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儿

文 乔巧

妈妈走了，福儿不明白，妈妈是那么强健的一个人，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只是摔了一跤，只是说肚子疼下了疝气，不是说送回去就好了吗？为什么不送回去，为什么……她爬到妈妈的身边，她想摇醒她，可是……妈妈紧闭的双眼始终没有睁开，眼角的泪慢慢地干了。

福儿一边哭一边用小手拿破布给妈妈擦着下身。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她年轻的时候跟剧团唱戏，有一次化妆时把眉毛画成了立的，她说躺着的眉毛太柔弱。从此别人就叫她“立眉旦”。妈妈一向要强，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即使妈妈因为这一跤摔的肚子疼到大小便失禁了。她宁可光着下身，也不让自己拉到裤子里……福儿的泪湿了自己也湿了妈妈，她记得妈妈每次拉了都不让她靠近，说是怕脏了她。她每次都是自己吃力地用手把臭臭弄到盆里，再让福儿叫给院里的狗狗过来舔干净。可是今天，妈妈的下身腥臭一片，顺着腿流了下来，妈妈却没有动一下。福儿拼命地喊着“妈妈”，她想给妈妈擦干净，可是福儿挪不动妈妈。她哭着，她只有两岁多，才过完生日，还没几天。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是那么小。这一刻幼小的福儿多么希望自己是大人，可以站起来走出去，至少她抱不动妈妈，她可以去找哥哥，或者找人帮忙。可是，没有用，她甚至连站起来都是梦想，她的一个膝盖是朝后长着的，她和正常人不一样，她注定只能爬着。福儿无力地依偎在妈妈怀里，她抱着妈妈的胳膊放声大哭。

两年前的冬天雪下得很大，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像倒的一样，都能没过大人的膝盖了。所有的人都躲在屋里暖和，连野狗都是在雪停了之后才出来觅食。福儿就是在那样的天气遇到了妈妈。妈妈说她就躺在一个小纸箱里，放在路边。没有人注意，这么厚的雪，那纸箱上却只落了薄薄的一层。妈妈从雪地上经过，“叽叽”脚下一个趔趄，一条野狗突然蹿出，大概是在雪地里找吃的，被妈妈踩到了。它这一窜掀翻了雪地上的纸箱，露出小花被包裹成的一个卷卷，妈妈蹲下去，掀开包裹的一角，那是一个冻的像茄子一样的小脸蛋。她就是初遇妈妈的福儿。青紫的小脸上，两道泪痕已经结冰。妈妈把手放到鼻尖试了试还有微弱的呼吸，她一边骂着“杀千刀的，谁这么狠心。”一边把她搂在怀里，抱回了家。

那天妈妈本来一大早是准备去政府食堂倒泔水的，三天没出门，妈妈养的那头猪刚下了小仔（可惜就活了一只）饿的一天到晚嗷嗷叫。家里买不起饲料，就靠那点泔水喂了。遇见了她，妈妈把猪也忘了。一滑一跌地抱回家。把她放在炕上，用瓶子装了热水，拿毛巾包上围起来，又用大被子给她捂着。整整守了一天，直到晚上她才有了温度哭出声来。那一声不打弯腔的哭声，哭出了她连日来饥寒交迫的委屈，哭出了对亲生父母无情的控诉，一声声揪疼了妈妈的心。妈妈也跟着哭了，妈妈哭的是懊恼，这个苦命的孩子她要如何养活？她打开小花被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么可爱的娃娃为什么会被狠心的遗弃。“她的一个膝盖是朝后长的，她是残疾人，养着肯定是累赘”。妈妈的心好痛，妈妈纠结着。她今年已经六十多了，没有别的收入，就靠圈里那头猪，养自己都是紧巴巴的。可是把福儿放回原地那肯定是会冻死，也可能被野狗吃掉。她犹豫了好久……直到哥哥回来。那一夜妈妈和哥哥吵了一架。哥哥是墓生，就是遗腹子。今年二十九了，因为拿不出彩礼钱，处了五年的对象嫁给了别人。哥哥抱怨着，“妈——我的亲妈，你怎么看谁都可怜，我才是你亲生的儿子，你有那钱不如把小华给我娶回来！”哥哥生气地跺着脚说。

