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丽 张文骁
[内容提要] 政治修辞是政治主体运用一定的政治语言,在政治过程中实现政治说服的技巧和能力。中美贸易战期间,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通过发布推特构建“中美贸易正在损害美国利益”这种“紧急状态”,综合使用情感动员、塑造幻象和诉诸他人等政治修辞策略对选民进行有效说服。通过政治修辞的运用,特朗普在推特上进行广泛的政治动员,设置舆论议程;推动舆论转向,获得对华贸易政策的合法性基础;影响中美关系民意走向,加速了舆论分裂与极化。总体来看,中美贸易战愈演愈烈正是特朗普和选民的意愿相互塑造、共同作用的结果。究其原因,政治极化、民粹主义和社交媒体构成了特朗普政治修辞得以成功实施的土壤。中国应顺应社交媒体时代受众特点和需求,全面统筹国际舆论战略,积极参与改变中美舆论中的被动应对局面,为建构中美竞合关系创造一定的舆论基础与氛围。
自2018年7月中美贸易战爆发以来,中美关系急转直下,从经济领域的冲突迅速蔓延到政治、军事、意识形态等各个领域。2020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美国政府和一些政客仍然不断在各个领域向中国施压、渲染中国威胁论、甚至污名化中国,中美关系跌至中美建交41年来的最低点。在这一中美关系战略演变的过程中,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把推特作为重要的“政策发布媒介”和“民意沟通平台”,在多数政策会受到华盛顿精英掣肘的情况下,通过有效的政治修辞策略和迎合“后真相”时代受众需求的、具有强烈情绪色彩的高频率推特发文,有效地设置了媒体和公众舆论议程,影响和塑造了美国公众对华舆论。
本文从政治修辞学的视角切入,结合国际关系学和舆论学相关研究,分析特朗普在中美贸易战期间是如何通过建构修辞情景,运用修辞策略来建构起其政策合法性的基础,影响中美关系的舆论走向,实现其政策诉求,并对理解美国政治舆论与公众舆论之间的互动提供新的视角,也为中国对美外交的有效开展提供借鉴与参考。
当前,学界对特朗普推特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舆论传播特点及对美国国内政治影响,从政治修辞视角进行研究的成果则非常少。政治修辞指政治主体运用一定的政治语言,在政治过程中实现政治说服的技巧和能力。政治现实是一种客观存在,但政治现实却非完全是“现实”的。有时候,政治现实是采用政治语言进行修辞性建构的结果。(1)刘文科:“政治权力运作中的政治修辞——必要性、普遍性和功能分析”,《学术与探索》,2008年第4期,第62~64页。英国学者艾伦·芬莱森提出修辞性政治分析框架,研究政治主体如何通过语言使其政治观点转化为政策主张,并建构系统的、有针对性的政策话语展开说服,进而获得政策的合法性依据。(2)岳圣淞:“政治修辞视角下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的话语战略探究”,《复旦国际关系评论》,第24辑,第122~127页。本文主要采用芬莱森的修辞性政治分析框架,结合社交媒体上的政治极化群体的传播特点和中美贸易战期间美国国内舆论变化,对特朗普的推文从修辞策略、修辞效果两个层面展开研究,并分析其政治修辞得以成功实施的原因。在本文研究过程中,笔者在“特朗普推特档案”网站(3)该网站收录了特朗普2009年以来的所有推文,“Trump Twitter Archive,”http://www.trumptwitterarchive.com/.(上网时间:2020年6月30日)上以“中国(China)”“中国的(Chinese)”“贸易(Trade)”“习主席(President Xi)”“关税(Tariff)”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并将时间范围限定为2019年5月1日至2020年1月30日;通过对搜索结果进行人工去重、剔除无关推文,最后获得本次研究样本,共计推文209条。从2018年开始,中美已经历多轮贸易摩擦,这其中,尤以2019年5月份开始的新一轮加征关税规模最大、影响最广。这一轮贸易摩擦经历了加征关税—中国反制—关税加码—达成贸易协议的完整过程,期间中美贸易代表进行了多轮谈判并最终签署贸易协议文本。本文选取这一时间段内的推特文本进行研究,发现在中美贸易战期间,特朗普的推特修辞策略呈现出以下几大特点。
(一)将“中美贸易正在损害美国利益”定义为当前的“紧急状态”,建构中美贸易战的修辞情景。美国学者劳埃德·比彻尔曾提出情景修辞理论,并指出“紧急状态”是修辞情景的重要组成要素之一。(4)Lloyd F. Bitzer, “The Rhetorical Situation,” Philosophy & Rhetoric, Vol.25, 1992, pp.1-14.修辞情景指话语得以运用的政治背景的内在结构。(5)Dan Nimmo and Karen Sanders, The Handbook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Newbury Park: Sage Publications Inc, 1981, p. 239.在中美贸易战中,作为政治主体的特朗普在怎样的修辞情境中运用政治修辞策略来建构政治现实,对于其获得政治权力合法性至关重要。修辞情景是修辞主体对事实和事件进行选择的结果,选择方式则由信息源决定。