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中篇二题

2020-11-16 09:40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房东

刘国欣,女,陕西府谷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钟山》《红岩》《延河》《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出版小说集《城客》《夜茫茫》《供词》,散文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

租来的生活

1

有必要去关上窗子,窗外的水滴濺落在她窗边开着的电脑上,伴随着一阵阵的水管流动的声音,冒进来的水滴越来越多。有一滴落在了她手臂上,惊醒了她困倦的睡意。夜里常常睡不好,所以在上午会坐着小憩,水滴清凉,像不小心碰到夜露。她注视着水珠干掉的样子,似乎闻得见空气里干燥的泥土碰到水珠散发出的泥腥味,当然还有草有树叶,有水泥地板,有……水会改变物体原来的味道,总能制造一种湿润的清香味,如果你细细闻,尤其是春天,当然最好是春末,也就是现在,因为空气里本来就有花香,水混合着花,那种香味让人迷醉,触碰感更让人刻骨铭心,一种自然赋予的雀跃欢喜,形成文字是美的,但生活里似乎根本无法与人分享。

很久了,她暗暗爱着很多花草树木,爱着它们的颜色声响,以及气味;她也爱着那么一些毛茸茸的动物,自然,冰冷的癞蛤蟆也爱着的,它有一身斑驳的衣服,摸上去的凉意让她总想到夏天的冰激凌。孩提时代,她总会逮了癞蛤蟆来玩几个钟头,然后送回到野地里。实在太寂寞的童年,家里没有其他孩子,父母忙于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植物和动物总能让她瞬时回到幼年,回到那段很想去触摸什么去感知什么去唤醒什么的时光里。她常常纵容自己去模仿草木或植物,也能暂时沉浸在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里。她喜欢那种逃亡感,连自己也忘记了,真好。生活里的每样东西被单个拎出来都会有价值的,即使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甚至是一滴水珠,也可以价值连城,因为它曾经可能是一片大海,也可能是恋人的一滴眼泪,还可以是琥珀,晶莹剔透里闪着光。而此刻,它是彩虹,顺着水管蜿蜒,喷射,溅落进她的世界,很快就干了,像一场短暂的旅行,一种死亡。

因着瘟疫,日子似乎冻住了,但气温确实在一天天升高,年轻女孩子们穿起了裙子,也有小伙子只上身着件紧身的背心,她在五楼上住着,窗前一条小道,仿佛移动的清明上河图。从楼上看,发现修剪园林的工人在抽烟休息。过年以来到现在,看见最多的就是他们和环卫人员。只要能见着这些人,无论怎样关在房子里,总还觉得日子在正常地过。

水在空气里飘,告示里说了,老小区改造,所租住的房子二十六号,正属于改造的范围。一个中年眼看着往老年走的男人嘴里含着烟,口罩拉在了下巴下,正起身拿水管浇灌着花园栅栏边的灌木丛。水从亮白的软管中喷出,管子里像是住着关不住的蛇,那些水蛇经过灌木丛旁边那道用来装饰的铁门,然后跃上铁门上的那一大团攀沿的蔷薇花,往高空里去了,有几滴经过她的窗前,其他形成一幅美丽的彩虹图画,然后消失不见,她想到书里说的海市蜃楼,还有玩过的万花筒。

她记得书上有过这样的记述,忘记是哪一本书了,说用喷洒的水管就可以在阳光下制造出彩虹。读书年代,她算不得一个好学生,但这样的一个镜头却记住了,每次看见有人在阳光下拿着喷水管劳作,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涌起一股微小的激动。那些水滴在空气里飘,仿佛有它们自己的意志,一些平稳地落在了灌木上,她甚至听得见草木的吸水声,一些在高处互相拥抱着制造彩虹,阳光下飞舞又飞舞。一群小孩子从旁边往过走,口罩明显是戴不住了,却还挂在耳朵上,当然也有中规中矩的,戴得整整齐齐。这样规矩的大约是好学生,即使喘不上气来,也要守着大人们的规定,怕死是一回事,做个好孩子是又一回事,比起怕死,好孩子更怕失去“好”这个修饰。

