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安部公房《砂女》中自由的内蕴

2020-11-17 13:55张昕怡
鸭绿江 2020年18期
关键词:公房加缪都市

张昕怡

20 世纪60 年代,日本的经济进入高速发展阶段。这一时期,现代社会的弊端开始逐渐显现:文明社会中物质利益的竞争与冲压,驱使现代人走入孤独、失落、困惑、迷惘的深渊,并产生不被人理解的生存危机。深谙存在主义的安部公房看到了这似繁荣又似颓败的景象,于是出版《砂女》一书,希冀能为处在困境中的人们寻找到一条出路。

《砂女》描写了到海边采集昆虫标本的中学教师仁木顺平被砂村村民骗进砂洞,失去了人身自由。在村民的严密监视下,顺平几次逃脱均以失败告终,于是顺平迫不得已与砂女生活在一起。当砂女因宫外孕被送去县城,逃离砂洞的绳索也被村民忘记收走时,顺平却在深深地思考后选择了留下,并说“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考虑也不迟”。

小说虽以“砂女”命名,但却以仁木顺平为主人公来叙写,在仁木顺平的选择与冲突中,“自由”成为其中最尖锐的一个点,围绕“自由”或许能看到《砂女》背后更深层次的内蕴。

一、关于都市与砂村的自由悖论

一般来说,都市与乡村是互为对立面出现在小说中的,比如京派作家将乡村作为孕育自然人性之所在,都市则是压抑人性的场所。但安部公房却将重点放在二者的可逆性上,突出了作家想要强调的荒诞主题。

在都市中,仁木顺平与这里的人们格格不入:顺平想象同事对他失踪的反应是“那些对别人行动神经过敏的同事们,对这事绝不会放过。恐怕当晚,某位性急的就会偷偷地去他家窥探”,顺平将他们称之为“灰色种族”。都市里的人们彼此猜忌,彼此竞争,他们是孤独而又冷漠的个体,他们带着伪善的面具,其人格既不是“黑”也不是“白”,就连落井下石也要先装出同情的模样。都市里的情感更是脆弱的不值一提,顺平将妻子称呼为“那个人”,“他们的关系不是太融洽,只有通过找别扭才能确认对方的存在”,而妻子将二人的性爱称作“交换商品的样本”。在顺平看来,他的工作也是机械而毫无意义的,作为一名教师,他总是发出感慨:“学生们每年都像河里的流水,从自己身边越过奔流而去,只有教师必须留下来,像深深沉在河底的石头。”在顺平落入砂洞后,他看到关于都市的社会新闻,贪污、犯罪、诈骗等丑闻层出不穷,这一切无不在表明现代社会正陷入一种生存危机中。顺平在都市的生活中感到孤独、不自由、无意义,因此他将精力投在抓捕昆虫上,希望发现新物种而名留史册。他的郊游、搜捕昆虫标本以及桌上留下的那封疑似“遗书”的书信,都在宣告他对都市里周而复始的生活感到绝望。

然而,在砂洞里的生活也是被约束的。当顺平被骗进砂洞后,为了防止顺平逃跑,村民们在哨台上关注他的行动;当顺平“不听话”时,他们则用大网篮教训他、决定他的生死,这是对他人身自由与尊严的剥夺。封闭的环境迫使他只能待在砂洞里的屋子,日复一日的重复挖沙活动。顺平在逃出一种不自由后,又落入了另一种不自由,这时候顺平渴望逃离的都市却成为了他无比向往的自由之地。之后,无论顺平如何挣扎、反抗都显示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荒诞之感——追寻自由的最终结果就是走向不自由。安部公房说:“确实,沙子不适合生存,但是固定不变对于生存是否就不可或缺呢?正因为人们执着于固定与不变,所以才会出现厌恶。假如一切如沙子般流动,那么这种感觉就会消失。”[1]于是,当顺平处于砂洞之中,砂女的话打破了他对于砂的固定认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背叛感、茫然感随之涌来,“当个体处在松软的沙粒之中得到快乐的同时也丧失了反抗的勇气。现代人所承担的荒谬是一种无定型的琐碎的东西”。[2]

二、关于人身自由的矛盾

最初陷入砂洞时,顺平多次用外面“自由美好”的生活劝诱砂女帮助自己逃脱,然而每次都遭到砂女的拒绝。在顺平看来,砂洞无疑是牢狱,单调无味的生活扩大了对都市社会中纷繁复杂事物的想象,在砂洞里,“以人类为中心的舞台消失了,一切都被简化,剩下的只有为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简单劳动和最基本的生理欲求”。[3]在砂女看来,这个砂洞却具有某种神圣的意义:她不允许别人破坏它。当顺平要拆掉搭建房子的木头用来爬出砂洞时,一向怯懦的砂女少见地正面回应了顺平;当砂女讲述曾经有一家人想要逃出砂村却被抓住的故事时,她表现出了强烈的不理解与不赞同,她最后评论道“听说那一家人都有精神病”;在砂女劝说顺平时,她说有很多年轻人在大都市生活了很多年之后,又都回到了村里。