(6)Richard E. Vatz, “The Myth of the Rhetorical Situation, ”in Sally Caudill, Michelle Condit, and John Louis Lucaites eds, Contemporary Rhetorical Theory: A Reader, New York: Guilford Press, 1998, pp.226-231.显然,特朗普对“紧急状态”的界定取决于其对事实的选择。而在社交媒体时代,传播权力被消解,传统把关人作用弱化。特朗普凭借其本身的政治影响力和庞大的推特粉丝群成为重要的信息源,并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社交媒体把关人的作用。在本文研究的209条推文样本中,特朗普共11次用到“Fair”(公平)和“Unfair”(不公平),以强调中美两国在贸易中的不平等地位。在2019年8月23日的推文中,特朗普强调,“本着公平贸易的精神,我们必须平衡这种不公平的贸易关系”。(7)Donald Trump,2019年8月24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65005928996986881.(上网时间:2020年2月18日)显然,仅在这条推特中,“Fair/Unfair”就出现3次。除此之外,特朗普还频繁使用“Rip off”(偷窃,出现11次)“Steal”(偷窃,出现4次)这样的负面词汇描述中国的贸易行为。特朗普在推文中反复强调中国在中美贸易关系中存在种种不正当行为,这些行为使“美国每年在与中国贸易中损失数千亿美元”,(8)Donald Trump, 2019年8月24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65005927864512512.(上网时间:2020年2月17日)从而成功地建构了“中美贸易正在损害美国利益” 的“紧急状态”和中国是中美贸易中的“偷盗者”“掠夺者”这样一种修辞情景。
(二)运用“底层叙事”和“对抗叙事”迎合选民情绪,进行情感动员。底层叙事是利用“弱者的武器”,美化弱者、仇视精英,形成安抚弱者、打击强者的舆论氛围;(9)郭小安、雷闪闪:“网络民粹主义三种叙事方式及其反思”,《理论探索》,2015年第5期,第65页。对抗叙事则是要界定对手,在划分敌我矛盾之后通过丑化敌人引起情感共鸣。亚里士多德将诉诸听众情感作为说服论证技巧之一。他提出,“当听众的情感被演说打动的时候,演说者可以利用听众的心理产生说服的效力”。(10)[希]亚里士多德著,罗念生译:《修辞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第25页。勒庞也指出,“群体只会被极端感情所打动,希望感动群体的演说家必然出言不逊,信誓旦旦。”(11)[法]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31页。在后真相时代的新媒体环境下,事实与逻辑逐渐让位于情感、观点和情绪,在其有关中美贸易战的诸多推特文本中,特朗普均延续其大选时的成功做法,充分运用“底层叙事”和“对抗叙事”的修辞策略迎合选民情绪,进行广泛的情感动员。
中美贸易战对美国农业造成的影响最直接,美国农民受冲击最大,因此安抚农民情绪、回应农民愤怒情绪成为特朗普推文的重要议题和内容。特朗普以“底层叙事”的策略,将自己塑造成农民利益的代言人,将美国农民形容为“伟大的农民(great farmers)”“爱国的农民(patriot farmers)”,以此安抚美国农民的情绪。特朗普发布了诸如“中国已经同意在谈判期间购买大量来自我们伟大农民的农产品”;(12)Donald Trump, 2019年6月30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45097776658812929.(上网时间:2020年2月18日)“令我们失望的是,中国并没有按照他们的允诺从我们伟大农民那里购买农产品,希望他们尽快开始”;(13)Donald Trump, 2019年7月11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49318492711264257.(上网时间:2020年2月26日)“预计中国将购买大量农产品”(14)Donald Trump, 2019年9月12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72129122979581952.(上网时间:2020年2月26日)等一系列推文,以显示自己对美国农民的重视。根据统计,在209条推文中,“农民(farmers)”“农业(agriculture)”共被提及44次。通过美化弱者,使底层边缘群体感受到自己并没有被忽视、被遗忘、被抛弃,进而引发其对特朗普的好感以及对政策的支持。