“你说的什么话，她家要八万八，那不是八毛八，我一个人养你这么大，现在我老了，八千八我都拿不出啊！你是我的亲儿子，要是有我能看着你打光棍吗？”妈妈气得抚着胸口。

“那你没钱给你儿子娶媳妇，你就有钱养个小残废吗？”哥哥瞪着眼睛跟妈妈吼着。

“你，你，你……”妈妈痛心地用手指着哥哥。

“赶紧把她给扔出去，哪捡的扔哪。没钱还尽往家乱拾掇——”福儿就那样睁着两只胆怯的小眼睛看着他们吵，看着哥哥摔门走了。妈妈抱着福儿哭了一夜。

一个人边哭边念叨着，“我可怜的小人儿，你的命是该有多苦啊，你说这杀千刀的，他说的是人话吗。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人儿，搁外面不是冻死就是被野狗吃了。你说我怎么辛辛苦苦就养大这么个孽畜啊……”妈妈伤心地哀叹着。福儿到底还小，在妈妈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进入了梦乡。她梦到妈妈的乳汁是咸咸的，她张大小嘴巴吮吸着，用小舌头贪婪地舔着……

第二天，妈妈用厚厚的棉被包严实了带着她去倒了泔水，回来喂猪。妈妈还乘母猪给小猪仔喂奶的时候，把福儿也抱到猪圈轻轻地和小猪仔放到一块，妈妈把猪圈打理得很干净，一点都不脏……看着她跟小猪抢奶的兔头劲儿，妈妈笑着说“瞧这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这样妈妈给她取名叫“福儿”。

福儿算是有了名字，有家了，哥哥始终不喜欢福儿。他每次回来只是跟妈妈要钱，妈妈不给，或者给的不满意，他就会拿福儿出气。他总是叫她“小破孩儿，滚你猪妈那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吵吵闹闹地过着。妈妈每天带着福儿倒泔水，干活，妈妈不敢把福儿一个人放家里。有几次哥哥就把她给扔外面了，是别人捡着又给送回来的。

福儿从来不哭不闹，到哪都是乖乖的。慢慢地福儿开始能吃一点稀粥了，妈妈把白面蒸熟了，加了红糖，用开水调成糊糊给她喝，她吃得挺香。小脸开始有了肉肉，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她长出了两颗小门牙，还会学着简单的叫人了。邻居都说“好个乖巧的小不点，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可惜了是个有残疾的，唉！”

每每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愁眉不展，有时候还会抱着福儿哭。怪自己没用，弄不到钱给她看腿。

记得福儿两岁生日的那天（妈妈把捡到福儿的那天算作福儿的生日）下着大雪，路很滑，天还没亮，妈妈就把福儿一个人锁在家里，她说去城里办点事，二三十里地，带着她怕把她冻坏了，让她在家乖乖地等着。福儿听话地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妈妈还没有回来，哥哥中间回来一次，妈妈换了锁，他没进来，骂骂咧咧地走了，三十来岁的人了，不知道找点正经事做，就知道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吃喝赌博。弄的妈妈有几个现钱就东藏西藏的，好几次藏到柴火里，差点就烧了。好几次她都看着妈妈抱着桌上的那张发黄的黑白相片哭诉，说都是她的错，她没把他们的孩子教育好。她愧对他。每每这时候福儿都会替妈妈擦泪。妈妈就说还好，老天又给了她这么个贴心懂事的福儿。

