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国
周一下午四点多,刘彬接到刘铭的电话。如果不是对方率先自报家门,刘彬还真没听出他的声音来。父亲被接到城里后,刘彬已经有十年没回过合庄,自然也有十年没见过这个堂弟了。
在电话中,刘铭首先问起刘彬的父亲还好吧,接着又问起他和他的妻子王研,甚至连他的儿子小磊都问到了。开始时,刘彬以为刘铭只是想起他们而表达一份关心,听着听着,分明感觉到他是有事要说而又不好意思开口。刘彬知道刘铭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越是着急,嘴上越不利索。他不想看着他着急,便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有事吧?”
“大哥,亚娟要结婚了!想请你们回来喝喜酒。”刘铭郑重地说。
“好啊!哪天的日子?”刘彬颇显兴奋地问。
“四月十九。”
刘彬知道刘铭所说的这个日子,指的是农历。在合庄,凡是婚丧嫁娶这类事,都以农历记时。他不使用农历,也不知道今天是农历的几日。因此,他一时无法判断四月十九是公历的哪天,不得不又问“那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咋选这么个日子?”
“大哥,这日子不好?”听得出来,刘铭显得很紧张。
“不是。不是。”刘彬急忙解释,“我是说如果赶上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和你嫂子能回去。今年我们俩都带毕业班,马上要高考了,周四我们回不去啊!”说到这儿,刘彬觉得这等于是直接拒绝人家的邀请,又补充道:“那就让你大爷代表我们参加吧!”
“日子是男方找人查的,咱们说的不算!”刘铭的声音中略带一丝无奈。
刘彬点了点头后,似乎才想起来这是在通话,赶忙连续地“哦哦”两声。
“没别的事了,大哥,你忙吧!”刘铭匆忙地挂断电话。
可没过十分钟,电话又打过来。这次刘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老爷子都那么大岁数了,回咱们这儿车又不方便,得倒两三次,就别折腾他了。”刘彬听后赶忙说:“没事的,刚才我都盘算好了。小磊他们单位没啥正事,让他请两天假,开车送老爷子回去。”刘铭听后又“嗯啊”两声,还是说:“大哥,你忙吧,没别的事了。”
刚下班不久,电话再次打过来。刘铭先问吃饭了吗?刘彬还没等回答,他又说:“大哥,你等一下,我爸有话要跟你说。”很显然,他爸就在他身边,而且两人交接得非常迅速,根本没有“等一下”的空隙,那边就传来老叔的声音,问的也是吃饭了吗?刘彬只好先回答他们爷俩共同关心的这个问题,说还没有,王研正在做。之后刘彬才问起老叔的身体还好吧,老婶的身体还好吧。老叔简单地回复之后,立即说:“既然你们还没吃饭,我就不啰唆了。我就一句话,你侄女结婚,你和王研无论如何得回来!”
“老叔,我都跟刘铭说过了。今年不同以往,我们俩都带毕业班。不是周末,真是走不开。”刘彬只好再次解释。
“自己家的孩子难道还不如别人家的孩子重要?”老叔厉声质问。
刘彬握着手机愣在那里,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爹,你这不是为难我大哥吗!”电话那边传来刘铭的声音。
“我就为难他了!”老叔这句话,听起来是说给刘铭的,之后以同样的语气说,“刘彬,就当叔难为你了!呼呼地喘了两声长气后,老叔的语气才略有缓和,又说:“就这一回还不行吗?算我求你们。以后哪怕是我死了,你们不回来,叔都不怪!”最后的两句话,语气低沉,听起来竟然带着哭腔。
“行,老叔,我们回去!”刘彬被迫答应下来,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闺女出嫁吗?人到礼到就行了!非得让自己回去干啥?还必须两口子都回去!他接着又说:“老叔,你把电话给刘铭吧。”
“大哥,你看这事……”显然刘铭也在跟前,电话交接得跟接力棒似的。
“让我们回去有事吧?”刘彬问。
“这孩子打小……就佩服你。这不,跟你又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她想让你……去送亲,跟我说……三四次了,我也没好意思……跟你提!”刘铭结结巴巴地说。