当提到中国时,特朗普的推文内容多采用“对抗叙事”策略,确立美国利益的敌人,将中国视作“公平贸易”的威胁。在阐明发起贸易战的缘由时,特朗普污称“中国以每年数千亿美元的速度窃取我们的知识产权”(15)Donald Trump, 2019年8月23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64914959131848705.(上网时间:2020年3月13日),使用矮化对手的修辞将中国塑造成“偷窃者”的角色,并且强调美国作为受害者的无辜,进而引发美国民众的情感共鸣。在中美贸易战进行过程中,特朗普数次强调美国在贸易战中的强势地位,不断向民众传达美国必胜的信心。在介绍贸易战结果时,特朗普表现出明显的零和思维,“赢”(win)在特朗普的推文中出现19次,特朗普不断强调美国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无论如何我们将会赢”;(16)Donald Trump, 2019年10月31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89914359310553088.(上网时间:2020年3月7日)“我们正在赢、我们将会赢”。(17)Donald Trump, 2019年9月30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78648671996526592.(上网时间:2020年3月7日)他将美国的赢建构于中国的失败之上,称美国“在与中国的对抗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18)Donald Trump, 2019年8月15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61719408202584064.(上网时间:2020年3月7日)正如勒庞所说,作出简洁有力的断言,不理睬任何推理和证据,是让某种观念进入群众头脑最可靠的办法之一。(19)[法]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第103页。而这也是特朗普的建构中国形象与中美关系的重要策略。特朗普这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对抗话语迎合了美国公众舆论简单化的倾向,产生了更大范围的舆论影响。
(三)运用“修辞幻象”策略塑造美国的“主导性角色”,建构政治幻象。“修辞幻象”指由语言构建出的一种象征性现实,即通过政治修辞构建起对受众来说理想化的政治图景。美国传播学家欧内斯特·鲍曼认为,“修辞幻象”是能够将一大群人带入一种象征性现实的综合戏剧。(20)[美]欧内斯特·鲍曼:“想象与修辞幻象:社会现实的修辞批评”,载[美]大卫·宁等著,常昌富、顾宝桐译:《当代西方修辞学:批评模式与方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81~82页。在中美贸易战期间,特朗普运用“修辞幻象”策略,塑造了美国的“主导性角色”,大肆吹嘘其贸易和关税政策的优势地位,为美国公众画下“美国终会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大饼,以动员更多美国国内力量支持。(21)贺刚、禹常胜:“特朗普推特里的中美经贸摩擦”,《世界知识》,2019年第16期,第59页。在特朗普构建的“幻象”中,中国为贸易战付出了巨大代价,“中国第二季度经济增长是27年来最慢的”;(22)Donald Trump, 2019年7月15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50717474624692224.(上网时间:2020年2月26日)“已经失去200万个工作岗位和500万个制造业岗位”(23)Donald Trump, 2019年7月30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56182666871549952.(上网时间:2020年2月26日)等等。特朗普通过有选择的信息发布和政治修辞,建构起这样一种“象征性现实”:美国在贸易战中处于强势地位,有足够的实力击败中国,而美国的胜利是属于美国人民的。正如美国作家埃里克·霍弗所言,“失业者宁愿追随贩卖希望的人,而不愿追随施予救济的人。”(24)[美]埃里克·霍弗著,梁永安译:《狂热分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7页。作为受众的美国民众则有选择地接触其喜欢的信息,在极化的网络空间中,对信息的偏好使其聚集到特朗普建构的“政治幻象”中,在“回声室”效应的作用下,他们往往对特朗普的“大饼”深信不疑。
(四)使用“引用”修辞,引用多方信源印证政策正当性,对选民进行深度劝服。“引用”作为一种政治修辞策略,可以作为证据支持某一个人的论点,是获得权威的一种有效方式。(25)Judi Atkins and Alan Finlayson, “‘As Shakespeare so Memorably Said’ Quotation,Rhetoric,and the Performance of Politics,” Political Studies, Vol.64, No.1, 2016, pp.164-181.为增强说服效果,特朗普在推文中多次引用来自新闻媒体、电视评论员、主持人、其他政客关于“中美贸易战”的评价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从时间上看,这些运用“引用”策略的推文,大多集中在美国实行加征关税、中美达成贸易协议前后,特朗普急切地希望通过引用多方观点来印证其贸易政策的巨大成功。2020年1月17日,特朗普转发了福克斯新闻的评论:“人们会记得特朗普总统将中国带到谈判桌前并取得了很少人认为能够取得的成就。”(26)Donald Trump, 2020年1月17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218164357395374081.(上网时间:2020年3月18日)2020年1月18日,他又转发了电视评论员斯蒂芬·摩尔的推文:“(美国)经济情况转好是特朗普总统一系列政策的结果。”(27)Donald Trump, 2020年1月18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218526759462801413.(上网时间:2020年3月18日)特朗普引用的消息来源尽管非常广泛,但是观点却大同小异,均表达了支持特朗普的贸易决定以及这一政策对美国经济的积极作用。在传播技巧的研究中,对于那些原本持赞成态度的人来说,仅向他们提供对自己有利的观点能够使他们的态度更坚定。显然,特朗普深谙此道。
