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两地书

2020-11-16 09:40李井泉肖里
延安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书信

李井泉 肖里

(一)

里:

今天以两倍于人力的速度骑马跑回总部,计算时间已到四点四十五分,估计步行要走一点半钟,怪不得你会感觉每个礼拜走一次很难受。

一路上,因为马背上的皮鞍子不好,把左屁股皮磨破了,叫李儿擦了点碘酒,虽然痛了一阵,却避免了可能发生的化脓之危险。颇有点难过,只好自己忍受下去!因为我过去已无数次尝试过。

回来的途中,我几乎没讲一句话,返回窑洞内觉得很疲乏,躺在床上,注视了一番白窗帘,看了看放在桌上还未寄出的写给你和虹①的信,又发现小桌下面还放着一个白布包,比量了我的棉被是否比你的要宽或厚,想要找一个人来对谈却不在面前,只好独自凝思好几分钟,不知怎样来解决无聊与寂寞。好在特务员送来晚饭,我也就不吭声地吃了一顿。恰好赵磊②又跑来叫你,我回答说你已走了,她表示惊异。我沉默了好久,觉得无话可说,只好提到肖虹的故事来说,可是她有事又走了。你想当时的情况我是怎样的难受。

无论如何不能再坐下去,刚跑到谭主任门口,遇见二局的善荣同志。我想起肖虹的事,就将她的事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很诚恳地表示赞同我的意见,我托他好好地对陈解释。说完今天很烦恼的问题,我算是放了心。可是我内心的烦恼还在继续着。

晚上到老伍那里闲谈,他告诉我婚后別离的情景,完全与我一样,好在相隔不远,老伍准备明天下午看她去,我却有点不好马上再到你那里去了,因为我觉得(下面四个字请你写上)。

看完报纸,我再也坐不住了。钟主任回来说,杨家岭开了会,禁止星期日以外的时间玩牌,我只好另想办法消遣,找到你见过的两个本本来写信,并且想以后有机会就写,有机会就送,这一本给你写,那一本留我写,送到时又互相交替带回来,你又续写在我的本子上,我也一样,这样可轮番写、轮番看,以这种方式来消除这一时期的烦恼。我想,既然封住了我的嘴巴,那就只好来打“笔墨官司”了。

上面这一主意,真是没办法解释,我为什么这样做,这样想。我想今晚我是不能入眠了,因为又暂时重复了我“两单”的生活。眼眶内似乎很辛酸,我气得要命,又不能继续,文章只好留在明天再来继续吧!

我无法估计到你晚上的情景,可是我想你会与我相差不远,也许还有更特殊的地方。以前的情景只要稍回忆一下,是可以体会到的。里!我盼望你不要这样,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抑制自己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希望时间过快一点。

明天打算让李儿把信送去,并且想法解决“饭碗”问题。我很久以来马虎到极点,“饭碗”问题素来是不在意的。今天很对不起你,我是在你那里吃饭才想起来的,这件事我再没有忘记,你没责怪我小事不周,我却觉得自己太糊涂。

能否很好地度过今晚,且看明早或明午后写在下页的材料!我很关心你今晚的情况!

祝你

安睡

井 泉

1941年9月23日晚九时

注:①虹,肖虹,肖里的妹妹,后来与李清结婚,解放初期病逝。李清曾任交通部部长。

②赵磊,后来与孙志远结婚,曾任北京邮电学院党委书记。

(二)

里:

昨晚九点钟开始睡,回忆了以前许多故事,不禁又掉了几滴寂寞凄凉的苦泪。可是因为我太疲乏,大概一个多钟头就睡了。半夜做了一场噩梦,惊醒了一次,直到早上七点钟才起来,算是睡够了,但是做噩梦并不是好现象。

今天上午到作战室听战况报告,有些可告诉你的问题以后见面时告诉你。回来后睡了一小时午觉,晚饭后和老孙①到赵磊那里去了一次。一路上老孙同我谈主观主义问题之见解,可是因为我想起老孙去的目的,又联想到我自己的事情,烦恼又增加起来,我也就没有去回答他许多问题,对不起朋友方是,我相信对得住自己的心。

今晚我想告诉你一点别后的感想。我想我们相爱这样久,我最兴奋的不只是你能在生活上照顾我,精神上鼓舞我,特别是你能了解我的个性,原谅我的弱点,改正我的错误。有一点我感觉特别深刻,就是我有时容易显露自己的长处,缺乏谦虚的态度。你很尖锐地劝告了我。我很感谢你的诚意和爱护,我也在深思反省自己的过去。不是我不了解这些弱点的存在,而是我没能斩钉截铁地改正这个弱点。假如任其发展,会使我削弱自己的党性,同时会对将来产生严重的危险。因为这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我觉得你对我的指责比什么最亲切的朋友都更加坦白、真诚,我应当诚心诚意地感谢你!敬佩你!我愿意从提高党性的角度来彻底改正这个弱点,同样盼望你能在这点上给我具体的帮助。

通过这一段期间的接触,证明了我对你的了解基本上与开始的认识是符合的。我永远会记住你的直爽、坦白、勇敢、踏实!我也会用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了解尚未实践到的许多问题。我更愿意以比对同志更进一层的爱护,来帮助你处理好对人对事的方法和注意力,使你在认识问题和决定方法时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苦恼,而求得更完善的结果。我觉得你很诚意地接受过我,将来还会加速向这个方向发展!里!我想就拿上面的感想来作为我们相爱的这一时期的检讨吧,愿你能添些新的内容进去,我们双方都会有更多的获益。

我很担心你同康生同志的谈话内容与具体决定。我想你昨晚也许至迟今天是会遇到他的,望将谈到的决定告诉我。我昨天写的信本来是违背我的本意的,假如康生同志决定实行第二个办法,我当然没有什么话说。但是我想这远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办法,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安慰你。我担心你的身体会受损害,又担心你的情绪会低落,在矛盾之后,我还是迁就你的意见。里!每逢我想到这种可怕的情景时,我只好埋怨我自己,我愿意接受你的责罚。我绝不会无补偿的损害你,我将把你贡献于我的,同样贡献给党和革命事业,使你的一点一滴都化为革命的果实。里!这就是我的补偿,也就是你的血肉牺牲的代价。我感谢你,同情和关心我的人也敬佩你,获得胜利果实的人们会在将来纪念你。请你减少你的苦恼,去安心工作吧。

你的工作环境,我想你不必顾虑了,我很放心,望你也安心。在那里,我估计政治生活会很好,会有更多的学习条件,复习俄文也会有办法,与实践的联系当然会少些,但依靠自己的虚心,可以获得许多社会知识和工作方法,对将来的发展很有帮助。我想,我没有志愿参与这行倒是无由而得,今天缺乏的还是这方面的知识,有待以后加油补救。

明天要李儿给你送一个碗和削好的筷子,被子还没洗,我让他量量多大,好准备与你换(比你的被子小一点的条件下)。假如你还缺其它什么用具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你房子的内窗要用纸糊好,免得夜晚受凉。许多同志免不了问你许多问题,要留心引起猜疑的词句,记着“三思而后行”,“恶语伤人犯不消”。望以不同态度对待不同的人,但在原则立场上是不可变动的。

关政委②已经到长安,来电要我派汽车去接,我估计他本月底可到延安,至迟下月初。到后再告诉你!我这几天打算完成以前的学习计划,尽量克服“心不在焉”的情绪。

昨晚的信未免情感的成分多些,我以后要慢慢改,“政治化”一点,你说好不好?

最后还得说一下你昨天路上对我提出来的事,我回来问了老伍。我与老伍情况不完全相同,此处又不好多写,等以后见面时再谈吧。

写完这封信,又接到一封外面给你的信,特交李儿明日一起带来,由你处置之。

内有一信,我拆开看了,请勿怪。

偷看丁芬之信后,闲得没事,我给丁芬写了一封自我介绍的信,写得很婉转,目的是让她更快认识我。将来她回延安后,给她找一个对象,你觉得如何?

