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乐园

2020-11-17 17:23白小川
鸭绿江 2020年27期
关键词:徒弟小雨

白小川

妹妹打来电话嘱咐我,最近是特殊时期,病毒闹得凶,就不要乱走了,当然这也是我妈的意思。我说,我这边一切安好,不用担心。倒是你们,买个口罩都不方便,幸好村里人少,只要不互相走动就没有危险,院子里地方大,可以自由活动,比我们城里舒服多了。挂了电话,我翻开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集,刚看了几页,就听见楼下隐约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像是那个疯女人,她又发病了?我望向窗外。

原来是猫,在它们的乐园里疯耍呢。我看了一会儿,就想起我妹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我十岁吧,妹妹六岁,我爸我妈在外面干活儿,让我俩看家。我妹喜欢猫,正好邻居家的猫开始叼羔子了,整夜地叫春。那声响在寂寞空旷的农村夜里铺展开,开始是婴儿般细号,接着就有如鬼哭一样,叫人瘆得慌。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只猫吗?他家的猫下崽后,你可以要一只。后来妹妹如愿以偿,她如获至宝,把要来的小猫崽整日抱在怀里,用花布皮包着,还戴个小红帽,像照顾婴儿一样。那小猫很可爱,通身雪白,奶声奶气的,妹妹说,我当妈妈了,它就是我的孩子,她叫小白。小白再大一点就开始淘气,妹妹怕它吃亏,受了伤害,就用一条毛线绳把它拴起来。一段缠在小白脖子上,一段拴在窗梁上,她就是这样拴的,现在想想就想笑。大部分时间小白还是蛮听话的,享受我妹的百般呵护。有一次,我去外边撒尿,刚出门就听见我妹哭着喊,哥,快救救小白,它要死啦!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白太淘气,跌落到窗外,整个被吊到了窗户上,就像绞刑一样,痛苦挣扎,四脚乱蹬,像一团飘舞的雪。我没了尿意,但看着小白滑稽的样子特别好玩,就说不急,待会儿再说,爷爷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死不了。妹妹拗不过我,我偏拉着她,再看会儿,多好玩啊。妹妹开始哭叫了,那团飘舞的雪开始变得轻柔舒缓起来。我见不妙,赶紧把小白抱起来,妹妹一把抢过,一面轻轻拍打,一面摩挲小白的脖子,用小匙给小白灌水喝。过了好一会儿,小白才有了气息。我说没事吧,猫命大着呢,就嘿嘿笑。妹妹气不打一处来,你太坏了,滚开。大概两年后,小白终究没逃过噩运,应该是吃了死耗子,耗子是被药死的。所以小白就不行了,发现时,它就躺在老屋的炕梢,它身子扭曲着,不断呕吐,我妹给它灌糖水解毒,它很痛苦,就跟爷爷去世时如出一辙。一顿折腾,小白还是死去了。我妹很伤心,她执意要把小白埋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松树下,边埋边说,我可怜的孩儿啊,就这么没了。

我住的楼下,有一小块巴掌大的空地,一直荒着。我来的时候,里面就杂草丛生,有一些破旧的板房在里面,还有一辆报废汽车。这些都成了猫儿们的玩具,成了它们嬉戏玩耍的场所,我把这里叫作猫乐园。我猜它们都是野猫,我说的野猫其实是流浪猫的意思,它们无家可归,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相依为命。或许它们比我来得早,因为我偶然发现它们也只是近期的事。这些日子我被封闭在家,不上班,偶尔看书写字累了,就会往窗外瞅瞅,我说的瞅,是把目光定格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我喜欢那样,说是沉思,也叫发呆,这才有机会发现它们。乐园里共有好几只猫,常驻的有两只。有一只是白色的,想了很久,我叫它小白;有一只是黑白相间的,我叫它小花。我经常站在书房的窗前观察它们。一开始你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当你看到草丛里有影影绰绰的跳动时,就是它们出现了。有时候它们都在,有时候会看到一个,也有时候一个都不在。它们相互追逐、打闹,也会去捉杂草里的小鸟,像个十足的小猎人。只见它一动不动,突然一个猛扑,速度惊人。可看着看着,我就会被楼下那个疯女人的声音打断,只好离开,没了兴致。疯女人住一楼,我搬到这儿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她大多数时候不出门。我见过她几次,都是她很平静的时候,有一肩长发,身材很好,肤白如雪。我用小说的方式揣测她的美,尤其是她桃花般的脸,我还勾勒出她当初的妖娆,因为我从没看到过她的正脸。有时候我就合计,命运真的不公,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一生咋就这样收场。

