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易
石老师叫石尚松。1971年,小龙的父亲到新乡“支左”,石尚松就是手下办事组的工作人员。石老师是一位非常好的幕僚,“文革”前在中原大学历史系当讲师,会讲很多历史故事。不但父亲爱听,小龙也经常在傍晚大人纳凉时坐在藤椅里听讲。他是那种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讲法,有深厚的知识储备,在大家看来,就是活的史典。与之相称,他的长相也是堂堂正正的国字脸,行走时腰板挺直,动作舒缓。各方面都是平和淡定的那种。但这个故事不是那时候的,而是在小龙全家早已离开新乡之后。石尚松五十刚过,老伴儿不幸离世。老石那时已经是中原市办公厅的主任。更不幸的是,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位前来上访的女教师。因为来自他曾经任教的大学,他就多看了女教师一眼……女教师因为这一眼,便重造了他们两个的人生——实际上还重造了许多人的人生——这是后话,而她最初控制住老石的方式,简直是奇葩透顶了……她反反复复问老石:“你看我干什么?我漂亮不漂亮?你看我哪儿漂亮……”老石觉得很可笑,并且也没太当回事,以为敷衍一下就会过去。但是女教师不这么想。她步步逼近老石,一定要他明确表态。老石到此仍然只把这当作一场玩笑,他不相信一个教师会这么耍无赖,所以他仍然不太紧张,顺着她的话回了一句:“你哪儿都漂亮。”
“那好,你把我丈夫的政策落实了,我就归你了。”
老石当然不敢接茬:“这是什么话?”
“就这话!你赶快办,不然我就喊了。”
“你喊什么?”
“就喊你摸我胸了。”
“我没摸啊!”老石把双手扎在眼前直晃。
“你的眼光,触摸了我的胸……”她像读诗一般摇头晃脑,“我就说你摸了!”
“可我没摸啊!”
“那我喊喊试试?”
“别喊!你这人怎么这样?”
“那好啊,赶紧受理我丈夫的投诉,什么事都好商量。”
“你,你简直是无赖啊!”
“无赖怎么样?我们被无赖给害惨了,只好也做无赖——你不信我能喊是吧?”
“好,好,信,信!”
老石就这么认栽了。他是想赶紧打发她滚蛋,并且从此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但是,这仅仅是个开始。这个女人叫温颖,是中原大学的没错,但并非教师,只是个哲学系的办公室人员。她的丈夫是系里的老师,“文革”被批斗下放,1977年回来了,但许多问题并未解决。温颖对丈夫也很失望,甚至对男人都无什么好感。她觉得男人外强中干、得过且过,连自己的大事也浑浑噩噩无所作为。温颖就一直在帮丈夫讨回公道。此前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自从遇到石尚松,温颖才算找到了突破口。在获得成功喜悦的同时,她还发现石老师其实特别好玩。这个男人比她的丈夫看起来更像个老师,儒雅、有风度,尤其是欺负他很好玩。温颖用撒泼这一招就轻松控制了他。她一面利用石尚松替老公办了事情,也不失时机坐实了和石老师的特殊关系。她的手法仍然是简单有效的——找了一个星期天,请石老师去家里吃饭,理由是他们两口子感谢石老师的恩德。石尚松其实并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可是觉得是两口子请,去一次也好,面子上过得去,以后不来往也不算失礼了。老石很警惕,怕温颖玩什么花招,确认了温颖的丈夫的确在家,才进了他们家门。虽然是在家,温颖也精心打扮了,看上去很妖艳。两口子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厨房的事务,主要是温颖的老公在做。温颖是发号施令的女主人。
入席之后,温颖直接就安排:“老张,你得好好感谢石大哥,先敬三杯吧。”石尚松平时好饮,并不怕喝酒,这也是他敢来的底气。可那老张平时滴酒不沾,三杯下去,头已经搁在饭桌上了。石尚松看出这女人没安好心,只让男人们猛喝,而她每回抿抿杯口而已。老石也停杯不喝了,只等坐够一定时间,不失礼数全身而退算了。可是温颖却已经按计划发起进一步的攻势。她离开椅子,直接过来,一屁股就坐在老石的腿上,手臂顺势搂住老石的脖颈就亲……老石挣扎。那家用的椅子本就单薄,一下子向后就倒。温颖正好压在老石身上,她回头看看,这么大的响动也没惊醒睡在桌上的那个人,便转头对下面的老石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别错过啊!”
老石可不认同这算什么好事。他推开温颖,起身要撤,但是背后立刻传来撕扯衣服的声音……
“我立刻喊人,叫邻居评评理!把我弄成了这样,你还想走?”
分明还是那套路数,可老石仍然没有办法。他只好站住,等这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然后被她牵进了卧室,又在他们的床上被迫“强奸”了这个女人……
“记住哦,是你强奸我的。只要我不高兴,就去告你。”
“你这到底是要干吗?”
