代最重大的一件事情,文学无疑要浓墨重彩地予以反映和表现。

脱贫攻坚的文学书写是时代与文学关系的一个生动体现,同时也很好地体现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脱贫攻坚既是重大的社会生活事件,也是重要的政治事件,是一种政治主张、政治理想和抱负的践行过程。文学是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的组成部分,文学离不开政治,对脱贫攻坚这一重要的政治举措进行艺术的反映和描写,也是文学可以承担而且应该承担的一项意识形态任务和职责。

脱贫攻坚不仅对于中国和中华民族是里程碑式的划时代的事件,对于全世界的减贫事业、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也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重大事件。中国脱贫事业的文学创作,也能为人类和世界的生存发展提供样本和启示,具有超越国界的价值和意义。脱贫的中国模式具有世界性意义,脱贫文学必然也具有世界共通性、普遍性价值。

二、脱贫主题文学创作的主要类型

脱贫攻坚无疑是新时代的一项重要内容和一个重要阶段。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包括脱贫攻坚在内的三大攻坚战的全面打响,无疑是新时代开启的一个标志,也是新时代的一座里程碑,因此,脱贫攻坚书写是新时代叙事重要而有机的组成部分。

脱贫主题文学作品根据扶贫脱贫的内容划分,基本上可以分为物质脱贫和精神心理脱贫题材作品,所描写的内容包括物质扶贫、智力扶持、扶贫扶志、扶贫扶智、心理脱贫、精神脱贫等。在脱贫形式上可分为扶贫与脱贫,前者以借助外来助力“输血”为主,后者以激发本地的内生动力“造血”为主。从扶贫脱贫的策略、途径、方式、措施上考察,脱贫攻坚是国家的宏观决策及重大发展战略,是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重要内容及举措。从落细落实上着眼,脱贫攻坚的具体措施包括人力、财力、物力扶持,易地搬迁扶持,对口帮扶,扶贫干部帮扶,派遣驻村干部包村包户,“结对子”帮扶,培育脱贫致富带头人等。脱贫方式还包括教育扶贫,通过对贫困人口的培训培育,提升人的素质技能。这是一种强基固本式的脱贫。或者组织贫困地区劳动力外出务工;或者创造物质基础,改善贫困区的基础设施生产生活条件;或者通过产业扶贫、事业扶贫、资金投入,发展农林畜牧业、生态有机农业、农业观光旅游、农家乐休闲服务业等培育脱贫支撑点。还有通过应用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等方式协助贫困地区和人口脱贫。这些不同的脱贫方式和脱贫措施都逐一生动地体现到了文学的书写上。

从书写的对象及重点划分,脱贫题材文学创作可分为以记事为主、以写人为主和书史三大类型。记事为主的作品重在描写贫困地区脱贫事迹。重在写人的作品,则通过活生生的脱贫事例塑造文学新人,既包括农村新人、新型农民,也包括扶贫干部、大学毕业生、乡村第一书记、支教教师、志愿者等。书史作品则重在对扶贫脱贫历程的记录,这是一种史记式描写,多为注重某一地区或某一人群脱贫经历的实录。