第二天下午,我妹打电话,要我去趟于洪。我问干吗?她说灯泡坏了,我说换个就完了呗,她说不会,不敢碰。我挂了电话,从铁西广场坐135路公交,一小时左右才晃荡到。我妹把灯泡准备好了,我搬把椅子,三下五除二就给换上了。我妹说:“哥,你真厉害。”我说:“厉害个屁,跟放屁一样简单。你真该把我妹夫叫过来。”“别提他,提他我就来气,他就是提溜不起来的那个什么斗,你说我俩做点小买卖,摆个水果摊,烤串、炸串都挺挣钱啊。你说沈阳这么大,多少挣钱的道儿,他就是不想,你说我咋整?”“那也不是办法,你俩这么长久分居,感情就淡了,想过孩子没?他还小,不顶事,等大了有想法了,就容易造成心理扭曲,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父母的关爱,孩子才会健康。”“哥,道理我都懂,再等等看吧。”从于洪回来,我就直奔单位了。公交车上我一直合计我妹的事,她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就连算个小账都吭哧瘪肚的,但我妹心眼好,模样也不错,我以为找个好婆家,过上好日子,说得过去就行了。要说我妹夫,人也不错,肯干,就是一根筋,死心眼儿,认准一条道能走到黑。他有个残疾哥,借着政策,开个超市,他家条件就还可以。他哥卖货,我妹夫就负责进货。后来我妹就嫁过去了,刚开始两口子一起帮家里忙活,一年到头,手里也攒不下几个钱,好在孩子小,没啥花销,俩人倒也挺快活。她家开销支出都在她大伯子那儿,我妹花一分钱都得跟他要。我妹说,不是没分家嘛,都在一起。我说那也不行啊,有了孩子就有了自己的小家,生活开销必须你俩自己说得算,你不能买个卫生巾都跟大伯子要吧。后来在我的“蛊惑”下,我妹就出来了,我在于洪那块给她找了饭店服务员的活儿,累点,赚得不少,我一朋友开的,没文化能干啥?我以为她出来了,我妹夫想媳妇会撵过来,俩人趁着孩子小,有老人带,攒点家底,要不孩子大了咋整。没承想我妹夫心疼爹妈,心疼他哥,说啥不来。前几天我跟我妹说,不行你就回去吧,总分着不好。我妹也犯倔,他都不心疼我,我干吗回去,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城里真好,我要像你一样在城里活着,她还整了句词,这才是我的乐园。我说,你离那个男人远点,你是有家的人。我妹瞅了我一眼。

那只叫小白的猫在乐园里玩耍呢,这几天显得格外开心。它不像小花那么好动,有些内向。我看见有只大黑猫这几天总黏着它,屁颠屁颠地围前围后,特兴奋,莫不是处朋友了。我嘿嘿一笑。

