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蓉 肖河
鉴于中美间的“全领域”摩擦正愈演愈烈,因此虽然“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在中国一直饱受批判,但是仍然具有顽强的理论生命力。坦率地说,中国学界过于迫切地尝试证伪“修昔底德陷阱”。要么诉诸于中国的某种特殊单元属性,例如中国的和平主义战略文化;要么诉诸于国际环境的某种体系属性,例如经济相互依赖、网络化、大国的核恐怖平衡以及集体安全体系。然而,上述批判都不能成功推翻其两个核心假设:第一,崛起国实力的迅速增长会引起守成国的恐惧;第二,基于恐惧,守成国会采取包括预防性战争在内的“破坏性”政策。在第一点上,部分中国学者侧重于强调美国“不应”恐惧中国。然而即使“不应该”,恐惧也完全可以单方面地“无理”存在。在第二点上,中国学者侧重于否定战争发生的可能性,从而一举推翻整个假设。然而,冷战中固然美苏之间没有爆发直接战争,但对于苏联而言其结果并不美妙。因此,战争危险的“排除”并不能解构“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关切,这也正是总是要反复讨论这一“不受欢迎”的概念的根本原因。
在守成国的恐惧到与崛起国的战争之间,还存在着很多中间阶段。学术界对“修昔底德陷阱”的批评和改进集中于重新分析原本被忽略或者简化了的从和平到战争的过程,以及战争以外的其他破坏性竞争。这些改进没有否定“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关切:守成国会对崛起国在实力上的接近感到恐惧,从而引发极具破坏性的对抗反应。从学术传统上看,艾利森关于恐惧导致战争的论断接近预防性战争理论(Preventive War Theory)学派。该学派强调守成国对实力逼近的崛起国的最可能反应是发动预防性战争。不过,相反研究则认为国家在面对长期衰落时,会通过内部动员(internal mobilization)提升长期经济潜力。经验研究也显示,收缩战略对于守成大国而言既可能,也可欲。关于国家战略行为的理论是理解“修昔底德陷阱”表现形式的关键。在该议题领域,偏好预防性战争和内部制衡的两个学派给出了大相径庭的答案。从现有趋势来看,需要拓宽对“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解,把具有严重破坏性的双边对抗政策纳入其中。
在改进了“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论机制后,接下来要做的是判断中美两国是否陷入了更广义的陷阱,以及双边关系在这一陷阱中发展到了何种阶段。为此,首先需要仔细审视中美关系是否适用于“修昔底德陷阱”的前半段逻辑,即美国是否因为双方实力的拉近而恐惧。
恐惧是诸多国际理论中的关键概念,如何应对恐惧更是国际政治中的基本问题。然而,大部分理论在谈到恐惧时,更多侧重于分析恐惧的来源,而非直指内涵。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就认为恐惧是一种心理上的反应功能,源自对其他行为体意图的不确定性。然而,其无法说明何种不确定性才会导致恐惧。显然,将所有对他国意图的不确定感都视为恐惧不符合常识。在理查德·勒博(Richard Lebow)看来,这种“界线不明”导致了国际关系学界对恐惧概念的滥用,将很多并非恐惧驱动的行为错误归因。勒博认为事实恰恰相反,包括卷入世界大战在内的很多国家行为是出于追求荣誉的精神(spirit)考虑,而非出于克服恐惧的安全考虑。针对恐惧的上述“泛化”问题,本文倾向于采用严格定义,将恐惧限定为行为体(在这里是国家)对于是否能确保生存(to survive)的不确定性。
毋庸质疑,当前美国对中国的整体看法正日趋负面,这源于彼此间遥远的“秩序距离(order distance)”和在单元层次上的异质性。这种负面情绪正随着中国实力的增长而增强。不可否认,中国实力的增长会让美国对中国的异质性日益无法忍受,认为中国正在与其在国际上争夺影响力与合法性。但是从情绪的物质基础和美国的行为来看,这种反感情绪还不至于使美国认为其社会及其生存方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更多是一种利益和荣誉上的竞争心理。
归根到底,仅有对其他行为体意图的不确定性不会产生恐惧。只有当对方具备足够的物质能力时,这种不确定性才会真正威胁到生存,恐惧才会出现。此外,影响一国威胁感知的最重要因素并非只有总体的净实力(net power)大小,还涉及权力的构成。某些力量要比另一些力量更容易招致恐惧。不过,虽然力量差距本身是客观存在,但是对差距的评估却具有主观性。由于评估者对各因素的重视程度不同,使得美国学术界和政策界在“中国的实力是否正在迅速接近美国”这一基本问题上都难以取得共识。
