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街

2020-11-17 15:54吕洋洋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金水鞋匠镰刀

吕洋洋

金水镇已经在这世界上存在一万四千六百三十二天了,这是镰刀从《金水志》里翻出的数字。镰刀合上那本书就后悔了,他把带有硬邦邦的胡渣下巴顶在左胳膊上,思考着为什么一个存在了一万多天的地方却让自己如此厌弃。这问题到底出在哪了。他应该向这一万四千六百三十二天的哪一天要一个答案,还是问问自己呢……他踌躇片刻,把头抬起来望着已是半老徐娘的图书馆工作者。那人正在和自己的朋友视频聊天,全然不顾几米开外一个并不太在意的常客的注视,安静的环境让她聊天的声音肆无忌惮。镰刀听出来是女人在向她的朋友抱怨自己的生活,那头似乎并不以理解为目的,反过来是一种“你就知足吧”式的回应,且并不表示出想继续以此话题展开的一点意图,言语的可怜透露出几分厌倦和气愤。镰刀收回了目光,很显然这个地方给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即便它是整个金水镇知识储量最丰富的地方了。

离开图书馆,镰刀并不急着回去,他想起他做学生时候的一位老师。此人相貌虽平平,说话略带结巴,但睿智超俗,趣味甚高,常能从被烟浸过的嗓子眼儿里熏出一些令人叹服的话来。“他再解决不了,那这个问题就要留给上帝了。”镰刀心里想着。

老师正在屋里腌白菜,见镰刀来了,慌乱中把腌菜缸子碰到橱柜上,裂了。老师皱起他的那张不皱也看似皱着的眉头,黑眉一皱指定没什么好话了。镰刀以前经常看老师皱眉的动作,学生问:“老师,证明题单写一个‘证’字得分吗?”老师把眉头拧成一团黑线,闷着嗓子说:“去找改卷子的吧!”

老师把漏了的腌缸囫囵放进一口大盆中,用温开水洗去手上的咸涩味儿,再拿毛巾仔仔细细地把手擦干净。过程中镰刀就把自己的疑惑一股脑儿讲给老师了。

“这一万三千六百三十二天就把人日弄了?!”镰刀最后还是没忍住。

老师吧嗒一声点上烟,点上烟心情就明显好了很多,吐出了那天下午屋子里最梦幻的一幅图案。

“镰刀啊,倒不如去趟书坊街吧。”

老师又开始腌白菜了,冬天快来了,一家人等着白菜补充维生素呢。

翌日,镰刀早起买了早点,两根油条和一碗胡辣汤。镰刀他妈还没起。太阳这个时候一点一点从东边的县委大院的蓝色玻璃上不太情愿地升起来了。镰刀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张爷爷手里传下来为数不多的黑色松木桌上吃起早饭,他尽量把吃饭的声音造得大一些,摇晃椅子,用桌子摩擦地面,吧唧嘴,誓要把整间屋子振动起来。声音是靠振动传播的,这是他的另外一位相貌平庸,脖子上长了一块紫色痣的老师教给他的。女人的房里传来一阵迅速的拉帘声,随后厕所的马桶发出急促的叫喊,一声简洁明快的开门闭门声,一张枯纸似的脸就横在镰刀的眼窝里。

“妈,我想去趟书坊街。”

“做什么去。”

“找个答案。”

“我看你是想走吧,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破地方让人看笑话。”

“我对天发誓,我只是想找个答案,找完我就回来!”

“答案是什么,能吃还是能用啊!”

“不能吃,也不能用。”

“那找它做什么?”

“妈,找他就是找我,我把我丢啦!”

女人不再回应,喝完胡辣汤,撤开椅子出门去了。镰刀不清楚这算不算默许,心里却说不出的高兴。他把盛胡辣汤的碗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他管这叫“碎碎平安”。然后他带上一张纸,一支装满水的钢笔,这是前往书坊街的通行证,他就踩着金水镇的朝阳毫不犹豫地出发了。

镰刀要去书坊街的消息不胫而走,然后就爆炸了整个金水镇,一万四千六百三十二天了,这是第一个扬言要去书坊街并付诸行动的人。

有些人嘲笑他:

“要去那也该是县长去啊,县长不去谁有资格去?”