刚到单位,我徒弟就找我,说管小雨晚上请吃饭。我问都谁,啥节目?没谁,李李也去,就想喝酒。我说好,北四路?小雨说十马路有家烧烤不错。我说行,好些日子没撸串了,下班咱俩从宿舍直接去。我徒弟瞅我,一脸讪滋滋的。偏赶上下班时有个临时的工艺文件要做,关系到夜班工人的生产加工,这个我从不怠慢。上夜班的都不容易,点灯熬油的,杀心血,一旦工艺整错了,一宿的活儿就白干了。车钳铣刨磨每个工序我都认真校对,现在都是数控机床,靠的是编程和指令操控刀具,进刀退刀参数、转速、刀具选换,尤其切屑液供给等都需要仔细核对,来不得半点马虎。乳白色的切屑液喷洒着执着和冷漠,飞溅的铝屑星光璀璨,有如乱花。直到工人加工出合格样品上完料我才松口气,都快六点了。我徒弟一个劲儿地说我太认真,我说这个关乎工人的利益。我俩直接打车去的,刚进十马路肇工街路口,就跟开锅一样。再往里开就费劲了,司机不愿进去,耽误拉活儿,有等时计费也不划算。我说,下车吧,走进去。沈阳的烧烤文化火得一塌糊涂,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小烧烤解决不了的。路两边灯火通明,大炉子小炉子依次在店门口齐刷刷的,像极了一台台即将开战的重型武器,炉子上的炭火通红,不时飞溅出火花,又像流星一样消失。烧烤工训练有素,摩拳擦掌,脖子上挂着毛巾,穿着大背心子、大裤衩子,时刻准备冲锋陷阵。走着走着孜然辣椒面儿的味道就弥漫开了,像硝烟刚起的战场,“来了老弟,来了铁子,羊肉串,生筋熟筋,烤鸡架,盐焗鸡胗,拌花菜……老雪一箱!”这就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每家都座无虚席,啤酒瓶子碰撞声、吹牛声、喝多了骂人的声音,这就是沈阳人激情燃烧的岁月,不管有钱没钱,这炎炎夏日,不在烧烤摊坐上一会儿,撸几串,喝几瓶,似乎就枉做了一回沈阳人。当我融进了这座城市,才深深体悟到,这无关金钱、地位,只有这样的夜才是对白天的宽容和慰藉,才是众生平等,五迷三道的感觉,可以忘记也可以重生。我妹就常说,她就喜欢这样的夜,嘈杂的乐园,那是幸福的大乱炖(乱炖:东北菜名)。

李李和管小雨都喝上了,她俩在路边支的桌,桌上有一盘油炸花生米,烤鸡架。“你俩难产啊,那么磨叽。”管小雨口无遮拦,还不忘干了一杯啤酒。快点菜,麻溜的。我靠着李李坐下,我徒弟挨着管小雨。不知从啥时候开始的,就这样默认了。因为我俩性情相近,还是我俩的事被他俩看穿了,那他俩呢?我说客随主便,我吃啥都行,随意。管小雨非让点一个,李李也说点个吧,也不是外人。我不好推辞,来个裸体黄瓜吧。话毕,他仨都瞅着我,一齐笑了出来,管小雨一口啤酒喷了我一脸。你要啥?我说裸体黄瓜啊。你说人话。拍黄瓜。管小雨哈哈笑个不停。你可真逗,咋这么叫啊?我说,黄瓜去皮,不就是一丝不挂吗。“哈哈……”她又狂笑不止。管小雨是很干脆的人,大大咧咧的,没啥心眼,东北人叫炮筒子。她说这大好时光,不出来撸,咋对得起这大好青春呢,就举起杯喊老板,换扎啤杯子。其实加上这次,我跟她也就吃了几次饭,我和我徒弟都是跟李李认识的,我倒是很欣赏她豪爽又前卫的个性,这点她跟我徒弟很合拍。她是李李的初中同学,在铁百卖鞋。原先她俩都在橡胶厂上班,后来小雨不习惯工厂的约束,加上脑子活泛,就扔掉了铁饭碗,出去单干了。李李老实文静,就一直干到现在。她经常跟李李说,活得洒脱点,别天天整得跟大妈似的,才多大,该捯饬就捯饬,女人就得对自己下手狠点儿,就这么几年的好时光,还不好好珍惜。李李信她了,她跟老公闹,老公就听她的。她也学着小雨,把两岁的孩子送给婆婆带,那是你家的根。我跟小雨熟了以后,她叫我买鞋到铁百找她,给我本钱,我信她的诚意,可我一次也没去,她做买卖也不容易,进点货披星戴月的,都是辛苦钱,有时几天也卖不了一双,不像以前,何必呢?李李跟我说过好多她俩的事,还说跟她比,自己这些年真白活了。我说那倒未必,各有各的活法,既不会像她说的那样美好,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糟。你看流光飞舞,花落无奈,可悲可叹的岁月啊,终究我们还是要感谢它的。李李很喜欢听我说话,说就喜欢我文绉绉的样。“我喜欢你啥呢?”“啥啊?你说。”“闷骚。”“你才是呢。”

