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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心灵深处蕴藏着一本厚重而又温馨的亲情书卷,这书卷没有文字,没有墨香,没有翻动书页的喧哗。有的只是刻骨铭心的感动和阳光般宁静的温暖。这书名就叫我的父亲。
童年时,我家住在山里,靠种地为生。为了养活我们一大家子人,父亲承包耕种了许多山地,并东借西凑买了一台拖拉机。每到农忙季节,父亲开着拖拉机很省事地就把收获的庄稼运回来了。其他人家还要拉着架子车慢慢往回运。那时候,我特别佩服父亲,觉得父亲很了不起。父亲忙完自家的农活,就开着拖拉机去给乡亲们帮忙,乡亲们过意不去,总要给父亲钱。父亲说,乡里乡亲的要啥钱?可乡亲们说,那你也得把油钱收下吧。父亲执拗不过,只好收上一点钱。最让我开心的是收麦子的时候,我坐着父亲的拖拉机去地里割麦子,大人们割麦子,我们姐弟四人就在地边摘梅子吃,那酸甜可口的梅子,常常把我们馋得口水直流……
割完麦子,就开始碾场,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场挨在一起,几乎村里的人都在场里忙活,我们小孩子就可以一起玩了。这个时候也是父亲最忙最累的时候,他要给村里的每户人家碾场。一场麦要碾两次,一次四十分钟,父亲坐在拖拉机上又热又颠,有时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可我那时候不知道心疼父亲,只知道他挣了钱,我们就可以买冰棍吃了。
碾完场,麦子晒干后,父亲就和村子里的叔叔伯伯去粮站卖麦子。到粮站卖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粮站的人挑得特别细,没晒干不要,太脏也不要。记得我去那次,刚好粮站的叔叔嫌脏,最后父亲只好用吹麦子的那个风扇一袋一袋吹了一遍。下午我们从镇上回来了,带回来好多的百元大钞。母亲接过钱,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当然,父亲也忘不了给我们买些三鲜方便面、拉丝糖、鱼皮花生等吃货,父亲看着我们贪婪地吃相,也是一脸的笑容……
父亲不仅勤劳,还很善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山里条件落后,我们村不但没有商店,连个卫生所都没有。要是村子谁生个病可就麻烦了。要么就到十里远的镇上去,要么就强忍着。也许是因为我们姊妹多的缘故,也许是父亲看到村里没有医生,会耽搁病情,他竟然没人教就学会了打针。时常来我家找父亲打针的人接连不断。为此父亲专门买了针管,自制了药棉。我时常半夜被敲门声吵醒,原来都是小孩半夜发烧,找父亲给孩子打针的。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后怕,万一出个医疗事故,父亲可就……父亲其实压根就没想过这些。
父亲的勤劳,让我们家在村里盖起了第一座大砖房;父亲的善良,让我们一家人在村里赢得了足够的尊重。
我有一个姑父,家在河南,他说他们那里生意很好做。1996年,在姑父的鼓动下,我们一家七口来到了河南,弃农从商。
那年我十一岁,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几天后,我们一家坐火车来到了河南。当看到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辆辆汽车川流不息,和我居住的农村千差万别时我兴奋;当知道姑父让父亲过来拉煤卖煤挣钱时,我又茫然。姑父把我们一家安排在他们以前住的老房子里,接着给父亲联系买了一辆30拖拉机,父亲从此就开始了他的卖煤之路。
那时,我只知道父亲天不亮就出发,直到天黑我们睡觉还不见回来。有时我们几天都见不上父亲。父亲这样没日没夜地在外面奔波劳碌,一个人默默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在异乡,在我上初一的第二学期,由于起早贪黑,劳累过度,父亲得了糖尿病。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才知道父亲每天去卖煤有多么不容易。我们不是当地人,加之父亲又不会说河南话,几乎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煤。父亲卖不出去煤,就开始发愁,一家七口吃什么?因此,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他都得在大街上不停地叫卖,甚至挨家挨户去问。如果卖不出去,他就不吃饭,我们一问,他常常回答:“吃过了!”三个字来骗我们。面对满脸病容、骨瘦如柴的父亲,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来报答父亲的辛苦付出。那个寒假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学习了一个月,等到第二学期考试,我取得了全镇800名学生中第一名的好成绩。当我把这个喜讯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用粗糙的大手一个劲地摸我的头,已经病得没有表情的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容……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父亲恩重苦也甜。一晃就是四年,我面临中考,由于没有当地户口,无法报考志愿,无奈之下,疲惫不堪的父亲,只好带着我们一家又回到了陕西。