国内生产总值(GDP)和国家能力综合指数(CINC)是衡量国家实力的最常用标准。按照给予基本物质能力(例如军事人员)更多权重的CINC计算,中国早已超过美国,并且优势还在继续扩大。因此,学术界普遍认为该数据在设计上存在问题。按照更权威的GDP来计算,中国与美国的差距也在迅速缩小。然而,以迈克尔·贝克莱(Michael Beckley)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只有当两国间的绝对能力差缩小时,才能认为较强的一方趋于衰落。而在衡量绝对能力时,人均GDP和技术能力最为重要。从这一角度看,美国没有衰落,中国在当前和未来很长时间内都很难构成对美国的挑战。很多学者在关键判断上与贝克莱大同小异,那就是虽然中国的经济总量正在接近美国,但是相比以往的崛起国和守成国,中国与美国的技术差距更大,难以动摇美国在物质能力上的单极优势。
从上述辩论中可以看出,美国确实感知到了中国绝对实力的迅速增长,但并不认为中国在关键领域缩小了层次差距,并不认为中国的物质能力已经对美国的生存方式构成挑战,更遑论“生存性威胁”。
如果中国还不是令美国恐惧的安全上的敌人的话,那么当今美国如何看待中国呢?就特朗普政府而言,就是比敌人(enemy)、敌手(adversary)或者反对者(opponent)情感色彩更弱的对手(rival)和竞争者(competitor)。在安全领域,竞争者的定位也没有对中国带来实质的安全压力。中美虽然已经陷入一定程度的安全困境,但是这还没有转变为一场高强度军备竞赛。美国又是如何看待当前与中国的经济竞争?是胜负难料还是游刃有余呢?在政策表述上,由于次贷危机的后续影响,奥巴马时期的美国在经济领域被中国赶超的危机感要更强。到了特朗普执政时期,这种“危机感”基本从美国的官方表述中消失了。特朗普多次宣称美国经济正处在“史上最强大的时期”,拥有“最好的就业率和股票数值”。尽管对这一说法不乏批评,但是总体上仍然反映了美方更加强大的自信。历史上看,中美贸易摩擦和20世纪80年代的日美贸易摩擦相比,更是有质的区别。当时,日本是美国在半导体等最高技术领域的直接竞争对手,而中国现在还处于全球价值链的中下游,中国企业更多是美国企业的利益延伸而非竞争对手。以此而言,与中国的“贸易战”并非美国因经济衰落而发动的一场经济“预防性战争”,相反是要借助强势经济扩展在华经济利益,属于“扩张性行为”。
由于单元层面的异质性,中国的实力增长引起了美国的关切甚至是反感,但是美国并不认为中国对美国的生存和生存方式构成威胁。特朗普政府处理中美贸易摩擦的方式,也并不符合恐惧驱动的行为模式。换言之,当前中国可能还没有发展到足以验证这一理论逻辑是否正确的地步。
首先可以确定,即使将“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论假设放宽——从守成国和崛起国爆发直接战争延伸到冷战竞赛,中美两国仍然没有触发这一陷阱。其原因并非某种特殊的单元和系统属性在起作用,而是中国的实力并未增长到让美国恐惧的地步。从行动上看,压制中国并非是当前美国外交的轴心,甚至不是唯一的重要目标。回顾冷战,美苏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表现就是将遏制对方作为外交政策中压倒一切的出发点,经常过高估计世界形势变化的重要性及其与对手的关联。正因如此,冷战中争夺最激烈、破坏性最强的部分都发生在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的第三世界国家,例如古巴、越南、安哥拉、非洲之角和阿富汗。然而,这种“偏执”的战略思考方式才是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中的大国的常态。
特朗普政府显然不具备上述“偏执”。固然,特朗普政府在贸易问题上对中国施加了空前压力,但是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中国。一方面,欧盟、日本、加拿大、墨西哥还有印度都是特朗普关税战的目标;另一方面,美国又主动退出了包括环太平洋伙伴协议(TPP)在内的多边协定,同时威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WTO)。这种做法使得美国无法构建出针对中国的“包围网”,给予了中国在多边舞台争取伙伴的机会。这说明压制中国并非是美国政府外交政策的终极落脚点,而只是差不多重要的多个目标中的一项。虽然中美之间的竞争加剧,但是美国的整体外交政策并没有以“制华”为轴心协调起来。
当今的美欧关系尤其表明美国的对外政策并未以“制华”为串联轴心。美国一方面要求欧洲各主要国家在安全、政治和经济领域追随美国、对华施压,另一方面又在关税、北约等议题领域上频频挑起冲突,大大削弱了前一努力的效果。这从侧面说明美国虽然视中国为竞争者,但是在威胁感知上并不强烈,并不愿意为压制中国而安抚、利诱最重要的潜在合作伙伴。
除了未能聚焦中国,美国政府的对华经济政策也不是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守成大国应该采用的政策。其核心诉求是扩展在华经济利益,而不是宁可牺牲自身经济利益,也要破坏中国经济积累。以此而言,中美还没有进入旨在破坏对方经济、作为安全冲突序曲的经济战。