岁月柔和,红尘细语。

都有第一次吧。那回刚下班,李李就找我,让我陪她去剪头发,做个离子烫,焗个油。我说你不夜班吗?她说晚上没啥活儿,不想去。我俩就坐公交车去皇姑那边。她飘逸的长发,在理发师魔术般的捯饬下,如获新生,像极了我的偶像奶茶刘若英。我没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看,倒是她总能捕捉到我的目光,我感觉她的眼里深藏着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是啥,说不好。她说想去我住的地方看会儿电视再回家。我说你老头不等你睡觉?“他知道我今晚上夜班。再说,我俩分着睡,他打呼噜,招人烦,我受不了。”我想问啥,没好意思,她似乎看出来了。你想问干那事咋办?他会敲门的,半拉月或一月一回吧。我头有些大,心合计,都怪小雨给带坏了。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没合计那么多,男人一冲动,荷尔蒙一上来就会丧失理性,很可能变成浑蛋。我是第一次,胆子小,没经验,我都是被动的,之后的好长时间,我都拿这个当借口。怎么说呢,反正我俩就在一起了,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我很懂她。开始李李说要给我抠耳朵,我就答应了,还把头放在她腿上,其实放在哪儿都一样,过后我埋怨自己不该躺在那儿,她那儿双腿白嫩,搭配了黑色超短裙。她抠着抠着就将嘴放到我嘴上,一头奶茶式的发丝透着海飞丝的香,将我包裹起来。她动作娴熟,转而抱住我的头,使劲亲我,很快就把舌头探进去。后来我想,就是这深沉的一吻我才被彻底击溃的。她说她老公很粗鲁,不懂怜香惜玉,给她的身体和心理造成了很大创伤。很长时间他俩都没那个,以至于后来每次她老公想要了,李李都心存阴影,还差点离婚。我说就因为这?嗯嗯。她见我不屑,就接着说,女人都很敏感,看似微小的事,在她那里或许都是天大的。我送她走的时候,外面不知咋就下了小雨,明明是晴天的。她没回头,径直上了车。

过后的几天,我们没再联系。直到有一天,她发来信息说,我的青春我做主,即使偏离了方向,我也愿意去赌。我也不知咋合计的,脑残似的,稀里糊涂就回了句,我拿青春赌明天,我愿做你的俘虏。对于那段事,我时常想起,它带给我或许今生都不会再有的快感。我一面回忆,又给这记忆上了枷锁。我也总想起《百年孤独》里的那句话:“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复返。”后来我信了菩萨,就一直以为我现在的果都是那时种下的因。当我把目光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小白呆呆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它很像有时候的李李。那晚我们都喝了好多酒,两个单身的小伙就那么陪着两个已婚的少妇稀里糊涂地喝。我俩还都没找对象呢,这是干啥呢你说。喝到最后,管小雨说,月末就可以下海了,要一起去鲅鱼圈待几天,避暑。我们都答应了,谁不去谁是犊子。我送李李回的家,我徒弟送的管小雨。我突然来了兴致说,他俩那个没?哪个?装傻呢,就是那个呗。还用问哪,你徒弟貌似都住到她家了,小雨还瞒我呢,真是啥师傅啥徒弟。真的假的,我徒弟真牛。她老头呢?她老头经常出差,兴许外面有人了。

七月酷暑,车间里机器轰鸣,切屑声不断。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的叫响从哪个机床里蹦出来,准是没切屑液了,车刀直接车在铝棒上,摩擦力过大造成的,你会闻到一股焦煳的金属味。如果是硬度大的不锈钢棒,车刀往往就会打掉(刀刃断了),或者更糟,把刀塔碰坏了。紧接着就是车间主任大老崔的一顿臭骂,能干不。我妹找我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车间检查安全生产呢,头有些晕,昨晚的酒劲还没过,保不准喝到假酒了。我妈是一大早先找的我,有俩事,一个是让我劝我妹不行就回家吧,家别散了,为挣那俩钱,不值当。我说,我妹在这儿好好的,没见她这么开心过。我妈说,那也不行,她是有家的人,你当哥的要看着点。还有就是我个人的事,让我抓紧。最好找个城里的,条件好的,好歹咱是大学生,有文化,工作好。我妈说得很自信,以为她儿子有多了不起呢。我说放心吧,有目标了。我把我妈的话跟我妹说了一遍,我说,那男的有那么好?你可别犯傻,被人欺负了。我妹支支吾吾也没说啥就挂了。那男的我见过,总上我朋友那儿喝酒。穿着很干净,一说话云山雾罩,天老大地老二的派头,咋咋呼呼,眼里没别人,我挺烦他。我妹是服务员,自然就熟识了。他很会哄女人,我见过他有一回逗一个女孩。我告诉过我妹,你没见过世面,心眼实,长得又好,要小心糖衣炮弹。