刘彬见自己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退而求其次。他想把王研摘拉出去,让她帮自己代班,请假时也许容易些,走得也能放心些。他爽朗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满足孩子的心愿。我和老爷子一起回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刘铭显然心满意足,连声致谢并代表孩子致谢后,又说:“大哥,快吃饭去吧!这回是真没事了。”说完还“嘿嘿”地笑两声,才挂断电话。
吃饭时,刘彬把亚娟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家里人。王研的第一反应和刘彬一样,说怎么定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那就只能让儿子请两天假,陪着老爸回去了!小磊听后异常高兴,连说三遍“行”,还说他们单位的人总请假,他总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亏大发了。老爷子也显得有些兴奋,说是该回去看看了!他昨天晚上还梦到老家的院子,梦见院子里那三棵梨树全开花了。
“老叔让我也回去呢!我答应了。”从称呼上看,刘彬显然是说给王研的。
“这个时候去请假,‘丁大眼’就算同意,也得瞪你两眼!”王研笑着说。
刘彬停下手里的筷子,也笑着说:“要不是我挡着,挨瞪的怕不止我吧!老叔让你也一起回去呢。”
听到这儿,洋溢在刘彬父亲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把刚抿一口的酒杯往桌上一蹾,愤然地说:“那你们都回去,我看家!”
“老叔叫我们回去是送亲。他还特意强调,请你回去喝喜酒。” 看到父亲误会,刘彬赶忙解释。
“哼,咱们这支股人中,顶数你老叔事多!”说完这句话,老爷子见大伙都瞅着他,赶忙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又说:“一个丫头结婚,又不是小子娶媳妇,这么大惊小怪地闹啥?谁送亲,还不是把闺女给人家了!”
没人再接续话茬,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刚落下饭碗,刘彬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他以为是哪个学生的家长,接起来,居然还是老叔。他先问刘彬吃完饭了吗?刘彬说刚吃完。他又问:“亚娟结婚的事,你爸知道了吗?”刘彬说:“知道了。老爷子非常高兴,答应跟我一起回去。”老叔突然语调升高,愤然地说:“刚才不是答应你们两口子一起回来,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变卦了?”刘彬又赶忙解释:“我们俩都去请假,怕请不下来。我回去,让王研帮我代班,这样容易些。”为了消除老叔的怨气,刘彬还主动地说:“那就让小磊也回去。”
“不行,女新亲就指望王研呢!”老叔的语气中带着长辈特有的霸道。
“咱家那么多人,干啥非得让她去?”刘彬不解地问。
“你也不看看咱们家这帮娘们儿哪个能拿到台面上去!”老叔的音量压得很低,但语气中却透着愤怒。这种态度看似是冲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去的,又像是冲着刘彬和王研来的。言外之意是说:她们要是拿得出去,我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你们。
“以前咱家闺女出门子,她们不是都去送过亲吗?”刘彬不软不硬地回敬一句。
“亚娟跟她们能一样吗?再说了,亚娟的婆家跟她们的也不一样!”
老叔的前半句话,不难理解,指的是他孙女念过大学。而后半句,刘彬还真摸不着头脑。他赶忙问起亚娟在哪儿上班,对象是干啥的。老叔并没急于回答,而是反问:“刘铭没跟你说吗?”刘彬说没有。老叔听后吃惊似的说:“怪不得呢!我觉得你们两口子不会这么不近人情,这是刘铭的毛病,是他没把事说明白!”
老叔又嘟嘟囔囔地责怪刘铭几句,才把话题接回来,说亚娟在县里中心幼儿园上班,还特意强调,是自己考上的。她对象在县报社当记者,天天跟着县委书记和县长出差。她公公是文化局的副局长。据说老局长马上就退休,他就能提局长了。她婆婆是新华书店的经理,已经把单位承包了,算是自家的产业。她爷爷公公还健在,退休前是政府办主任。介绍完毕,老叔又问刘彬:“去这样的人家送亲,你说说,能让那些人去吗?”
刘彬被问得只能回答不能,以示自己通情达理。
“话都跟你说到这份上了,你看着办吧!”老叔说,“你要是做不了主,把电话给王研,我跟她说,我今天就豁出去这张老脸求人了!”
