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增 张建功
在地名文化遗产融入世界遗产保护范畴[1]106的大背景下,探究苏轼遗址遗迹地的地名文化遗产价值,是苏轼研究面临的新课题。在苏轼长眠地今河南郏县列入中国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之后,进一步探究其词语文化,架起通往“非遗”的桥梁,显得尤为迫切和重要。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载苏轼崇宁元年(1102)六月葬“汝州郏城县”[2]1410—1423。“郏”作为县级政区为始皇十七年(前230)秦灭韩时所置,[3]是颍川郡二十三县之一,秦郏城故址就在今河南郏县城[4]205。隋大业四年(608)在专名后加“城”字,沿用至元至元三年(1266)。其专名“郏”最早出现在《国语》卷十六《史伯为桓公论兴衰》[5]460—482。
史伯是西周末年负责起草文告、策命诸侯、记录史事、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等的朝廷重臣。此时,周幽王当政,王朝衰败,有识之士考虑退路,郑伯即是其一。郑伯名友,周宣王庶弟,周幽王之叔,为郑国(今陕西华县东)开国之君,谥号桓,称郑桓公。周幽王命郑伯为王朝司徒,主管教化。郑伯考虑到家人和子民的安全,欲作大规模搬迁,找史伯讨教办法。史伯针对周王朝采取“去和取同”的方针治理臣民,得出“其弊将至也”的结论,其立论基础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宇宙观衍生出的治国理念。同时,他为郑伯友提出了郑国可迁至“济、洛、河、颍之间”和“谢、郏之间”的建议,前者“其可以少固”,后者“其可长用”。徐元诰在《国语集解》中释“郏,今河南郏县,本周畿内之邑也”。《说文解字》:“畿,天子千里地。以远近言之,则曰畿也。”这里“天子千里地”即天子五百里内田,五百里自其一面言,千里自其四面言。[6]1986谢国在西周早中期在今南阳市宛城区一带,西周晚期南移于今唐河(古比水)以西,新野县东境张楼村附近的古谢城(汉晋棘阳县)一带,东与唐、廖隔唐河相望,西、南与邓国相接,北与申、吕邻近。[7]53继史伯之后二百年,孔子创造性地继承和完善了史伯的“和”“同”观,提出了“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见解。首次出现苏轼长眠地专名“郏”的《史伯为桓公论兴衰》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经典文献,这一历史事件也成为兼具思想史影响与思想价值的思想史事件。[8]
郏邑筑“城”的记载见于《左传》:“昭公元年,楚公子围使公子黑肱城郏。昭公十九年,令尹子瑕城郏。”《史记·楚世家》:“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员立,是为郏敖。郏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围为令尹,主兵事。”[3]《楚国历史文化辞典》对“令尹”解释为:“春秋战国时楚国官僚机构中的最高官职,地位仅低于楚王,为百官之长。”[9]112楚公子围筑城(前542),楚令尹子瑕筑郏邑都城(前523),距今已有2500多年。
地专名的形、音、义、位诸要素构成地名词语文化。《说文解字》释“郏”:“颍川县。从邑,夹声。”郏为形声字,形体结构左边是声符“夹”,右边是形符“阝”,即“邑”[6]1986。《汉语大字典》载其形体流变为:(古钵)、(说文·邑部)、(汉印徵)、(颍川郏完城且杜倪专)[10]。
“夹”,《说文解字》释为:“持也。从大,挟二人,会意。”“大”字像人的形状,“夹”意为(左右)相扶持。“夹”字的形体流变为:(佚七九二)、(夹卤)、(说文·大部)、(足臀灸经)、(老子甲后二七)、(祀三公山碑)、(曹全碑)。[10]
“邑”,《说文解字》释为:“国也,从囗,古国、邑通称。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从卪。”《段注》曰“尊卑大小出于王命,故从卪”[6]1407。“卪:瑞信也,即符节,凭证。是诸侯、公卿大夫受命于天子管理的信验凭证。”[6]861“邑”字形体流变为:(后上一八·二)、(粹一二一三)、()、(齐侯壶)、(睡虎地简)、(纵横家书一四六)、(武威简·服传二〇)、(博邑家鼎)、(礼器碑)、(孔庙碑阴)、(憙·易·井)。[10]
音韵学把汉字古音分为上古和中古,即公元3世纪(五胡乱华)以前为上古期,公元4—12世纪(南宋前期)为中古期。[11]43苏轼建中靖国元年(1100)七月丁亥病故常州,崇宁元年(1102)闰六月癸酉葬于京西北路汝州郏城县。苏轼葬郏时,“郏”应该如何读?