有些人羡慕他:

“镰刀这小子厉害,可他指定是有去无回啊!”

有些人也说:

“书坊街,那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吗,这愣头小子哟!”

县长得知这一消息,马上派人去追,可镰刀走的是盲路,压根儿连个屁烟也寻不见,索性就在本县的《金水志·人物志》中添上一笔:吾镇乡民孟镰刀,丙申年十月廿八出走,寻书坊街不得,卒于中途,时年二十仅八。也算是对这位野心家隆重的纪念了。要说的是,镰刀今年刚刚二十八岁。

镰刀对于这些事一概不知,他只管走他的路。二十八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金水镇。其实他很早就有机会离开这个地方了。七岁那年他去姑家过暑假,和姑家的孩子干仗,人家骂他,要他滚回家去,他就去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准备离开金水镇;十五岁那年他爱上一位邻村的姑娘,扬言要带着她离开这个地方私奔去海南,看那里的一颗刻着“天涯海角”的石头;最近的一次就不那么儿戏了,二十五岁时他去瑶村学篾匠,那个年代篾匠在乡村很吃香,家家没有十个八个箩筐是过不了日子的,人们用它装干草,药材和食物,也用它装孩子,因为孩子只要到了背篓里就不哭也不闹了。教镰刀的师傅姓王,是个山东汉,人们叫他“王山东”。“王山东”看上镰刀手脚勤快,又老实忠厚,和他对脾气,要把在外省上学的女儿王玉竹嫁给他。镰刀一满的高兴,一百八十个愿意,他甚至偷偷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他父亲孟斧头。孟斧头听后高兴地合不拢嘴,并执意认为这是他老孟家转运的前兆,可他也没曾料想不到满月的功夫他就被自己的斧头劈死了,死相惨烈无比,简直不可想象。孟斧头也一定不会想到儿子孟镰刀和这位“王山东”家的千金无缘,更想不到有一天儿子孟镰刀成为了金水镇第一个去找书坊街的人,这又是后话了。镰刀是看了“王山东”给他的王玉竹的照片就彻底打消了要做山东女婿的念头,照片里王玉竹体态臃肿,显出一副与年龄全不相仿的老气,重点是她还带着一副酒瓶底子厚的眼镜,一点不称她美妙的名字。“山东人的忠厚是假忠厚,山东人的机灵可是真机灵啊!”镰刀从此就再不提这事了,当然篾匠的手艺也就一并扔了。

“一定得找到书坊街!”镰刀自言自语,也像是给过去一个交代。

金水镇的人一开始就对镰刀这种自杀式的出行没抱什么希望。哪个明白人不想去书坊街哟!哪个糊涂鬼不想去书坊街哟!可书坊街是一般人去得了的地方吗?如果人人都能去书坊街,那书坊街还叫书坊街吗?

镰刀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走到第五天的时候他的鞋底就破了一个眼珠子大小的洞。镰刀脱了鞋,他发现不光鞋底有个洞,鞋垫上也出来一个洞,刚好抵消了鞋垫上一对鸳鸯的脑袋。他把手指从那洞里伸出来灵活地摆动了几下,估摸这鞋是穿不成了,非得一个鞋匠给它钉上铁掌才行。对,就像电视里演的给战马钉上铁掌一个样子,这样他就能走遍天下,踏碎山河啦,还愁走不到书坊街去吗? 在找到能给鞋钉掌的鞋匠之前,镰刀一直用核桃树叶子堵住洞口。他以前常用核桃树叶擦屁股,因为它柔软光滑,还算有些硬度。可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漏水的核桃树叶子,雨势一来,镰刀的脚就算不得脚了。雨水让他干瘪的脚更加干瘪,丑陋得像一只被捏死的白蜘蛛,鞋窝里於满了泥塘里的臭泥,石子路上的细沙,整个脚完全就像茅坑里的一块石头。“书坊街,我决不能用一双臭脚去踩你辉煌的地面!”镰刀想着,把那双破了已经两个眼珠子都弥补不了的湿哒哒的鞋扔在一块离近破庙的岩石上,扔之前他特意取出鞋垫,用干草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泥,揣在衣兜里。

雨过天晴的时候,镰刀在一个叫双石堡的村子碰到了鞋匠,虽然鞋的问题已经被他用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了,可镰刀心里的疑惑还在:鞋底能不能钉铁掌?他走到鞋匠跟前,鞋匠恰巧在给一双掉了跟的鞋续掌,镰刀就问

“鞋匠,你能给鞋钉掌吗?”