那么,美国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在经济和科技领域向中国施压呢?逻辑上有两种可能:第一,美国将中国视为经济和科技上的真实威胁,认为中国已经动摇了美国的经济和技术优势,因此需要发动“预防性战争”;第二,美国并未将中国视为经济和科技上的真实威胁,只是希望堵住“漏洞”,保证从经济和科技优势中获得的利益能够最大化。现实状况可能处于理论上的两端之间。中国学者通常更强调前一种可能,美国对中国的经济打压就是基于对两国未来发展趋势正日益不利于自身的“悲观预期”。
然而,美国学术界和政策界的主流并不认为自身在科技创新上相对中国“失速”,相反优势还日益巩固。中美贸易摩擦开启时,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出台了一份《关于中国技术转移、知识产权和创新活动、政策和实践的调查结论》。该报告并未强调中国企业在技术上的竞争,而是主张美国企业无法“公平”进入中国市场,损害了原本可能产生的贸易利益。从美国在经贸战线上“心有旁骛”的做法可就可以看出,“预防”中国未来在经济和科技上超越美国的考虑可能一定程度存在,但是并非主导动机。
美国当前对华政策的压力和诉求都高度集中在经济领域,在美国社会具有最广泛共识的核心关切还是所谓“政府补贴、产业保护主义、滥用发展中国家待遇等贸易规则、强制技术转移和知识产权窃取”等经济议题。在中美两国达成的“第一阶段(Phase One)”贸易协定中,美国取得的主要实质“成果”包括中国承诺未来两年从美国购买2000亿美元的农产品,向美国银行和信用卡公司开放金融市场,承诺加强知识产权保护。这对于试图限制中国产业发展的鹰派来说,无疑是一场“失败”。美国的这一选择说明,现阶段其意在以对抗性方式(挑起贸易战)谋取在华经济收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是美国实现目标的方式,而非目标本身。
改变中国的国内和国际行为,让中国更接近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一直是美国对华战略的核心。为此,美国一直在正反两方面执行对冲政策。过去,美国在经贸领域以看好、接触中国的“做多”为主,防范主要体现在政治和安全领域。现在,美国将防范的主要阵地转移到经贸领域,就中国经济体制的发展方向提出了广泛的“结构性改革”要求。2019年12月13日,美国国务院负责东亚暨太平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戴维·史迪威(David Stilwell)发表演讲表示,如果“实事求是”地看待中美关系的历史,就会发现“美国决策者多次向中华人民共和国伸出友谊之手,但却没有得到回报”。不论这一论述本身是否正确,其突出的着眼点和特朗普一样,就是要求中国“回报”美国,而非打击中国。
“修昔底德陷阱”是一个既符合一般常识又具有相当学术潜力的概念。虽然其“恐惧导致战争”的简单化论述招致了很多批评,但是并不能仅凭这一点就抹煞其学理上的价值。更何况,如果只能用“是与否”来回答,当前中美关系的发展趋势更多是证实而非证伪这一概念。现实的发展告诫我们,绝不能轻易断言“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是错误的,或者完全不适用于当今时代的中美关系,不能忽视其潜在的破坏力。
不过,即使“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有合理性,也不能轻易断定中国近三十年的迅速发展就已经触发了该作用机制。当前,美国对中国的经济成长确有担忧,但是正如“中国崩溃论”和“中国威胁论”一直以来都旗鼓相当所显示的那样,美国对自身的经济发展模式和效果仍然充满信心,远远谈不上对自身的相对衰落持有“不可逆转”的悲观态度。从美国在对华经贸政策中的具体措施来看,其也更多是以高风险方式追求绝对收益,而不是以谋取零和的相对收益为目的。因此,没有充足证据表明当前的中美贸易摩擦是“修昔底德陷阱”全面展开的第一阶段。
然而,中美之间的“修昔底德陷阱”尚未触发也不必然是一个好消息。反过来说,两国在经贸和整个双边关系上都还有很大的恶化空间。如果不能管控好摩擦和冲突,找到新的双方都认可的平衡点,扩大共同的国际秩序基础,那么伴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进一步增长,或者美国陷入显著衰退,就可能迎来“修昔底德陷阱”的真正展开。要想避免这一前景,需要做的不是拒绝承认“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也不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毕竟中国不可能为了避免美国产生恐惧而拒绝缩小与美国的实力差距。而是要认识到即使“修昔底德陷阱”逻辑的本身是成立的,其也并非是决定两国的关系的唯一逻辑。正如想要让成熟的苹果不落向地面,要做的不是否定地心引力,也不是不让苹果成熟,而是可以利用网兜等人类的智慧工具。届时,只要努力确保影响中美关系的其他作用机制发挥更大作用,那么仍然可能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修昔底德陷阱”的负面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