据宋庠《国语补音·郑语》:“谢、郏”之“郏”读音为古洽反。宋庠(996—1066),《宋史·宋庠传》载:“庠自应举时,与祁俱以文学名擅天下,俭约不好声色,读书至老不倦。善正讹谬,尝校定《国语》,撰《补音》三卷。”苏轼与宋庠亦有交集。嘉祐二年(1057),苏轼服除离川赴京,途经许昌,正值以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的宋庠指导民夫疏理西湖,苏轼特意前去游览,有《许州西湖》诗。判读中古语音的重要依据为《广韵》,它的全称是《大宋重修广韵》,是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陈彭年与丘雍等人奉诏根据前代《切韵》《唐韵》等韵书修订而成,为宋代官韵,也是中国第一部官修韵书。《广韵·入声卷第五》中释“郏”:郏鄏地名也。又郏城县在汝州。又姓。《左传》郑大夫郏张。[12]523依据《国语补音》[13]和《广韵》,“郏”的中古音:古洽切,见洽开二入咸。“古”表声母,属中古声母五类(喉、牙、舌、齿、唇音)之一的牙音类中的“见”【k】;“洽”表韵母和声调,属中古六十一韵类的洽韵类【ep】。其音韵地位“见洽开二入咸”,即见母、洽韵、开口、二等、入声、咸摄,拟音(国际音标)【kep】。[14]8应该注意的是今本《说文解字》多以“大徐本”为底本,“郏”条下为“颍川县,从邑,夹声,工洽切”,“工洽切”不是上古音。“大徐本”乃宋初著名诗人、书法家徐铉于太宗雍熙年间受诏与句中正、葛湍等共同校订。许慎《说文解字》原无反切注音,约自刘宋开始,即有人为《说文》注音,然各传本注音不尽相同,徐铉一律改用孙愐《唐韵》音切。[15]而“郏”的上古音是以《诗经》时代韵部系统为代表,其声母为六类三十二母的喉音类、见母【k】,韵母为十一类二十九部的叶部【ap】,拟音【kap】。[14]8
清代满文成为国文、满语成为国语。在田野调查中我们发现乾隆五十六年(1791)、嘉庆五年(1800)、咸丰十一年(1861)郏县知县颁赠的匾额三块,上面嵌有满汉文合璧的郏县官印。[16]“郏”满文楷书【gia】。印文中满汉篆体“郏县之印”为“垂露篆”,传为曹喜所创,体用小篆,底部竖笔拉长,所有竖笔末端下垂圆点如露珠,因名。乾隆十三年(1748),垂露篆用于内六品外五品以下文职官员官印。[17]据《汉满大辞典》:满文“郏”为地名音译词。郏县,在河南省。[18]464它是迄今为止继合水县印之后第二个县级地方官印。
中国地名学面对先周传世的郏邑出现两大尴尬,一是置邑的时间;二是邑之专名的含义。由于年代久远,统治者所置邑名的用意为何,原典文献没有记载,仅停留《说文》的层面是不够的。苏轼长眠地专名“郏”的释义是“申遗”中有待突破的瓶颈。
“郏”之专名释义有尚景熙的“郏敖葬地”说。尚先生在《河南地名漫录》中如是说:
郏,古国名,春秋时属楚,名郏邑。或说郏邑由敖得名。周灵王十七年(公元前555),楚康王病死,子员(又说名麋)即王位,“是为郏敖”(《史记》卷四十)。郏敖即位的第四年,卧病官中,令尹公子围伪装入宫问病,“绞而弑之”郏邑原是郑敖的封地,又是郏敖的埋葬地,因此以“郏”为名。[20]146—147
尚先生索引史料为《史记》卷四十,郏邑为郏敖葬地最早出自《左传》,楚郏敖四年(鲁昭公元年、周景王四年,公元前541):
楚公子围使公子黑舷、伯州梨城荤、栎、郏,郑人惧。子产日:“不害。令尹将行大事,而先除二子也。祸不及郑,何患焉?”冬,楚子围将聘于郑,伍举为介。未出境,闻王有疾而还。伍举遂聘。十ー月已西,公子围至,入问王疾,而裁弑之。遂杀其二子幕及平夏。右尹子干出奔晋。宫晓尹子晰出奔郑。杀大宰伯犁州于郏。葬王于郏,谓之郏敖。[21]
周景王(?—公元前520)为东周第十二任君主,在位二十五年。其实,郏邑至迟在周幽王时期就已存在,《国语》中的《史伯为桓公论兴衰》即是明证。尚先生文中“葬王于郏,谓之郏敖”并非“郏”的语源和本意。
“依类相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故谓之字。”[6]1233汉语音训学为揭示“郏”的词源和含义提供了可能。借助音与形探求词源、词义的声训,源于先秦,盛行于两汉,集大成于《释名》。随着这一课题研究的深入,2013年谷衍奎教授把形声字的声符可兼表义的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其标志之一就是把“夹”作为声符兼表义的字梳理出十三个:侠、郏、浃、陕、狭、峡、挟、荚、铗、硖、裌、蛱、颊。[22]