本来定的月末去海边,结果公司开展安全生产整治,我走不了,我说你们去吧,李李和管小雨不干,就一直等到八月初我们才去上。两个单身小伙陪两个已婚少妇,不伦不类的,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到底为了啥,也没法说清。如果她俩是不幸的,那我俩就是陪葬的。我们住农家院,省了不少麻烦,要了两个房间,俩男俩女分开住。夜晚的海边很美,习习海风,远处港口灯光耀眼,不时有烟火腾空,与星月媲美,一片口哨里,李李抓紧我的手,将头靠上我的肩膀。我享受这人间大美情诗,幸福感由心而起,像潮水慢慢升腾,一片海风带来一丝清凉,她紧紧拥着我。我俩离开人群,走进海的孤独深处,只剩下涛声和稀疏的灯火。我问他俩咋没来呢,李李说,走前儿小雨拉肚子,说是吃海鲜喝啤酒整的,让你徒弟找药去了。我说用我不,她说不用,让咱俩溜达去,别都在这儿候着,多扫兴,白来了都,拉泡屎就没事了。算是心照不宣吗?李李没吱声。三天的时光很快乐也刺激,我们像是与世隔绝了,与外界断了联系,我们谁也不认识,我们喝酒、吃海鲜、打牌、泡海澡,还有掩耳盗铃的蝇营狗苟。我们换着法儿打造自己的幸福乐园,在陌生的尘埃里,可以无视他人的眼睛,欲望的种子疯狂地生长,尽管那味道有些咸。尼采说,使欲望得到升华,才能防止欲望的泛滥。可我总在想,升华到什么程度才不会泛滥呢,真不好拿捏。第三天我们即将启程,管小雨接了一个电话,神秘兮兮的,躲得大老远。

沈阳的八月,过中旬后,就开始进入秋老虎的状态了,早晚冷,白天热。中午我从食堂出来,李李就找我,说天凉了,她要去小北她妈家给她爸取条秋裤。我说你老头呢?那么远,你不上班啊。“他昨晚就出差了。”我说那你就去轻工市场买条呗,没几个钱,完事直接送医院多省事,来回折腾啥。“那你陪我去?”也不远。我说好,就当散步消化食了。我俩在北四路见的,一见面,她就挎我胳膊,我说你不怕被看见?我无所谓,附近到处是你的同事,招人烦的有得是,就不怕嚼舌头?“看到咋了?谁还没个铁子。”“都是管小雨给你带坏了,少跟她来往。哎,要说她也够可怜的,老公常年不在家,她自个儿带孩子,还得上班。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就算爹妈在身边,能当自己男人使吗。”“但你发现没,自从接触你徒弟后,小雨就不一样了。”中午的铁百附近人特多,都是周边上班的、逛街的、吃饭的、遛食的,兴华街就数这儿最热闹。尤其是小六路那块,两边都是风味小吃,烤的、炸的、涮的。我说,这里烟火很旺。李李哈哈大笑说,你当太清宫上香呢。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炸臭豆腐味,李李就偏好那口,绝对重口味。我说来份,再喝杯冰镇酸梅。屁,来事了,没法喝。尽管人很多,可我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我俩。我提醒李李把手机和钱包看紧了,小心马后(小偷对裤子后面口袋的叫法),李李更搂紧我的胳膊,显得十分恩爱。我陪她买完秋裤,李李就去了医院,赶紧给她爸送去,我说我下午开会,就不去了。老爷子第三次犯病住院,脑血栓后遗症,有些糊涂,我去看过一次,他嚅动着嘴大意说,我姑爷子咋还瘦了。