因为没法替王研做这个主,刘彬只好握着手机去厨房,对正在刷碗的王研说,老叔找你呢。看到王研找毛巾擦手,刘彬把手机放在饭桌上,匆忙地回了卧室。他怕自己在跟前,王研不好意思回绝。如果说饭前刘彬对老叔的要求有些不情愿,却没什么反感,觉得还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他有一种被强迫甚至被利用的感觉,从内心里开始抵触这件事了。
大约十多分钟,王研进屋就把手机扔到床上说:“我真是服了你老叔了!”
从“老叔”前边加的那个“你”字中,刘彬从听出老婆的态度,这不单单是对老叔的不满,也有对他的不满。他试探着问:“你答应了?”
“不答应还得行!我说请不下假来,你老叔要来咱学校找校长下跪呢!”
“这你也信?那是他在唬你。”
“我知道。可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这个当侄媳妇的还能咋说?”
“他跟你说为啥让咱们送亲了吗?”刘彬又问。
“哼,攀上那么大的高枝,能不说吗?”
看到王研气呼呼地坐在床边,刘彬觉得这毕竟是老刘家的事,他只好主动承担起请假的任务。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丁大眼’喝点儿吧,酒桌上咋也好说话些。”
周四上午八点多,刘彬收到一条短信,是老叔打电话的那个号码发过来的。刘彬以为这肯定是老叔的手机,对坐在身边的王研悄悄地说,这不识字的比识字的还能耐,都会发信息了。说完偷偷地抬手指了指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老爷子。刘彬的父亲是合庄小学退休的教师,可至今还不会使用手机的信息功能。
点开短信,只有两句话:大爷,让您们受累了!现在走到哪儿了?原来这个号码是亚娟的。刘彬本来想保存起来,可操作半道,又放弃了,只简单地回复: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车刚驶上通往合庄的便道,老远就看到有两个人在村头大榆树下站着。小磊扭头冲着爷爷说,前边那个好像我老爷爷。刘彬的父亲认真地瞅了一眼,说还真像他。刘彬听到后,往中间偏了偏脑袋看一眼,确认就是老叔。刘彬的父亲兴奋地说:“老了老了还懂事了,还知道来接接我呢!”
来到老榆树前,小磊把车停下。刘彬的父亲率先打开车门,老叔看到后,边往前走边招呼身后的亚娟,说快去扶着你大爷爷。刘彬两口子见状,也只好打开左右车门,都下了车。老叔过来拉住刘彬父亲的手说,大哥,可把你们盼回来了!语调悲戚,有点像电影和电视剧里革命老区人民见到红军的那种感觉。刘彬的父亲也有些激动地说,家里有这么大的喜事,我说啥也得回来!刘彬两口子跟老叔打过招呼,亚娟则跑过来,抱住王研的胳膊,说大娘,累了吧!小磊从车窗里把头伸出来,说你们慢慢走着吧,我先找个地方把车停了。
在往村里走的路上,亚娟则脱离王研,跑到刘彬的身边,也是抱起他的右胳膊。对于刘彬来说,这孩子已经完全失去印象中的样子,可谓脱胎换骨。就连说话,也是标准的普通话,而没有一点儿合庄的口音。
在路过原来的老院子时,刘彬的父亲看到大门从外边锁着,问老叔,没人住吗?老叔摇了摇头说,王俭两口子都在外边打工,空闲八九年了。刘彬的父亲走过去,趴着门缝瞅一眼,见院子里长满荒草,原来的几棵梨树光秃秃的,连个叶儿都没有。他气愤地拍着铁门说,要知道不住,我都不卖给他们!刘彬走过去,拉回父亲,说放在咱们手中,也是这样。老叔抬手指了指说,已经有十五六户人家没人烟了!