依据谷先生的研究成果,朱昌春、张清华两先生提出了“郏”之专名含义的“河山相持”说。其《中国千年古县地名考略》一书中云:
郏,今存河南省郏县。西周的郏邑,春秋时为郑之郏邑,后属楚,战国时属韩。地点即今河南省郏县。《左传》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令尹子城郏”,即此。“郏”,由“夹”和“邑”组成。《说文·大部》:“夹,持也。从大,侠二人。”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本义为左右相持。”
鉴于夹聚落的地理位置南临北汝河,北靠大刘山,形成南、北河山相持其聚落的态势,故取“夹”为聚落地名,后来发展壮大便加邑为“郏”国。[23]4
2018年4月,孤本康熙二十三年(1684)《郏县志》日本内阁书库藏本从日本引回。据巴兆祥考证,是部《郏县志》是享保十一年(雍正四年,1726)流入日本的,先由红山叶书库收藏,后转入日本内阁文库。[24]634金恩舞、胡述兆《中国方志总目提要》中对该志有如下介绍:
康熙二十三年郏县志八卷本,清代王昕纂修,张震雄续修。昕,江南武进人,举人,顺治十五年任邑令,后升山东泰州知州。震维,江南吴县(今苏州)人,监生。康熙十年(1671)任邑令。是邑清代志书始于顺治五年邑令张笃行,虽成书,但简,缺载者颇多。故三年后邑令ト永升又再修之,稿成未梓至王昕来任依卜稿增剧,不周岁乃成是志。记事止于顺治十六年(1659),是志未见流传,至康熙二十三年(1684)邑令震维又口近二十余年间事、书成付梓。有康熙十三年(1674)续修刻本。现仅有孤本于日本内阁文库。[25]1642
笔者在检阅时发现《舆地志》有如下记载:
《说文》曰:两山相对曰“郏”,邑北有刘山脉向东行。南有平山脉从西至。两相面向,因以是命之。[26]
有缘先期目睹这部孤本《郏县志》的王树声教授在《结合大尺度山水环境的中国传统规划设计方法》文中做了介绍(《科学通报》2016年第33期)。王教授认为,卷首收录“郏县总图”,仿北宋昌大防《长安图》“城内用折法,城外取容”即“内折外容”之法,也就是说城池部分按照比例尺精准绘制,城外二十余公里处的秦岭等大尺度山水环境不按比例绘制,取其意象,明确城与山水的关系,实现了将“去城远者五六十里,近者二三十里”的南北诸山揽于城周,以达“若远若近,可以坐而得其仿佛于几席之内也”的整体空间景象,形象地表达了“郏”的“两山相持”的地理态势。
至此可以明晰:由孤本康熙二十三年《郏县志》对“郏”含义文字表述和郏县总图的二重证据,苏轼长眠地专名“郏”的语义,应是它所处的地理环境即嵩山余脉大刘山和伏牛山余脉平山(今平顶山)“两山相持”的形象表达。朱、张两先生的“河山相持”说当为无缘见到此孤本或未做田野调查所致。
苏轼遗址遗迹地的地名文化遗产是中国地名文化遗产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苏轼是我国文化史上一位罕见的全才,是人类知识和才华发展到某方面极限的化身。”[27]392—409“苏轼的出现,标识了伟大的中华民族11世纪高度而全面的成熟。”[28]6在西方,苏轼被誉为世界“千年英雄”[29]。他既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以“非遗”为视域,以苏轼长眠地为个案,探究其遗址遗迹地的地名史源和音、形、义、位所架构的词语文化,对于丰富和认知东坡文化具有独特的价值。
苏轼研究引入地名学科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大有可为。地名学是诞生于1980年代的新兴边缘学科。在地名学看来,苏轼遗址遗迹是其地名实体特有符号,其专名是苏轼遗址遗迹赖以存在的载体。[30]第九届联合国地名标准化会议做出决议:“遵照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确定地名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国出台了《地名文化遗产鉴定》行业标准(编号:MZ/T033—2012)。“苏轼遗址遗迹是苏轼研究的‘金矿’,需要我们去挖掘、去冶炼、去打造。绝非一蹴而就的事。”[31]2早在2012年已有学者提出苏轼遗址遗迹研究引入地名学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的观点。[31]122—126以“非遗”为视域,以《地名文化遗产鉴定行业标准》为牵引拓展苏轼研究新领域,既可助推研究成果的转化,又可为架起通往世界“非遗”的桥梁提供强有力的学术支撑。