开完会,我到车间例行转了几圈,说是检查安全生产,就是跟几个哥们儿胡扯了一番。车间里噪音大,口语加手语比画了一会儿,觉得没劲,我就走了。

有条信息过来,是我妹的,要我晚上去她那儿一趟。看着心烦,指不定又出啥幺蛾子了,前两天跟我说,要离婚,我说你嘚瑟啥啊,就为那男的,人家耍你玩呢,今天找你,保不准明天就找别人了,你能不能务实点。我妹说啥听不进去,就说那男的对她是真心的。我说人家图你啥?带个孩子,啥本事也没有,有点姿色,他乐呵够了,就拉倒了,你醒醒吧。我安排好单位的事,没等下班我就提前走了。我妹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实,认准你了,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越是这样,我越担心她受骗。从小到大,我妹为我吃了不少苦,我读大学的时候,我妹把她打工的钱,给我花不少,她的好我一直记着。前些年,我爸有病瘫在床上,都是我妹替我在照顾,直到我爸走了,我也没伺候一天。满世界都在要儿子,做梦想儿子,我搞不懂生儿子有啥用,还是闺女好。李李要我陪她剪发去,突然间想我了。我说,我妹有事,我去于洪了。她还说,最近小偷那么多,总感觉有人跟着她。我说,第一你长得漂亮,太性感;第二没啥心眼,手机和钱总是放在后屁兜里,唾手可得,还能顺手揩把油,哈哈。你给我滚犊子。

我一进屋,我妹就哭。我说咋了?我妹只顾抹眼泪。打小就那样,你都急死了,她也不吭声,贼艮。她窝在床上,两眼通红,不住地拿纸巾擦眼泪,头发松散,被子胡乱地堆在床脚,纸篓里的垃圾看样有几天没倒了。床底的缝隙里,我一打眼就看到有几个烟头。我说他来了?她不吭声,一劲儿哭。我说,你再不说,我就走了。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哥,我怀孕了。一开始我没听清,我说咋啦?我怀孕了。我一脸蒙,差点坐地下。我强忍着火,真想骂她,揍她。他的?嗯。他知道吗?知道。他说咋办?说给我笔钱。那你咋想的?我也不知道。哥,你说咋办?你不想离婚吗,然后把孩子生下来,跟他过呗。过个屁,他听说我怀孕了,躲得大老远,就说给我笔钱补偿,我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打电话也不接。我说,饭店的活儿你别干了,先在家待着。我想办法,他这种人,我早劝你离远点,这回有苦果吃了好。

第二天,我到单位请了假,然后到车间找了几个人,把事说了一下。我说,放心,完事后,以后车间的好活儿、定额我都给你们最好的。有了他们的支持,我心就有底了,他们都是转业兵出身,身体素质杠杠的,见打仗眼睛都红的主。晚上八点,我们从于洪广场走的。我先去了我朋友那儿,我妹受欺负了,我当哥的必须为她出气,这事只能这么解决。客人都惊讶地瞅我们。瞅啥啊?吃你的饭!我带的哥儿几个,膀大腰圆,有两个还故意拿出古惑仔的架势。我朋友说,那小子有些日子没来了。我大声喊,他摊事儿了,有人想要他一条腿,他做啥缺德事自己明白。我故意大声嚷,我觉得饭店里肯定有认识他的,会给他报信。临了我朋友说,他好像总去三台子那边有个台球社打球,你去那儿看看。出了饭店,我像泄气的皮球,从小到大我一直恪守老实和本分,见打仗都不敢靠前。我想找到他,也怕找到他。可为了我妹,我还得继续装下去。整两天,我们都在三台子那家台球社,我们也是如出一辙,着实震撼了他们。虽然没找到人,但我觉得会有效果。我妹说,可别整出事了。我说,放心,我心里有谱。到了第三天,我妹说有人送来五万块钱,就说拉倒吧。我一合计,也是,要不还能咋的,强龙不压地头蛇,给人打了,我也得赔,嚷嚷出去对我妹也不好。我妹叹口气,吃一堑长一智,去医院把胎打了。我让李李陪她去的,要不也没谁,这事我也不懂。回来的路上,李李说,你妹出来时偷着哭了。她又突然问我,要是我也怀了,你咋整,李李坏笑地瞅我。

秋风来了,有些等不及的树叶悄悄地怀上心事,像被窥探到了,羞红地飘落了。李李说,小雨老头以后不出差了,要留在沈阳上班,好好守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玩够了吧?他知道了小雨跟你徒弟的事。我寻思了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不过他俩貌似有些过了,你徒弟都住小雨那儿了,听说被她老头堵屋里了,你徒弟没说?”“没,这事咋说。”“其实她老头早就注意到小雨有人了,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去海边那回吗?小雨神秘地接个电话,就是她老头打的。男人都那样,自己在外边胡扯行,眼里却不揉沙子,什么世道啊,做女人真难。”“我说最近不见她。结果呢?”“小雨能吃亏?她说要么扯平,要么就离婚。后来她老公妥协了,说是要好好过日子。那你说谁是受害者?她老公,还是小雨?”“我徒弟,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呢。”说完我就后悔了,李李没言语,我也没搭理。又起风了,我裹紧大衣,替她戴好帽子,我说,送你回家吧。我见她走远了,就发了条信息:你老公人不错。她没回。