井 泉

1941年9月24日晚八时

注:①老孙,孙志远,后同赵磊结婚。曾任第三机械工业部部长。

②关政委,即关向应,时任120师政委。

(三)

别情痛惜在刹那

马上的侧影从高粱背后掩映下去,失望的人移身漫步,沉思着归去。

整理着凌乱的东西,不觉又到吃晚饭的时候,是馒头。大家问起井泉同志那里去了?“走了”,我用怏怏的语气答复。“呵!今天特来伴随相送,真是伟大的爱情。”一个调皮的家伙顺口说出,惹得大家哄然大笑,我只好用难为情的绯红的面孔用力的扫射了一番,接着就是一阵沉默,馒头又作为回避进攻的对象。我第一个结束战斗,这又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是否吃不下去?”一个同志关心地问我。“不,一向如此,吃不多。”我坚决地回答。

晚饭后照例是游戏时间,在斜阳的辉照里,我们步入果园,与朱君、李梅相遇,问到结婚后的情形,匆匆而过,围着果园转了一周,捡落梨,摇秋桃,吃了个痛饱。暮色苍茫中,带着想象的心回到房子里。

那位小科长很关心我的身体,谈起怀孕的情形,关照我注意营养。他很细心,这是青年人所不及的地方。原来他已是有子之父了,怪不得谈起来那么有经验似的。我问他的爱人在何处工作,他叹口气:“身体不好,到中央医院看病去了。”他再三让我回去休息,我不肯,刚把二十二日的笔记读完,老张来叫我,便知有事。出来后他告之有人找我并要详谈问题,原来是虹妹前一个朋友——李成。

在黑暗中介绍了一下,我们握了手,便同入寝室分床坐下。张去办公室做剩下的事,屋里只有我与他。如果不是我已结婚,恐怕不敢这样在暗室里跟一个没有爱人的男子谈话。我很放心,也很自然地问了他两个问题,他作了如下答复(我对此不十分满意):

以前丢开肖虹,是因为工作关系不允许再维持下去。这次作出不爱肖虹的原因,是因其政治上落后。这个问题他曾模糊地否认,估计可能说过一些。后来谈及两人过去的认识及来延安后的变动,这些处理并非出自自愿。他告之肖虹,他现在已有爱人,而她尚存许多弱点,不想再对她费心。这是他直截了当对我表明的。

如果说他今天看肖虹的过去与现在并不值得爱的话,恰恰是他只看到他的将来,他觉得在二局工作表明他已有進步,同时他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发展。谈话就此结束。

大约九点多的样子,他们办公都未转来,我就先睡了。我想今晚也许不大能安然入睡或熟睡到天亮。

风从窗口的破烂地方钻进来,不禁增添了凄凉之感,油然记起了宋代词句:“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时我仿佛窥见了寒星闪烁着它那微弱的光,在饱尝人间的不幸。

睡在孤独的被窝里。没有两人热力的融合来温暖我。如果再有一个月,天变得更无情的寒冷,也许回忆的滋味会更深了。梦中醒来是清楚的一段故事——在一起谈话时,你和蔼仁慈地答应我对你的要求——住医院治病,忽然一阵高兴把我惊醒了,我担心不能重新入梦,哪知不一会儿又入睡乡了。

天刚亮,我就想起床。他们说没听到外边的人声勿起,我便又躺下,朦胧中似乎又见到你。

(四)

工作的第一天

我要用一切的力量把心中繁琐的思想撇开,集中力量做好工作。本科六个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不甘心落人背后,就只有拼命一场,愿意用尽一切才能,贡献在工作上。

脑子像机器的发动机,在工作的阵地上不停转动,但偶尔也会用在正当用的范围以外,因此便会不时地出现错字。我恨自己不能理智地把握情绪。

中午,山上有人请我吃饭,饭后吹了一会儿牛皮,午后睡了一觉。

记得以往几天有甜蜜也有苦痛,使我自责心灵的是,我不该给你那么多痛心和烦恼。这是因为我的脾气爱逗别人生闲气,自己满以为是胜利,其实何尝不知这不应该呢。但一幕幕悲剧演出,你却能以最大的耐心原谅我,并且把它烟消云散,化为泡影,使我们的情感像阴电遇着阳电,紧紧地相吸引,以至于最终结合。

我更遗憾的是,我不该在烦躁的时候责怪你,想来我不得不感谢你,你用宽大深厚的态度谅解我,这是我最值得在人们面前骄傲的。我歌颂自己的幸福,但要警惕不能说得太多。

我同你在性格方面存在着不一致的地方,为什么我们又如此融洽?天晓得,也许这就是一种额外的力量吧。这力量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控制住我对你的个别地方看不惯的想法,使我抱着决心和勇气,希望能克服不足,实现最高的理想。

一个人需要具备朝气。虽然我明显感到结婚后你改变了不少习性,可是满足的程度并未达到顶点。我总感到你少年老成味比青年朝气味更浓,这显现在两方面,一方面你对人处世是那么老练和慎重,另一方面却显得自己的活泼性不够。当然,活泼并不是用一种或两种形式就能表现的,而是多种多样的。善谈是你的长处,玩耍你还需要加重成分,因为这对你的脑力是有益的,它可以使你的大脑得到更好的放松和休息。

梦见你吃大西红柿,我特让你留下种子,好到前方栽种。这一夜曾几次骚动不能入睡,也许你不会想到吧?

我希望时间体谅我,火速把相见的日子送来,那时该如何表达我们的心情啊!

肖 里

1941年9月23、24、25补记

(五)

早上起来已是早饭的时候,我想着为什么晚起的原因,昨晚两次被梦惊醒,大约有两小时的功夫,梦中追忆着一件件往事。

一上午的抄写工作,使我联想到自己的工作志愿。如果能把我放到一个更活动的环境里,也许更能发挥出力量来,兴奋会刺激我绞尽脑汁,我会更愉快地工作和生活。可是现在的情形和想象的恰恰相反,抄写工作本来就是一件容易使人厌烦的事情,然而现在的工作需要我安下心来、埋头下去,我只有安心、耐烦地接受工作,让环境来更多地磨练自己吧。

天晓得重新拾起俄文的希望如何,虽然未全部打消此念头,应该还有百分之八十的打算,但条件不允许,我该怎么办?只有晚上是自由支配时间,可是两小时除了读读报纸外,还剩多少时间呢?几十分钟的功夫又能读得了什么呢?如果身体没有大的变化和阻碍,我将每天早起,下一番苦心,减少一小时睡眠,我想就可以了。但是能否长久坚持是个问题,因为我怕有那么一天,突然不幸会降临——呕吐,疲乏。

中饭后李儿来送东西,当我收到信和带有关切与体贴的东西时,却没有现成写好的东西交给他,只好责备自己不够细心,忘记当初约好的条件。用什么回答你呢?只好对他说,因为忙,没有信给你。其实良心不会原谅自己这种掩饰,我只得向你祈祷,忏悔我的过失。

本子拿到手里,看了看屋里收拾好要洗的衣服,我走出来,沿着河边的路,边走边看,一道激流又在心房响彻,只是有个别字句不清楚,准备再看一次。走到河边,你写的东西就全看完了。我会有什么感想呢?你对我的心,只有我的灵感才能领略,我只有用同样的关切作为报偿。除此之外,加强自己的工作效率,也是一种安慰。

我思念着心中的一切,有点失去知觉,脑子也麻木了,整个心被另外的力量占据了。我觉得很危险,如果这样下去,结婚对我的影响可太大了,首先不能使我的思绪平静,这不是会影响自己的发展吗?“重新警告自己,终身事业莫为生活问题所牵制。”

看到24日的报纸有一条关于日本可能出兵北方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如果日苏战争爆发,我会马上离开延安。”如果日苏战争在年前开始,你的工作将如何变动呢?到塞外吗?到沙漠中去吗?我是否能与之相伴呢?万一有这样的幸运,我将怎样帮助你呢?首先,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准备得像钢铁一样,以便投身到汹涌澎湃的浪涛里。这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虽然不如长征的机会,可是至少比在延安遭遇的艰苦更多,用脑力应付的工作面也更大。我非常欢迎这个伟大日子的到来,但也惧怕这个日子。我担心你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得起这种艰苦,如果吃不消苦和累,理想岂不是被粉碎?