注 释
[1]刘保全:《地名文化遗产概论》,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年版。
[2]〔宋〕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校点:《栾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3]〔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
[4]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
[5]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
[6]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岳麓书社1997年版。
[7]徐少华:《周代南土历史地理与文化》,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8]刘玲娣、何方耀:《史伯“和生”说的思想史意义》,《江西师大学报》2017年第4期。
[9]石泉:《楚国历史文化辞典》,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10]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崇文书局2018年版。
[11]王力:《汉语史稿》,中华书局2004年版。
[12]根据张氏泽存堂本影印:《宋本广韵》,中国书店1982年版。
[13]〔宋〕宋庠:《国语补音》,参见文渊阁《四库全书》。
[14]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15]王贵元:《说文解字版本考述》,《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9年第6期。
[16]王廷洽:《中国古代印章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17]金毅、张鹏:《不断完善 广泛应用——清代满文篆字应用情况的再调研》,《满语研究》2000年第2期。
[18]安双成:《汉满大辞典》,辽宁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
[19]刘江:《中国印章艺术史》,西泠印社2007年版。
[20]尚景熙:《河南地名漫录》,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21]谷衍奎:《汉字源流字典》,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
[22]湖北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楚国编年资料》,首都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本1980年版。
[23]朱昌春、张清华:《中国千年古县地名考略》,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年版。
[24]巴兆祥:《中国地方志流播日本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25]金恩舞、胡述兆:《中国方志总目提要》,汉美图书有限公司1996年版。
[26]《郏县志》卷一,日本内阁书库藏本。
[27]王水照:《王水照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8]颜中其、管成学、苏克福:《新编苏氏大族谱》,东北师大出版社1994年版。
[29]马为民:《西方人眼中的苏东坡》,《人民日报》2000年12月8日第11版。
[30]刘清泉:《郏县苏轼符号——谈苏轼的丧葬观》,《乐山师院学报》2018第7期。
[31]涂普生:《觅迹千年》,香港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