马克思·韦伯认为,任何统治都企图唤起并维持对其合法性的信仰。(28)[德]马克思·韦伯著,林荣远译:《经济与社会》,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39页。政治修辞则是政治权力合法化的必要途径。在中美贸易战期间,特朗普通过“推特执政”的方式和有效的政治修辞策略,一方面进行广泛的政治动员,影响受众的观念和态度,从而获得其权力合法性;另一方面,其推特成为美国传统主流媒体和各界公众的重要信息源,进一步消解了美国精英政治的基础,加速了舆论极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美国国内有关中美关系的民意走向。
(一)进行广泛政治动员,设置舆论议程。政治动员是指政治主体利用政治修辞说服受众,使他们产生符合政治主体所希望的政治心理和政治行为。(29)张晓峰、赵鸿燕著:《政治传播研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97页。近年来,美国国内面临严重的政治、经济与社会问题,经济增速缓慢、失业率持续增长,贫富分化、种族矛盾日益严重,底层民众与社会精英之间日趋极化。相较于国际事务,美国选民更关心与自己利益相关的国内议题。在发动中美贸易战之前,如何定义中国的威胁从而使选民的注意力能够聚焦于中美贸易议题并转移国内矛盾,成为特朗普面对的第一个棘手问题。通过利用政治修辞建构中美贸易“紧急状态”,特朗普向选民描绘出一个在中美贸易中以不公平的手段窃取美国利益、偷走美国人就业机会的中国形象,成功将美国国内的政治问题与社会矛盾转嫁到中国身上,不但设置了选民的舆论议程,而且进一步影响其对华态度。针对农民的愤怒,特朗普多次发布推特催促中国购买美国农产品。面对就业诉求的蓝领工人,特朗普则鼓吹“美国必胜”,承诺就业机会终将回流美国。特朗普这种有效的政治修辞不但激发了美国民众对于中国崛起的恐惧、对国内政治窘境的愤怒,而且唤起了他们对荣誉、利益、尊严的渴求,最终为特朗普发起规模巨大的中美贸易战提供了民意支持。2019年1月的一项调查显示,仅有39%的民众认为全球贸易应该成为美国的优先政策,更多的民众则把经济问题(70%)、就业问题(50%)列为优先事项。(30)Pew Research Center, “Public’s 2019 Priorities: Economy, Health Care, Education and Security All Near Top of List, ”https://www.pewresearch.org/politics/2019/01/24/publics-2019-priorities-economy-health-care-education-and-security-all-near-top-of-list/.(上网时间:2020年7月8日)这意味着,作为贸易问题的中美贸易战并不会引起美国民众关心,而当中美贸易成为美国经济、国内就业的威胁时,更容易引起民众关注。中美贸易战开打后,在特朗普的影响下,2019年8月份,已经有71%的民众注意到中美当前经济联系在恶化,60%的民众对中国持负面态度,更有24%的民众将中国视作威胁。(31)Pew Research Center, “U.S. Views of China Turn Sharply Negative amid Trade Tensions, ”https://www.pewresearch.org/global/2019/08/13/u-s-views-of-china-turn-sharply-negative-amid-trade-tensions/. (上网时间:2020年4月28日)
特朗普的中美贸易政策是否能够持续,不但取决于政治动员效果,也会受到不同政治主体相互博弈的制约。通过政治动员获得的民意支持成为特朗普与华盛顿政治精英进行博弈的筹码。尽管特朗普执政团队内部意见分化,但在总统对选民负责的政治体制下,选民意愿无疑成为最有力武器。特朗普使用政治修辞切中选民“痛点”,使用情感策略唤起选民支持,最终产生巨大政治能量。以2019年8月23日的推文为例,特朗普连发8条推特宣布将对中国5500亿美元商品加征关税。这8条推文累计获得25万的转推和评论以及58万的点赞(32)数据统计截至2020年7月8日。,且推文下的热门评论均表达了“我爱特朗普总统将美国利益放在首位”“我完全支持特朗普贸易战的决定”等类似观点。(33)Donald Trump, 2019年8月23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64914959131848705.(上网时间:2020年3月19日)中美贸易战期间,特朗普的民调支持率变化并不明显,稳定波动在40%~45%之间;然而,在2020年1月中美签署第一阶段贸易协定后,其支持率一跃提升至49%,达到2017年上任以来的最高水平。(34)Gallup,“Presidential Approval Ratings——Donald Trump,”https://news.gallup.com/poll/203198/presidential-approval-ratings-donald-trump.aspx.(上网时间:2020年7月7日)