晚上一连写了很久,又想到后天见面的机会。我恨不得把时间提前到一小时,甚至一眨眼就可以看见你的影像。我也许不会疯狂,但抑制不住自己将悲欢离合、交织着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向你表达。

夜深了,要去睡了。如果有你在我面前,将会谈起许多问题而打消瞌睡,可是现在我简直是无力支撑了。

肖 里

1941年9月26日晚

(六)

里:

看完了报纸,我又开始第二星期的“单生活”了。下午睡了一个钟头的午覺,我很高兴继续上课,并下决心要做好晚上的功课——写信。

今天上午在作战室听报告,当时我想到日苏战争的几个问题,还和其他同志谈到另外一些问题,结束时提到下星期有一门课——关于日苏战争形势和三国会议之后前途估计的报告,并联系到相持战役发展的估计等。我想,下星期可能利用时间来告诉你近期的战况,就会有特殊的意义了。

在张司令处吃了午饭,回来已是两点多钟,吃晚饭塞不下去了,所以交待李儿留到晚点再吃。今天我的肠胃没有过分闹矛盾,明天打算还是照样,尽可能争取以后也一样,这样对我个人身体健康会好些。你曾关照我“吃少点,慢慢吃”,我想我可以慢慢来实践了。

晚饭后打了一会儿球,在胡部长那里玩了约一个钟头。他爱人也在,彭部长、钟主任和我在一起开了很多玩笑。我觉得她对我并不了解,所以想同她谈谈也无由而入。我曾对她介绍我个人关于“相互了解”的主张,讲了一番话,却没有得到回应。我看她不简单,恐怕与肖虹的性格相类似。我估计她的确是想考验胡的为人是否可靠,是否能钟情于她,因为过去有人议论过他,所以慎重一点是必要的,我觉得无责备之必要。不过觉得她也有“观点不正确”的地方,所以将来结合了,同样会有矛盾,而且会更多一点。你以为如何?

我又重看了你的信,觉得你对我的确是非常关心和爱护。我不是从两人生活的愉快方面去理解,而是你能从我的许多弱点方面来帮助我,原谅我,这是我对你万分感激的地方。信中提到:“能控制住我对你个别地方看不惯的想法”“结婚后改变了你不少习性,可是满足的程度未达顶点”,我想这是你真情的表露。这是你一方面对我原谅,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改正的含意。我完全了解我的很多缺点,我也始终愿意改正个人的弱点,并且盼望你能帮助我改正。我身体之弱点,个性之弱点,生活中之缺点,我均自信可以逐步改正。只有身体一点,要根据斗争环境来决定。当然,今天也要注意很好利用机会来加强自己的健康。对于这一切,我估计你是不能满足的,可是我想你能够懂得,为了革命事业而抽出时间、花费精力、压抑苦恼、忍受麻烦来帮助我,我一定能够坚持到底。何况,我还可以并且愿意接受你的忠告呢。

里!你劝告我少抽烟,我会听从你的忠告,尽量减少。我还下决心逐渐改正我的个性,现在来说,我已经比前一时期好多了,因为我从碰钉子中得到不少教训。我也愿意很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虽然你没有明说其它什么问题,可是我会记住你在最兴奋的时候流露出的话:“你会知道的”。在这点上,的确是你的苦恼,我只好埋怨我自己,在革命斗争中消磨了我,这不是我的光荣,想来你会同情我。我虽抱遗恨,又觉得快乐,你能同意吗?我最敬爱的终生伴侣!

我今天特别感觉到你的身体发生变化后,影响你的情绪和性情也随之变化,可能还会发生更大的变化。对你身体的变化,我没有更多的办法来帮助你,只是希望你能按时休息。我觉得我的脑力受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担心一件事情而终夜不寐,脑子里总是在盘旋着,请你不要重复这一覆辙。今天早上你很难过,我想正是由于你有一点这样的毛病,还可能发生脾气暴躁等现象。我应当积极记住许多同志的忠告和经验,对于无原则的问题都要原谅你。昨晚的争辩,我本来不应当提出,请你不要生气。

我觉得你今天读后还会像从前一样难过,可是想到你会在中秋夜里再回来,心里也就放心许多,过久了也许会更自然点吧。

明天再写,亲爱的!

井 泉

1941年10月1日晚

(七)

里:

今天我觉得很快就过去了,上午用了两小时整理笔记,无心再看书了,因为这几天我消化不良,肠胃发痛。下午破例打了四圈麻将,我又赢了,忘记了疲倦,连午睡也没睡,晚饭后打了两个钟头的网球和排球,运动了一下身体,回来也还舒服。今天的报纸来得晚,看了一会儿报,我还是照例写完信再睡。

十二点的时候,肖部长来闲谈,问及你的情形,再三嘱咐不要打①,并且说到余慎现在还很难过,另外还说傅主任的爱人晓圃同志前天也生了小孩,只用了三个钟头就生下来了,第二天就能吃饭,不觉得有什么大的痛苦。他还说,怀了小孩五个月以后,最好少吃脂肪,多吃素菜,免得小孩在腹内长得太大,影响生产顺利。过多运动固然不好,稍许运动却有必要。他讲了不少细微问题,我听后觉得增加了很多常识,想来你也知道很多,写在这里给你作参考。

校委会今天给我补发了两个月保健品,我很感谢这几天正在胃痛的时候解决了一时的困难。我很自然地对他们说了两个笑话,我说:“一方面我在这个大单位吃得好一点,给了我不少帮助,另一方面,我找到一个爱人,算是在基础上有了健康保证,回想起来比什么保健的东西作用还要大。”里!这都是我的真心话,虽然我在许多人面前这样鼓吹,其实我时刻都没有忘记你对我的恩赐。我现在更怨恨自己,因为我使你遭遇短时间的苦恼,尽管这是人类生理过程中所不可避免的,我还是要负直接责任。我想,我一定要坚决地继续我的事业,按从前所说的,把你的一点一滴都化为革命的果实,来报答你的恩德!

我的脑子里再也想不出什么来写了,别的我又不会写,只好继续读完今天的报纸吧!也许明天要寫的更少,但是我想,文字虽然写得少,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是更加坚固、更加发展的。

井 泉

1941年10月2日晚

注①:肖里怀孕后,最初想作流产手术。

(八)

里!

今天记笔记和听报告用了六个多钟头,此刻已经很疲倦了。上午集中精神整理二中全会到四中全会、红四军前委到苏区中央局的材料。经过一番考虑,写了几页批判的文字和一些心得,准备明天再写中央苏区的材料,估计再有两次就可以写完。总之,我盼望这个月可以完成,下个月集中力量去研究其它一些材料。

下午是彭真同志作报告,约三个钟头。彭真同志的报告内容有理论与实践的联系,又有方法。我们回来闲谈说,如果中国真有五百个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肯定就能战胜日本帝国主义了。报告里有很多笑话,举几个例给你听。有个村村选时,为了不让地主取得选举胜利,村支部党员故意地主去市场赶集的时机,召集选民大会进行选举,回来反而批评地主说:“国难期间你们还去赶集,连选举也不要了。”有的村为了不让群众选某些顽固分子,故意捏造证据控告某人,公安局就将该人逮捕,选举结束后则由公安局宣布该人无罪,准其担保释放。此外还有人剥夺选举权,将麻子的选举权也剥夺了。有的候选人被提出来当选,到了台上不会讲话,只好说:“我啥也不会做,是他们要我来的。”

报告中最动人的一个故事是,有个村的群众很好,敌人得知该村住着一个区长后,包围了村子,把所有的群众集中进行搜查,群众无一承认。敌人拉出一个群众要他说出谁是区长,不说就杀头。这个群众不说,敌人杀了他。又拉出一个人,不说又杀。这时一个区政府的通讯员站出来说“我是区长”,敌人要杀他,真正的区长很激昂地跑出来对敌人说:“他们都不是真区长,真区长是我。”结果这位真区长也被杀了。由此可见群众对政府人员之爱护。我听后颇受感动,忍不住要告诉你,你看后一定会有同感。

听报告时见到曹轶欧,不便说话,写了下面一段文字告诉她:“肖里告诉你,星期二去门诊部检查,未见医生,但见傅连璋,据判断充分可能是有了,今天检查还难以看到,要在一个月后才可看出。”曹未作声,散会后我就走了。在会场又见纪潜也来听报告。今天人来得特别多,总数在六百人左右,问她爱人如何,她回答时间未定,估计冬天有到前方去的可能。她说星期六或星期天要来玩,我对她说,星期天我们要出去玩,因为我知道王家坪星期天过中秋节,邀请我们吃饭,我们过中秋节就改在十六日(下星期一)了。她说看情形再来吧,也许她们星期六会来哩!不过我想,她们来也就是玩一玩,我不会去勉强她来。

晚饭后实在太疲倦了,想解大便却解得很少。严科长告诉我,他也有同样的情形。我不知道造成这种结果的真实原因是什么,这几天总觉得肚子有点难过,讨厌得很,少吃也一样,可是总想多吃,吃了又不消化,明天打算弄点药吃,我仍无动力去看病。