鞋匠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位野瓜蛋子。

“当然,没看我在做什么。”鞋匠说。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钉铁掌,像给马钉的那玩意儿一样。”镰刀说。

“那你得找铁匠去,我只管给鞋钉掌,人是用不着铁掌的。”鞋匠说。

“不就是把橡胶换成铁嘛,亏你还是鞋匠呢。”镰刀以为鞋匠不愿意告诉他真相。

“天底下的鞋匠没人会这玩意儿,哪有能穿透铁的线呢,再说,哪有人愿意穿铁底的鞋呢。”

“书坊街,书坊街的人都穿铁鞋,不然他们就会飘在空中了!”镰刀反驳。

鞋匠一听书坊街,再一问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蛋子竟然要去书坊街,鞋匠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后生啊,在我这住上几天吧,我得送你个东西。”

……

镰刀就在双石堡的一个鞋匠家住下了,他在这里足足住了半个多月,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吃饭,鞋匠不让他干活。他说:“吃饱了胆儿就壮了,书坊街不好走啊!”镰刀嗯呐嗯呐地应和着,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到第十八天的时候,镰刀决定动身走了,虽然鞋匠待他比儿子还亲,虽然连鞋匠家的狗都不对他吠而一个劲儿地呼扇尾巴了,可想到书坊街,那个可以解决他问题的唯一地方,他已经完全不想在这地方待一秒钟。就像当初离开金水镇一样,他恨不得赤裸着身体嗞溜一下从双石堡悄无声息地滑出去。鞋匠送镰刀走的时候格外兴奋,仿佛要走的人不是镰刀而是他自己。他那天索性没开张,一直把镰刀送到三里之外双石堡最西头的那栏石门下,掏出了要送给镰刀的东西——一双铁鞋!没错儿,绝对百分之百纯手工,百分之百纯铁做成的一双鞋!鞋匠高超的手艺让它看起来和普通鞋无异,且亮光闪闪,鞋底还刻有镰刀的名字“孟镰刀”。

鞋匠说:“镰刀啊,有了这双鞋书坊街上你就能大步流星地走啦!”

“我拿什么谢你?”镰刀望着这双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鞋说。

“到了书坊街,有人问起就说双石堡活着一个姓柳的鞋匠,这就够啦!”

“记得哟,书坊街也有一个像这石门的东西,要是看到它,你就算找对地方啦。”

镰刀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鞋匠的声音就随着双石堡的风飘到散尽为止,只剩一道石门寡立在那风吹不到的地方。

时间就在季节上轻轻做了一个手脚,大地便由干裂与潮湿变得敦厚了许多。愈发明显的昼夜温差让镰刀在每一个难捱的夜晚都会发出声声低吟,没有游子不怀念故乡的,没有一个赶路人不在茫茫无尽的天地怀念相同的月亮。金水镇,那个落后如此刻山里的一棵老橡树一样的地方,那个最想离开也最想回去的地方,此刻渐渐淡化了让他心驰神往的书坊街。他借着夜晚的风想起远方的亲人来,尤其牵挂自己的母亲,虽然他曾十分厌恶那张形似枯槁的脸,可此刻糟糕的情绪让他想亲近那张脸了,他还想念他的那些朋友们,想念“老师”,想念家乡那条发迹于一片沼泽的银淀河。那里装着每个金水镇青年,老年的童年梦,装着整个金水镇的灵魂。不远处野猪正在夜晚寻觅食物,弄得一片树林沙沙作响,镰刀知道他不能再想了,野猪对夜晚的每一个清醒的活物都抱有一颗好奇之心,他枕在凉风骤成的露水上歇下了。

当他被寒冷催醒的时候,天还未完全明亮,但他不愿意再躺在那块凹凸不平的草垛上了。已欲起身继续赶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纸和笔不见了。他像分食年猪一样搜遍了整个身子,甚至脱下裤子检查了自己潮湿的裤裆,接着又扫荡了整片草垛,即便从那堆乱草里翻出一枚丢失已久、锈迹斑斑的硬币,也再没有纸笔的半点影子。东西断然是没有了,他着急得像只丢了孩子的母狮,愠怒而暴烈,恨不得把天吞进肚中。

坐在昨晚躺过的地方,镰刀一动也不动,全身上下唯一活跃的是一滴又一滴滚落的泪。那泪不光是难过的泪,它浇灭了镰刀心里唯一的火种、纸和笔,那可是书坊街的通行证啊!