(二)推动舆论转向,获得对华贸易政策合法性基础。当前,美国明确地将中国视为其首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对华进行全方位遏制,贸易战只是美国对华遏制战略中的一环,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和战略界精英在对华遏制和竞争问题上形成了普遍共识。但是,对于如何具体展开对华遏制和竞争,还没有形成具体的政策方案和共识。对于特朗普对华展开贸易战的做法,在两党内部和战略界也有很多争议。这些观点主要认为,贸易战并不是遏制中国的最好办法,贸易战在对中国经济造成影响的同时,也伤害了美国自身,美国应该联合盟友一起遏制中国。布鲁金斯学会研究员何瑞恩和杜大伟指出,贸易战并不足以达成减少美国逆差或帮助制造业回流美国的目标。(35)David Dollar, “It’s Time to Give up on the Failed Trade War Strategy with China,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order-from-chaos/2019/06/24/its-time-to-give-up-on-the-failed-trade-war-strategy-with-china/;Ryan Hass, “On U.S.-China Trade, America Is off Track,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order-from-chaos/2019/06/24/on-u-s-china-trade-america-is-off-track/.(上网时间:2020年4月26日)传统基金会连续发表多篇文章认为,加征关税还会对美国经济、就业市场、企业、消费者产生负面影响。(36)Tori K. Whiting and Yujin Kim, “Delaying Tariffs Is Not the Answer to China’s Trade Practice, ”https://www.heritage.org/trade/commentary/delaying-tariffs-not-the-answer-chinas-trade-practice;Riley Walters, “New Tariffs on China Will Translate to More Taxes on Americans,” https://www.dailysignal.com/2019/08/09/new-tariffs-on-china-will-translate-to-more-taxes-on-americans/;Tim Doescher, “Strong Jobs Numbers Won’t Last If Tariffs Continue, ”https://www.heritage.org/jobs-and-labor/commentary/strong-jobs-numbers-wont-last-if-tariffs-continue;Tori K. Whiting, “The Proof Is in: Tariffs Are Hurting the U.S., ”https://www.heritage.org/trade/commentary/the-proof-tariffs-are-hurting-the-us.;Riley Walters, “Trump’s Latest Tariffs Are Putting the Economy on Edge,” https://www.heritage.org/trade/commentary/trumps-latest-tariffs-are-putting-the-economy-edge.(上网时间:2020年3月19日)特朗普与华盛顿精英之间存在分歧可以看作是其任期内的常态,但是对华贸易战的反对声音不止于此。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2019年7月的一份调查显示,有55%的受访者反对特朗普加征关税的行为,仅有35%的受访者表示支持。(37)Darrell M. West,“Brookings Survey Finds 58% See Manufacturing as Vital to US Economy, but Only 17% Are Very Confident in Its Future,”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techtank/2019/07/09/brookings-survey-finds-58-percent-see-manufacturing-as-vital-to-u-s-economy-but-only-17-percent-are-very-confident-in-its-future/.(上网时间:2020年4月27日)民众的反对主要原因在于特朗普加征关税会使进口商品价格升高,认为征税行为最终要由美国消费者买单。
