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中国文艺学界,现代化发展与文艺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基本问题,学者们已经从不同的角度对之进行过探讨,得出了各种各样的甚至截然相反的结论。其中,一些受中国传统文化和法兰克福学派影响较深的学者在整体上、根本上对现代化发展持质疑、否定和批判态度,认为包括现代货币、商品、机器、产业、资本、科技等在内的现代化成果对文艺的作用在总体上是消极的,它们的发展从根本上阻碍、破坏和抑制文艺的发展。那么确实如此吗?从马克思的视域出发,也许能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这一问题,从而得出关于它的正确结论。
有鉴于这一问题太过庞大和复杂,并且现代货币、商品、机器、产业、资本、科技等现代化成果各自与文艺的关系是同一系列、层面或类型的问题,因此有必要在马克思“物”的理论视野中,探讨它们的抽象形式 ——“物”——与人的关系。然后,以此为哲学依据,选取“物”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现代科技(它是现代化成果的典型代表)——为例,具体探讨它与文艺的创作者作家、艺术家的关系。把物与人的关系弄清楚了,现代科技与文艺的关系也就具有了深厚的哲学基础,由此得出的结论也就更为可信;进而还可以为探讨现代化发展与文艺的关系提供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典型范例。
有关物与人的关系,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资本论》等著作中都有深刻的论述。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比较集中地探讨了物的发展与人的发展之间的关系。当然在他早期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及晚期的《资本论》中,对这一问题也时有论及。他在探讨物与人的关系时,往往首先将物的发展与社会整体的发展联系起来,进而才与人自身的发展联系起来,认为物的发展首先引起社会的发展甚至社会形态的更替,进而才带来人自身的发展。各种物的表现形式如货币、商品、奢侈品、资本等,在历史上都曾经是进步的力量,它们推动了古代社会的解体与现代社会的形成,带来了人类社会的进步。在物的发展与社会整体的发展之间关系的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指出物与人关系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其总体趋势是,人自身随着物的发展而不断获得新的发展。具体来说,第一个阶段是人依附于物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人依附于人的高度不自由阶段。在这一阶段,人的生产能力低下,物质财富匮乏,人自身的发展也极为有限,缺乏独立性和个性。第二个阶段是在第一个阶段充分发展的基础上,人逐渐从对物以及他人的依附中解放出来,并通过对物以及人际关系的充分利用,使自身获得相对的独立、自由和解放。在这一阶段,人的生产能力获得较大发展,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物质财富,发展了自己的需求、社会交往能力,构建了比较全面的社会关系,具有了相对的独立性,从而为物与人关系的第三个阶段的到来创造了条件。在物与人关系的第三个阶段,物质生产获得了全面而充分的发展,并且随着社会交往的发展形成了新的生产关系,社会的物质生产能力得到极大提高,创造出极其丰富的物质财富。在此基础上,人的各种能力、独立性、个性等都获得了全面而充分的发展。
那么具体来说,物的发展如何推动了人的发展?以此为基础,作为物的具体表现形式的科技又如何促进了作家、艺术家这类人的发展?概括起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马克思总是将物的发展与人的劳动能力的发展紧密地联系起来,认为随着物的发展,人的生产物质财富的劳动能力也将得到发展,这是人自身发展的重要表现形式。具体来说,物的发展是在人的劳动能力不断提高的情况下实现的,而它的发展又反过来推动了人的劳动以及劳动能力的发展,而人自身也在这一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得到发展。在一定的生产资料所有制条件下,物的发展水平、生产物质财富的水平决定着这一条件下个人的“生产力”“品质”以及“社会联系”等的发展,如果前者是落后的、狭隘的,那么后者也必然是落后的、狭隘的,反之亦然。物质生产力的充分发展、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意味着“人类的生产力”的高度发展,意味着个人的高度发展,因为物质生产力的充分发展既提供了足够的“使用价值的量”,又提供了“使用价值的多样性”,有利于“生产者的人的高度发展”,也有利于“他的生产能力的全面发展”。这也必然推动“个人的最丰富的发展”和个人意识的极大丰富。