从脱贫作品所描写的范围上划分,可以分为地域性脱贫叙事与全局性全景式叙事。有的作品注重书写一时一地的脱贫攻坚事业,包括从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县到一个乡镇、一个村落的扶贫脱贫过程。如李迪的《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彭学明的《人间正是艳阳天》、龙宁英的《逐梦——湘西扶贫纪事》等讲述湘西十八洞村的脱贫故事,徐锦庚的《涧溪春晓》表现山东章丘三涧溪村的脱贫,王宏甲《塘约道路》描述贵州安顺塘约村脱贫之路,朱朝敏的《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描写湖北枝江百里洲镇的脱贫,郑旺盛的《庄严的承诺》叙写河南兰考县脱贫,鲁顺民等的《掷地有声》反映山西扶贫脱贫,贺享雍的《大国扶贫》、刘裕国等的《向往》描写四川脱贫,贵州、云南、陕西、甘肃、河南、西藏、青海等全国各地都有脱贫题材文学创作。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些全景式叙事作品,关注全国贫困连片地区的脱贫进程,如纪红建的《乡村国是》和蒋巍的《国家温度》。尤其值得提及的是,自2019年9月起,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实施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这是一次集束式的文学创作生产活动,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文学组织化生产的优势。中国作协一次性组织了25位作家奔赴25个地点撰写25部作品。其中既有全景式描写脱贫攻坚的,也有聚焦于一个区域的脱贫报告。这25部作品构成了一种立体式的脱贫叙事格局,对于表现中国脱贫攻坚事业将起到很好的总结汇聚推动作用。

从体裁上考察,脱贫攻坚创作主要以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为主,非虚构的表现方式可以客观、真实、准确、科学地记录脱贫攻坚的伟大进程和卓越成就。同时,也涌现出了一批聚焦脱贫攻坚、引起较大反响的小说。

三、客观真实地记录时代大决战

报告文学是时代的晴雨表和方向标。报告文学的优长在于非虚构和真实性特质,可以准确客观地传递时代正在发生的巨变,记述时代大决战艰难曲折、生动感人的过程。脱贫攻坚这桩时代大事在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中得到了最及时最直接最有力的反映。

脱贫攻坚纪实文学在题材和主题上都进行了有力的拓展。譬如朱朝敏的《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不仅描写扶贫扶志扶智,而且扶心;不仅从物质上、资金上、人才上对贫困地区百姓予以扶持,而且从心理上进行救助扶持。作品选取百里洲这个长江最大的江心岛来书写中国脱贫攻坚事业。百里洲就像一只小麻雀,但是五脏俱全,具有独特性典型性。百里洲的贫困人口是6076人,约占全国贫困人口的万分之一,这万分之一实质上就是一个中国样本,一个中国脱贫攻坚战的典型。作者“以‘我在’姿态去抒写,不仅要写出当下乡村整个群体的生存现场,还要写出他们的精神现场和心理现场”[1]朱朝敏:《百里洲纪事》,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后记”,第273页。,从整体性上把握自己的扶贫对象,关注被扶贫者身心整体性的健康和健全,强调不仅扶贫扶智扶志,还扶心理。作者充分运用小说元素和手法,以故事立文,注重生动情节,从一开篇讲述因为农药中毒导致脑受伤的杨勇,偏执地寻找妻子贲芳芳,接着写黄大国嗜赌成性,伤害了母亲,后自认弑母并因此被判重刑,等到他从监狱出来以后就变成了一个缩头缩脑的人,对强势的妻子始终委曲求全,这个人物一直都是沉默寡语或比较压抑的存在。作者笔下的人物大都个性鲜明,命运独特。尤其是那位“特别能战斗”的覃老太太覃如玉,她本是一位大家闺秀,但是由于命运周折沦为了一个贫困户,她先是为受凌辱的孙女金蓉讨说法,要让每个施害者都被绳之以法,一次次打官司,一次次上访,尽管欺凌者都是邻居但是覃老太却毫不畏惧,最终让他们逐一都受到了惩罚。后来,她又找到了儿子不能生育的根源,是环境污染导致儿子患上弱精症,因此他的媳妇才会出轨跟别人走到一起。于是她又为了治理污染而走上不屈不挠的抗争之路。杨春天一辈子习惯沉默,被大舅抛弃时她不言不语,等到大舅过60大寿的时候才终于同意离婚。但是离婚后她也不再嫁人,熊老头一再执着地求婚,“倒霉”的扶贫干部乔先森一心想促成二人的婚姻。尽管婚姻不成,但杨春天对熊老头还是有感情的,每年大年三十中午都要请他聚餐,熊老头送她的一只小羊更是被她当成闺女一样爱护,羊死了,一年后老太太也走了。《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的故事生动、人物形象,具有较好的艺术性和可读性。