小磊停好车,先一步赶到刘铭家。这样等刘彬爷几个走到门口时,老婶和刘铭两口子已经等在门前,大伙互致问候。刘彬爷仨被让进东屋,王研被让进西屋。两间屋子都已布置妥当,炕中间放着炕桌,上面摆放着水果、花生、瓜子、香烟、茶水。桌子两边铺着毡子,毡子上边铺着干净的褥单。刘彬的父亲懂得这里的规矩,告诉儿子和孙子,咱们靠着炕梢这边坐,把炕头留给新亲。
对于女方来说,新亲是指男方来接亲的。此时,刘彬一行只能算是陪新亲的。而到了男方那边,他们才算是新亲。同时被安排送亲的还有刘大力两口子和他们的女儿。刘大力在黑龙镇上开饭店,生意做得挺大。按辈分算,他应该管刘彬叫叔叔,只是跟刘彬他们这支更远些,已经出了五服。
刘铭家算是大办事,整套服务,都是雇用专职人员。人家自带帐篷、桌凳、炉灶、盘碗,就连酒杯和筷子都不用主家操心。刘彬他们进院时,帐篷已经在当院搭好,东西两边各一排,一次能开二十张桌。两盘炉子支在正房门口两侧,院子里弥漫着煮肉和炸鱼的香气。
十点多钟,亚娟接到她对象打来的电话,说接亲的车队来到村口。刘彬一行人在老叔率领下,出门迎接。按这里的老规矩,接媳妇是不用新郎亲自来的,基本是媒人代劳。可他们是自由恋爱,没有媒人,别人又没来过,不认识这儿的人,只好由新郎出面。
新郎刚下车,就被亚娟叫过来,见过刘彬一家人和刘大力两口子。刘彬对这个叫项杰的小伙子印象非常好,觉得配得起自己的侄女。在与他握手时,还亲切地用左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之后双方才开始互相介绍,寒暄问候。来接亲的有项杰的大爷和大娘,老叔和老婶,还有一个叔伯弟弟和妹妹。他们在与刘彬打招呼时,称他为刘校长;与王研打招呼时,称她为王主任。当时王研瞅刘彬一眼,见他没反应,也跟着默认了。在回屋的路上,王研小声地对刘彬说,这要是让“丁大眼”知道,得瞪你二十眼。
新亲抵达,陪新亲的人立即进入角色。恰好项杰的老叔与刘彬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毕业的,是刘彬的学弟,两个人一下子找到共同的话题。其间亚娟进屋来倒过一次茶,在敬别人时,按原来的称呼;在敬到刘彬和项杰的老叔时,称之为前辈。虽然大爷叔叔是前辈,但此称呼显然超越原来的意思。这也让刘彬觉得与这个侄女的关系的确与其他侄女有所不同,也觉得这次回来是值得的。
没有人特别告知或强调,刘彬两口子却自然成为主陪。刘大力两口子插不上话,只好发挥他们的强项,不停地斟酒布菜。在亚娟和项杰敬过酒后,刘铭两口子也来敬酒。第一杯敬的是新亲。刘铭说,打今儿个起,孩子就是你们家的人了,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原谅;第二杯敬的是刘彬的父亲,称他是老刘家最为德高望重的人物,孩子能成才,跟他这个当老师的爷爷有直接的关系;第三杯酒,敬的是送亲的。但刘铭只跟刘彬碰了一下酒杯,说,大哥,一切都托付给你了。项杰的大爷邀请刘铭两口子同往,见证两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刻,竟然吓得刘铭两口子连连摆手,说家里的活计忙,有她大爷去,他们就一百个放心了!但在他们离开的那个片刻,刘彬看到刘铭的脸色潮红,而刘铭媳妇已经转眼泪了。
接亲的车是在午后两点开始出发的。老项家的两台车在前边开道,亚娟自然是坐到项杰的车上;刘大力一家人开着自己的车尾随;刘彬一家也开自己的车,排在最后。临走时,刘铭从车窗递给刘彬一万块钱,说大哥,明天有用咱们花钱的地方,别省着,别给孩子丢脸。花剩下的,交给亚娟就行。钱太少,也没好意思当着新亲的面往外拿。在把手撤回的瞬间,刘铭还是掉了泪。
刚摇上车窗,王研终于忍无可忍,愤然地说:“闺女结婚,不让亲爹亲妈到场,你们家办的这叫啥事!”开车的小磊回头瞅一眼,没吱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刘彬回头瞅一眼,也没吱声。