月亮升起的时候,彭秘书长跑来拉胡琴,问我中秋节有何感想。我直接回答他:“毫不悲观。”后来我想,今年的中秋节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生活上的第一次,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作何感想,只好“对月空想”、“梦里相思”、“单人团圆”、“辗转不眠”了。可是今年的后天晚上,我将与你如月亮一样快乐团聚着。

井 泉

1941年10月3日

(九)

中秋之夜

“爱与恨”是人生道路上的伴侣,当一个形式在某种条件下居主要地位,另一个都可以作为内在的追随者。因此在人的幸福生活中免不了有恨的出现,而在恨的痛感中又有爱的因素存在。

节前的幻想完全趋于瓦解,从暮色苍茫到月色渐明,我已预测到这个佳节不是我所理想的,因为它违背自己的良心,在一刻刻虚度光阴。时间不允许我照着自己的计划去进行,然而也不能不说在这一点上他是“粗心人”,因为他未觉察出我的表情。

向着无目的地的方向迈进,本来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可是心理的情绪发展在驱使我——下山玩一玩,赏一赏新月作为纪念。可是事情偏偏出人意外,碰见了人,应人之允,返回来使我更加愁闷。我感觉恶作剧已经在导演了,情不自禁的感情冲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中秋节的夜晚流出了眼泪,这也是我自找苦恼的结局。我只有怨恨自己,理之当然。

几句伤心的话,我知道气了他一场。可是,事亦如此,必须谈个明白。当我果断地提出久已积存在内心深处的话时,他虽然作了主体上的回答,但答复的有些地方令我不够满意,引起了他的月夜伤情。我应向他道歉,因此,我只得理智地去安慰一颗被刺伤的心。夜已深,再谈下去恐怕会掀起更大的波涛,只好共同就寝,在床上,我用和缓的态度测量他。于此可见,他对我是万分钟情,而且在我无理由使弄个性时,他能以坚忍的涵养原谅我,并且顾及我的身体,这是我应当永远记忆的。

肖 里

1941年中秋夜

(十)

忧郁的心

不愿吃的早饭,以不痛快之感勉强地吞咽下去。我急需离开,逃避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流露伤感,不巧又收到虹的长信,信中夹杂着深长的情感,需要我的同情和帮助。可是,天!这真是万分矛盾而又无法可想。

走之前我的肚子奇痛,想作呕。如果告诉你,肯定又不准我走,请假也不是长久的办法。我相信身体还能支持,只有坚决地离开此地。

一路上,我在想着如何处理虹的要求。你同我谈过正在考虑具体的办法,不过很难说,如果不行,又怎么办?真叫人着急。谈话中可以看出,你也有矛盾,不能积极地解决问题,主要是怕闲话。一切我都看破了,如果我有勇气,还用得着第二个人来当助手去处理吗?回去商量,倘若你有诚意,不妨试一试你的办法。

火热的太阳几乎把头发晒焦了,身体内的水分也渐渐减少。我吃了两个黄梨,更引起喝水的欲望,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了几口河水。赶回来已是办公时间,没有片刻休息,马上投入工作。大家询问了一下过节的情形,我便坐下来用迷迷糊糊的脑袋,支配着手和笔不停地

抄写,来完成今天的任务。

由于瞌睡和头疼,联想到生活的不愉快、不充实,诸多的烦恼和焦躁,如果我起早就返回,也就没有这样疲惫了。爱我的人也是害我的人,我的精神的确不能再像活人一样坚持,吃了几片药,肚子仍在疼痛,拉了一次,担心是痢疾,只好随它发展。

回想今天早上的谈话,我感到你的个性太强了,不能轻易接受别人的意见,这一点同我相似。比如谈及个性问题,总认为自己的老一套是对的,即使稍有改变也是暂时的,我觉得不尽然。如果能相对地适应环境的要求,也可以不按照你说的那套办法。当然,如果身负很大的政治责任,个性并非不可改变,因为许多人都认为人生的乐趣不在于甘泉枯竭,而在于充满生气、流波不息的火焰。顺应与点缀生活的因素无时不在,只不过有程度上的差别。老实说,我们之间最感分歧的地方,恐怕就在于此。如果不设法挽回,任其继续发展,可能会造成更大的离心力,最终导致你东我西,你南我北。话又说回来,如果双方能相互谦让,事情的严重性就不至于此,不然,我是不能再忍耐了。

在力求互相进步的问题上,我承认在这一段短暂的相处时期,你谈了不少问题,指出了我的许多弱点,帮助我不断进步。可是,这还不具体,正如康生同志讲,夫妇间的帮助不能超过同志间的帮助,有时它是无形的。但是我希望,你能在革命的岗位上帮助我提高,过多的感情会造成对我的溺爱,我不需要无原则的体贴,因为我不是个糊涂人。一切伟大都要通过艰苦的磨练才能创造出来,暂时的美满只会给未来加深罪恶,只会麻醉自己。停止现阶段这种状况,所谓“老婆的依赖性的外衣”,不是一个有志于革命事业的青年妇女所要穿的。

我不愿听到别人的议论——结婚便是自己的堕落,更不愿看别人的冷眼,XX不过是XX的老婆,这种附庸地位不是一个女共产党员所需要的生活。

因此,我愿意你能帮助我在政治上进步,而不是采取漠视或者旁观的态度。我更愿意你在细小的问题上帮助我,而不是只谈抽象,忽略具体。

我同样要求你从精神上帮助我,因为你能起促进的作用。

我应该以时刻不放松的态度关怀你的健康和进步。过去在这方面我做得不够,只偏重一方面而忽视另一方面,这是极为严重不对的。你应该责罚我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晚饭后我睡了一觉,补偿了损失,之后连续工作到10点才睡去。

肖 里

1941年10月6日

(十一)

今天接到政治處一个通知,本机关从8号起开始秋收,要求机关所有工作人员一律参加劳动,我们排定在11、12号帮伙夫做饭。可是,听说双十节放假3天(连礼拜天在内),我想大概我是排在礼拜六劳动,这样你只好在礼拜五来这里住一天,礼拜六下午同归。你是否同意?不管你来不来,这次没有组织上的决定,我是再也不请特别假了,因为这样下去,别人是会讲闲话的。

我估计你礼拜五会来,如果我不参加劳动,11、12号我还可以去看一下肖虹。不管问题有没有结果,我都想见她一面。

一天的紧张,又是无限的疲惫,想吃很多东西,可是这里买不到。

我身体还好,能吃又能睡,你也许会挂念我,因为走时不大痛快。

我想,这两天晚上你写的也许比我多。如果这封信你能在今天收到,明天李儿便会带来你的字迹,切盼着!等待着!

肖 里

1941年10月7日

(十二)

里:

昨天你很早就离开了此地,我继续睡到九点钟才起来,共睡了12个钟头,总算是睡够了。为什么这样疲倦呢?也许因为大前天睡的不足,再加上这几天性的生活太多所致吧。昨天下午很疲乏,打网球时没精打采地打了几下,后来许多人叫我去看戏,走到河边我觉得很累,不愿意去,只好一个人又跑回来,把这几天没看完的报纸看了,同严科长扯了一阵“乱皮”就睡了。昨晚睡了十多个钟头,消除了疲劳,今天打球觉得有劲多了。

一连玩了几天,算是玩够了。昨、今两日,我加紧完成五中全会遵义会议的笔记,抗战以前党的决议材料算是看完、写完了,还要继续研究统一战线开始以来的许多材料,恐怕要在下个月才能完成。我还打算写个人在革命斗争中各个时期的经验,只要我抱定有志着事竟成的决心,将来一定会如愿得以完成。

这两天总觉得个人在屋里寂寞得很,到外面走走,又感到无味可寻。老是想着最好有一位给我定心的人在一起,就觉得什么都痛快。否则我连话都不大愿意说。昨晚我和严科长扯“乱皮”,他也觉得初婚别后很烦闷,可见人在这一过程中都会有相同的感觉。今天陈漫远来闲谈,问你是不是要去安塞,我答复他,说你不去。我很诚意地向他提出打断对肖虹的留意,劝他吸取我与胡的教训。他口头上算是答应了。为此,我费了一番脑筋,使了半个钟头的力。

晚上彭秘书长来玩,我问他那天说肖里不要太主观是什么意思,他答复说是指打掉小孩的事。我说我们都没估计到是指这件事,我以为是指陈的事,当然无法作最后的解答,好在今天说明了。

