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政府技术民族主义论析

2020-11-17 03:53刘国柱
社会观察 2020年9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量子领域

文/刘国柱

今天,第四次科技革命方兴未艾,世界也面临着百年未遇的大变局。这种大变局在科技领域的反映,就是西方世界在科技领域,尤其是新兴科技领域的绝对主导地位受到削弱。感受到来自新兴国家越来越大的压力,技术民族主义在美国被唤醒。美国政府开始推出一系列发展新兴科技的战略和政策,以期倾全社会之力,力保美国在科技领域,尤其是新兴技术领域的领先和主导地位。

技术民族主义及其在美国的兴起

“技术民族主义”一词最早是由美国学者罗伯特·里奇提出的。里奇分析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政界对于美国对日本微电子技术和产品依赖的担忧,担心失去技术优势的美国“将成为一个独立性较低、影响力较小、安全性较低的国家”。导致美国政府、国会提出了一系列帮助美国追求先进技术的政策,以“保护未来美国技术突破不受外国人,特别是日本人的剥削”。其实质是“科技被看作是一种可以在美国独一无二地发展起来的东西,它包含在国家的边界内,由美国人应用于美国”。从那时起,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使用“技术民族主义”一词。多数学者是将“技术民族主义”与后进国家联系在一起,用来描述后进国家,特别是快速发展的亚洲国家的各种技术政策,而且,后来的研究者更多地将技术民族主义视为一种发展信条。

随着第四次科技革命的进行,技术民族主义在全球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福布斯》杂志的评论员艾利克斯·卡普瑞认为,技术民族主义将技术创新直接与一个国家的国家安全、经济繁荣和社会稳定联系在一起。因此,国家必须干预和防范机会主义或敌对国家和非国家行为者。

总体来看,技术民族主义者普遍是从战略角度来看待技术和制造业的发展,认为在高度竞争的世界中,技术是一种关键的国家资产,对国家安全和经济竞争力至关重要。技术民族主义对内是壮大本国技术创新能力,对外则是技术保护。

近年来,美国社会技术民族主义呈现不断上升的趋势。维护美国科技领先地位、避免遭到竞争对手的冲击,构成了这一时期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核心要旨。技术民族主义既体现在美国的大战略上,也体现在国会的相关立法中,更体现在美国政府的科技发展战略及政策上。

首先,特朗普政府将“在研究、技术、发明和创新方面领先”确定为国家安全战略的重要目标,并强调:“为了保持我们的竞争优势,美国将优先考虑对经济增长和安全至关重要的新兴技术”。在2017年的《国家安全战略》文件中,特朗普政府还第一次提出了“国家安全创新基地”的概念。这一概念的核心就是动员美国全社会的力量,以保证美国在科学研究和产品研发领域的领先地位。

其次,美国国会开始着手通过相关的立法,保护美国的尖端技术优势。影响比较大的是2018年8月通过的《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该法案扩大了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的管辖权,要求该委员会更加严格审查外资收购美国公司,并对外国投资美国企业提供国家安全评估。特朗普宣称“这个法案提供新的授权,将能够增强我们保护有关我们国家安全的尖端美国科技和知识产权的能力”。

再次,充分利用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主导推动美国的科技创新战略。在这一领域,白宫科学技术政策办公室与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在这两大机构主导下,美国政府推出了一系列科技发展战略。涵盖了当今世界新兴技术的主要领域,体现了美国维护新兴技术领域领先地位以及争夺未来科技制高点的战略意图。

最后,美国政府还推出了一系列技术保护和打击竞争对手的政策。主要有:对新兴和基础技术实施新的出口限制;赋予商务部部长更广泛的权力,以阻止美国公司和任何与“外国对手”相关的人之间涉及敏感技术的任何交易;限制竞争对手与美国的科技人员交流;在敏感技术领域限制竞争对手的科研人员到美国从事学术研究的机会;限制竞争对手在美国设立研究机构、招聘研究人员;等等。

在特朗普时期,技术民族主义在美国呈现出自冷战结束以来最为迅猛的上升势头,其最关键因素就是美国在新兴技术领域的优势逐渐缩小,甚至在部分领域面临被对手超越的危险。

争夺新兴技术领域的主导地位是特朗普时期美国技术民族主义的核心内涵

根据特朗普政府颁布的2019至2021三个财政年度的《政府研究与开发的优先事项》,我们可以发现,人工智能、量子信息(计算)科学和5G技术是最受特朗普政府关注的新兴技术领域。