按照惯例,应该开学已经两个多月了,可这些学生这几天才出来。去年三月搬来这里,那时候书声朗朗,由于夜里睡眠总不好,她不得不在上午补觉,但总被小区楼下不远的那两所学校的音乐铃声吵醒,有时是做操,有时是播音。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早就不是学生了,但听着学校的播音还是觉得怪异,当初决定租住在这座大学校园旁边,只是为了贴近校园,留恋着曾经的二十岁,何况这里文化氛围好,属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区,对现在的工作和想追求的梦想都便捷。想不到这附近居然有两所小学和幼儿园,后来才知道隔条街有初中和高中,几所呢。一些人就在这附近的几条街从幼儿园上到博士毕业,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搬到这里的一个隐秘目的,说白了,是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外语培训机构,附身于一所外国语大学的基础上,所以比较闻名。前几个月她对出国感兴趣,凑热闹学了几个月英语,那个所谓外院培训班上的女班主任老师,居然就是这样的经历,从小到大再到结婚生子,到现在的五十多岁,托了父母的福,一条龙服务,在这几条巴掌长的小街上悲欢离合,生儿育女。

虽然眼看进夏天,部分叶子还未来得及换完春装,浇灌草木的工人似乎无聊,将水管对着她窗前的树,一个劲地胡乱喷洒。树头接受太阳早,是深浓的;中间一路往下,虽然绿,却绿得越来越粗糙,越来越单薄,看得出,叶子还没有长好,还在努力完善自己。她也是这个被关在房间里的春天才发现树叶是从树冠上最先往出生叶子的,也许接受的阳光雨露的博爱更多的原因,楼下背阴处的人家门口栽种的玉兰就没有在无遮拦的卧室窗外的小花园里的玉兰开得早开得好——植物也是要光的。大片斑驳的阴影将阳光割裂着,似乎像刻意装饰。喷水的软管发出汩汩流动的声音,如有一个人在不停地清理喉咙。一些水滴不断往上冒,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凉意。浇水的工人不会想到五楼的房子里有人看着他,也应该不会关心楼上的房子里有人看着他。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才对着一棵树猛喷,也或许他也发现了喷洒水珠制造的彩虹,忽然起了玩心。

窗前这一排树去年这时节已经郁郁葱葱了,她叫不出这种树的名字,前面一排是槐树,再前面一排是银杏。那条银杏小径在秋季叶落时候似乎接到了指示,没有人打扫,整整两个多月,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一些人拍婚纱,一些人拍日常,周边房子都几十年了,一种沧桑的诗意加落地银杏叶的那种像是小鸡一样的娇嫩黄,让世界显得朦胧可爱。正是三月天,一排杨柳一排桃花,煞是好看,而这条无名小径,最好看的是秋日,层层次次的落叶,以银杏为主,美得太过令人荡漾。很多孩子一抱又一抱地抱起银杏叶子拍那种银杏花雨的照片,她看了总觉得羡慕,自己的童年跟着外婆在大山里度过,也曾赏过山谷沟底泉眼边那些大树的叶子,却未曾这样结伴而来,有这样的欢声笑语。乡村人对花对草对树叶,司空见惯,并不会如此集体沉迷,人们忙着劳作忙着赚钱忙着生活,如果这样专门去拍一地叶子是会被人笑的。

一辆红色的小三轮车停在道路尽头,车上用红布围拢做了遮阳篷,远看像旧式女子嫁人乘坐的轿车。仿佛秋景的补白,刮风下雨它都在那里。拍下的照片里它就像专门摆放的道具,好像等着浓妆艳抹的女子靠过去,也或者,坐进去。那是小区里卖花人家的车子,几乎没有动过,一直摆放在那里。那户人家的女主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建立的微信群几乎囊括整个小区,她也是加了的,只不过不常买花,只搬来时候买过两盆吊兰以及买过几次玫瑰和康乃馨、百合花。后三种是母亲喜欢的花,所以不管母亲来不来,见了总买几枝插在喝剩的矿泉水瓶子里,加点水,任它独自开且落,然后丢弃。买不起自己的房子,总是搬家,或主动或被动,让她对一切东西都尽量去做到“无所住而生其心”,谈过一次失败的恋爱结过一次失败的婚又火速离了之后,似乎对男人也是这样的处置态度,租赁制,不占有不收藏,随时可以搬迁,看起来对自己的人生太不负责任了,但有一点好,不在男人身上安身立命,也就不受来自男人的罪,离了一次婚的感觉,简直就是脱缰的野马,她并不急于给自己再找一个圈一条绳子。

