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强
凌晨最凉的那颗星光
还没有熄灭
此刻,就挂在父亲的额头上
……哦,确切地说,是父亲
在用全身的力气噙着它,就像噙着自己骨头里
一滴清白的秋色
它照着玉米,大豆,野菊花
照着大片割倒的寂静,照着父亲
一遍遍弯腰抱起大地
它也把自己照着,照着一粒细微的
喜悦,被人间苍茫的尘埃
悉心收藏
贴着隆冬的腹部,挨着乡村的胸口
母亲弯腰走下最低的河床,人间袒露出
苍老、柔弱的部分
一件衣服——哦,是一条河
此刻在母亲的怀里:温顺,安静
浸满风尘的身体,被母亲握在手心,反复揉洗
细密的针脚,一次次膨胀又收紧,随着一颗心
把干净又还给贴身的生活……田野上辽阔的积雪
也仿佛是母亲一把把洗出来的,有些疲倦的白
薄薄地覆盖着世间
身子再低一些,整个冬天就从骨头里退出了
双手再搓疼一点,枯萎的春天
就会在棉布上再次伸展枝叶,吐出花香
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母亲,一件衣服就几乎
摊满了她的一生,就像浣洗自己的命运
她淘尽了一条河的冷暖,却在一个冬日的早晨
总也直不起她瘦小的腰身
那个佝偻着身体,像一块黄土被风从地缝里
吹出来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像一块石头,死死压着田角,生怕一地薄薄的希望
被风刮走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已记不清多少次了,风一来,就把十指深深
抠进土里,化身为一棵茅草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风一来,就温顺地让风揪着花白的头发用力撕扯的人
是我父亲
他好像一辈子就为了等那一场场北风,好像没有他
那些风中高高的嘶吼,低低的哭泣,还有长长的叹息,就无处安放
好像没有他,那些风中呼啸的雷霆,尖利的刀枪,还有凶恶的逼问
就无人担当
而风一吹,他就只能伸直了脖子用力咳,用整个瘦小苍老的身体咳
他那张从不愿低下的老脸也被风吹得一次比一次黑,一次比一次模糊
只有闪烁在眼眶里的两粒微小却清晰的阳光,让我认得出那是
我的父亲
已记不清有多少个0379 区号的电话,淹没在
我的一大堆话单里,未曾激起一点点涟漪
也不堪回想无数个麻木的夜晚,风
深情地匍匐在肩上,我却听不出那是谁的呼吸
——今夜,从握住电话开始,我就在笨拙地回忆
母亲往日说话的语调和说话的样子
……哦,不知什么时候
豪爽刚烈的母亲,说话变成了今天电话里怯怯的口气
天天还在下地劳动的母亲,竟成了我回忆里的部分
时间还在分分秒秒地奔走,还在一点点拉长我和家的距离
六十四岁的母亲还剩下多少守望,可以填补空寂的光阴?
举目远望,黑夜就像铁打的天涯
一轮下弦月亮了又亮,仿佛拼尽了最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