在这样的国内政治和舆论背景下,特朗普采用“推特执政”的方式,通过有效的政治修辞策略和具有强烈情绪色彩的高频率推特发文,影响了聚集在社交媒体空间的“政治极化群体”,塑造和推动了美国公众在中美贸易问题上的对华舆论转向,获得了其对华政策的合法性基础。在盖洛普2019年10月25日发布的一份调查中,有77%的受访者认为“制定关税以阻止美国公司向其他国家转移是重要或者非常重要的”。(38)Gallup, “Americans’Views on Trade in the Trump Era, ”https://news.gallup.com/opinion/gallup/267770/americans-views-trade-trump-era.aspx.(上网时间:2020年4月29日)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文本达成一致后,美国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2019年12月18日发布的全美经济调查显示,有49%的人赞同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这一数字达到全年最高水平。(39)CNBC, “Trump’s Economic Approval Hits Highest Level in a Year as Americans Remain Split on Impeachment, ”https://www.cnbc.com/2019/12/18/cnbc-all-america-economic-survey-americans-are-split-on-impeachment.html.(上网时间:2020年4月29日)
(三)影响中美关系民意走向,加速了舆论分裂与极化。尽管特朗普的推特执政和政治修辞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其言辞激烈、情绪色彩浓厚的推特内容挑战了美国传统精英所恪守的“政治正确”,也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的舆论分裂与极化。对于中美关系而言,原本就对外交问题缺乏关注和了解的美国公众,在特朗普所建构的“修辞幻象”中,加深了对中国的负面认知和对抗情绪。在2020年全球新冠疫情危机爆发之后,特朗普发布的有关中国和中美关系的很多推文,不断强化美国公众对华负面情绪。在皮尤研究中心2019年8月份的一项民调中,对华友好的民众占比降至26%,这是自2005年皮尤研究中心进行这项调查以来的最低点。(40)Pew Research Center, “Us Views of China Turn Sharply Negative amid Trade Tensions,” https://www.pewresearch.org/global/2019/08/13/u-s-views-of-china-turn-sharply-negative-amid-trade-tensions/.(上网时间:2020年4月29日)
特朗普的推特发文直接而且随意,语言和内容不符合外交规范和惯例,是对传统外交沟通方式的颠覆。(41)Maja imunjak and Alessandro Caliandro, “Twiplomacy in the Age of Donald Trump: Is the Diplomatic Code Changing,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Vol.35, No.1, 2019, pp.13-25.他经常将中美谈判进程在社交媒体上实时发布,将“不可预测性”作为赢得交易的手段,不遵守既定原则和承诺,通过推特释放混乱的政策信号,谋求采取“极限施压”方式逼迫对手就范。(42)赵明昊:“特朗普执政与中美关系的战略转型”,《美国研究》,2018年第5期,第30页。2019年12月13日,中美达成第一阶段贸易协议后,特朗普随即在推特上发布了这一消息并公布部分协议细节,称“中国同意了诸多结构性的改变并将大量购买农产品、能源和制造业产品,25%的关税将维持不变。”(43)Donald Trump, 2019年12月13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205509125788098560.(上网时间:2020年4月20日)而此时,协议细节并未在中方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开,特朗普这一违背外交惯例的做法使中方陷入被动。而他将自己的议题以非正式的渠道抛出,一方面不需要为其承担政治责任,另一方面却足以引起相关方面和媒体的重视,起到了先入为主的效果。(44)赵路平、于泓洋、叶超:“特朗普怎样使用推特——对特朗普推文的大数据分析”,《新闻记者》,2017第7期,第22页。特朗普推文的随意性不利于中美双方维持健康的外交沟通,会破坏双方的政治互信和民意基础。从美国国内政治角度而言,对其未来施政也将带来难以预料的隐患。
在社交媒体时代,传统主流媒体阐释意义的唯一合法性和权威地位不断消解,欧美国家选民更倾向将社交媒体作为自己获取信息的首要渠道。在政治舆论空间中,事实逐渐让位于情感、观点与立场。正是在这样的媒体舆论背景下,美国总统特朗普以“美国优先”为核心政策理念、以“推特”为重要舆论推手,不但塑造了自身鲜明的政治形象,而且有效地把脉民意走向,设置舆论议程。除此之外,美国政治极化的加剧和民粹主义的盛行也成为特朗普运用推特成功进行政治修辞的重要土壤。政治极化、民粹主义与社交媒体,三者之间存在选择性亲和关系,虽非互为因果,但相互影响。