回陕西老家后,父亲为了让我参加中考,全家没有回到大山里,而是寄宿在一间曾经养过貂的土坯房子里。
当年,我以全县第八名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当我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时,母亲却说:“女女,你别念了,你爸的病越来越重,咱家现在又没经济来源,你去打工,把上学的机会留给弟弟妹妹吧。”我表面上答应了母亲,却偷偷跑到村口哭了一个下午……谁知,父亲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他对母亲说:“病我可以不看,娃娃的书不能不念,念下书,娃娃就不受咱这样的苦了。”在父亲的支持下,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凤翔师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尤其在一个贫穷的山村,孩子能考上师范,是一件多么振奋人心的事啊!我兴奋得哭了,当然父亲激动得热泪盈眶……
9月,父亲拄着拐杖,背着行李,领着我,乘上了通往师范学校的班车,奔向了我梦中的天堂……
来到学校后,父亲为我交完学费,买了生活用品,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匆匆回去了。临走时,再三嘱咐,在学校一定不要饿肚子,咱不求吃好,但一定要吃饱。记着别告诉你们宿舍同学,我是你爸,人家知道会看不起咱们山里人。一定记着啊!谆谆叮咛,让我泣不成声……更让我未料到的是,父亲回家的路上,经不住汽车的一路颠簸,竟然病倒在半道……而且自从我上师范后,父亲也不再吃降血糖的药了,病情越来越严重,等我一学期放假回家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拄着拐杖,一个不到40岁的壮年,俨然成了一个耄耋老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爸,我不念书了,我要出去打工,给你治病,供弟弟妹妹们上学。”父亲一愣,对我严厉地说:“胡说什么,书念一半就不念了,那你所有的付出不就白搭了。”说真的,我那时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转眼间,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我一分钱的学费都没有。这个时候,父亲只有拉着老脸四处去借,但没有一个人借给他。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不借很正常,因为人家怕还不上呀。无奈之下,父亲想到去信用社贷款。当父亲拄拐杖艰难地来到信用社门前,就在他要进门时,那个信贷员“啪”的一声把门关了……吃了闭门羹的父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他咬牙卖掉了他花了十几年心血盖的那座砖房,为我交了学费。
我是个爱哭的孩子,受一丁点委屈,就泪如小河。我也自嘲自己像林黛玉,弱不禁风。
2003年,我刚参加工作,父亲就永远地走了,那年我还不到20岁。从那以后,我的心似乎更脆弱了,眼泪也流得更多。父亲去世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父亲,想起有父亲时的那些快乐记忆。可是,我除了在心里默默地怀念,已没有任何合适的语言,能够表达出我对父亲的感恩和思恋。父亲的病到后期严重恶化,胃肠不能消化,排尿困难,一次要蹲上几个小时。到最后他全身浮肿,身体背部和脚腕开始溃烂,血肉模糊,床单上、被子上全是血……每想到辛勤而善良的父亲,被病魔折磨到如此境地,我就常常不能自制,泪如泉涌……
记得父亲临终那天,刚好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发工资,我急忙把它包好拿回了家,要全部交给我的父亲。但父亲却永远闭上了他那慈祥的眼睛……我知道,父亲一点也舍不得花女儿的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每当听到别人叫爸爸时,我真的好羡慕。有父亲,真好。如水的光阴带走的是年华,抹不去的是记忆。恩惠没有距离,思念没有期限,愿一生含辛茹苦的父亲在天堂好好休息,也一定会好好休息。因为人间有可能不平等,但天堂绝对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