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家里藏着一本线装书,是我爷爷留下的,这本书颇有些年头了。爷爷离开我们20 多年了,如果他老人家还活着,应该有一百零几岁了。
早年,爷爷住在一个叫作“李圩”的小村子里。那时李家是个大家族,祖辈都重视读书学习,是当地有名的耕读世家。爷爷说,在他四五岁时,晨起便要到他祖父的书房里背诵四书五经,从不敢懈怠,因此也养成了他一生早起的习惯。稍大一些时,他便到本家的私塾学堂读书了。私塾先生很是威严,桌上有一把戒尺,用它惩戒贪玩的子弟,但只偶尔敲击几声,震慑一下顽皮的学童罢了。因为爷爷敏而好学,诗文背得快,书法也写得好,因此常被先生夸赞。
爷爷写得一手好字,都是幼年下的功底。那时候,学童的功课之一就是描红临帖,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是蒙童的读本。爷爷说,先生教大家通读后,即要在规定的时间背出来。待那些读本粗解意思后就开始学对课(就是对对子),为作诗做准备。“四书”读完后,即读“五经”,兼读难懂的古文,如《古文观止》等。爷爷学而不倦,晨起夜读,功课尤其出众。
爷爷家祖辈勤勉持家,家道殷实,名扬乡里。谁知树大招风,被上马台的一伙盗贼觊觎已久。一日,贼人打探得知爷爷的几位叔父伯父外出游学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盗贼们有备而来,翻墙头闯大院,疯狂抢劫,几位太爷爷在保家护院中被穷凶极恶的贼寇杀害。一时间,祸从天降,血溅墙头,满目凄凉。爷爷和几个年幼的子弟幸免于难,银钱财物也被洗劫一空。从此,家道便中落了……
几年后,爷爷考上了滨海县师范学校。因为爷爷家学渊源深厚,出口成章,在学校是有名的才子。二十多岁时,朋友举荐他到淮北盐务稽查所工作(同现在的税务所),协助友人管理淮北一代的盐务工作。爷爷一生爱书,无论到哪里,都要带上他的书箱。上任的时候,也不忘带上文房四宝,闲暇时就读上几页,写几幅毛笔书法,怡情养性,磨炼心志。那些优秀的传统文化经典,到他老人家八十岁时仍能出口成诵。七十多岁时,仍用毛笔抄写《三字经》《千家诗》等古文,可惜那时我们还年轻,不懂收藏。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做了一名中学教师,教语文、历史等科目。爷爷读过的书很多,因世事变迁,大多散落了。“破四旧”的时候,残存的古物被抄走,两大箱的书籍字画被付之一炬,如今只余我手里这一本线装书了。这本书,爸爸说是爷爷冒着危险藏在怀里才得以保存的,它一定是爷爷的祖上传给他的,有特殊的意义。这本书原先被爸爸珍藏着,后来被我的孩子发现了,就好奇地要了来,占为我们小家所有了。
这本书肯定是爷爷读过的,但到底是他的父辈还是他的爷爷或太爷爷传给他的,扉页上没有留字,已无从考证了。从内容上看,是一本千家诗,薄如蝉翼的纸页,泛着淡黄色的古韵,里面的字迹图案十分清晰。因年代久远,书面恐怕早已损坏,是后来用牛皮纸包好再用粗棉线装订的。土黄色的牛皮纸面黑乎乎的,不知经过了多少双手的传阅,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怕是有几百年历史了。牛皮纸页背面有一些零散的毛笔书法,笔法流畅飘逸,有的还画上了红圈圈,可以推想这一定是哪位前辈的书法功课了。
轻轻翻开书页,每一页上方都是一幅山水人物风景,下方排几首古诗和注解,内容是竖着排印的。画面上的人物山水疏落有致,字体规范美观。那些古诗,有的韵脚被红笔点上了小圈,诗文和注解也都是以古文形式呈现、繁体字印刷的,我不全看得懂,很有些惭愧。想起先辈们读的是古体书,写的是古体诗文,底蕴不知比我辈要深厚多少!