天越来越黑了，狗狗都跑回屋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她饿得睡着了又饿醒了，饿醒了又睡着，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开门。她蜷缩着，她怕极了，黑乎乎的，她以为哥哥又回来了。她不敢呼吸。她怕哥哥乘天黑妈妈不在又把她扔出去。灯亮了，是妈妈，只是妈妈怎么是爬着回来的。妈妈的脸色好白。福儿一激灵。“妈妈这是怎么了？”福儿更害怕了。看着妈妈爬到炕上。福儿哭着给妈妈拽过被子盖上，妈妈艰难的笑着，说她想喝水。福儿够不到暖壶，她一条腿踩着小凳子，用杯子在桶里给妈妈舀了点凉水。然后黑灯瞎火的哭着爬出去敲邻居婶婶的门。婶婶找来村里的医生，说妈妈是下了疝气。得想办法送回去，不然会要命的。天亮的时候哥哥回来了，看着妈妈肿了的双手，还有那湿漉漉的裤子，福儿求着哥哥带妈妈去医院，哥哥不耐烦地扭头又走了。

看着哭成泪人的小福儿，妈妈说她不疼，让福儿不要哭。她只是摔了一跤肚子疼。福儿就趴在妈妈的怀里给她吹吹，福儿说她给妈妈揉肚子，妈妈哭了，妈妈让福儿帮着她把裤子脱了，又找来一块儿很大的塑料布垫着。福儿看见妈妈的肚子一侧靠大腿的地方有一个大包。她想给妈妈揉揉，可是一动妈妈就疼。

她让福儿枕着她的胳膊，她说她今天去城里看省里来的专家在给残疾儿童义诊。她问了，等福儿六岁了就可以带福儿去省医院做手术矫正。她已经给福儿预约了。福儿其实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她只想妈妈好起来，快点好起来。福儿喜欢趴在妈妈背上看外面的小哥哥小姐姐玩捉迷藏。妈妈说手术后，福儿就不用妈妈背着了，还可以和他们一起捉迷藏……福儿的泪还没干，又笑了，她问妈妈是不是真的。妈妈用手刮着她的鼻子向她保证着。

邻居婶婶来看妈妈了，她问妈妈怎么就把疝气摔下来了。妈妈咬牙不说话只流泪，妈妈一定很疼很疼，没人的时候妈妈骂哥哥挨千刀的没良心，回来一次都不知道问问她死活。还好有福儿。福儿爬着把一半黑馒头喂到妈妈嘴里，就一口凉水，妈妈一边流泪一边嚼。嚼碎了再用嘴喂到福儿嘴里，妈妈说福儿的脾胃还太软，这样好消化。福儿好饿，可是福儿不能吃妈妈嚼过的东西。她不是嫌弃妈妈脏。只是哥哥好几天没回来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她想等他回来求他给妈妈弄点吃的。她太小了，什么都不会，她只有这一点吃的，还是狗狗从隔壁叼来的，她好不容易才跟狗狗要出来。妈妈又哭又笑地哄着福儿“乖，就吃一小口，等妈妈好了给福儿做肉饺子吃，听话，不然会饿坏小肚肚的。”福儿使劲儿地摇着头，她想告诉妈妈她不饿，可是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个不停。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她大骂那些杀千刀的……

哥哥这次隔了好久才回来，还是福儿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婶婶，是婶婶把哥哥找回来的。妈妈睡着了，福儿一觉醒来的时候妈妈直直的躺在炕上，被子压在身下，福儿怎么也叫不醒妈妈。妈妈的身下有很多臭臭，顺着腿从塑料布上流下来。福儿怕妈妈着凉肚子疼，她想给妈妈擦干净穿上裤子，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福儿着急的哭喊妈妈。大半夜的惊动了邻居婶婶过来看，才把哥哥找了回来。哥哥一声不吭，看着满身臭臭的福儿，这次他没有叫她小破孩，也没有让她滚。福儿突然害怕了，哥哥把她拎到一边，找人给妈妈穿好裤子。用被子蒙上妈妈的脸。哥哥狠狠地瞪着福儿，让她换上白袍子，福儿不知道那就是孝衫。屋子里挤满了人，福儿傻傻地叭着。门外吹吹打打的像是唱戏，可是福儿听着只想哭。