窗外有树是幸福的,可以看见不同层次的绿,不同的果实,无论卧室还是厨房,都可以看到满目葱绿;窗外还有小花园,无论春秋都可以看见举着的花朵,比如这个春天,腊梅打头,迎春跟着,玉兰接续,然后一路往下,桃花樱花李花等各种,现在是牡丹和蔷薇和紫槐和楸树花和马褂木花,这些花开起来,已经有入夏之感。说起马褂木花,她真是觉得欢喜,以前的单位里有喜欢花的同事,一到马褂木开花就搬了梯子去欣赏,去拍照,马褂木树真是长得太高了,人到中年的女同事,婚姻里的女人,大约太出格的事也不能做了,人人的眼都像监狱的铁栏一样盯着她呢,便只有养花和赏花,做出生生世世想在花里住的样子,她不再年轻也不够老,同事微胖,却勇敢地蜿蜒着爬上绛红的梯子,然后与一朵马褂木花相视。她说马褂木花才应该是佛花,开起来如同点着的灯盏,模仿荷花的模样却比荷花更诱人,只有高树上才开得了。荷花开在水上,是水上的灯盏,而马褂木在陆地土壤里,不可比的。今春她几次与马褂木花照面,仰过好多次头,想到那个中年好花草的女同事,很想和她攀谈,却又并不想联系。生活里的很多事,只能自己感知,专门去说花开,简直是无聊。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人们被封在小区里不被允许出入,每家只有一张出入证,两天出小区一次还必须上报,小区的菜场刚好满足人们的饮食需要,只要能吃饱,应该就没有什么非出门的需要。小区毗邻景区,附近就是古都有名的大雁塔和开元广场,以前人流如织,车声不断,音乐声亦不断,广场上设置了很多展台,每晚必有演出,海内外各种地摊音乐家登台表演。古都网红不倒翁的古装大唐美女就是在这个广场上出名的,她的纤纤玉手曾经被世界各地的很多人握过,她笑靥如花的样子曾经迷醉过很多人……因着疫情,她也不知哪里去了。连月不闻丝竹声。

后来,居然有人在夜里拉起了二胡,就在楼下这个小花园的石凳上,月光掩映,一个长着婆娑长胡子的老者,连着三个夜晚盘腿而坐在石桌上,自顾自弹奏。他随身携带一个很破旧的军用挎包,再就是乐器了。因为是夜晚,她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多老的老人,但从那宽阔的背部能感受到他的沧桑,以及,某种洒脱不羁。她想起了房东阿姨,说这座小区里住着的人杂,有江湖小贩,也有学院派人,有退休官员,也有携儿带女的小夫妻(他们当然大多是为了附近的学校)。江湖小贩为做生意,学院派人是因为附近有好几所高校,美院和音乐学院就在周围。退休官员呢?房东阿姨给出的解释真是奇特:“他们住在老年干部中心太过空旷了。一整个地方就像个陵园,只节假日热闹,因为有人慰问,要拍照上新闻。又因为有很多重要级的人物,所以平时门卫把守严格,里面进去一只鸟都难,实在太寂寞了。老干部食堂倒是吃得好,但就如秦城,也像旧时的冷宫,白头宫女说玄宗,他们即使想说自己曾经的辉煌,也没有几个人听。因此,喜欢住到这里来,图个人气和热闹。”