捧着这本古体小诗集,一种温暖气息穿越时空悠悠而来,直达心底,爷爷铿锵的话语又在耳畔萦绕,“早起三光,迟起三慌”“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我们后辈子孙们,过着庸常忙碌的生活,虽然尽心尽意,但显然缺失了先辈们的那种勤勉刻苦。
爷爷生前一直担任学校领导工作,同时也在一线从事教学工作。几十年如一日,用他的智慧灵魂感染学生,用他的认真踏实影响同事。“文革”时期,爷爷被迫停止了学校工作。“文革”后,六十多岁的爷爷已过了退休年龄,学校请他去带几节历史课,他高兴地应允了。每天坚持步行好几里路,到附近树云中学带课,乐此不疲地奔走在学校与家之间,就像天边漫天灿烂的晚霞,发挥着老教育者挚爱教育的温暖情怀。漫长的教育生涯,爷爷早已桃李满天下,在他老年的时候,常有学生远道来看望他,感念师恩。
爷爷不仅治学严谨,勤于教育事业,也非常重视对自己子女的培养。爷爷的三个孩子——伯父、我父亲和姑姑,无论那时生活多么窘困,爷爷都坚持让他们读书上学。父亲在灌云县中读高中时,每天都饿着肚子学习。捏一小撮米放进开水壶里泡一泡,就半根咸萝卜干,就是晚饭了。五门功课他常考满分,同学给他起个外号叫“小一百”,是学校唯一的学习标兵。我父亲和伯父后来都当了教师,姑姑也考上了医药学校,成为一名校医。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农村,女孩子都是不上学的,爷爷是一位特别开明智慧的家长。
记得我大姐十五六岁时,爸爸要带她到外地读书。这是多么高兴的事儿,可是年幼就十分懂事的姐姐死活不肯,因为她担心她离家后,几个姊妹还小,母亲既要干农活又要操持家务,一定会累坏的。最后,爷爷急得没办法了,就从路边捡了一根小柳树条,大声吵吵着吓唬姐姐,赶着姐姐向前走。最后,姐姐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后来,姐姐把对母亲的心疼、对家的挂念都用在了学习上。黄昏时分,她望着老家的方向,想着田里劳作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难过得落下了泪。寒冬季节,她每天披衣学习到深夜,被冻醒了再接着学。没有周末和假日,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两年后,她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给姊妹们做了榜样,之后,我们也相继考上了师范学校和卫校,完成了爷爷的心愿。
爷爷,是真正的教育者。
爷爷是乡里远近闻名的饱学之士,友邦相邻,因此常有人登门求字画写对联,豪爽的爷爷总是有求必应。哪个家族或乡里干部发生矛盾了,也请他调解。爷爷一到,即刻风平浪静,干戈化玉帛。所以,乡里人都敬重他,称爷爷是李老先生(伯父是李大先生,我父亲是李二先生)。
爷爷为人乐观、豁达开朗,用他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我们。无论遭受多大风雨,从不见他蹙一下眉。“文革”时期,爷爷被批为“臭老九”,还被挂牌子批斗。回到家,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从没对奶奶发过一次火。一看到我们孙辈,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因为他知道,乌云终会消散,会有云开日出的一天。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不能到学校教书的那些日子,乡里安排爷爷编排节目参加县里比赛,演戏的是当时南京来的一群小“下放户”——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每次,爷爷都在我外婆家前面的人民公社的空房子里排演。我们几个小不点儿,就站在门外羡慕地张望,或跟在后面奔跑看热闹。
爷爷对待这项工作十分认真,排的节目每次都得到县里第一名,拿回家诸如花陶瓷脸盆、花毛巾、搪瓷杯等奖品,我们小孩子就像过节一般开心得意起来,又蹦又跳,兴奋好几天,爷爷也展眉笑了。我那饱读诗书的爷爷,怎么可能落后于他人呢!
平时,他把演戏用的道具,锣、鼓、帽子、大红绸子花都放在他里屋的空床上,我常常溜进里屋,站在红绸子旁边,细细地摩挲着,眼睛里直冒光。在那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过年时大人也最多买两朵海绵花戴在自家女孩子头上,我要是能扯下一小条红绸布扎在我的小辫子上,不就能美死了么?我也就不必整天盯着二萍小姑头上扎的两根桃红色丝带转了。这想法折磨了我好几年,但也只是摸摸而已,也曾试着用手使劲扯几下,可绸缎太结实了,五六岁的我扯不动,也不敢有别的举动。
“文革”后拨乱反正,“下放户”们陆续回城了。我记得那几个女孩子中有两个叫小丁、小任的,白净的皮肤,乌黑的眼睛,苗条的身段,长得非常漂亮。多年后,她们专程从南京来看望爷爷,给爷爷买了火炉、香烟、糕点等礼物,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热泪盈眶的。
是啊,她们怎么可能忘记!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正是上中学的好年纪。可命运的波折,让年少的她们突然间跌落深谷,困顿无措,幸遇了一位宽厚仁慈的长者,给她们关爱和呵护。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她们不仅避开了繁重不堪的体力劳动,还能学戏学表演,得到长辈的开导教育。几个女孩子经常到爷爷家去,奶奶把家里一点儿好吃的都分给她们,把她们当成自家的孩子,让她们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关怀。
“文革”后,爷爷恢复了教师身份,并享受了离休干部的待遇。县里专门召开大会举行仪式,请爷爷去参加,给他颁发荣誉证书和礼品,还补发了所有欠发的工资。爷爷把钱分给伯父、姑姑家和我家,我们在村里一下子富起来了。爷爷还给姐姐扯了一块黄色带金线的格子布料做新衣,我委屈难过死了,闹着偏不让,伏在爷爷家的被子上哭鼻子,爷爷奶奶看着直发笑。爷爷没办法,又去了一趟供销社,给我买了一块太阳红的确良布,巧手的妈妈用缝纫机给我们俩缝制了新上衣。那时候农村太贫穷了,村里有这样好衣服的人是极少的,大人们有的还穿着灰暗破旧甚至打着补丁的衣裳。那件太阳红的新衣服,让我美了好一阵子。因为不久,妈妈又给我做了一条军绿色的咔裤子(也是爷爷分的钱),配上小白鞋,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心里那个美呀!现在想起来,心里却是一阵阵揪心的痛,因为爷爷奶奶他们没有给自己添一件新衣,哪怕是一双袜子呢!