相应地,科技作为物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必然推动作家、艺术家这类人的文艺创作能力的发展。首先,科技的发展推动了物质生产以及社会生产的发展,推动了社会分工的出现,使作家、艺术家逐渐从其他生产领域中独立出来,得以专门从事文艺创作;科技的发展还带来了生产力的提高、物质财富的丰富以及商品经济的繁荣,使作家、艺术家逐渐能够摆脱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外在羁绊,获得更大的精神自由度,去自由地感知、想象和虚构,实现自身文艺创作能力的显著提高。其次,科技的发展还推动了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技术、手段、技巧、方法等的改进和革新,进而推动了他们文艺创作能力的发展。科技与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技术、手段、技巧、方法等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科技的发展往往或直接或间接、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着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技术、手段、技巧、方法,使它们得到改进或革新,从而推动他们文艺创作能力的发展。再次,科技的发展往往给作家、艺术家带来新的启发、思路甚至思维方式,使他们形成新的谋篇布局能力,其具体体现就是新的文艺形式和体裁的产生。最后,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以及向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渗透,全面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世界,也带给作家、艺术家新的体验、感悟、情感、思考,使他们具有新的思想深度和创作能力。其重要表现就是对新的题材、主题以及思想内涵等的选择以及随之而来的文艺创作的发展。
物的发展使人的需求得到满足,而需求的满足又会产生新的需求,从而使需求不断发展。而人的需求的发展又会推动人的才能的发展,从而使人自身得到发展。在现代社会,生产剩余价值或利润成了生产的目的,这推动了人对自然力的支配以及古代世界“既定的片面目的的废弃”,推动了普遍交换的发展,进而推动了人的生产力、需求、享用等的普遍发展,推动了“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人的内在本质的……充分发挥”,推动了人自身的全面发展。它虽然也可能给人带来“完全的空虚化”“全面的异化”,但是相对于古代社会来说,它带来的发展仍然是巨大的历史进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物质财富生产的发展,必然带来人自身生产能力的发展,而人的需求和消费能力也随之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地发展起来,这也就意味着人的才能的发展以及人自身的发展;而与之反向而行的禁欲主义则十分不利于人自身的发展。
相应地,科技作为物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必然推动作家、艺术家这类人的审美需求和艺术才能的发展。首先,科技的发展、工业的进步对社会环境的改变,可以进一步改变作家、艺术家的审美需求。新的工业化、科技化社会环境的形成可以使作家、艺术家在传统农业社会环境中孕育而生的审美兴趣和审美需求减弱,转而产生与这一新的社会环境相适应的审美兴趣和审美需求。例如描写和歌颂旧时农村田园风光的诗歌不再受作家、艺术家们的青睐,而描写工业、科技、城市等新时代气象的作品则受到作家、艺术家们的热烈欢迎。其次,在这种新的工业化、科技化社会环境中,作家、艺术家还会发展出新的文艺才能。随着与科技相关的新的审美兴趣和审美需求的形成,他们还会进一步形成新的科技素养、科技思维、科技人格,形成新的文艺创作才能,例如对工业和科技的感知更加敏锐,体验更加深刻,有关科技的想象和虚构更加丰富,营造科技意象的能力更加突出,文艺创作中的科技意识更加自觉。这一切都有力地促进了作家、艺术家文艺创作的现代转型,使他们能够创作出富于科技光辉的文艺作品。
物的发展打破了人与人之间各种旧有关系的简单性、地方性、封闭性,推动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普遍联系中走向全面、丰富和完整,进而在这种关系的变化中实现人自身的发展。马克思是个历史进步论者,他批判了历史退步论者“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的“浪漫主义观点”,认为原始时代的人们所谓“丰富的关系”仍然是一种落后的关系。那时社会虽然始终把人作为生产的目的,但是这种目的是“闭锁的”、受到“限制的”、“稚气的”,因而它提供给人的满足也是片面的、有限的。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物的发展冲击了地方性的“自然血缘关系和统治从属关系”,造成了“封建社会形式解体”,使“单个的人”“摆脱了自然联系”,不再“成为一定的狭隘人群的附属物”。也即是说,这种发展实现了新的“物的联系”,推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以前的“自然血统”“统治从属关系”发展到了“互相独立和毫不相干”的新阶段,虽然它仍然建立在“各个人在一定的狭隘的生产关系内的自发的联系”,有很大的局限性,有待进一步发展,但这毕竟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并且,现代社会物质财富的丰富、人的生产能力和交换能力的增强,必然推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发展,进而推动人们各方面能力的发展,“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以及个性的张扬,造就“全面发展的个人”。