也是在那些与房东的交谈里,她知道小区还有很多艺人,有一些上了年纪,却还经常早上吊嗓子。这个出来拉二胡的人,也许就是房东阿姨所说的艺人。她在楼上窥探他,猜测他有过哪些丰富的精力,是不是因为疫情阻隔,而无法与自己的相好一枕鸳鸯,还是仅仅出于被圈禁的愤懑,要在几个月光之夜拉上几曲?她到最后也没有想出答案,但是却记住了这么个人,这个面目模糊有着长胡子个子还挺高肩膀还挺宽阔离开时拎着挎包步履蹒跚的人,他曾经让她在他拉出的二胡声里飘到空中,凄眉婉转愁肠百结却又酣畅淋漓不想回到现实。——后来的很多夜晚,她像个痴情的女子暗暗地在窗前等过他,想迎接他带着自己的乐音踏过花园小径走来,迎接他在石桌上盘腿坐起。他却再也没有出现。一连好几个夜晚,她觉得怅然若失,即使是现在,她还总觉得他可能会突然出现。但疫情让太多往事留在阴影里了,见面,隔离,至少轮回十四天,哪有那么多十四天呢?人和人,有时候太难了。没有多少人给得起别人十四天。即使有人愿意给,还得有人愿意要。那个老年男人在小花园早春时节的弹奏,暮春时节看來,像是隔了几世了。她希望他没有生病,希望他健康如意,如果如意很难,那至少健康就是了。陌生的人,我也祝福你……

2

现在的日子,大多人的日子,被冻结住了,戴着口罩,留在了千篇一律没有色彩的阴影里,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嘴唇,感觉不到一种要亲吻的渴望。还敢亲吻吗?病毒在横行。光辉在记忆里,恐惧在现实中,仿佛一道明晰的分界线,谁敢跳过去?她不是没有庆幸把婚离了,否则简直无法想象,和那么一个已经不爱或者原本就不爱的人二十四小时吃喝拉撒绑在一起是如何的痛苦,而且很难管得住一个长腿的大活人乱跑。婚姻只维持了四个月。一段闪爱的结果。两个人一起生活了一百二十天,然后热情洋溢地去进行羊水穿刺的产检,结果是超雄综合征,她第一次听说这名字,相信大多人没有听说过,尤其年轻人。但看到这几个字的组合,一定可以绘制出一个画面,那画面里肯定有医院有婴儿。一想到肚子里孕育着一个不断往大长的畸形胚胎,她就觉得瑟瑟发抖,那些时日简直是数着分秒度过。然而,做丈夫的却用各种信仰伦理迫她就范,让他生下他的子嗣。夜里跪在床头的丈夫如同一个幽灵,她现在还是一点都不愿意回想他的模样,他哭着对她说他家三代单传,父亲又死得早,自己在这个年龄好不容易让一个女人怀孕,而她却要打掉。他说她是杀人犯,他求着她不要让他也做杀人犯。一个字又一个字都是匕首投枪,行伍出身的他很懂得如何主动出击,不过,他已经是转业人员了,离婚不算是挑衅法律。

又过了很多时日,才拿掉让她恐惧的那个胚胎的。她不是没有心疼,但觉得自己整个人生被算计了。一个男人,可能明明知道自己是弱精,却还要她去验证自己的子宫道德。她恨他,那些日子恨不得同归于尽,以至分开之后有很多个夜晚都在梦里咬牙切齿。然而,不离开这个人难道等着他报复,等着他再次把自己的身体当做试验田?怀孕让之前的一切柔情蜜意显形,整个的结合就像个骗局。

离婚后,一种什么被污染了的感觉如影随形,所以,她辞了职,来到了现在这座古都城市,随便找了一份旱涝保收但工资很低的策划工作混日子,然后开始捡起许久抛掷的书本,一一购回以前学生时代读过的专业书,准备通过一门英语考试,然后想出国留学,或,访学,这两者应该没什么区别,因为目的只有一个,她想逃离当下的环境,逃离普通话,逃离汉语,她甚至想逃离人群。那么,不自挂就只有出国了。唯有母亲,也只有母亲是支持她的。离婚多年的母亲拿出了一大半积蓄,让她去完成自己的梦想。难道是看见了她可能的劫难?拥有一个去国离乡的女儿总比拥有一个骨灰盒好。她的母亲也许过早透视到了这点,所以对于她离婚又离开所生活的城市竟然没有一声怨言。而那个所谓给过她一颗精子让她出生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她让他丢尽了脸面。三十多岁,好不容易嫁出去却被休了,怀孕了不生孩子,你还是个女人?这是父亲的原话。父亲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子,比可惜她更甚,因为他自己没儿子,所以即使生个有可能是精神病或暴力狂也或者智障的婴儿,他也是愿意的,毕竟女婿家迫切地希望生下来。