家里的日子越发好起来了,可是卧病多年的奶奶却在那个秋天走了,爷爷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天色暗沉下来,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奶奶的慈爱了……她陪着爷爷度过了一生苦难的日子,却没有机会享受更好的生活,就匆匆驾鹤西去了。
之后,爷爷就一个人生活了。我父亲在外地教书,我家里姊妹多,爷爷总是尽力地照顾我们家,让我父亲在外地安心教学。农忙抢收的时候,我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爷爷会不时到我家场院上,帮着忙点农活。
回想起来,我爷爷读的虽是旧学,但他从不刻板教条。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学习上的难题都要去请教爷爷的。特别是作文,爷爷会利用乡村的四季田野进行实地教学。爷爷说:“你看,早晨天边是不是像鱼肚子的颜色?风吹动麦苗,像大海的波浪在起伏呢!春天的草地,踩上去是不是软绵绵的?还有小池塘,起风和无风时是一样吗?”有了爷爷的指点,每次作文我都能得到九十分高分,被老师点名表扬朗诵,心里骄傲得不得了。
由此,我也领悟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学习方法,逐渐学会了认真观察发现生活,学会积累与运用。后来我上了师范,有一次给爷爷写信,告诉他我喜爱文学,还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诗歌。爷爷给我回了信,夸奖了我一番,还不忘嘱咐我:晚上不要熬夜,注意身体,美好的日子在将来呢!他从姑姑家给我拿来了几本好看的书,其中一本散文集叫《清清的芦清河》。看到孙女儿进步,他一定很欣慰吧!可惜,信已遗失了。
后来,我们全家搬到父亲这边后,离老家很远了,爷爷也七十多岁了。有时会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生活一阶段。每次来,他总是背着大包小包,转好几次车,包裹里面是他在县城给我们姊妹买的衣物。那时候,他早上总是起得很早,先去街上买菜,把沙光鱼等收拾好,再出去散步。我们总是嫌爷爷洗得不够干净,背着他再偷偷地洗一遍,现在想来,我们真是该打呢!
1990 年暑假,那是爷爷最后一次来我们家了。那时,爷爷总是半夜腰痛难忍,坐着不睡,开始以为是肠胃炎。爸爸不在家,我们竟然不懂带他去看医生。后来,爷爷去姑姑家,姑姑带他去医院检查,说是身上长了骨刺。医生说他除了骨刺,身体机能堪比年轻人。我想,肯定是爷爷一生爱步行、性格开朗的缘故。但是,后来因病长期卧床,渐渐毁坏了爷爷的健康。当时爷爷住在大伯家前边的小房子里,雇请了一个村里人给他做饭。我父亲在这边学校工作,还带着几个妹妹上学,百里之遥,不到假期很不易回去一趟。我那时也刚成家有了孩子,没有去陪伴他老人家,这是我们心里永远的痛和悔……
爷爷的一生,风风雨雨,清正磊落。他用宽厚仁慈、豁达乐观影响着我们;用精深的学问、博大的胸怀教育着我们;用慈爱的双臂护佑着我们。他言传身教,给子孙们建立了非常好的家风学风,对我们后辈的影响非常大。
再次翻开爷爷的书,老旧泛黄的书页上,满是光阴的味道,汗渍的味道,散发着岁月淡淡的沉香。这一本底蕴深厚的大书,古韵悠长,用尽我们的一生也读不完。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爷爷的训导又隔空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