今天尚未见关政委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昨天贺庆积同志来问他如何,他说身体还可以,需要休息。彭真同志交待把房子准备好安置他,当然,开始他也许会在杨家岭住,那我就没法到他那里去住了,将来如何待以后再告。不过我总想等他来后,在一起痛痛快快说几天。我觉得有许多问题都要对他说说,才觉得心情更愉快,因为他对我印象太深。我觉得有许多问题可以找他得到答案,也许将来你会知道为什么。

关于前星期的事,我已经当面说明了。我感觉这次假期过得比中秋假期痛快得多。彭真同志的话说得很对,矛盾只怕不说,说了就表示接近解决的过程,而且表明有决心求得解决。我感觉如果我们将矛盾解决了,精神上就痛快了,又有了新的发展,会使我们双方都得到进步,这是我觉得很愉快的地方。今后,我们还是要抱着这样的方针,准备着迎接新发生的矛盾,同时也准备着妥善地解决矛盾。不要因为今天产生矛盾受了刺激,以后就谨慎从事,真念不露,假象百出,这样会阻碍我们对真理的认识以及相互间对话的开展。不以矛盾为苦恼,而以有矛盾为愉快,这是我们今后相爱应采取的方针,你觉得如何?我最敬爱的里!

今天整天未解大便,嘴唇也起了泡,总觉得不舒服,看明天如何。我估计是秋天多病的缘故,需要谨慎。又接到两封信,一是何清写的,一是你的一个朋友曲庆阳写的,也许她快回来了。我觉得不关紧要,所以有机会再托人带给你。李儿不在,每星期送信就困难了。这几天我会抽时间到你那里玩玩,可是我又担心你的工作很忙,会给你带来许多不便。肖虹的事你打听到了吗?去信调没有?何时去信调,才派人去接,否则怕要扑空。我想,我给她的信写得厉害了点。我又想起一件事我太疏忽了,前天寄给情报部的兵团调查表,我没有仔细看过,内容有缺点。

祝离别安。

井 泉

1941年10月14日

(十三)

里:

今早给你的信,今晚你肯定能收到。离别后相隔整整一星期,这个礼拜见面是会实现的。我在测验自己,这一星期是否会重复过去的老病,今天早上似乎很危险,差不多因冲动快要失控,可是毕竟抑制下去了。

今天整理了关于军委及总参会议讨论问题的笔记,有许多几乎忘记,算是重新复习了一次,增加了一些新的心得。晚上看完报纸,想起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要听报告。这一星期几乎就没有休息过,也算是个人在事业上尽了责任。可事总觉得挺疲乏的。上午我跟贺炳炎同志交谈了一些关于前方来的干部中的一些问题,我感觉到有些干部身上弱点较多,党性锻炼不够,会阻碍自己的发展,因为他们今天的政治水准还没有提高到适当的高度,要使他们意识到存在的问题是很困难的。所以还是要按照关政委谈的意见办,过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一个同志至今还未认识到过去的不足,要谈得使他自觉改正也是很困难的。需要一个认识的过程,这是在工作方法上需要注意的问题。

李儿走后,黎根海虽然能做些事情,但我觉得不太方便。我离开家总不放心,他很马虎,很不注意个人卫生,我怕一不谨慎会喝冷水或吃不卫生的东西,就可能生病。别的同志的特务员固然可以来帮忙,可是我觉得不能让他们多顾及我,所以我今晚决定写信,把刘元奎调回来,免得因迁就一时而使自己生病及发生意外。当然刘元奎是不会很满意,只好对他说明,等李儿回来就让他再去学习。

昨晚到肖部长那里坐了一会儿,告诉他以后你寄信回家和家中寄钱来皆由西安办事处转交,他让我转告,你的意见他完全同意。他还说,他与西安办事处的伍云甫同志很熟(我也熟),寄钱如能到西安办事处就没有问题了,我觉得很放心。今天银行的一个同志将写信告诉你寄钱的方法,我觉得这很妥當,将来两个方法,看你采取哪个为好。

这几天我觉得较冷,所以加穿了一条薄裤,也换上了冬天穿的袜子,晚上还加盖了大衣。我估计你现在还在穿单衣,感觉好吗?你要注意别受凉,许多人有这样的经验,身体较差的人会注意防止生病,身体好的人常会疏忽,反而会突然生病。这的确有道理,希望你稍微留意一下。特别是口渴时不要喝冷水,买零食也要慎重选择,免得象前次那样,吃了痢泻。因为你身体已有了新的变化,生病会有很大妨碍。

今天关政委还没来。昨天听别人说,他已动身了。也许是坐了轿很慢的缘故吧。我盼望他早日来,因为我到底什么时候回去,还得等他到达后才能知道。我又想起了丁汾,她大概快要回来了,回来后把她的事办妥。将来你要随我一道回去,不是就有一个与你相熟的同伴了吗?

昨晚听肖部长说,傅主任有了小孩很高兴,几乎半个月都没出门去,他说自从有了小孩觉得很快乐,这使我也动了心。假如你在明年很平安地生下一个小孩的话,我真要想法把他养大,这是人生的一种快乐。可是我只想要一个,多了会麻烦你,而且会有许多困难。你不是说也想要小孩吗?足以证明这都是人之常情。我曾说过我不愿意要小孩,也许使你不大高兴。但是我的认识今天开始变化了,你不会再批评我顽固了吧?由此会给你带来苦衷,我会想各种办法来安排好产前产后的生活,怕的是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会感觉到一些困难。其实在前方,办法会更多些,望你释疑。

今天买了点西红柿,你回来可一起吃。鸡蛋太贵了,因为一块钱只能买两个。总想派人到安塞买,你到底何时能去,有待康生调肖虹的命令何时下来才能决定。明天我见轶欧再问问吧。

向你致敬。

井 泉

1941年10月16日晚

(十四)

里:

今天两信均收到,疲劳消除了。今晚看了报纸后,把回你的信先写在这里。

我现在觉得生活与学习比较定型化,每天学习时间大约有五六个钟头。因为脑力关系,我不能过多看书听报告,每天正式学习时间从来没有错过,有时去玩玩,也是为了使脑力不过分受损。你在的时候,我陪着玩的时间多,你走了以后,我还是能认真地研究问题。这点请你放心,我会自觉地遵守自己的义务。

上星期关政委来了,我去谈话后颇有心得,有许多问题本来希望能多谈谈,可惜他的病没有完全好,未能如愿。我觉得谈话对我启发很大,不像与一般相熟的同志,见面总是乱扯皮,因为我会用批判的态度去对待不同人的谈话内容。我想你也会领悟的。我感觉生活中有很多习性不容易改掉,由于身体较弱,影响着我时常萎靡不振得过且过。虽然我是军人,可是我不能完全执行军队严肃整齐的生活,在前方是如此,到延安后也是如此。我现在满足于每天的安适,要很正规化就难做到。我很想每日的起居作息生活有一定规律,但总不能战胜自己身体的弱点,所以也就不能如愿以偿。我很盼望你能多给我帮助,多给我一些批评监督,也许我以后会变得好一些。不然,我这样马虎地过下去,对我身体不会有好的前途。

对肖虹与丁汾等问题,我同意你的意见,需要费许多口舌才能有成效。对肖虹,我有力量而且有部分责任来说服她。对丁汾目前则尚是接近时期,还需要使她了解我,到需要时对她吹牛,也许收效会比虹快。因为从你的谈话中知道,丁的党性比虹强,认识问题也会比虹快。虹的问题,由于她已有一个固定的观点,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方法才能说服并给以彻底铲除。丁则因为今天的环境会对过去的观点有影响,会促进她更快认识很多问题,对她会更有办法一点。对不对,看以后的结果便知道了。我对情况不完全了解,所以不敢过分强调我的见解,还得由你作最后的判断。不过,我提出以上见解,也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同康生同志谈问题,我们这里几个同志都很高兴,只要他有时间,我们就都去,因为我们觉得谈一次问题获益很大。因此你在枣园工作在政治上收获是会很大的,你如果从这一点着想(这是主要点),当然会很满意。在其他机关内,似乎很难得到枣园一样较圆满的教育。我现在觉得更加满意,也许过去康生同志愿意你去工作,多少会有一点关心你及我这方面的问题吧。可惜肖虹现在才去,如果她在那里生活一段时期,是会有很大长进的。恐怕一开始她会感觉受不了,如果真是受不了,正说明那里的政治更健全。今天她也许感觉不深刻,因为她有另外的企图,将来她会感觉到。

你要借的书,今日已问过特务员,二十元钱已收到,是否还有钱未付不得而知,你明日来再谈。估计丁李二人今日已回,也许明日去那里看戏,可以见到她,也许明天他们会来。明日看戏,正在找票,你们俩都来看,我都欢迎,也当陪着去看看,又可以热闹一场。今晚只得到边区参议礼堂的票,八路军大礼堂的票没有收到,明日再说吧,因为直到今晚才知道是总司令那里的戏。余面谈,顺致快意。

井 泉

1941年10月28日

(十五)

里:

昨天你走后,我很安适地看完报纸,给贺师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有关苏德战争的一些分析材料,并将关政委的近况告诉他们。闻贺师长的爱人大前日已回,今日已经动身返晋西北,可惜我没有见到。因为我事前完全不知道。你昨晚大概是很高兴地回到家里吧?不会觉得什么寂寞吧?