很多人去医院检查,明明都是死胎了,做母亲的坚持生,最后还可以活过来?何况新闻报道过那么多,胎检只是医院的一门发财渠道,很多被检查可能生出来有问题的孩子,最后还不是好好的?这些是他们的话。最主要的,父亲和丈夫——现在已经是前夫说的一样的话:“凡事要积德,积德的人不打胎,即使孩子有问题现代医学那么发达,还是可以治疗的。”当时经历最荒诞可怕的事,是来自于看起来贴着长长的假白胡子的算命老先生,他是丈夫的母亲请来的,算出了已死去二十多年的丈夫的父亲新修的墓地出了问题。那个逝去二十多年的人一直在隔了省的乡下埋着,近些年由于拆迁,前夫家发了点财,于是就由前夫的娘做主,将坟迁在了城郊的南山里,为的一图上坟方便,二图风水好。算命先生说新修的墓地依山傍水是好的,但冥人动了阴土有不安,投靠当地城隍庙又遇上了地头蛇,阴间打官司,阳世送钱慢,所以导致年轻妇人孕育的孩子出了问题。

算命先生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沾了南山福,命是好的,但运得改改。”全家人不信医学只信算命先生,就连丈夫学医出身的妹妹也是如此,他们相信新迁的墓有问题,孕育在肚子里的婴儿也没问题,是现代医疗检查体系出了问题。寡妇制下长大的一对儿女,凡事都是母亲说得对,没有人来过问她的意愿,只有胁迫。算命先生说阴土克阳水,丈夫属阳水,而阴金生阳水,最配丈夫的是属阴金的人,而她,五行缺金。——这是在离婚的时候丈夫才说出来的,丈夫说只因为她怀孕了才领的证,说他母亲本来反对他娶一个小县城出生的人,离异家庭且不说,父母都缺乏养老金。她开始就知道,他那很早就守寡早就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一截朽木的母亲不大满意,认为她小县城出生没见识,最后的妥协不过是看儿子年龄太大了,她肚子里又有了胎儿。那时候所有的理智在突然而到的恋爱里昏了头,又因为意外怀孕不想非婚生子,才去打了结婚证,真是女人昏了才结婚,笑话验证在自己身上,终于明白读书时代老师说的话,笑话深究下去是悲剧,不过是对当事人,对别人仍然是喜剧。她没有想到自己把自己活成了现代社会的繁殖笑话,悲剧里的女主角。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妥协,或许可以呢?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劝说她生下这个测试羊水时候显示基因染色体有问题的孩子,读书年代她化学学得不好,但也知道物种遗传与基因突变,也知道心诚则灵,也曾经有过一些小幸运。说不定就运气不错呢,她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人说每个人的福分是等同的,那她幼年和少年时代吃尽了来自不恩爱的父母甩锅给外婆抚养她的苦头,中年就该有个幸福的人生,孩子不至于是个怪物。丈夫从来不知道原因,她忽然的心灰意冷,一个胎儿为什么突然成了问题。两个睡在一张床头的人,最开始因为一个孕育在肚子里的胎儿欢喜地结合,后来因为这个可能出生就畸形的胎兒很快陷入对彼此的仇恨之中。她也不是没有陷入某种物种进化论的怀疑,进化论不总是正确的,一个孩子该是因爱而生的,不能因为检查胚胎缺陷就放弃。如果如此,一个家庭就应该放弃那些残疾人,不管身体残疾还是精神残疾,再广义而言,一个社会就应该放弃那些有病的人和衰老的人……推理下去简直可怕。