《逐梦》《人间正是艳阳天》《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也采取了解剖麻雀式的写法,且都聚焦十八洞村。十八洞村是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精准扶贫的地方,这里的生动实践和取得的成就无疑是烛照脱贫攻坚事业最好的窗口之一。《塘约道路》作者王宏甲在塘约脱贫的精彩个例上发现可行的脱贫路径,就是依托村党支部的坚强领导,开辟出一种新型的农村合作化道路,把劳动力尤其是贫困户、残疾人农户集中联合起来,对包括土地、资金、劳动力在内所有的生产要素进行重新组合,激发每个个体的积极性和创造力,开掘农民的内生动力,凝心聚力,发挥集体的力量,一个都不落下地实现共同致富。秦岭的《高高的元古堆》以今昔对比手法,凸显了苦甲天下的甘肃定西元古堆村用短短六年时间实现从一个“穷”名远扬的“倒霉堆”到“绚丽甘肃·十大美丽乡村”和中国脱贫攻坚示范村之一的华丽蝶变[2]参见秦岭:《高高的元古堆》,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2页。。

第一部全景式反映中国扶贫脱贫攻坚战的长篇纪实文学是纪红建的《乡村国是》。作者足迹涉及14个省(自治区、直辖市)39个县(区、县级市)的202个村庄。《乡村国是》用心描绘出波澜壮阔的中国脱贫攻坚战的生动画卷,是关于中国向贫困总决战的一份生动的文学记录。作者选取了全国集中连片的特困区六盘山区、滇桂黔石漠化片区、武陵山区、秦巴山区、罗霄山区、昆仑山区、闽东山区等,包括东部沿海的福建,中部的江西、安徽、湖南、湖北,西部西南、西北广袤的乡村,确实堪称全景式、全视野地辐射和观照了全国的贫困地区,使得作品的主题与论断更具说服力。[1]参见纪红建:《乡村国是》,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03页。这部作品很好地表现了我们党人民至上、执政为民的理念和我国集中力量办大事、办成事、办好类似精准脱贫这种重大事情的社会制度的优越性。作者不仅仅着眼于政府扶贫,也关注社会扶贫、企业扶贫;不单写经济扶贫、政策扶贫,也写到科技扶贫、教育扶贫、文化扶贫。脱贫攻坚主题文学虽然以乡村脱贫为主题,但又并不局限于书写乡村扶贫脱贫,还延伸到关注城市里大量的贫困人口及其脱贫问题。作品的历史纵深感鲜明,不仅仅写当下的脱贫攻坚战,还追述中国的扶贫历史,书写新中国成立以来扶贫脱困的艰辛过程以及取得的辉煌成就。同时,作者将中国乡村脱贫置于一种国际化的背景,把中国脱贫攻坚战放在人类与贫困作抗争的历程当中来考量,提出贫困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难题。作者自觉地将脱贫攻坚战与百姓的命运紧密联系,不但聚焦广大贫困群众的命运变迁,也力图写出广大扶贫干部的感人事迹。他努力反映普通群众和乡村在与贫困作艰难决战的悲欣交集的历程,并将这一过程同人物、村庄的命运变迁结合起来。作者通过采写众多贫困百姓和扶贫干部的故事,弘扬了勤劳坚韧、拼搏奋斗、自强不息、互帮互助的中国精神。