按照既定的程序,刘彬一行人,包括亚娟,今天晚上住在县政府宾馆,明天早上男方再从那里接他们去举办婚礼的酒店。车刚走到半道,刘彬接到亚娟发来的短信,让他把他们三口人的身份证号发过去,那边好办理入住手续。刘彬回头瞅王研一眼,见她靠在后背上睡着了。可能因为中午喝点酒的原因,输入时,他还真想不起王研身份证的后几位数。他探身把放在王研身边的挎包扯过来,找到她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小磊看到后,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从屁兜里掏出钱包。刘彬冲着儿子摇摇头,示意不用,他能记起他的。小磊往回掖钱包时,冲着刘彬做个鬼脸,小声地说,怪不得我妈说这是“你们家”。
车队直接开进政府宾馆,项杰的父母和他的两个姑姑及姑夫已经等候在大厅里。项杰的大爷为双方介绍认识后,他们也都称刘彬两口子为校长和主任。在合庄他们这么称呼时,刘彬并没怎么反感。可现在,他觉得特别不舒服。他原来以为这种说法源于老叔或刘铭,现在看应该是出自于亚娟。应该是在选定他们为送亲的人选之时,就给他们“升职”了。那感觉似乎以他们现在的身份,仍然不配来送亲。但事已至此,刘彬更不好当场去纠正。倘若那样,难堪的就不止亚娟一个人了。
晚饭是在宾馆小餐厅进行的,老项家的亲戚全来了。或者说,亲戚中有地位的全来了。每桌十人,三桌还没坐下。后到的两位,不得不找服务员另加座位。在相互介绍时,大伙基本都以职位相称。光局长以上级别的,就有八位;没职位的只有两个,身份还是机关的公务员。这让刘彬又觉得亚娟给他们增加的这个职位真是很有必要,否则,就算他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也多少显得有些难堪。
上午作为主陪的刘彬夫妇,现在自然被当成主宾。大伙都过来给他们敬酒,他们也不得不频频举杯。在喝下去一杯白酒后,刘彬看到离散席还早着呢,只好换成啤酒应付着。可一瓶还没喝下去,便觉得胃肠有些不舒服。他趁着这拨人刚刚退去,小声地问门口的服务员洗手间在哪边。那个女孩告诉他后,还做个很优雅的手势,说,刘校长,您请——
从洗手间回来,刘彬的胃肠难受得更加厉害,他赶紧申请以茶代酒。可酒兴正浓的那些陪客的,都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这时恰好新郎和新娘过来敬酒,亚娟听说刘彬胃肠有点不舒服,赶忙替他开脱,说我大爷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吧。尽管知道孩子是一片好心,但刘彬对她的这个说辞颇为反感——自己打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喝这儿的水长大的,回到这儿怎么可能会水土不服!况且这话听起来,给人一种他来自大城市,是很尊贵的人,到这种小地方,水土不服是应该的。而且亚娟说话时的神情,透着自豪,透着得意,似乎这种事情的发生,对于她是一种荣耀!好在新娘子说话还是很管用的,大伙听后便不再去顶对此事。再有人敬酒,刘彬只需要端起茶杯应付一下就可以了。
酒席散去后,送亲的一行人回到各自的房间。王研和小磊先后到刘彬的房间看一眼,见他没什么事,都回去休息了。亚娟则跑到宾馆外边的药店,买来三盒药。从药品的功能上看,有治疗急慢性胃肠炎的,有治疗胃肠型感冒的,还有治疗中暑的。看着这些药,刘彬很感动,觉得这个侄女真的很懂事,是个知情达理的好孩子。赞赏之余,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亚娟为他开脱时所执的理由,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他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因为念大学而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与项杰处对象后变成这样的。总之,那感觉就像喝下去的药片一样,苦涩涩的。
头半夜,刘彬睡得还算踏实。可两点多时,被疼痛叫醒。他赶紧跑进卫生间,一顿狂泄之后,刚站起来,又觉得一阵恶心,都没来得及走到水池子边,便喷涌出来。经过这番连拉带吐,刘彬觉得好受些,便打开沐浴,把自己冲洗一遍,也顺便把卫生间冲洗一遍。可刚回到床上还没等睡着,又觉得肚子有些不得劲,只好再去卫生间蹲着。这次拉出来的,已经完全是水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女人撒尿一般。这样一直折腾到天已放亮,再站立时,刘彬感觉双腿都在发颤。