首先,特朗普政府认识到这三个技术领域在未来科技、产业和安全等领域的重要地位。特朗普政府认为,随着人工智能创新在全球范围内的发展步伐不断加快,美国“必须确保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继续受到美国人创造力的推动,反映出美国的价值观,并为美国人民的利益而应用”。这一论述是技术民族主义者关于技术由“谁”掌握,为“谁”服务的意识的典型体现。量子信息科学属于比人工智能还要新的新兴技术领域。美中经济与安全审查委员会认为,站在量子信息科学的前沿对美国领导地位和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特朗普政府决心“致力于保持和扩大美国在量子信息科学领域的领导地位,保护未来的长远利益”。5G技术以其高容量和超低延迟功能,被视为移动通信技术革命性的突破。战略暨国际研究中心高级副总裁詹姆斯·刘易斯断言:“谁制造5G技术、谁制定标准、谁拥有知识产权都会对安全、创新和就业产生影响。”特朗普政府声言,“美国必须成为5G技术的领先者”。

其次,特朗普政府认为上述技术领域攸关美国国家安全利益。人工智能被视为与美国国家安全密切相关的技术领域,它会带来军事理念和技术的进步甚至革命。与人工智能相关的大数据分析将改变传统的战争和战场决策模式。所以人工智能技术将决定美国在“新形式的冲突中是否具有竞争力”。量子信息科学领域正在产生与国防相关的多种新应用,量子加密或量子密钥分发、量子密码分析和量子感测都有望以不同的方式显著影响战略安全。如果能够继续保持在量子技术的领先地位,则可以大大加强美国的霸权地位。迄今为止,美国政界和智库界围绕5G技术谈论最多的就是该技术领域给美国国家安全带来的威胁与挑战。美国担心,“由中国5G技术组成的全球信息技术基础设施可能会影响美国和盟国军事和情报行动的安全”。

最后,上述三大技术领域代表未来的产业发展方向,攸关美国在未来世界经济中的地位。麦肯锡全球研究所预测,到2030年,人工智能可能会带来13万亿美元的全球经济活动,在人工智能领域居于领导地位的国家将占据更大的市场份额。特朗普政府致力于美国在量子信息科学方面的领导地位,一个重要考虑就是释放量子信息技术“对美国经济增长……不可思议的潜力”。特朗普政府同样注意到5G技术给美国带来的经济机会。仅在美国国内部署5G技术系统,无线供应商就需要投资2750亿美元,将创造300万个就业机会,为美国国内生产总值增长5000亿美元;到2025年,由5G推动的工业互联网将产生23万亿美元的新经济机遇。

为取得在上述三大技术领域的竞争优势,特朗普政府陆续推出了一系列发展人工智能、量子信息技术和5G技术的举措。

自2017年以来,特朗普政府一直致力于强调人工智能研发的重要性,出台了多项战略性文件,美国国家安全体系也明显加快了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制度建设。美国国会根据2019年《国防授权法》建立了人工智能国家安全委员会,美国国防部也先后建立了“国防创新委员会”。

在量子信息技术领域,美国政府和国会同样采取了一系列具有战略性质的举措:2018年9月,特朗普政府发布了《国家量子信息科学战略概述》,其中详细列出政策重点,包括创建量子智能劳动力、与量子产业的深度接触、提供关键基础设施、维护国家安全和经济增长等;美国相关政府部门也在积极推动量子信息技术的发展,五角大楼、中央情报局、国家航空航天局和能源部等政府机构与私营部门建立了持续的量子合作伙伴关系。

在5G技术领域的一些短期难以弥补的缺陷,使得美国在争取5G技术方面的主导地位成为国家安全的当务之急,特朗普政府为此而采取的行动主要有:首先,保障美国5G技术系统的供应链安全,在维护美国国家安全的名义下,特朗普签署了《确保信息和通信技术及服务供应链安全的行政命令》,禁止或改变涉及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不当风险的通信技术产品和服务的交易;其次,制定国家频谱战略,确保美国在未来5G技术及相关技术应用领域的领先地位;最后,美国政府内的“鹰派”积极寻求5G技术设备的“替代方案”。

美国在上述新兴技术领域所体现出的技术民族主义倾向,无一不是围绕着维护美国技术优势和主导地位这一中心,而强大的技术优势正是美国产业优势和军事优势的最重要的基础,产业优势和军事优势则又奠定了美国对外部世界的主导地位。

技术民族主义是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的体现

在2017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中国被美国视为最主要的挑战者和战略竞争对手。在美国政府看来,中国对美国构成的挑战不仅反映在战略层面,更是体现在经济与技术领域。美国政府认为,中国在科技创新领域的威胁与挑战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中国利用自己的制度优势推动技术与产业的升级,对美国科技与产业发展构成了不公平竞争。突出体现在《中国制造2025》和“互联网+”这两个发展规划上。美国认为,《中国制造2025》针对10个关键制造业部门,不仅提供政策支持,还提供额外的财政补贴;“互联网+”则是旨在利用中国庞大的在线消费市场奠定中国的技术和产业优势。除了对中国制度优势的担心,美国政府还担心中国强调本土创新,尤其担心中国对高科技领域国产化率的强调,将导致美国企业被排除在中国市场之外。

