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许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若无缘试跑,千里马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千里。
2019年9月,到贵州参加一个关于王阳明心学研究的学术活动。与会者多为各院校老教授和媒体记者,却有一女子,跟随在队伍中。腰身苗条,肤色略深,明目皓齿,引人注意。最奇的是,满头细长的辫子翻于脑后,如瀑布般披于肩上,又随意绊连,络绎珠缨。而辫根翻起时在额头上留下了一条天际线,隐若长城垛口之起伏,轮廓线下显出朴实秀美的脸庞,有高原风或非洲味,常为众目之所注。主人在介绍别人时常用某教授、专家之类的头衔儿,于她则无职无衔,只说这是本省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第一女子。也是彼时登上珠峰最年轻者。
一二日后渐熟,与之接谈。问,供职于何单位?答,无单位;问,什么学校毕业?沉默片刻,答高中未读完而辍学;问,家中可有兄弟姐妹?答,上有三兄皆夭折。我明白了,一定是有一个心酸的背景,便不再多问。
但我仍是好奇,一日终于有机会问到登山之事。她本无业,于网上写作,渐有粉丝,而成网红。便有登山赞助组织找来,问是否愿意参加,是欲借其名,而火登山事。以一农村女孩,从小生活在山区,并不知专业登山为何事。即去参加,竟登上了珠峰。咦,登山缘起网红,网红因登山更红,遂成名人。于是求代言者盈门,所以连今天这一类的学术活动也被邀来助阵。一个人,在许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若无缘试跑,千里马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千里。
问及登山的初心。她说父母连失三个男孩,十分伤心,她必须证明自己虽女子,但无事不可成,以慰父母之心。父亲将丧子之痛深埋心中,从不言及。唯在她登上珠峰之后,在医院里见面,才抱头痛哭,说出多年的心病。她亦觉焕然成人。
她的满头小辫仍是我们这个临时团队的话题。一日饭后闲坐,一位大姐抚其辫,问其故,她才说这不是为好看,而是登山时的专业发型。山上有狂风,长发飞舞随时可能钩挂设备,酿成大祸。又山中条件所限,十天半月无法洗理,结辫亦为整洁。这一头小辫,共80根,要三个专业人员编5个小时才能完成。成型之后,可任意运动、训练、登山,平时洗澡、洗头都无所碍,可保持三月。因编辫之难,所以一般不轻易散去,这次亦带辫赴会。真是辫者无心,观者有意,反成风景,如奇峰在山美不自知。
问及平时的训练,答,知道北京的香山吗?要一口气上下跑10个来回。进入登山准备期,要一次跑完100公里,听者直咋舌。问苦不苦?答很快乐,现已登过全球25座著名山峰,并已拥有自己的一个户外探险公司。她身段娇好,如街头相遇,没有人想到她是登山人。我问,怎么不见肌肉?她说正在休闲调理期。如到登山时,我会比现在增加30斤。你看我那些男队友,登山时一身肉,啤酒肚,下山时肚子就凹成一口锅。拼的就是消耗,珠峰回来我头发都会变白,再慢慢恢复。但这大起大落让我重生,让我坚强,我会活到100岁的。那天学术活动结束,各位教授发言,都很高深。她只说了一个心字,专心,什么也不想,想多了会缺氧。活得好简单!大约这就是王阳明心学的定力。
散会时我先走,未及见面。两天后她发来微信照片,正在贵州最高之山韭菜坪上训练。天已经擦黑,走累了,就躺在野花丛中小睡。头上还戴着一盏夜行的灯。
人类本从山野走来,但一入围城就不愿退出半步,只有极少数人愿意重归户外,享受大自然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