早上六点,项杰打电话把亚娟叫走,俩人去约好的理发店做头发。七点半,刘彬被小磊打电话叫到楼下时,项局长夫妇已经在大厅等候。见到刘彬,大伙纷纷关心他睡得咋样。他强装笑颜,说睡得还不错。几个人到餐厅去吃早餐。刘彬还真是饿了,竟然喝了两碗小米粥,还吃两个鸡蛋和一个咸鸭蛋。大伙看他这样,也就放心了,项局长还半开玩笑地称赞他的适应能力很强。
没到十点,新娘连同送亲的都被接到婚礼现场。在主持人的带领下,进行彩排。在送亲的六个人中,只有刘彬有彩排项目。他得在婚礼开始时,代表刘铭把新娘交到新郎的手中;还得在婚礼进行到一半时,代表女方有个讲话。这应该是提前规划好的,主持人拿出一份刘彬的简介,让他看一下是否有出入。在这份简历中,明确提到他是自有高考以来,合庄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在校期间,曾担任过“绿柳诗社”的社长,发表过多篇文学作品;现为市重点高中的校长。刘彬扫了一眼,勉强地笑了笑,递回去。主持人并没再提及是否有出入的事,也笑了笑,问他还有要补充的吗?刘彬摇摇头,算是核实完毕。
婚礼是在十一点十八分开始的。为迎接这一时刻,没到十一点,刘彬就去卫生间蹲着,把体内能清理的,尽可能地清理出去。从格子间出来时,他看到刘大力家的那个小丫头正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张望。看到他后,扭头便跑,还边跑边喊:“姑姑,姑姑,我大爷爷来了!”
此时,大厅内音乐已经响起,项局长两口子和王研一行人,已在主席台两边坐好,主持人正在请新郎登场。看到刘彬走过来,亚娟拖着婚纱往前迎了两步,挽住他的胳膊说,大爷,要是不舒服,把我送进去就行,您回宾馆休息吧。刘彬摇了摇头,示意还能坚持。看到亚娟的鼻子尖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他面带愧疚地安慰她说,丫头,咱不着急啊!
完成交接仪式后,刘彬也被主持人请到主席台边上落座。王研看到他额头上有汗,赶忙打开身边的挎包,找出几张面巾纸递过来,并小声地问他还能坚持吗?刘彬咧了咧嘴,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好歹也得挺下来。
估摸离自己讲话还有二十来分钟时,刘彬又去了卫生间。清空肚子后,还不放心,趴到水池子边上,把中指塞进嘴里来回搅动,又吐了几口。他顺便洗了把脸,感觉清爽很多。返回大厅时,他看到台上的亚娟正神情慌张地盯着门口,看到他后,冲着他放心地笑了笑。
总算坚持到婚礼结束,刘彬是实在坚持不住了。他感觉恶心、头晕、浑身乏力,还总出虚汗。可他又不好说,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亚娟领着项杰走过来。亚娟说大爷,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回宾馆休息吧!一会儿我打电话让宾馆餐厅给你做点清淡的,送到房间去。刘彬欣然地站起来,跟在座的各位陪新亲的致以歉意,离开婚礼大厅。在走出门口时,他再次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丫头,大爷给你丢脸了。”亚娟则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骄傲地说:“谁敢笑话咱?我大爷永远都是最捧的!”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她身边的项杰听的。
下午一点多,项家四口人陪着王研他们也回到宾馆。见刘彬脸色苍白,项局长主张送他去医院。刘彬不肯,亚娟竟然站在床前小声地哭起来。后来王研决定,她陪刘彬在宾馆休息,小磊开车随刘大力回合庄接老爷子,回来后从这儿走高速直接回市里。
车是五点多钟回到市里的。小磊和王研要直接去医院,刘彬依然不肯,说等明天再说吧!可回到家睡过一宿觉,刘彬居然所有的症状全部消失。因此,全家人都跟着认定他确实是水土不服。亚娟来电话询问时,刘彬也只好按这个说法去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