有人跟哥哥一起把妈妈放到一个很大的木匣子里。他们说那样妈妈就不会痛了。福儿想陪着妈妈，哥哥不让。哥哥第一次抱着福儿，不，是抓着福儿的两肩膀，他蹲下来，让她看着他，福儿直发抖。她突然就莫名地害怕了。“福儿，”哥哥奇怪的笑着说“妈妈说你是有福之人，这就是你给妈妈和这个家的福吗？她再也不会因为你跟我吵架了，这下你满意了？”哥哥眼里流着泪。

福儿想说“哥哥不哭。”可是她什么也说不了，她只是叫着“哥哥，哥哥……”她试着把哥哥抱紧，小脸贴上哥哥的脸。福儿用小手拼命地给哥哥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她也跟着流泪。就这样她抱着哥哥。

天越来越暗，北风像是有说不完的委屈和诉不完的不甘，呜呜地叫着。吹疼了在场每一位的眼睛，红红的挂着泪。天上飘起了雪，只一会儿地就白了，像她遇见妈妈的那天一样的白。

哥哥让人把妈妈圈里的那头瘦猪杀了，做了一大锅的菜，可是福儿怎么也吃不下。那群人吹打着，抬着那个关着妈妈的木匣子走了，哥哥也跟着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屋里搂着狗狗。后来哥哥又回来了，可是那个木匣子和妈妈再也没有出现。哥哥独自坐在角落，他没有让福儿滚，也没有跟福儿说话。

这样不知道又过了几天。哥哥说带她去找妈妈，他们坐了好久的车，到了一个有很多房子，还有很多小哥哥小姐姐的地方。“福儿”哥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哥哥是喜欢她了吗，她好开心，她小小的眼睛里溢满喜悦地看着哥哥，“以后你就跟这个姨姨去找妈妈哇，哥养活不了你。”说着他把福儿递给一个中年女人。福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扭头就走。看着哥哥的背影，福儿突然觉得哥哥是真的不要她了，哥哥刚才难道不是喜欢她了吗，难道哥哥从来都只是讨厌她吗？她怕极了，她不想再被人扔掉。她挣脱那个女人的怀抱，她忘了摔下来的疼，她爬到刚才进来的大铁栏边扒着，拼命地喊，“哥哥，哥哥……”

哥哥再也没有出现，她有了很多新的哥哥姐姐。就这样她想着妈妈和哥哥的模样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她长大了。她知道了这里叫孤儿院。她的腿也做了手术，虽然还有点跛，但是能正常行走了，只是不能走太快。她学习很好，每年都跳级，她还考上了大学，很快就毕业了。她学的是医生，她上学的时候边读书边打工，靠勤工俭学不仅完成了学业，还攒了一些钱，她开了诊所。她现在不仅不再需要别人照顾，她还可以照顾很多人了。

有一天她随红十字志愿者下乡给老人们体检。第一站就到了她以前生活的镇子上。她突然好想妈妈，好想妈妈挂在嘴边的杀千刀的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妈妈不在了，他应该懂事了哇。他结婚了没有，嫂子是不是很漂亮，她是不是已经有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啦。她越想越迫不及待。体检完，她一个人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个有妈妈和哥哥的小山村。

十六年过去，她在村口看着高楼林立，她的心突然就要窒息了，那一年，如果不是遇到了妈妈，大概也不会有现在的她了。而妈妈如果不是抱回了她，大概妈妈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突然好痛，好害怕。她不怪哥哥，她知道哥哥的恨是有理由的，她毕竟分享了他的妈妈，夺走了他的妈妈。他恨她也是应该的。若不是为了给她联系矫正专家，妈妈不会一个人走那么远，不会一跤就摔没了，那是哥哥唯一的亲人，这一刻她决定了，她一定竭尽所能的报答哥哥，那是妈妈唯一的儿子。她这样想着，不觉来到了她记忆中的小屋前，还是那个破旧的院墙。大门紧锁着。在两幢楼房中间显得特别突兀。左右邻居也都换了。他问了好多人，才知道哥哥不住这里了。他找到哥哥的时候，是在镇上的养老院。哥哥坐在轮椅上。戴着眼镜，看着太阳。