“等我跟外面那个人离了,嫁给你啊。”
老石此生,再没逃出这个女人的“魔掌”。
因为这个女人,他的子女也和他基本断绝了往来。亲属都预言,老石的结局一定很惨。他也的确很惨,曾经跟故人倾诉过他的失足与不幸。但在他身体完全垮掉之后,这个女人并没有丢下他,而是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她就是要用行动来证明那些人都错了。所以最后时刻,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二大爷是有故事的人。现二大娘是前二大娘的胞妹。二大爷有五个孩子,只有大女儿是前妻的。二大爷的典型形象,是盘腿坐在炕上,手下一个巨大的旱烟盒子,一面卷着纸烟,一面畅谈天下大事。他的著名论断之一,小龙记得很清楚,是“仗在南边打,不在北边打”。此言论发表在1969年珍宝岛事件之后,东北人都在备战,群情激昂加人心惶惶时,二大爷抛出了这样的预言。这个预言直到1979年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才算应验。一个预言在十年内兑现,应该也算是有效的吧。二大爷的另一个观点,后来看就很落伍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显得是偏见——他觉得这个世界快撑不住了,原因是做实事的越来越少,而吃闲饭的人越来越多。他把种地的农民和直接从事制造的工人视为干实事的人,这两者以外的其他任何职业,都被划入“吃白饭”的行列。用产业划分来说,就是二大爷只认第一第二产业,藐视第三产业。他还喜欢在家族里进行统计以证明他的理论,统计干实事的人,头一个把他自己列进去,而统计吃白饭的行列,则把小龙的爸爸算作头一个……剩下正在念书的,要看状态和势头:凡是学习好的,将来有可能不当工人,就被统计到吃白饭队列;而那些读不进去书的孩子,他却看着顺眼,觉得是这世界可倚靠的中流砥柱。小龙觉得他和爸爸长得最像,但个子要比爸爸矮一些。他还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其中掺杂着许多白胡楂儿,就显得邋里邋遢,远没有爸爸的帅气。至于二大娘,比二大爷更邋遢。小龙根本就吃不下她做的饭,因为总看见她在锅灶的热气里用手开鼻涕……但是二大娘的长相却有一股媚气。小龙在心里把她比作了《林海雪原》里的妖娆女匪“蝴蝶迷”。当然,小龙没机会跟任何人说起。
小龙的爸爸排行老三,但有军队正团级的官职。二大爷和爸爸既有互敬,也各有傲气。而且爸爸的气势远比二大爷要强。好在二大爷有个优势是“亲民”,孩子们都爱听他“喷”。见听众足够多,二大爷又吹起了他在八卦街力斗六流氓的传奇故事。作为上过真正战场的“老军人”,小龙爸爸实在听不下去,借口上厕所出去转悠去了。在他看来,二大爷就是个不靠谱的二流子。
二大爷家曾在二经街住过。小龙六岁那年在二大爷家住了一段时间。二大爷差不多每天带他去八卦街闲逛。那时八卦街还有很多老房子,青砖大瓦,古气森森。迷宫般的街道确实好玩。那时的八卦街已经不伦不类,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了。小龙看出二大爷其实是在怀念从前的什么。到了这个地方,二大爷的神情就有些怪怪的。当然不是冲着小龙,而是那些老房子和街巷让二大爷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来来回回在这附近徘徊,好像这儿的空气就让他沉醉。他的眼神里充满幸福感和绝望。小龙不懂这一切的来由,但是每一次都会被这样的二大爷深深触动。二大爷会情不自禁轻轻哼唱,曲调是小龙在别处听不到的,一听就是很久远的。当时还有一座大剧场,挨着它的是一间洗澡堂。二大爷喜欢泡在最热的水池里。而小龙也被他提溜着进去“涮”过一下——小龙立刻就跳出来跑掉了——那感觉真是像杀猪褪毛的汤锅。八卦街北面的马路对过,就是当时看起来很气派的七节大楼,当时是被部队使用。二大爷说这是省军区。后来小龙查资料,是辽宁警备区。二大爷带小龙去附近看过几回热闹。后来小龙工作的单位就在他们当年站的位置。小龙站在窗前看着对面汇丰银行旧址,觉得时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个楼还是那个样子,而二大爷早已不在了。又过了一些年,爸爸也不在了。而对面的楼,已经列为一级保护建筑。
二大爷最后的几年,状况很不好。他早早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但那时没有这么跩的词儿,那时叫“老年痴呆症”。他的记忆系统和想象系统完全搅和在一起,而且更加口无遮拦,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他这个时候讲的许多故事,实际上已经难辨真伪了。比如他说他的儿女,除了现在这些之外,还有几个没认下的。与此同时,八卦街勇斗流氓的数量,也上升到了两位数。所以大家都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