在叙事结构上,凌翼的《井冈山的答卷》谋篇布局相当巧妙。作品以习近平总书记讲话中的关键词来谋篇布局,基本上分成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序章“时代是出卷人”,紧接着便是“开卷”,然后从卷一直到卷十,便是主题内容“答卷”,描写井冈山扶贫干部群众大家一起上,共同把这份时代卷子回答好。最后一部分跋是“人民是阅卷人”,答卷成绩由人民评阅由群众说了算。[2]参见凌翼:《井冈山的答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这种浑然天成的巧妙结构,很适合脱贫攻坚这个题材。作者选取我们党1927年创立的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井冈山这个革命老区,从1927年到2017年2月井冈山全面脱贫正好是90年。以前我们常讲“老少边穷地区”,贫困区似乎成了老区的一个标配。如今,历经90年,井冈山通过上上下下的共同奋斗彻底告别了贫困,成为革命老区脱贫致富的模范。《井冈山的答卷》表现的另一主题是“永葆初心”,牢记责任和使命,将红色主题贯穿始终,用党的初心为红线贯串起了历史和现实。

以纪实手法反映脱贫攻坚战的作品数量众多,对于记录各地摆脱贫困过程无疑具有史志价值,对于认识和了解中国社会的变迁、文明进步亦有积极意义。劳罕的《心无百姓莫为官——精准扶贫的下姜模式》反映扶贫脱贫的“下姜模式”。铁流的《“莱西经验”诞生记》和《代村人的好日子》描写优秀的基层干部带领村民脱贫的生动事迹。曾令云的《春暖乌蒙》、沈洋的《磅礴大地:昭通扶贫记》和周习的《行走乌蒙》讲述乌蒙山区脱贫故事,欧阳黔森的《花繁叶茂》《报得三春晖》《看万山红遍》和何建明的《时代大决战——贵州毕节精准扶贫纪实》分别聚焦贵州铜仁和毕节的脱贫攻坚战。何建明的《山神》刻画了时代楷模、带领百姓修通“天渠”实现脱贫的村支书黄大发的感人形象。李迪的《永和人家的故事》和梁庆才《时代答卷——来自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脱贫攻坚报告》分别描写山西永和与河南光州的脱贫事例。逄春阶和朵拉图的《家住黄河滩——黄河滩区脱贫迁建全景实录》讲述的则是易地扶贫的典型故事——黄河滩区百姓的脱贫历程。

四、在讲好脱贫故事中塑造时代新人

故事情节、人物和环境是小说的三个要素。脱贫攻坚题材在小说创作领域的新创造与新拓展主要体现在故事、主题和人物等方面。习近平总书记说:“典型人物所达到的高度,就是文艺作品的高度,也是时代的艺术高度。只有创作出典型人物,文艺作品才能有吸引力、感染力、生命力。”[1]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页。脱贫题材小说注重编织生动曲折的故事情节,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凸显解决贫困、为民谋福、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时代主题。近年来,涌现出了一批产生良好社会反响的作品。其中,赵德发的《经山海》、滕贞甫的《战国红》、陈毅达的《海边春秋》和脱贫题材报告文学《乡村国是》《心无百姓莫为官》等在2019年都获得了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在主题开掘上,脱贫题材小说注重从历史和世界的视角洞察和思考。李明春的长篇小说《山盟》特别注重现实与历史的勾连,讲述了一个当年曾经是红军活动过的革命老区石家梁村如何帮扶一个个穷困村民摆脱贫困的故事。当下的对口帮扶脱贫,帮助老百姓过上小康生活,与当初共产党和红军浴血奋战打天下为了让老百姓吃上饭的初心是一脉相承的。然而,几十年过去了,石家梁村因自然条件恶劣仍旧有一些群众因为种种主客观原因而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由县里派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扶贫干部,结对帮助这些贫困户寻找和发现谋生致富的门路,实现脱贫的目标。作品塑造的扶贫干部都是活生生的生活中人,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工作,也有自己的困难和诉求。为了回到石家梁村参与扶贫,石承不得不与妻子朗月分居两地。接替石承的蓝喆更是遭遇了妻子红杏出墙、夫妻离异的不幸。但是,他们都义无反顾全身心地投入扶贫大业。尽管他们殚精竭虑尽己所能地工作,但在扶贫进程中,他们也遇到了诸多无奈无助,石承和蓝喆最终都没能完美地完成扶贫任务,没有得到奖状或表彰,但是他们觉得“贫困户脸上的笑容比奖状还好看”。[1]参见李明春:《山盟》,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