养老院的院长以前在政府里做事，这是来之前她去了大队，大队的人告诉她的，她说她叫福儿，以前妈妈带她倒泔水的时候他见过的。他说“以前你那么小，现在都成大姑娘了，”他还说“你哥哥把你送到孤儿院回来后，一个人越发的放纵了。每天就知道酗酒斗殴。活也不好好干。大家都劝他好好找个正经工作，挣两钱娶个媳妇，成个家，可他谁说也不听。今年清明节听说在你妈坟头，一个人喝了一瓶酒，结果醉倒了，掉在没着完的鞭炮上，你说他这样的祸害，要是一下子炸没了，倒也省心，偏偏只两眼看不着了。从医院里出来，没人管大队就送这里来啦，给他办了个五保，唉……”

“你是说哥哥一直都没成家，现在眼还瞎了？”福儿问院长。“唉！”院长摇着头。

“哥哥，”福儿蹲下身子，摸着哥哥的手放到膝盖上。哥哥戴着眼镜，望着天。“你还记得福儿吗？你摸摸，小破孩儿”福儿拿起哥哥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哥哥好像一下子突然记起了“小破孩，对，都是你，你滚，你滚，滚得远远的……”他使劲儿的把手抽出来，猛地推了她。

“我能把他带回家吗？”福儿转头问院长。

“他现在这样，”院长说，“你确定，你也看见了，他刚才对你……”

“没事，他是我哥，我这次就是来接他的！”福儿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推着哥哥就往外走。

“我不要你管，你滚，你滚，你个小残废——”哥哥拼命地摇着头吼着。

福儿停下，慢慢地蹲下身子，拉着哥哥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哥哥乖，妈妈一个人在家，我们回去看她好不好，妈妈想哥哥了，哥哥也想妈妈对不对？！福儿现在好了，不是残废了，福儿现在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哥哥了。”哥哥安静了下来，直直地看着福儿……

只一会儿，他又像疯了一样，“小破孩，你说你好啦，你怎么好的，没钱做手术你怎么会好，是不是妈把钱都留给你了，是不是，怪不得我找不到，你说是不是，到底是不是？！”他用手使劲儿地摇晃着福儿的肩膀。

“是，是我拿了，是妈妈把钱都给了我，我的腿好了，你跟我回家，我把钱都给你，好不好？”福儿流着泪，她知道这么多年了，哥哥还是恨她，讨厌她。可是他是那个给她生命的妈妈的唯一的儿子。她不能让他就这样终老。妈妈在天上也会不安的，妈妈会伤心，会自责。福儿终于带着哥哥回家了，家里还和以前一样，一样的炕，一样的炕沿边放着小凳子。只是多了许多灰尘。福儿抚摸着，炕上仿佛还留着妈妈的温度，院子里空荡荡的，狗狗不见了，十六年，狗狗的生命足以走到尽头。大概它去陪妈妈了吧。

福儿推着哥哥进来，哥哥还住他原来的屋子。

福儿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把一切都恢复成妈妈在的样子。福儿还把诊所挪到了这里。就是以前妈妈和福儿住的那间屋子，福儿换了床单，挂了隔帘，一间简单的就诊室就弄好了。为了方便照顾，福儿在哥哥那屋支了块木板，全当是自己的床。其实福儿可以带哥哥去城里的，但是她更想和哥哥在这里生活。因为这里有妈妈！

找福儿看病的人很多，头疼脑热的，有时候拿几个小药片，福儿根本不收钱。村里人都说福儿是仙女。是“立眉旦”前世修的福，有这么个神仙闺女，她那混球儿子也跟着享福了。

一晃两年，福儿二十岁了，哥哥也快五十的人了。他除了更变本加厉的刁难福儿，一切还是照旧。福儿在上下邻村这看病的本事越来越小有名气。每天借看病为名来说媒的更是踏破了诊室的门。哥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让福儿滚。

这天，邻村的刘媒婆正在诊室给福儿提她表姐家的儿子，据说还是个做买卖的，可有钱了。她正说的唾沫乱飞。忽然隔壁哥哥的屋子传来暖壶打碎的声音，福儿赶忙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哥哥的裤腿都湿了，福儿忙蹲下看有没有烫到脚。没防着哥哥一脚把她踢开“滚，你个不安分的小残废，不要碰我……”