昨晚和老孙谈待人接物的问题,想起这一问题是共产党员做事交人的一个方法,也就是策略问题,因此感觉自己过去太孤單了,太浅见少闻,缺乏社会常识,缺乏对中国社会的深刻了解,所以不仅对接近社会各种人缺少方法和经验,而且对党内团结干部也有存在很多缺点。这表现在自己不能用完善的方法待人接物,团结群众。这是今天我在学习中发现太不够的地方。昨晚想了很久,今天上午又想了几个钟头,联想到许多问题。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很大进步,算是对这一问题有了初步的理性的认识。我想利用时间来同你谈谈,对你也是有益的。我如果能在这方面多增加一些常识,加上运用正确的方法去对人对事,不仅在待人接物方面会有收获,而且在实际斗争中会使我更能了解情况,运用正确的方法去取得工作中更多的成果。可惜我过去理解得太不够,而且根本没有自觉地去把握好这个问题。

下午听彭真同志的报告,因为等了很久他没来,我们就动身回来,走到半路他又来了,我和钟主任还是回来,没有再去听报告。这算白费了一个下午,消耗了时间,心里觉得很惭愧,我想只好借别人的笔记来抄,补救这一缺点吧。会场中见到刘俊秀同志,问我们为什么不去他那里玩,我答复他这个星期再看吧。他倒是很热情,有时间去看看他们很有必要。我又见到汪生,同他谈了丁已回来之事。他说明天下午来看看之后再说,也许见了之后没什么感觉,那就免得以后多费口舌了。

明天下午丁李会来,打算同他们谈一些问题。李骤是先使他们信任我,然后逐渐来谈第二步问题,没有思想准备和组织准备是不可能的。晚上还有一点东西吃,挂面鸡蛋,关政委送我的鱼,还从曹参谋处拿来一点大米,可以弄点点心吃,总算可以吃个痛快。因为要弄其它东西吃是很困难的,我们也没有那样大的资本,只好就便吃吃就算了,我想他们也会体谅我们的。将来李儿由晋西北回来带了吃的东西,我再请他们吃一顿好的,你以为如何?这里要感谢关政委,他今天特意打发特务员来,将袋子里的鱼虾取出来给我,今天我们吃了一条,剩三条,明晚再吃一条,你可带一条回去吃,最后一条等到下星期我们再吃吧,这就是延安集体生活中的私人生活的一点划算。你认为这个办法对不对?

今天晚饭后我到胡部长处去看了看他,恰好碰着李超在,当时开了一些玩笑,无非是想促成他们快办喜事。李超曾说过有外界舆论责备,我说外界舆论都是放空炮的,其实这还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互相信任的话,就应该关心对方,以免妨碍工作和身体。恋爱时间应该缩短,这才是真正对待爱人的态度。我还解释了舆论中的几个问题。李听后似乎没有象那次见面时的强烈态度,并说他们正处在增进了解的过程中。我看对他们来说时间是在加快着,缩短着,可能下月十月革命节期间会达到结婚目的。也许这一估计不太准确,那又难免有主观主义。

今天一天身体感觉都很好,昨晚也睡得安逸。他们现在都看戏去了,我因为怕晚了回来睡不着,所以没有去。也许明后天还会有演出,也许会去看看,再不然下星期参议会开会期间,有机会同丁汾一道去看。不过我想,你看戏的兴趣比我大,当然我也想有机会和你一道去看看。至少从你那里也可增加些社会知识。

和你握手。

非来了一封信,留在此明日给你看。

井 泉

1941年10月31日晚

梦回延安

——我读《延安两地书》

申再望

做梦也没想到,父母去世多年后,我能读到他们年轻时所写的“情书”。

这些浸满柔情蜜意却又洋溢革命理想的书信,不是装在信封里邮寄的,而是写在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子里,交给小战士传递的。本子比香烟盒还小,薄薄几十页,因为年代久远,略有虫蛀,但是文字保存完整。

几年前,妹妹李力清把这个小本子交给我,说是父亲留下的。十年动乱中抄家时被没收了,辗转多处,直到前几年才退回家里,搁置了好些日子,最后才交至我手中。岁月蹉跎,书信里的墨迹褪色,字迹又较草,经我妻子李玲费力识辨,才誊写出来。

书信的写作时间是1941年9月23日至10月30日,一共15封。当时父母两人都在延安,父亲在中央党校学习,母亲在中央社会部(情报部)工作,两人住地相距甚远。按照当时纪规,只能在周末见面,于是便把想说的话写在小本子里,通过通信员传递。在那个年代,以这种方式互诉衷肠,很有些别样的浪漫。

父母是通过赵磊(孙志远夫人)介绍和薛明(贺龙夫人)的撮合,于1941年8月30日结为夫妻的。结婚时,父亲已32岁,母亲24岁。这些书信,正是两人婚后“蜜月”期的“私语”。不难想见,这对新婚夫妻抒发的感情会多么炽烈,彼此的思念会多么深沉。

然而,这些书信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书”。通常的情书,文字讲求华美,感情缠绵,可能会失之于言语浮泛,情欲滥觞。而父母的这些书信,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质朴和理性,令人感到人物真实,言之凿,情之切。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不知怎的,儿时诵读过的贺敬之诗句翩然而至,一位激情不减当年的老延安,唱出了几代人的梦中花雨,芳草萋萋。父母的书信,正是一代热血青年的心路见证。

这些书信,一改我对老红军、老八路的浅薄感知,以为他们都是些不懂爱情为何物的硬汉光棍,谁知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在战争年代的短暂休整期,也曾争分夺秒地享受夫妻恩爱,讨论生儿育女,憧憬美好生活。这些书信,真实地还原了老一辈革命家的精神世界,他们不是什么“超人”,他们和当代的你我一样,有快乐,也有苦恼,有亢奋,也有伤感,有无畏,也有后怕。作为延河儿女,他们在敌人包围中读书学习,锻炼身体,参加劳动,为奔赴前方“充电”。作为爬雪山、过草地、九死一生的战士,他们时刻不忘使命,要为共产主义献身。

父母在通信中,不止一次地表达了内心涌动的革命激情,两人以事业工作为重,彼此仰慕,相互鼓励。

父亲在书信(七)中写到:“我想,我一定要坚决地继续我的事业,按从前所说的,把你的一点一滴都化为革命的果实,来报答你的恩德!”