作者同时注重刻画形形色色、性格各异、千差万别的贫困户形象,如因病致贫的冬哥,好吃懒做的凯子,以此凸显扶贫攻坚之艰巨复杂、艰苦曲折。冬哥原本是一个有志青年,打工诗人,擅长吹拉弹唱。然而,返乡盖房眼看就要过上幸福日子的他却突然遭遇下肢瘫痪,妻子携女出走。石承帮他四处寻求资助以安上假肢。冬哥儿子山仔的形象也很鲜明,他要强又倔强,争气又懂事,因与范镇长儿子范龙打架而被迫转学,后在上学途中险些被洪水冲走。当看到父亲的腿即将得到医治时,他立志将来要挣好多钱,去帮助更多的穷人。与冬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凯子。凯子又穷困又倔强硬气,身上交织着叫花子、二流子的无赖形象,同时他又想争口气,气不过竟然输给了冬哥这个残疾人,连离异的桂珍都宁愿嫁给冬哥也不愿嫁给他。石承千方百计帮助他,安排他到景区卖矿泉水,他竟然卖亏本了;安排他到朗月店里打工,他竟不辞而别……小说通过讲述石承对其曲折的帮扶过程折射出了扶贫任务之艰难繁杂。最终,凯子找到了为人操办红白喜事的职业,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总算脱了贫。在贫困户中,还有像夏莲这样真正的硬骨头爱争气的女子。这个不幸丧夫寡居的女人却坚决不愿接受贫困户的名分,因为这关系到一家人的脸面和尊严。尽管蓝喆、范镇长等想方设法想帮助她申请政府救济扶持,但她却始终都不领情而宁愿自力更生,苦熬苦干。与夏莲形成对比的是,企业家富翁郝友和他的贫困母亲郝婆。小说以一种戏谑反讽黑色幽默的方式刻画了郝婆的独特形象:一辈子穷吃苦做,而临死之前竟捐出巨资来帮扶其他贫困户。小说还深入思考了简单帮扶脱贫可能带来的不利后果,追问扶贫的终极目标:在普通百姓眼里,究竟什么才是幸福?石老山不肯下山,他认为守在山上守住阵地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而那些搬迁下山的群众也有许多人因找不到事做,安居却难以乐业,找不到真正的幸福。因此,作者通过对幸福真谛的追问,实际上也对脱贫工作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除了讲好故事,脱贫题材小说尤其注重对新时代新人形象的塑造和刻画,长篇小说如滕贞甫的《战国红》中的杏儿,陈毅达的《海边春秋》中的刘书雷、赵德发的《经山海》中的吴小蒿。

百年乡土文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支主流。今天的乡土文学面临着新的转机,作家们需要处理好新的时代生活经验,准确认识和把握时代本质,书写好当下农村正在发生的变革,塑造好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农民形象。《战国红》在这些方面作出了积极的探索。在土地贫瘠落后的辽西柳城村,一群年轻人的到来使这座古老的乡村焕发出无限生机。这个穷山恶水的村子早在清朝时就因乱砍滥伐森林导致生态恶化,严重缺水,因此柳城村人心心念念皆在于如何破除“从今往后,河水断,井哭天,壮丁鬼打墙,女眷行不远”这一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喇嘛咒[1]参见滕贞甫:《战国红》,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9页。。在描述重振乡村这个艰难的过程中,作者精心塑造了几个堪称农村新人的人物,特别是柳城村本地的两个青年女性杏儿和李青。热爱徐志摩诗歌、酷爱写诗的杏儿原本亦希望离开柳城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施展手脚,但因母亲患上腿病行走不便,杏儿出于孝道选择了留下。这个女孩善良、顽强、上进、敢作为、敢担当,她在两任驻村干部的熏陶影响和培训培养下,逐步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开拓进取的乡村干部。李青则是一位离开柳城村的农村女青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乡创业,为改变柳城村面貌贡献出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作者还特别注重表现这两位青年女性的爱情生活。杏儿的爱情朦朦胧胧、如梦如幻、纯真纯洁,而李青的情感纠葛曲折有致、生动而美好。驻村干部陈放也是作家用心刻画的一个主要人物。这个即将退休的省机关的处长主动请缨到穷困的辽西担任驻村干部,做成了许多事,把很多想法变成现实,帮到了广大的父老乡亲,最终因车祸意外去世,但是他的愿景和理想正在柳城村大地上变成生动的现实。而村民们在砾石岗下为陈放挖掘墓穴时偶然发现的战国红玛瑙矿,更是对这位第一书记的一个有力衬托、象征和写照。