其次,美国指责中国通过“非法”或“合法”手段从美国获得关键技术和知识产权,从而在未来产业领域居于领先的位置。根据2018年6月白宫贸易与制造业政策办公室发布的《中国经济侵略如何威胁美国和世界的技术及知识产权》报告,美国政府认定,中国一直通过各种手段持续侵犯美国的知识产权。

再次,美国指责中国试图垄断全球技术标准。美国担心,如果中国在新兴领域获得持续或扩大的技术优势,这将会使中国的公司为自己的利益塑造全球技术标准,并提供规模经济来增加其收入,从而进一步激发其未来的研发优势。美国认为,“影响有利于中国企业和优先事项的全球标准制定机构是中国技术民族主义战略的关键部分”,美国对中国在无线通信领域参与国际标准制定的进展尤为忧心,认为一个受中国影响的5G技术标准有望加速中国芯片行业的发展,美国芯片供应商将面临巨大的市场份额损失。

最后,美国政府认为,在新兴技术领域,同样存在着中美不同价值观念的竞争。白宫科技政策顾问迈克尔·克拉佐斯表示,中国是以“技术专制主义”推动新兴技术的发展和利用,而美国则是以反映“自由、人权和人的尊严的价值观方式,推动新兴技术的发展”。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警告盟友,接受中国华为的5G技术相当于“选择专制制度而非民主制度”。在大国竞争的背景下,价值观念之争被嵌入到新兴技术领域。新兴技术领域的价值观之争还扩大到世界其他地区。中国通过“一带一路”与沿线国家共建“数字丝绸之路”,被美国视为把“技术专制主义”治理模式推向世界各地,对美国倡导的自由开放的治理体制构成威胁与挑战。

为应对所谓中国在新兴技术领域对美国的威胁与挑战,美国政府首先祭起了贸易战这一武器,对中国新兴技术和产业进行打压。美国把矛头首先对准了《中国制造2025》。美国第一轮对中国商品加征关税清单,所涵盖的就是《中国制造2025》相关产业领域,具有非常强的针对性。

其次,对中国在美投资给予更为严格的限制。美国国会通过的《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目标直指中国。法案发起者约翰·科宁声称:中国从美国出口管制体系中发现了漏洞,并且正在利用这些漏洞损害美国国家安全,削弱美国国防工业基础。因而必须修改20世纪制定的《外国投资风险审查法案》,赋予外国投资委员会管辖范围,确保美国能够依法做出回应。

再次,美国加大了对中国新兴技术企业的打压。2019年8月19日,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将华为及其46家分支机构列入了“未经政府批准,美国公司不得向其提供零配件”的公司名单;10月7日,美国的技术限制扩展到其他28家中国公司;2020年5月22日,美国又将另外33家中国企业和机构列入制裁名单。美国还在国际上启动大规模的游说活动,呼吁盟友一起抵制华为等中国新兴科技企业。

最后,限缩美中之间的人文交流,尤其是科技人才之间的交流。中国赴美留学生首当其冲。在2017年11月特朗普政府颁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明确提出要限缩特定国家的留学生。2018年6月,美国国务院率先采取行动,缩短了在航空、机器人和高科技制造业就读研究生学位的中国学生的签证有效期。同期中国学生赴美留学被拒签的比例上升,还出现了回国探亲、度假的留学生在美国海关被吊销签证现象。美籍华裔或与中国有关联的高端科技人士也接二连三地被美国不同政府部门调查、逮捕甚至判刑。最新的案例是被称为纳米科学领域“神话”的美国哈佛大学化学与化学生物学系系主任查尔斯·利勃被美国联邦调查局逮捕。更多的华裔科学家则是面临着比利勃更为险峻的局面。还有一些华裔科学家被美国的高校和研究机构解雇。

综上所述,技术民族主义已经成为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政府试图倾全社会之力,阻断中国科技发展的一切动力之源。科技领域成为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主战场。

结语

技术民族主义在美国兴起有其历史必然性,是百年未遇的大变局背景下美国的一种反应。中国不仅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最大的制造业国家,而且随着科技投入逐渐加大,在技术领域开始缩小与美国的差距。这对于一直引领世界科技潮流的美国而言无疑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同样,技术民族主义还是美国人忧患意识的反映。拥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是美国战略文化的传统,今天的美国技术民族主义,正是对中国崛起忧虑的直接反映。美国技术民族主义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美国精英阶层的种族优越感,似乎技术创新与进步是美国制度优势和民族特征的体现,但美国并不认为中国和中华民族具备美国这样的创新能力。

今天的美国技术民族主义还有着强烈的“民粹化”趋向。无论是美国在世界范围内对华为等中国高科技企业的追杀,还是美国在国内渲染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的“间谍”嫌疑,都是美国技术民族主义“民粹化”的反映。将来,不排除在美国国内会出现“技术麦卡锡主义”,即在新兴技术领域出现“逢中必反”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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