母亲则在书信(十)中写道:“我希望,你能在革命的岗位上帮助我提高,过多的感情会造成对我的溺爱,我不需要无原则的体贴,因为我不是个糊涂人,一切伟大都要通过艰苦的磨练才能创造出来,暂时的美满只会给未来加深罪恶,只会麻醉自己。”

父亲在书信(六)中称呼母亲为“我最敬愛的终生伴侣!”,在书信(十二)中称她为“我最敬爱的里!”这些非同寻常的敬语,可能只会产生在延安,深深地刻上火红年代的烙印。

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心境。延河边,月色下,父亲一边散步,一边想着如何安慰怀孕的母亲。当时延安有不少女同志为了少麻烦,把胎儿打掉。父亲力劝母亲不要这样“过激”,母亲终于接受了他的意见。

在父母的笔下,延安生活有张有弛,充满欢声笑语。除了严肃的课堂教学和军事操练,更有多采的文化娱乐,每个周末不止一场的演出,打网球,打排球,打扑克,打麻将,有时简直忙不过来。就连“双十节”,延安也要放假三天。为改善伙食,他们通过种种渠道带进来紧缺食品,比如鸡蛋、挂面和鱼,信中都一一提及,可见吃的问题,对他们是多么重要。

信中提到母亲家中寄钱、通过八路军西安办事处转交之事,是因为母亲出生在河南商水县一个家境殷实之家,外祖父是开明士绅,抗日战争开始后,他一直暗地里给身处延安的女儿汇款。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心所向,抗战是中华民族救亡之战,是一场超越了不同阶级、不同政党、不同信仰的全民战争,亿万民心,汇成了不可阻挡的洪流。

这些书信很有历史价值,其中包含了延安时期丰富的人文信息。信中提到不少人和事,恐怕要由专门研究延安抗战史的学者才能解析清楚。这里只能提供一些大致的背景叙述。

父亲是1941年春天到延安中央党校学习的,此前他在八路军358旅任政委。

这一年5月,中央决定在高级干部中展开整风学习,毛泽东作了《改造我们的学习》报告,批判主观主义的学风,标志着延安整风第一阶段——准备阶段的开始。

7月1日,中央作出《关于增强党性的决定》。8月1日,又作出《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9月10日,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主要讨论党的历史上特别是土地革命战争后期、即1931年9月开始的领导路线问题。毛泽东做了反对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报告。会议经过讨论,加强了对土地革命战争后期“左”倾冒险主义领导错误的认识。

9月26日,中央成立学习研究组,毛泽东任组长,王稼祥任副组长。中央要求高级干部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教训,从政治路线上分清是非,统一认识。同月,毛泽东起草了《关于四中全会以来中央领导路线问题结论草案》。这份草案于1944年形成了《关于党内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父亲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有过井冈山斗争的经历,担任过红一方面军总司令部政委办公室秘书长和红35军政委,展开过“反围剿”游击战,也受过王明路线的错误批判。因此,他在书信(八)中,谈到他按照中央要求,“集中精神整理二中全会到四中全会、红四军前委到苏区中央局的材料,经过一番考虑,写了几页批判的文字和一些心得,准备明天再写中央苏区的材料,估计再有两次就可以写完。”并盼望“这个月可以完成,下个月集中力量去研究其它一些材料”。

在书信(十二)中他又写道:“昨、今两日,我加紧完成五中全会遵义会议的笔记,抗战以前党的决议材料算是看完、写完了,还要继续研究统一战线开始以来的许多材料,恐怕要在下个月才能完成。我还打算写个人在革命斗争中各个时期的经验。只要我抱定有志者事竟成的决心,将来一定会如愿得以完成。”

他在书信(十三)中继续写到:“今天整理了关于军委及总参会议讨论问题的笔记,有许多几乎忘记,算是重新复习了一次,增加了一些新的心得。晚上看完报纸,想起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要听报告,这一星期几乎就没有休息过,也算是个人在事业上尽了责任。可是总觉得挺疲乏的。上午我跟贺炳炎同志交谈了一些关于前方来的干部中的一些问题,我感觉到有些干部身上弱点较多,党性锻炼不够,会阻碍自己的发展,因为他们今天的政治水准还没有提高到适当的高度,要使他们意识到存在的问题是很困难的。所以还是要按照关政委谈的意见办,过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一个同志至今还未认识到过去的不足,要谈得使他自觉改正也是很困难的。需要一个认识的过程,这是在工作方法上需要注意的问题。”

父亲在书信(八)中以大段篇幅,记述了彭真(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一次报告,内容生动,且十分感人。

“下午是彭真同志作报告,约三个钟头。彭真同志的报告内容有理论与实践的联系,又有方法。我们回来闲谈说,如果中国真有五百个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肯定就能战胜日本帝国主义了。报告里有很多笑话,举几个例给你听。有个村村选时,为了不让地主取得选举胜利,村支部党员故意趁地主去市场赶集的时机,召集选民大会进行选举,回来反而批评地主说:‘国难期间你们还去赶集,连选举也不要了。有的村为了不让群众选某些顽固分子,故意捏造证据控告某人,公安局就将该人逮捕,选举结束后则由公安局宣布该人无罪,准其担保释放。此外还有人剥夺选举权,将麻子的选举权也剥夺了。有的候选人被提出来当选,到了台上不会讲话,只好说:‘我啥也不会做,是他们要我来的。

“报告中最动人的一个故事是,有个村的群众很好,敌人得知该村住着一个区长后,包围了村子,把所有的群众集中进行搜查,群众无一承认。敌人拉出一个群众要他说出谁是区长,不说就杀头。这个群众不说,敌人杀了他。又拉出一个人,不说又杀。这时一个区政府的通讯员站出来说‘我是区长,敌人要杀他。真正的区长很激昂地跑出来对敌人说:‘他们都不是真区长,真区长是我。结果这位真区长也被杀了。由此可见群众对政府人员之爱护。我听后颇受感动,忍不住要告诉你,你看后一定会有同感。”

以上叙述,正好对应了中央对干部提出的关于总结历史、提高党性的学习要求。中央党校的学习安排虽然紧张,但内容充实,对干部的思想教育效果明显。

山雨欲来风满楼。处在贫瘠封闭的陕北高原一隅,延安人同样感受到国内国际战争风云变化的巨大压力。1941年,中国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这年1月,蒋介石制造皖南事变,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6月,德、意、日结成军事同盟,对苏联发动突袭。12月,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对美、英袭击。战争形势急剧变化,针对日本可能对苏宣战,中央投入更多的精力进行战略思考和军事准备。

父亲在书信(六)中写道:“上午在作战室听报告,当时我想到日苏战争的几个问题,还和其他同志谈到另外一些问题,结束时提到下星期有一门课——关于日苏战争形势和三国会议之后前途估计的报告,并联系到相持战役发展的估计等。”

对于苏德战争可能引起日苏战争的问题,母亲在书信(五)中表述了她的看法,并将上前线作战称之为“一个锻炼的好机会”。她写道:“看到24日的报纸有一条关于日本可能出兵北方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如果日苏战争爆发,我会马上离开延安。如果日苏战争在年前开始,你的工作将如何变动呢?到塞外吗?到沙漠中去吗?我是否能与之相伴呢?万一有这样的幸运,我将怎样帮助你呢?首先,我要把自己的身体准备得像钢铁一样,以便投身到汹涌澎湃的浪涛里。这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虽然不如长征的机会,可是至少比在延安遭遇的艰苦更多,用脑力应付的工作面也更大。我非常欢迎这个伟大日子的到来,但也惧怕这个日子。我担心你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得起这种艰苦,如果吃不消苦和累,理想岂不是被粉碎?”

母亲所以担心父亲的身体问题,是因为父亲18岁就投笔从戎,历经艰苦的战争磨难,特别是红军游击战转战粤赣山区,长征中两次过草地,抗战初期率兵出绥远、创建大青山根据地,多年伤病缠身,体质虚弱,常犯头晕和腹泻。特别是在大青山期间,条件非常艰苦,父亲一直发烧。中央安排他到延安中央党校学习,实际是给他提供一个休整治病的机会。

父亲虽在延安,仍时刻挂念在前方的部队,凡有重要情况,都亲自写信给贺龙司令员,并及时向关向应政委报告。他在书信(十五)中写道:“给贺师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有关苏德战争的一些分析材料。”

父亲对关政委非常信任和敬重,他在书信(十二)中写道:“我总想等他来后,在一起痛痛快快说几天。我觉得有许多问题都要对他说说,才觉得心里更愉快,因为他对我印象太深。我觉得有许多问题可以找他得到答案,也许将来你会知道为什么。”

他在书信(十四)中谈到了与关政委谈话的心得:“我觉得谈话对我启发很大,不像与一般相熟的同志,见面总是乱扯皮,因为我会用批判的态度去对待不同人的谈话内容。我想你也会领悟的。”

父亲在这封信中勇敢地检讨了自己的缺点:“我感觉生活中有很多习性不容易改掉。由于身体较弱,影响着我时常萎靡不振得过且过。虽然我是军人,可是我不能完全执行军队严肃整齐的生活。在前方是如此,到延安后也是如此。我现在满足于每天的安适,要很正规化就难做到。我很想每日的起居作息生活有一定規律,但总不能战胜自己身体的弱点,所以也就不能如愿以偿。我很盼望你能多给我帮助,多给我一些批评监督,也许我以后会变得好一些。不然,我这样马虎地过下去,对我身体不会有好的前途。”