长篇小说《经山海》成功塑造了一个独特的乡镇女干部吴小蒿。故事主要围绕着吴小蒿的成长经历展开。吴小蒿通过竞争考核上岗被选拔为楷坡镇副镇长,负责安全和文化工作。到任后,她兢兢业业地工作,处理了安全方面许多棘手的难题,着力抓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开发利用,挖掘出打击乐《斤求两》鼓谱并对其进行再利用,开发了海上高跷,对“香山遗美”“霸王鞭”“挂心橛”等文物遗址进行保护,倡议建设海洋博物馆,等等。在被提拔担任常务副镇长、镇长以后,她主动作为,引进深海无人养殖设备“深海1号”,从孔林引进楷树,实现楷树复植。小说发生地是一个独特的所在,有山有海半农半渔,发展主要依靠念好山海经。和《山盟》相似,作者在创作时力求写出历史感、现场感。小说将吴小蒿在任职过程中所发生的一些大事,放在“历史上的今天”这个方位上来考察,将个人的微历史、小历史和时代的大历史及前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让读者感受到“新时代的历程与个人的历程,都处在人类历史的大背景之下”[2]赵德发:《经山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326页。,今天正在经历和发生的一切都能在历史上听到回响,从而赋予了小说以别样的历史纵深感。作者特别欣赏“鲸落”这一人生境界。[3]同上,第174页。鲸鱼死后庞大的躯体悠悠沉落,喂养着许许多多的海洋生物。它沉到海底之后,会将所有的养分奉献给各种生物,包括一些可以分解鲸骨的细菌,从而形成了一个生态系统。在深海中至少有一万多种生物体依靠“鲸落”生存长达百年,直到其所有的营养消耗干净。而当有机物质被耗尽,鲸鱼骨骼会化成一处礁岩,成为众多生物的聚居地。吴小蒿从鲸落这一特殊的海洋现象受到了深刻的启迪,确立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和目标,在工作中做到了公而忘私全身心投入,不惜牺牲婚姻家庭亲情。她同时又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性格复杂多元。她受过沉重的精神奴役创伤。到基层任职前她是软弱的、克制的,从小就被重男轻女的父亲瞧不起。在读大学期间她又被由浩亮这个痞子般的“官二代”胁迫同居。毕业后,她从事的也是一种庸常无为乏味的工作。报考乡镇干部,到了农村后,她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解决了一个个的难题,逐渐成为一个有担当、敢负责、有作为的基层干部。她的性格和个体精神也变得越来越强大,最终敢于直面自己失败的婚姻,甚至不惜以命相搏进行抗争。这无疑是一个命运奇特、个性鲜明的新人。