“到哪去找我的纸笔?”镰刀几乎绝望的喊,是对自己,也像对那一心想要到达的地方。

人在十分绝望的时候往往是非理智的,容易做出一些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当然我们无法理解为了找一个地方,一个人能如此大费周章,某种程度来讲完全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对此我们唯有尊重,因为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它的包容,毫无条件的包容。艰难地穿上鞋匠送给他的铁鞋穿,镰刀用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崖边去了。山里这时迷起一团浓雾,这个季节草垛和灌木都是潮湿的,一股风过去就能带走一条河流或者一个山包,一点太阳叶子就恨不得脱光了晒个痛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刚才明明还清晰可见的山崖此刻变化成一口正当煮沸的铁锅,等待着有东西能添将进去。

崖是真崖,所以壁立千仞,万谷之底。镰刀明白这一跳意味着什么,县长大人果然极具预见性,今年镰刀二十八岁,他就要把自己化成一道没人看见的青烟了。他明白,即使他因为任何原因,即便是要和王玉竹这样的女人一订终身,圆他爹孟斧头的梦这样滑稽的由头。他也大可选择扭头就走,哪来回哪去。可他没这样做,他想起他爹死时的惨象,告诉自己:人固有一死,我的死一定重于泰山!

这时,端端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并非有要救镰刀的意思,他是往另外一个方向走的。衣衫褴褛,容貌不整,显然一副风餐露宿的野瓜形象。镰刀心疑,扭头问:

“你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那人回答:“从金水镇来,去找书坊街的。”

镰刀心头一颤,又问:

“我也打金水来的,金水镇没你这号人啊?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镰刀’。”那人继续回答。

镰刀听到回答,恨不能把整片头发都竖起来。“放屁!我才是‘孟镰刀’,‘孟斧头’是我爹,我爷叫‘孟拐杖’,我还有个大伯叫‘孟犁头’!知道我娘吗,那可是金水镇最好的画匠,全镇的墙画都是她画的,人们叫她‘白画家’,只有我镰刀叫他娘!”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就是‘孟镰刀’,换句话说,我就是你啦!”他像是在解释,可更像是在挑衅地说。

镰刀一听这话更恼,追过去就锁那人的脖颈,可手还没碰到毫毛呢,那人却平白无故的消遁了,鬼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切都如旧常,山还是那山,崖还立在那儿等他一了百了呐。

镰刀不啻是被刚才的一切完全弄晕了,他靠在一棵将死的老树根,半日不能缓过神来。他先是怕,他怀疑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接着是笑。他笑这世上有哪个不长眼的鬼假扮自己啊,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一般鬼都是要吸人阳气的;再接着是哭,因为他觉得自己把自己丢了,这回是真真正正的丢了,说不定那人已经跑到金水镇快活地做起第二个孟镰刀了。

“世上只有一个‘孟镰刀’啊!”镰刀告诉自己,他决不能让另外一个人霸占自己,孟家的坟茔得给他留一块地的!

于是镰刀二话不说,扭头就从往来时的方向狂奔,他边跑边唱,边唱边跑。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人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歌声在旷野无垠的草坡里传得很远很远,他确信每个听到歌声的人都毫不怀疑这是一个走丢了的人。他跑进了双石堡的那道石门,跑过了鞋匠家门口,跑过了一个又一个他路过的木桩、粪池和山坡,他要跑着进入金水镇,银淀河的水似乎也沸腾起来了。

终于,在第十七个夕阳把红光撒遍了整个金水镇的时候,他看见了下班回家的街坊和一群欢跳着的孩童,这不知是金水镇的第一万多少天了,可这注定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镰刀走进镇子西头那块界碑的时候,看到石块上赫然写着的几个蓝色楷体字,他僵立在那完全动弹不得。然后就有卫士模样的人走过来,他们面色严峻,口条清楚,似吟诗一样对他说:

“欢迎来到书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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