(一)政治极化群体在社交媒体上进一步聚集,形成网络极化群体。政治极化是指人们在政治生活中的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趋于政治光谱的两极,并且两极的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分歧较大、对立严重。(45)孙存良:“政治极化: 选举民主的宿命”,《上海市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6 年第 1 期,第35页。网络社交媒体使用的算法技术带来的网络空间极化与政治极化相结合,形成了美国的网络政治极化现象。
算法推荐技术是基于网络用户的兴趣进行个性化推荐,具有相同兴趣的用户聚集在社交网络上形成网络社群。人们在选择性接触的作用机制下接收同样的信息、交换类似的观点,进而导致社群内部高度同质化并且偏见不断强化。在社交媒体“回声室”与“过滤气泡”效应的共同作用下,形成具有民粹倾向的网络极化群体。群体内部信息高度同质化,并在“沉默的螺旋”作用下形成舆论的极化与网络空间的撕裂。这些汇聚在社交媒体空间的“政治极化群体”,从舆论学视角来看非常符合勒庞笔下“乌合之众”的典型特征。这些群体中的个人会表现出明显的从众心理,“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和信念,或者被全盘接受,或者拒绝,并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对于群体而言,一个断言越是简单明了,推理和证据越贫乏,就越有威力。(46)[法]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第95页。特朗普与历史上的众多政治家一样,显然非常清楚这一点。特朗普在以他为中心的网络极化空间中通过推文的发布来影响这一空间中的网络极化群体,极化群体内部盲目、偏执的特点为特朗普利用推特引导舆论提供了便利。
(二)社交媒体的去中心化暗合了民粹主义的反权威性。特朗普执政后,美国政府与媒体之间既博弈又相互依赖的传统格局被打破。特朗普与主流媒体之间的持续对抗是美国政治极化的典型反映。美国大部分主流媒体代表知识精英,一贯坚持自由主义理念和价值观,但在当前美国政治空前分裂和舆论极化、商业化的背景下,他们把政治立场和商业利益置于真相之上,削弱了其舆论监督作用和社会公信力。社交媒体的技术赋权打破了传统精英对于传播权力的垄断,以推特为代表的社交媒体迅速崛起,其独立于传统建制派媒体的特性也恰恰迎合了民粹主义者的反建制诉求。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在2019年,有55%的美国人通过社交媒体获得新闻,而这个数据在2016年是44%。(47)Pew Research Center, “Americans Are Wary of the Role Social Media Sites Play in Delivering the News, ”https://www.journalism.org/2019/10/02/americans-are-wary-of-the-role-social-media-sites-play-in-delivering-the-news/.(上网时间:2020年3月15日)
在传播结构上,社交媒体的去中心化暗合了民粹主义的反权威。被动的受众向积极参与的受众转变,积极的受众加上极化的群体,民粹主义观点在社交媒体上迅速聚集、放大。在网络极化与民粹主义崛起的政治生态中,擅长使用推特的特朗普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反建制、反精英、重塑美国的超级英雄,通过高频率的推文发布绕过传统主流媒体直接与选民取得联系,获得长期以来被主流媒体、建制派精英忽视的底层民众的选票。特朗普往往使用带有情感色彩的词汇和标点符号来表达情绪,其话语风格暗合了推特的简单、冲动、非理性特性。(48)Brian L. Ott, “The Age of Twitter: Donald J. Trump and the Politics of Debasement, ”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 Vol.34, No.1, 2017, pp.59-68.有实证研究发现,特朗普负面的和强调性的推文最普遍且最受欢迎,(49)Luke Perry and Paul Joyce, “Tweeting on the Campaign Trail: The When, How, and What of Donald Trump’s Tweets,” in Christopher J. Galdieri, Jennifer C. Lucas and Tauna S. Sisco eds, The Role of Twitter in the 2016 US Election, London, Palgrave Pivot, Cham, 2017, pp.63-74.涉及媒体批评和人身攻击的推文获得了最多的“赞”和“转发”。(50)Bryan Anderson, “Tweeter-in-Chief:A Content Analysis of President Trump’s Tweeting Habits, ”Elon Journal of Undergraduate Research in Communications, Vol.8, No.2, 2017, pp.36-47.他将自己塑造成同传统建制派对立并为普通民众发声的总统形象,进而拉近同民众的心理距离。(51)王莉丽、刘子豪:“后真相时代特朗普‘推特治国’舆论传播特点及启示”,《国外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第46页。