文学是人学,人物是文学作品的关键元素,能否塑造出成功的人物形象是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志。近些年来,文学界一直都在探讨如何认识和书写新时代,讲好精彩的中国故事,塑造出彩的中国人,为这个变革发展的大时代留下文学的影像。陈毅达的长篇小说《海边春秋》可谓是其中的佼佼者。这部小说以刘书雷从书斋的“文学博士”到服务改革的“斗士”的成长历程作为故事发展的线索,围绕着援岚办工作开展和岚岛发展规划,特别是以蓝港村的搬迁这一焦点事件为核心来展开情节和故事,在一个又一个矛盾冲突的解决过程中刻画以刘书雷为代表的一群时代新人形象。在作者笔下,时代新人的锻塑是一种成长性的过程。刚从京城名牌大学毕业不久的刘书雷是省文联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还不是党员。他并未主动报名参加援岚,而是在李然书记的动员下,才被动地接受了这项任务。在经过省委组织部培训之后,他还试图同组织上讨价还价。即便是到了岚岛援岚办他依旧缩手缩脚,特别是被委派到蓝港村去协助解决村子的搬迁与发展问题时,更是手足无措。但是,在组织的鼓励支持下,在导师的教诲下,这个从书斋中走出的文学博士最终接受并顺利完成了这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此过程中,他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得到了改造,激发出强烈的要为人民做更多工作、为社会做更多奉献的愿望。刘书雷是从现实生活土壤中成长起来的有血有肉的一个时代新人。难能可贵的是,陈毅达笔下的时代新人不是孤立的,而是成队伍成群体的。张正海这个从岚岛管委会文旅委下派的乡村第一书记,开始时也有畏难情绪,但在与村民的接触和朝夕相处过程中,他逐渐地理解了村民们的诉求,能够为蓝港村的村民设身处地地着想,一心一意谋求蓝港村的发展,带领村民摆脱贫困,改变落后面貌。在此过程中,张正海做了大量建设性的工作,最终得到了群众的拥护和爱戴。“海上蓝影”这个微信公众号下所团结的一群有志青年切身感应到了时代变革的脉搏,决定集体回乡创业,共谋村庄发展大计。这些新人的出现,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时代强烈的新鲜气息,这就是以变革、发展、开拓、进取、奉献、实现价值、全心全意为人民、一心一意谋发展为精神标志的时代新人的价值观。新人辈出是时代发展的召唤。作为时代书记员的文学应该主动响应这种召唤,写出能够体现这个时代鲜明形象的中国故事、中国人物。

脱贫题材小说值得关注的还有马平的《高腔》、章泥的《迎风山上的告别》、林雪儿的《北京到马边有多远》、忽培元的《乡村第一书记》等,作品各有优长,都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反响。

五、成绩和存在的问题

随着脱贫攻坚战的逐步推进并即将胜利完成,文学创作领域出现了一批有影响的小说和纪实文学作品,其中有些作品,如欧阳黔森的《花繁叶茂》》已被改编成影视剧。在深入生活采访创作过程中,作家们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时代主题创作要求作家在场、入戏、共情,和老百姓心连心,作家必须深入生活、深入人民中间,体会人民情感和心声,写出人民的悲欣交集和时代的巨大变革,留下珍贵的历史记忆。在这个过程中,广大作家的情感发生了质变,和人民和人心贴得更近,他们的作品也更加接地气、有人气、有温度、有筋骨、有力度。作家和人民的关系更加密切,他们深入生活确实做到了身入、心入、情入,不久前病逝在创作十八洞村脱贫纪实作品过程中的李迪就是其中一位优秀代表。脱贫是亿万贫困百姓的衷心向往。作家们通过深入采访和书写脱贫事业,表现广大老百姓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诉求,也更加深化了人民立场和家国情怀。

脱贫书写是一种主题创作,主题创作容易给人生硬僵化的成见。为了打破这种成见,作家们竭力探寻新鲜的素材、独特的事例、新颖的视角,致力于塑造新人新典型,讲好中国新故事,弘扬中国精神,传递中国价值。主动求新创新成为了大家共同的创作理念和追求。

目前看,脱贫书写已然很好地体现了中国制度优势,凸显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奉行人民至上的执政理念。许多作品都具有世界共通性、人类共情性的价值。