类似的自我剖析和检讨,在书信中还有多处。父亲在书信(二)中写道:“有一点我感觉特别深刻,就是我有时容易显露自己的长处,缺乏谦虚的态度。你很尖锐地劝告了我,我很感谢你的诚意和爱护,我也在深思反省自己的过去。不是我不了解这些弱点的存在,而是我没能斩钉截铁地改正这个弱点。假如任其发展,会使我削弱自己的党性,同时会对将来产生严重的危险。因为这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我觉得你对我的指责比什么最亲切的朋友都更加坦白、真诚,我应当诚心诚意地感谢你!敬佩你!我愿意从提高党性的角度来彻底改正这个弱点,同样盼望你能在这点上给我具体的帮助。”

在书信(六)中,父亲检讨了自己在三个方面的弱点:“我完全了解我的很多缺点,我也始终愿意改正个人的弱点,并且盼望你能帮助我改正。我身体之弱点,个性之弱点,生活中之缺点,我均自信可以逐步改正。只有身体一点,要根据斗争环境来决定。当然,今天也要注意很好利用机会来加强自己的健康。对于这一切,我估计你是不能满足的,可是我想你能够懂得,为了革命事业而抽出时间、花费精力、压抑苦恼、忍受麻烦来帮助我,我一定能够坚持到底。”

他在书信(十五)中谈到了在待人接物与团结同志方面的不足:“感觉自己过去太孤单了,太浅见少闻,缺乏社会常识,缺乏对中国社会的深刻了解,所以不仅对接近社会各种人缺少方法和经验,而且对党内团结干部也有存在很多缺点。这表现在自己不能用完善的方法待人接物,团结群众。这是今天我在学习中发现太不够的地方。昨晚想了很久,今天上午又想了几个钟头,联想到许多问题,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很大进步,算是对这一问题有了初步的理性的认识。我想利用时间来同你谈谈,对你也是有益的。我如果能在这方面多增加一些常识,加上运用正确的方法去对人对事,不仅在待人接物方面会有收获,而且在实际斗争中会使我更能了解情况,运用正确的方法去取得工作中更多的成果。可惜我过去理解得太不够,而且根本没有自觉地去把握好这个问题。”

如此多的自责与检讨,也许就是中央党校学员们的思想常态。延安整风尚未全面铺开,风气已是这样,似乎不作犀利的自我批评和自我检讨,就不算是个好同志。连夫妻之间写信,也要加入相互检讨和自我批评。这种无处不在的自我检讨,固然有助于提高党性,可是也在悄然无形地为一场“政治运动”作铺垫准备。

从父亲的书信中,可以看到康生时隐时现的影子。当时的康生是中央社会部(情报部)部长,他披着理论家的外衣,迷惑了不少人,包括我的父亲,觉得同康生谈一次问题“获益很大”(见书信十四)。殊不知康生正是在借机搜集整人的材料,准备向心地善良的同志开刀。我的母亲就没有逃过“整风扩大化”带给她的厄运。

母亲19岁在河南开封加入共产党,1937年10月到延安,12月初参加范文澜领导的战地服务团,1938年4月在抗大四期学习,同年9月在抗大政治部组织科任干事,1939年2月到中央党校学习,同年4月到中央社会部工作,同年6月至1941年在延安女子大学学习,1941年1月至7月在陕甘宁边区选举团(安塞县)工作,同年7月从安塞回到延安,同年9月23日回到中央社会部工作。

父亲对母亲到社会部工作,充满鼓励和期待,他在书信(二)中说:“你的工作环境,我想你不必顾虑了,我很放心,望你也安心。在那里,我估计政治生活会很好,会有更多的学习条件,复习俄文也会有办法。与实践的联系当然会少些,但依靠自己的虚心,可以获得许多社会知识和工作方法,对将来的发展很有帮助。”

他在书信(二)中还叮嘱说:“许多同志免不了问你许多问题,要留心引起猜疑的词句,记着‘三思而后行,‘恶语伤人犯不消。望以不同态度对待不同的人,但在原则立场上是不可变动的。”

由于康生主持社会部工作,父亲在书信(二)中流露出对母亲的担心:“我很担心你同康生同志的谈话内容与具体决定。我想你昨晚也许至迟今天是会遇到他的,望将谈到的决定告诉我。我昨天写的信本来是违背我的本意的,假如康生同志决定实行第二个办法,我当然没有什么话说。但是我想这远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办法,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安慰你。我担心你的身体会受损害,又担心你的情绪会低落,在矛盾之后,我还是迁就你的意见。请你减少你的苦恼,去安心工作吧。”

信中所说“第二个办法”是什么,为什么这个办法“远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办法”,我无从得知。

父亲在书信(十四)中又宽慰母亲道:“你在枣园工作在政治上收获是会很大的。你如果从这一点着想(这是主要点),当然会很满意。在其他机关内,似乎很难得到枣园一样较圆满的教育。我现在觉得更加满意,也许过去康生同志愿意你去工作,多少会有一点关心你及我这方面的问题吧。可惜肖虹现在才去,如果她在那里生活一段时期,是会有很大长进的。恐怕一开始她会感觉受不了,如果真是受不了,正说明那里的政治更健全。今天她也许感觉不深刻,因为她有另外的企图,将来她会感觉到。”

母亲回到社会部工作,对康生未存戒心,结果在整风中期的“抢救运动”中被落井下石,被迫交待所谓“假党员问题”,几乎被整成精神病。由此我想到了伏契克临终的话:“人们啊,我爱你们,可是你们要警惕”。

信中提到的肖虹是母亲的妹妹,她在延安也一度因家庭背景受审查。父母在书信中多次谈到对肖虹的担忧。当时肖虹被什么问题所困扰,信中并没有点明,令人感到迷雾一团。

肖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到延安以后,曾有不少干部追求她,从父母的书信中可见二三。1941年8月至10月,肖虹在军委二局(情报局)任机要员,同年10月至1942年,在中央社会部任政审员,1942年与延安抗大教员李清结婚,婚后生有两个子女。新中国成立后,肖虹任湖南省公安厅经济保卫科长,1951年病逝。2008年,肖虹的骨灰从长沙转至北京安放。

李清在延安的第一个妻子是张露萍,两人1939年结婚。同年秋,张露萍受党组织派遣到四川,打入国民党军统局从事情报工作,被捕后坚贞不屈,1945年在贵州息烽集中营壮烈牺牲。由于张露萍到四川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与李清中断所有联系。经党组织同意,李清与肖虹结婚。李清1937年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共产党,抗战时期在延安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工作,1944年从事军队和地方工作,随359旅南下,先后任政治部秘书,鄂东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东北工业部处长。新中国成立后,李清任中共长沙市委秘书长、副书记。1952年调北京国家交通部工作,历任交通部副部长、党组书记兼部长,第七届全国人大常委。我们家与李清家几十年来一直保持往来,因肖虹是我们的五姨,我们称李清为五姨父。

文革前,康生到成都来,曾向我母亲寻要肖虹的照片。据说陈伯达在延安也追求过肖虹,被肖虹拒绝。

信中写到的孙志远,1930年入党,任共青团北平市委组织部部长,1935年到苏联学习,1938年任八路军第三纵队政治部主任,1940年到延安中央党校学习,1942年任中央党校第二部副主任,1944年任八路军晋绥军区第三军分区司令员。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南军政委员会秘书长,国家建委副主任,国家经委副主任,国防工办副主任,第三机械工业部部长,八届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1966年10月病逝于北京。

抗战时期,孙志远与赵磊在延安结婚,婚后没有子女,父母把我的三哥送给他们,改姓孙。新中国成立后,赵磊任北京邮电学院党委书记,2000年在北京去世。

书信中写到的人还有很多,我花了许多时间查找和求证,尽可能作了注解,难免有错误之处,恳请知情人给予修正。十分遗憾的是,还有一些人,名字虽在书信里,作为晚辈的我,却不知他们的来历和去处,令人不胜怀念和唏嘘。

岁月流逝,往事一如尘烟。可是延河的水仍在静静流淌,枣园里的树仍在绽发新绿。一代人走過去了,带着他们的汗水和泪水,带着他们的青春年华,带着他们的喜悦与忧伤,带着他们的未酬壮志。他们是20世纪中国的追梦者,他们的背影,与历史同在。

梦回延安,我仿佛听到父母的呼吸声,像信天游,在黄土高原悠远飘散。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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