(三)美国民粹主义高涨,在政治极化和社交媒体共同作用下呈现不断极化趋势。学界对民粹主义一般有两种解释框架,一种是价值层面,另一种是工具层面。价值层面的民粹主义是指诉诸和求助于人民群众的学说或运动。工具层面的民粹主义,更多是指为了获得民众支持,政客借由或者夸大外在危机或威胁,煽动民意,这种形式的民粹主义是一种基于精心预谋的诉诸民众利益或偏见的政治策略。(52)林红:“当代民粹主义的两极化趋势及其制度根源”,《国际政治研究》,2017年第1期,第36~51页。近年来,美国的民粹主义高涨,而且在政治极化和社交媒体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左右两翼民粹主义进一步极化趋势。
正如历史学家迈克尔·卡辛所言,美国是一个民粹主义的典型国家。(53)Michael Kazin, The Populist Persuasion: An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5, pp.1-7.美国的左翼民粹主义作为一种对财富分配不公、阶级剥削加剧现象的激进回应,以身陷经济焦虑的中下层民众为社会基础,追求平等公正。右翼民粹主义主张维护本民族利益,反对自由贸易,反对外来移民。在特朗普发起中美贸易战的众多影响因素中,右翼民粹主义是根本动力之一。近些年,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经历着产业转移尤其是制造业外迁,国内制造业空心化导致美国失业率居高不下,以白人蓝领为代表的中下层民众对于现状普遍不满,但政府却没有及时有效回应底层民众关切,从而导致他们对建制派精英的彻底失望。特朗普抓住了右翼民粹主义的核心诉求,打出“美国至上”理念和维护美国利益的强硬政策,直接回应右翼民粹主义者的愤怒,并通过推特治国的方式和有效的政治修辞不断煽动民意的聚焦,最终将这一股民众集结成为影响美国政治走向的强大力量。在中美贸易战中,特朗普在推特上反复声称“中国通过操纵汇率偷走我们的企业和工厂,损害我们的就业,压低我们工人的工资,损害农民的价格”,(54)Donald Trump, 2019年8月5日, https://twitter.com/realDonaldTrump/status/1158407059496460288.(上网时间:2020年3月7日)将美国国内的社会问题和贫富矛盾归结到与中国的贸易上,以获得公众对贸易战的支持。相较于国内的社会顽疾,对抗外在的威胁更容易凝聚共识,统合民意。当遏制中国在舆论中形成一种“政治正确”后,对华贸易战便具有了政治权力合法性。
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美两国的战略竞争将持续化、激烈化、体系化。中美贸易战虽然暂时达成了第一阶段协议,但接下来将面临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和更大的挑战。鉴于特朗普推特策略在美具有深厚的现实土壤且业已获取巨大的政治收益,今后特朗普的推特策略虽可能根据国际局势和国内政治需要作出局部调整,但很难有本质性变化。特朗普把社交媒体作为改变政策的跳板、反对批评的棍棒和自我肯定的途径。(55)Mike Mclntire and Nicholas Confessore, “Trump’s Twitter Presidency: 9 Key Takeaways, ”https://www.nytimes.com/2019/11/02/us/trump-twitter-takeaways.html?_ga=2.42314785.505874238.1594219187-834029256.1594219187.(上网时间:2020年7月8日)他已将推特完全整合到他的政府机构中,重塑了总统职位和总统权力的性质,这是特朗普时代的执政方式。(56)Michael D. Shear, Maggie Haberman, Nicholas Confessore, Karen Yourish, Larry Buchanan and Keith Collins, “How Trump Reshaped the Presidency in Over 11000 Tweets,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9/11/02/us/politics/trump-twitter-presidency.html?_ga=2.5698743.505874238.1594219187-834029256.1594219187.(上网时间:2020年7月8日)因此,应加强对特朗普推特执政分析与应对,在愈演愈烈的中美战略竞争中积极把握舆论引导的主动性。
第一,冷静客观分析当前中国面临的舆论态势和主要问题,一方面应管控好对中国不利舆论的蔓延;另一方面应明确目标受众,有效利用社交媒体主动设置舆论议程,主动建构有利于中国的舆论修辞情景。第二,全面统筹好中国的对美舆论战略,根据当前的媒体环境和受众特点,综合运用多元政治修辞策略,改变在中美舆论中的被动应对局面,主动引领舆论方向、影响民意走向,为中美竞争型合作关系创造一定舆论土壤和氛围。第三,中美竞争,既是经济实力之争,也是意识形态之争。在中美贸易战中,要充分发挥好智库的思想创新和话语建构力量。第四,针对特朗普的推特执政,除了知识界应加强对其推特的持续跟踪研究外,外交部门应进一步加强对社交媒体和政治修辞策略的的熟练运用,并针对特朗普推特发布的具体内容和议题,及时在社交媒体上进行信息发布、议题设置和舆论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