砂女安心待在砂洞的行为无疑是对顺平所熟知的“自由”的解构。在砂女的认知里。都市庸常的生活与村落里面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区别,无非是用更加炫目的名字替换了“挖沙”。在这个最终会走向不自由的荒诞世界,都市和砂村其实是异质同构,都市是砂村的表面,砂村是都市的本质。砂女看到了二者的同一性,于是选择在这个单调、闭锁、狭小的砂洞里守护她的“自由”。

关于西西弗斯,加缪将其行为诠释为一种超越荒诞的精神,加缪说道:“我想西西弗留在山脚下! 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4]正如加缪看待西西弗斯打破了常人对其表面的悲剧理解,砂女的行为也打破了顺平在内的现代人对“自由”的看法,并不是逃离庸常、逃离不变就是自由。砂女在无趣的清砂活动中保卫了自己的家,在庸常的人生中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她以另一种方式走向了自在的创造性主体。安部公房在谈到《砂女》时曾提到:“既有希望像鸟儿一样飞起的自由,也有期冀躲在窝里不受任何人打扰的自由。”[5]砂女正是后者。

三、关于仁木顺平最后的选择

从仁木顺平知道自己被骗的那一刻起,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逃离的希望,无论是以逸待劳还是正面对抗,他始终是不安于在砂洞里度过一生。因此,针对小说结尾顺平的放弃,评论家的评论大致分为了两个方向:一个是以佐佐木基一为代表,他认为在沙子威胁着日常生活的环境下,男主人公具有努力试图改变这种生活状态的变革性。另一个方向是以三木卓、田中裕之的论说为基础,他们认为男主人公在沙洞的生活是一种对生活日常性的确认,不能称之为变革,并且关于男主人公最后放弃了逃出沙洞的机会这样的结果,他们主张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6]

顺平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转变,大概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因为他发现了可以抽取沙子中水分的囤水装置,水是砂村村民逼他就范的工具,也是造成他不自由状态的原因,“如果说十杯水是糖的话,那么一杯水就等于鞭子了”,如果有了这个装置他不仅不会再受制于村民,或许还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砂村的主宰者。顺平在这个发现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正如他逃离都市,是为了能找到新品种的昆虫以留名史册。这两种行为在本质上毫无区别,都是不甘于生活只是简单的生存与反复,产生对庸常人生的追问、对现状的反抗,不过他在寻找昆虫时落入了砂洞,陷入了另一种不自由,但在后者他却成功的发现了展现自己价值的囤水装置;二是因为“男人已非常清楚用不着匆匆忙忙地逃跑了。现在, 他手里的往返车票留有任他自由填写往返地点的空白”,男人最初的不自由在于他只拥有单程的车票,即或许一辈子被困在某个地方,但是身份的消失使他拥有了主动权。他是被注销生存信息的“失踪人口”,可以摆脱都市秩序、价值观念的约束,他获得了自由却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安部公房将其定义为 “纯粹逃亡”,它意味着从原属社会种种束缚中的解脱和自由。[7]他没有身份的特性注定了他将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他只能选择流浪或者永远生活在砂村之中,但选择了后者即意味着放弃了自由。在《砂女》中,非固定性的具有流动性质的沙被赋予了自由的特质和寓意,它同时抗拒着“生存”,“沙子不适应生存。对于生存来说,扎根落实是绝对不可缺少的”,因此,一旦为生存扎根便意味着自由的失落。[8]

人与人的组合创造了社会,制定了社会中的秩序与规则,反过来这些秩序却深深地约束着人的生存,人要追求自由,只能完全地脱离社会,但是脱离了社会的人,他又是什么呢?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拒绝了作为人的资格。“自昭和三十年八月十八日以来,七年以上生死不明”,新的昆虫物种是顺平在都市社会中脱离不自由的出口,但或许囤水装置的出现能为顺平带来一种新的自由,顺平最后的选择未尝不是解决之法。

安部公房在日本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提出了这样的思考,揭示了人存在的荒诞性,正如叶渭渠先生所言:“安部的文学世界岂止没有脱离,而且深深而牢固地植根于日本的今日和明日的现实。他的绝望内里,回响着希望之音“。[9]

注释:

[1]柳鸣九主编.加缪全集·散文卷Ⅰ·西西弗神话.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109

[2]赵艳.西西弗斯——超越荒诞的精神隐喻.青海社会科学.2012 年第5 期.179。

[3]王蔚:《行走在麦比乌斯环上——论安部公房的〈砂女〉》,《外国文学评论》2006 年01 期,第117页。

[4]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刘琼歌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第161页。

[5]安部公房:《砂女》,杨炳宸、王建新译,杭州:文艺出版社,2003,第2页。

[6]沈鸿泽:《关于〈砂女〉中男主人公的意识变化》,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7]安部公房:《砂女》,第2页。

[8]刘燕:《相互投射下的现实与超现实世界的双重异化 ——安部公房的小说〈砂女〉》,《日本文学研究》2016 年03 期,第79页。

[9]同上,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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