相应地,科技作为物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必然推动作家、艺术家之间、作家、艺术家与读者观众之间以及作家、艺术家与整个社会之间关系的发展。首先,科技改变了作家、艺术家之间的关系,使他们能够便捷高效地相互交流、沟通、借鉴、学习甚至竞争,这有利于他们相互启迪、相互激发、取长补短,进而创作出高质量的文艺作品。例如现代交通运输技术的发展,推动了大工业生产的发展,推动了世界范围内消费市场的形成以及民族交往的强化,这严重地削弱了国家范围内封闭的民族工业以及自给自足的生产和消费,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新的具有全球视野的、为世界各民族共同分享的精神文化产品以及文学形态如 “世界文学 ”。再如,当下不断发展和更新的各种通讯工具如手机、电脑、互联网等,使全世界作家、艺术家之间的联系和沟通变得更加方便,马克思提出的“世界文学”时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人们如此之近。其次,科技改变了作家、艺术家与读者观众之间的关系,增强了读者观众在艺术接受中的主动性。在依靠现代技术而产生的“人人都上互联网”“人人都有微博、微信”的社会潮流中,读者观众能够便捷、顺畅、高效地把自己的阅读感受、意见甚至批评轻易地表达出来,反馈给作家、艺术家,使他们能够根据这些反馈内容改进自己的文艺创作,提高作品的质量,从而更好地满足读者观众的需要。不仅如此,这些新的技术甚至还为读者观众提供文艺创作的机会,使他们得以在网络上、微博上、手机上自由地练笔、发表,顺畅地接受他人的反馈意见,不断地改进自己的创作,提高自己作品的质量,这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网络作家。再次,科技改变了作家、艺术家与整个社会的关系,推动了整个社会审美能力的提高、审美理想的孕育以及精神文化生活的丰富,从整体上推动了整个社会精神文明的发展。总之,正是在科技的作用下,作家、艺术家、读者观众、整个社会相互之间的关系不断发展和丰富,从而有力地推动了作家、艺术家的成长与文学艺术的发展。
物的发展可以使人们在更短的“劳动时间”内生产出更多的物质财富,在这样的物质基础之上,人们可以获得更多生产劳动之外的自由支配时间,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时间内摆脱劳动的压迫和奴役。用这些时间既可以享受产品,也可以自由活动,从而发展和完善自身,因此,它们对人自身的成长不可或缺。
相应地,科技作为物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必然推动作家、艺术家获得更多的自由支配时间,从而有利于他们文艺创作能力的发展以及自身的成长。首先,科技的发展在总体上提高了社会劳动生产率,使劳动者能够在更短的时间内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这就极大地降低了作家、艺术家的生活成本,使他们为维持基本生存所必须的时间大幅缩短,从而有利于他们获得更多的自由支配时间。其次,就文艺创作过程来说,对科技手段的运用节省了作家、艺术家的经济、劳动和时间成本。例如,虚拟现实技术能够“给人一种在模拟环境(一种虚拟世界)中精神意识上沉浸或者在场的感觉”,物联网、“云端”技术能够实现对外部生活世界的远程感知、体验和想象,这都在某种程度上节省了作家、艺术家到生活现场去体验生活的经济、劳动和时间成本;计算机技术能够实现对创作素材的快速收集、整理和处理,使繁杂琐碎的文艺创作的准备工作、前期工作、基础工作变得省时省力;用电脑打字代替手工写作,提高了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效率,“解放和发展了文学的生产力”,缩短了“文学生产的周期”;依托于“脑机接口技术”的意念打字则进一步加快了这一进程。这些科技手段的运用大大节省了作家、艺术家用于做低效的重复性、机械性劳动的时间和精力,使他们能够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创造性的精神劳动这一文艺创作的核心环节上来,甚至可以使他们在完成创作任务之后,拥有更多的自由支配时间。利用这些自由支配时间,他们可以广泛地阅读和欣赏文艺作品,学习文艺知识,深化对文学艺术的理解和认识,提高自己的文艺素养,提升自身的精神境界;利用这些时间,他们也可以自由从容地探索、实验、改进自己的创作技巧和方法,更新自己的创作理念,培养新的审美兴趣和爱好,孕育新的审美理想,从而提高自己的文艺创作能力,实现自身的成长。
总之,物的发展从总体上、长远上、根本上推动了人的发展,这是物作用于人的主要方面。但它的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人的发展造成抑制、阻碍和破坏,如可能造成阶级鸿沟的扩大,导致人被操控、奴役、物化、异化,带来人的发展的停滞。但是与前一个方面相比,这不是主要的,也不是物的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而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分配制度以及其他方面的因素造成的,完全可以在物自身的进一步发展中、在对这些外部制约因素的根本变革中得到克服。以此为基础,作为“物”的特定形式的科技与作家、艺术家这一类“人”的关系,也可以推导而出:一方面,科技与作家、艺术家之间也具有根本的一致性,科技的发展在总体上、长远上、根本上有利于作家、艺术家及其文艺创作能力、文艺创作的发展;另一方面,两者之间的关系又非常复杂,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对立、矛盾、冲突,科技的发展可能使作家、艺术家及其文艺创作能力、文艺创作受到抑制、伤害和冲击,甚至产生危机,这些问题都需要也可能在科技的进一步发展中得到解决和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