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深处(组诗)

2020-11-17 22:39段新强
草堂 2020年12期
关键词:浣洗温顺北风

◎段新强

[寒露]

凌晨最凉的那颗星光

还没有熄灭

此刻,就挂在父亲的额头上

……哦,确切地说,是父亲

在用全身的力气噙着它,就像噙着自己骨头里

一滴清白的秋色

它照着玉米,大豆,野菊花

照着大片割倒的寂静,照着父亲

一遍遍弯腰抱起大地

它也把自己照着,照着一粒细微的

喜悦,被人间苍茫的尘埃

悉心收藏

[冬日里浣洗衣服的母亲]

贴着隆冬的腹部,挨着乡村的胸口

母亲弯腰走下最低的河床,人间袒露出

苍老、柔弱的部分

一件衣服——哦,是一条河

此刻在母亲的怀里:温顺,安静

浸满风尘的身体,被母亲握在手心,反复揉洗

细密的针脚,一次次膨胀又收紧,随着一颗心

把干净又还给贴身的生活……田野上辽阔的积雪

也仿佛是母亲一把把洗出来的,有些疲倦的白

薄薄地覆盖着世间

身子再低一些,整个冬天就从骨头里退出了

双手再搓疼一点,枯萎的春天

就会在棉布上再次伸展枝叶,吐出花香

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母亲,一件衣服就几乎

摊满了她的一生,就像浣洗自己的命运

她淘尽了一条河的冷暖,却在一个冬日的早晨

总也直不起她瘦小的腰身

[那个坐在北风中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佝偻着身体,像一块黄土被风从地缝里

吹出来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像一块石头,死死压着田角,生怕一地薄薄的希望

被风刮走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已记不清多少次了,风一来,就把十指深深

抠进土里,化身为一棵茅草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风一来,就温顺地让风揪着花白的头发用力撕扯的人

是我父亲

他好像一辈子就为了等那一场场北风,好像没有他

那些风中高高的嘶吼,低低的哭泣,还有长长的叹息,就无处安放

好像没有他,那些风中呼啸的雷霆,尖利的刀枪,还有凶恶的逼问

就无人担当

而风一吹,他就只能伸直了脖子用力咳,用整个瘦小苍老的身体咳

他那张从不愿低下的老脸也被风吹得一次比一次黑,一次比一次模糊

只有闪烁在眼眶里的两粒微小却清晰的阳光,让我认得出那是

我的父亲

[母亲的电话]

已记不清有多少个0379 区号的电话,淹没在

我的一大堆话单里,未曾激起一点点涟漪

也不堪回想无数个麻木的夜晚,风

深情地匍匐在肩上,我却听不出那是谁的呼吸

——今夜,从握住电话开始,我就在笨拙地回忆

母亲往日说话的语调和说话的样子

……哦,不知什么时候

豪爽刚烈的母亲,说话变成了今天电话里怯怯的口气

天天还在下地劳动的母亲,竟成了我回忆里的部分

时间还在分分秒秒地奔走,还在一点点拉长我和家的距离

六十四岁的母亲还剩下多少守望,可以填补空寂的光阴?

举目远望,黑夜就像铁打的天涯

一轮下弦月亮了又亮,仿佛拼尽了最后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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