真正让她下了一次决心的是后来的一次上坟。丈夫说上坟为祈祷,祖先们或许会有个好祝愿,宁可信其有。一起去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丈夫开了车子,一路出门,天是秋天的艳阳天,什么都好,一路的风景好,路况好,就像去山里吹风,野山花也好,由于是秋天,远山有参差的美,颜色红黄苍绿,她本不信风水,但也觉得此山是好的。只是,回来的路上,丈夫做主让母亲坐在了前排,她和他妹妹坐在了后排。一路往回走,他们母子欢声笑语,倒像是情侣,居然一路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话,难道真把她当成了胎器?她记得不知有多少次,下班了给丈夫打电话,只要有他母亲的电话来,他就会立即挂了说他妈妈电话,或许有要事。也曾经有好多个早晨,住在她用公积金买的房子里,丈夫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让他赶回去吃早饭。

她后来对敲门声都是厌倦的,包括手机铃声,一切都太吵闹了,也太可怕了,他总是自己想要的时候索命追魂,不断咆哮,不管是夜里三点还是五点,来敲她的门。一个男婴不要也是好的,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自己也无法承受他旺盛的生命力,何况医生说了超雄综合征患者的临床表现,她迄今记得那些文字:“男性表型一般正常(这也是前夫要求生下来的一个理由),身材高大(前夫认为她一米六自己一米七八可以生个个头不错的娃),智力多低于平均水平(前夫认为两个人都智商没有问题,孩子不会基因突变),脾气爆裂,易激动(前夫认为男孩子都这样,像自己);偶尔可见尿道下裂,隐睾,睾丸发育不全并有生精过程障碍和生育力下降(前夫认为现在的孩子吃转基因食品,很多人有问题,然而会形成抗体);但大多数男性可以生育,个别患者可生育XYY子代,然大多数子代正常,其生育时,女方妊娠期间应行产前诊断(前夫认为生完这个,以后考虑再生二胎三胎。他难道当她是生育机器?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会想象那个曾经孕育在肚子里被医学检查出来的男性胚胎,高中课堂上她化学和生物学得不好,但染色體这章还是明白的,那个多余的染色体Y,大家都叫它是罪犯,课堂上老师开玩笑,把生出这种罪犯的母亲叫罪犯孵化器,高中嘛,课堂总要活跃气氛。她现在还记得当时听到这种说法的愉悦感,从来不会想到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也可能成为个罪犯孵化器,也许希特勒就是这种变异的染色体的产物,据说牢里罪犯很多是这种呢。那么犯罪也并不全是后天的,有先天之命理的可能。她不相信命理说,但嫁了丈夫之后,一切都仿佛是暗示,童年轮回,她又活在了一种不断吵架的暴力氛围里,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经常吵架,她放学后常常不能按时吃饭,只能挨饿,家里常常坐满了劝说的看笑话的人,隔一阵子他们觉得实在无法过下去了,就会把她送到乡下外婆家,然后一对不负责任的狗男女相互分居,偷欢。能考上大学是多少个夜晚熬出来的,小时候动不动三天两头就被拉回乡下了,完整的学籍都是高考没办法求着老师补的,因为小学和初中缺过太多课了,跳着升级,有时大半年无法去上学……好不容易过来了,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交往之初嘛,青年男女饥不择食,他又是她研究生毕业之后第一次交往的男人,因此很快就上了床怀了孕,头脑发热领了证,没有仔细考察彼此真正合适不合适。“买猪看圈”,话糙理不糙,老生常谈有常谈的理由,那时候她太年轻了。还没有结婚她就不喜欢走近丈夫家在城中心的那一间老房子,因为她非常讨厌那间房子里散发出的尘埃气息——可是当时眼睛就像驴子被眯上了眼一样并没有放在心上。实在是太难以形容了。她第一次走进去就感觉到一种寒意。客厅里四面墙上挂着不同时期的伟人照片,有一个下面还设立了案桌,摆着水果敬献。他在交往之处就知道她尘螨过敏,却对这间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在她来之前未做任何改变,居然还摆出这些东西。她开始也是理解的,毕竟,这是他的家,他和他母亲的,以及已经出嫁但经常回来小住的妹妹的家。他给她解释,母亲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有自己的信仰,又是大家庭出身。如何豪华的大家庭却没有人给她解释过。历史上有那么多名人,很多人喜欢攀附呢,说不定只是沾了个大户人家的姓氏,阿Q毕竟也姓赵,但赵老太爷可不承认他。再说龙身上都有跳蚤,何况其他。可一头栽进爱情里的女人,向来是昏了的,以为伸手可摘星辰,以后的日子都是幸福……