“哥——”福儿一下子坐到地上，手正好放在暖壶碎片上，顾不上管手上传来的钻心的疼。一骨碌爬起来，扛起哥哥就放到炕上。别看福儿一米六不到，这两年家里的活都自己干，练了一身好力气，一着急能把一米七五的哥哥拦腰扛起。她脱掉哥哥的鞋子仔细检查着，看有没有烫伤。哥哥还喘着粗气，踢腾着，骂骂咧咧的。“还好没有烫到，以后喝水你叫我给你到，别自己乱摸。”福儿如释重负地说着。

刘媒婆也跟着进来看，恨铁不成钢的数落着“我说你都快五十的人，怎么还是改不了个混球，人家福儿不就吃了你家两年猪食么，你都把人家送孤儿院啦，现在你这样，人家不嫌弃，回来照顾你，你倒硬气了，还撒泼。等明天福儿嫁了我外甥，我肯定不让她再管你……”

“刘婶你胡说什么？”福儿一边阻止着，一边给哥哥擦脚。

“怎么，现在攀高枝啦，不稀罕我家的猪食了……”哥哥无理取闹的胡搅蛮缠，“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是谁为你送了命！”

“你……”刘媒婆用手指着哥哥。

“婶子你回哇，”福儿怕她又说别的更惹的哥哥生气，“我不会嫁给你外甥，我这一辈子都不嫁，我只守着哥哥。”

“莫非你还想嫁给这瞎子？”刘媒婆口不择言。

“是”看着哥哥不再闹腾，愣住了的眼神。福儿嘴快的回答“我就嫁我哥，怎么啦，又没血缘关系。”

“你，你们，真是一朵鲜花被牛粪糟蹋啦……唉！”刘媒婆一甩手走了。

“以后别胡说，”哥哥别扭地说着，“姑娘家别口不择言，你不嫌丢人，我还怕人笑话。谁稀罕你个小残废。”

福儿知道哥哥不闹了，也没再说什么。给他穿好鞋子，倒了杯水递到手上。这才想起来手还流血，忍不住“嘶”的一下。

“怎么，你不是医生么，受伤了不会自己上药。”哥哥赌气地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说着。

“没事，”福儿拉着哥哥的手，“以后都不闹了好吗？让福儿安静的照顾哥哥一辈子，可好？”

“你还真赖上我了。”

“只要哥哥好好的，不再闹腾。”

“你……”哥哥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其实相处下来，他已经不再讨厌福儿，他越来越依赖福儿了，他现在更怕福儿离开，就像福儿当初怕他不要她一样，怕她不要他。可是，福儿终归是要嫁人的，福儿是善良的，她欠他们的早就还清了。他再混球也不能拖累她一辈子。他黯然着。

那一天，他们没有再吵，只是第二天，天都大亮了哥哥还没有起床，福儿做好饭喊他吃饭的时候没人应声。她推开门进去，哥哥躺着一动不动。福儿动了动他的头，一个装安定的瓶子从枕边滚了出来，那是前两天他说睡不着跟福儿要的，他每天要两片，他一定是攒起来一下吃了。福儿吓坏了，他把手靠近哥哥的鼻子，气息已经很微弱了，福儿赶忙掐人中，来不及送大医院，福儿就在菜瓮里舀了浆水给他喂，他不张嘴，福儿用嘴给他喂。直到他终于吐了，吐了福儿一身，福儿抱住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福儿什么也没说，哥哥也没再胡闹，也没有再为难福儿。只是以前吃喝拉撒，他都要福儿亲自伺候。现在他不让福儿再靠近他了。福儿知道哥哥这次是真的不一样了。也许这才是妈妈希望的。

一个月后福儿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小不点儿，肉嘟嘟的，领回来就有两颗小门牙了，正开始牙牙学语。福儿让他叫自己“妈妈”，叫哥哥“爸爸”，福儿没时间逗他玩，小不点就缠着哥哥，哥哥从来没有让他“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