我妹调养了一阵子,精神不错,人也见胖。之前的事,我没再提。她说她要回老家,我说你想通了?她说嗯,想通了。你妹夫那人虽说一根筋,但是顾家,有情义,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还能爱谁。其实他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说村里现在有不少惠民政策,养鸡、种蘑菇、种花,都可赚钱了,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都怪我鬼迷心窍,在这里,我就像一只流浪猫,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再好的乐园能咋的?还是回去吧。昨晚做梦,家里的花猫美尼斯说想我了,要我回去。我说也好,回去好好过日子,不管男人女人,没了烟火气,这一生就是孤独的旅程,都是在流浪。我妹临走前跟我说,李李人很好,但她终究不是你的,别犯傻,好好把班上好,干出点成绩才是真格的。我妹喜欢猫,从小到大都是,美尼斯是我读过的一篇叫《乌撒之猫》小说里的小男孩,当他养的一只小黑猫被害死之后,他爆发了神奇的力量,惩罚了凶手。我把美尼斯的名字给了我妹家的花猫。小说里还说,猫是远古埃古普托斯的灵魂,能够洞察人类看不见的灵异事物。我妹的话,我都记在了心里。

这段日子过得稀碎,有班不能上,整日闷在家里,不过倒也成全了我,有大把时间看书、写字、与猫为伴,而我又害怕未来无期,期待光明乍现。那个小白猫现在又是孤身一猫了,先前那个大黑猫也不见了踪影。

某天我在街上,大概是半年以后吧,我碰到管小雨了,她先喊的我,非要我到铁百一趟,说是有双鞋不错,很适合我。我实在拗不过,就跟去了。那双鞋的确招人稀罕,就是号有些小,小雨说,你跟我到库房看看,要是能找到大一号的,你就拿走,姐送你了。我呵呵一下。“我比你和你徒弟都大,叫姐正常吧?”她说得很自然。库房里漆黑,她没开灯,顺手就把门关了,朝我肩膀一扑,弟,抱抱我好吗?我不知所措,僵硬在那儿,两条手臂有些木讷。她开始号啕大哭,问我我徒弟好吗,咋样。我说后来他辞职了,具体在哪儿也没说,听说在北站一个网络公司。她还是号啕大哭,好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追思,祭奠或者祈祷。

你说谁的青春不迷惘,男人嘛,尤其是有才华的男人。听说我还是个业余作家,李李老公话就更多了。那几次死盯着我和李李的眼睛,就是他的杰作。他说,你别说我卑鄙,那是我合法的妻子,我有权保护我的婚姻不受侵害。那天他说了一大堆,我们都很理智。当然是他约的我,确切讲是他在我单位门口把我堵住了。我以为他会让我很难堪,就在单位门口大打出手。他人高马大,打我我都还不了手,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可他没那样,我说为啥?他说那样我会伤了两个人,划不来,因为我还爱她。他还说,好女人男人都看着眼馋,谁也别说谁是正人君子,男人都是王八犊子,可有时潇洒走一回就得了,别太较真,就算你俩是玩真格的,可有些规则不能破了,终究是柴米油盐过日子……那晚我毫发无损,没有一丝外伤,我在想,是不是经历了这次,我就可以跟青春说拜拜了。

我搬到这儿快有一年了吧,这小区环境好,出门就是一条河。河岸边都是花草相依的绿化带,朝阳暖暖,如一把刷子,把河水涂满金色,如梦如幻。之前我每天都会晨跑,然后在门口的小吃摊美美地喝上一碗热豆浆。有一次,我听几个老太太唠,那个疯女人有多可怜啊,年轻时不检点,跟人孩子都有了,被人甩了,被迫偷着喝药打胎,差点小命都没了……我听着有些不得劲,不知咋就想起了李李跟我说的那话:要是我怀孕了,我就偷着去打胎,肯定不连累你。阳光下的豆浆,香浓剔透,净白如脂,还剩半碗,说啥我也喝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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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师傅,三个徒弟
神探大脑门(1)探长出题考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