女人,大多的女人会头脑发热,男人会将灾难播种进她们的身体,而她们也喜滋滋地接受,然后,将一个合法性交的名分赠予给她们的播种者。等到灾难铸就,她们才发现,给一个男人名分就是将生命权交在他手上,有时甚至一尸两命,尤其对于那些大龄还未生育的男青年,借腹生子完成祖宗期待者尤甚。女人是什么?女人不过是一个容器。离婚前她就已经偷偷去打掉了孩子。那个男人面目可憎到抬着自己晕厥的母亲大闹医院,还上过当地电视台新闻呢。几乎所有舆论都偏向他们,而她,是个手持刀剑的刽子手,新婚不久,就杀死了腹中的男婴,仅仅是因为一张羊水穿刺的报告单,仅仅因为一个基因可能排序出了问题不同于常人,可能生一个痴呆或抑郁或暴力的孩子,她就毁掉了那正在长成自己的肉身……他说她是他的杀子仇人,他恨不得剁了她为儿子陪葬。但孩子是做掉了,他也拿到了医院不该给但仍然给了的一笔息事宁人的补偿费,事情暂时消停了下来。只是为了不再沾惹这家人,也怕再黏过来,她连夜在网上挂出了房子(离婚的时候,婚前财产,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保住了的),然后逃离。

当然,他提出了要情感损失费的,为了迅即地把婚离掉,躲开他们一家几口的咆哮和哭闹,她补偿了他一笔钱,本科和研究生毕业之后的工资的一部分,还借了一些。房子呢,除过婚前财产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她母亲出了大部分钱,银行卡上有流水记录,婚后也是她母亲在还款,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何况结婚证有效期只有四个月。一个可能被降生但最后血肉模糊的胚胎,毁掉了一切,她的子宫就像一个骨灰盒,此后好多个日子里,她庆幸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选择,不让一个可能畸形的残疾孩童跟着她,一辈子叫她妈妈。但是,阴影留在那里,疼痛在肌肉里储存下来,那个可能出生的活物,在肌体里喘息过,和她共用过同一具躯体,给过她短暂的欢喜,以为要为人母了。那种成就感突上心头,制造一个人,多么伟大的事,她曾经觉得神奇。最神奇的事情最后变得最恐怖,丈夫幽灵一样跪在床上的嚎哭,堕胎制造的疼痛就像戴着口罩的艰难喘息,让她午夜梦回常觉得无法再活下去。对,疫期戴着的口罩唤起了她对这段时光的追忆。

3

租这个房子的时候,房东阿姨说当初选择买这间房子:“完全是因为窗外的树珊珊可爱,窗外的小花园花开不断。”房东阿姨当时六十七岁,现在过个年,是六十八岁。医院里认识的。去年春三月房东阿姨过敏,她则咳嗽,两个人都在小区医院的住院室打点滴,每个人都是上午去,下午回,晚上人家医院不值夜的。一大间里很多床,四面通风,吊针一般都是至少三天一个疗程,所以很多病友会“回头再见”。与房东阿姨认识,就是因为回头的二见三见,与此同时,还认识了她那每日来接她的老先生。阿姨的先生比阿姨大十一岁,已经是七十八了,却因为自己是个医生,保养得好,看起来也就刚过六十。老先生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座桥,两鬓灰白,似青苔丛生,眉毛却又浓又黑,没有胡须,让他嘴边的皱纹显得特别清晰,说话不温不火,从来不急。同病相怜,阿姨很照顾她,让自己做过医生已经退休多年的先生戴着老花镜给她看医院拍的检查的各种片子,到底是什么病一再咳嗽。也是这个退休的老人,让她知道自己不该往身体里输那么多抗生素。老先生说有一种咳嗽是心因性的,和身体的病变无关,需要的是自我调节,锻炼和营养跟得上,心境放开,自然会好。她这是第一次听见“心因性”三个字,内里暗暗佩服的。一场恋爱加婚姻,再加上一次不期而然的怀孕停孕事件,让她的心境即使经过几年了,仍然沉在自己打下的井底里。