此外,在脱贫创作中,组织创作生产成效显著。各地作协、扶贫、宣传和出版等部门动员和组织了一大批作家投身脱贫攻坚伟业,逼近观察书写,催生了一批精品佳作。这种组织化生产的经验今后可以复制和推广到其他主体性创作活动中,从而得到更好的运用。

当然,我们也毋庸讳言,当前脱贫的文学书写存在着一些问题和不足。譬如,脱贫攻坚题材创作大多为对一个地区一个时间段一群人脱贫状况或其过程的记录和描写,全景式叙事较少,从整体上总体把握中国脱贫事业的作品不多。作品大多为一种记录、记述、反映和讲述,缺少深入独到的思索思考和提高升华,多数作品思想性尚显不足,在创作上存在简单化、平面化、概念化、标本化、同质化、模式化等不良倾向。在具体书写上,脱贫创作大多注重描写如何扶贫、如何自发脱贫,而较少关注扶贫脱贫中的一些新颖独特的现代的新技术、新创新、新创举式的脱贫扶贫方式,比如互联网、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等高新科技在脱贫中的生动应用和实际成效。在这方面,丁一鹤、毛永温的《厚土中国》反映大数据精准扶贫惹人注目。当下的脱贫创作多为局部性、中国式的讲述,缺少面向世界和人类的、具有人类共情性、共通性的描写,故事不够生动形象,人物命运和性格特征不够突出鲜明,作品缺乏打动世界、打动读者的力量。作家们多写脱贫过程而少反映脱贫后的生存、返贫、防贫等;多描写“怎么扶”,少有“扶什么”以及脱贫后怎么办。在“怎么扶”的问题上,国家的政策性导向是实施“五个一批”工程:通过发展生产、易地搬迁、生态补偿、发展教育脱贫一批,通过社会保障兜底一批。这五种类型的脱贫方式,都应该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目前,描写发展生产脱贫的作品较多,表现其他几种方式的脱贫作品很少或缺乏。尤其是全景式反映中国脱贫事业的纪实作品,更应观照到这五种方式。此外,脱贫文学多刻画贫困人口的形象,较少关于正面帮扶人物典型的塑造。不少作品反映性报告性特征鲜明,而少文学性、感染力,艺术性不足。所有这些问题和不足都在提示我们,脱贫书写还在路上,脱贫题材文学还存在着很大的提升和发展空间。

贫困的状况是相似的,而扶贫脱贫的道路、形式及效果却各个不同、各有侧重。中国脱贫题材文学创作需要写出地方性、独特性、史志性,同时更要写出共情性、艺术性和人类普适性,要进行立体的全面的描写,写出更多鲜活的人物和故事。所有这些问题都有待于作家在今后的创作中不断摸索并切实予以解决。脱贫攻坚题材是一座文学富矿,拥有广阔的写作空间。脱贫作品为乡村题材创作提供了全新的文本,也给传统深厚的乡土文学注入了新的内容、新的元素、新的可能。文学是人学,乡村振兴、美丽乡村建设离不开人的成长、人的变革,脱贫攻坚题材文学应该始终关注人,聚焦人,回到人,更多地描绘人在脱贫攻坚中的决定性作用,也写出脱贫攻坚对人的影响、人的变革。要在事中写人,由事及人,由人及事,以人和事构成历史全貌。这是今后脱贫题材文学应该聚力主攻的一个方向。

脱贫题材文学是随着我国扶贫脱贫事业的兴起而萌生勃发的,并且随着脱贫攻坚战决战阶段的到来迅速形成了一个创作高潮。2020年底,脱贫攻坚就将完成,然而对于这场具有划时代意义事件的文学书写却远未结束。伴随着人类反贫困事业的进展,经过时间和历史的沉淀,中国的脱贫叙事必将得到更有力、更深刻的开掘拓展,脱贫减贫题材文学创作一定会取得新的突破和新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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