而这些,又怎么能和人说得出口?他们只知道她还单身,情感受过点小伤,大学毕业几年考了研,然后在老家的县城工作几年,觉得年轻人还是应该打拼一番,又来到了省城,在一家培训机构兼着职,准备着自己也好好培训一下英语,然后出国或考博。她看起来是坦诚的,最开始,一五一十交代过自己的来历……很多个时日过去,她才知道只是因为他们善良,看她一个人每天独自打吊瓶,所以关注她,和她多说话。也是很多个时日过去,通过住进阿姨空置的一间五楼的房子后,知道他们的很多人生经历,才体会到一种同体大悲之感。不是她,而是他们,他们给了她这感觉,他们身上有这种悲悯。那时候,已经又是一年春又是一年夏了。这中间时间缓缓地流着,他们住进了她原来租住的那套房子,搬离了在这个小区另一处他们拥有的高楼上的房子,租住进了她恐惧地急速搬走的那间屋子,为的是那一楼,方便进出……还有过好几次见面,在那间她曾经逃离的房子,她穿着厚厚的衣服去找他们,和他们谈论天气和人情,谈论整个世界……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感觉仿佛认识了很多年。

总是这样,房东阿姨站起又坐下,爽朗地笑着,说起年轻时代的经历,偶尔会流泪,有时也会叹息大学时代的恋人,毕业之后由于分在南北两个省的单位,一个黄河一个长江,一年都见不了一面,遭到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最后不得不分手。她说起他的信,远天远地找来的最后的道别,说着他移民之后某个夜晚的突然而至的联系,这中间隔着二十多年,隔着一整个年轻岁月。那时候她已经离婚又再婚了,而他,在异国短暂结婚妻子死于一场车祸之后一直踽踽独行。他说起大学时代的恋爱,仍然是期待的。他在那些年不是没有等她,最开始的一些年,一等就是一整个青春。而她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了单位领导的儿子,很快就生了孩子。当文雅的丈夫露出他嗜赌又暴力的一面的时候,孩子已经好几岁了;婆婆享受着单位里专家级的待遇,住着只有专家才可以享受的大别墅,对于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只会一遍遍找到直接管理她的领导进行劝阻……她还记得婆婆坐在领导办公室的样子,优雅得体,是个时尚的老太太,人人都尊敬她,慑于她的名声以及为单位做的贡献而更倾向于劝阻小家庭不要离婚,息事宁人。似乎一切都是儿媳的错,曾经有过一个大学时代的恋人,放不下,要离了婚去找他……婆婆的嘴就像一个播音喇叭。

很快,认识不认识她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已婚女人作风不好,心里暗暗记挂着曾经的恋人,让自己的丈夫全身冒绿光;从妻子身上得不到温暖和欣赏的男人过得太憋屈,于是就举起了拳头,实在打不下去,就走进了赌场……可怜的是,做祖母的将这样的说法也告诉了孙子,孙子再哭哭啼啼添油加醋告诉保守的外公:“妈妈不要我和爸爸了要去找别的男人。”一辈子在单位里上班中规中矩的老父亲,本就不支持她学生时代的恋爱,觉得南方男人花心靠不住,尤其想诱拐自己的女儿千里而走,这不亚于私奔,卓文君也只有一个,那司马相如还守着丈人领地当垆卖酒呢,养一个女儿总比养个鸡强,养一只鸡还要落一点毛。做母亲的自然也向着丈夫,对于女儿提出离婚觉得大逆不道,尤其已经生了儿子,给人家扎了根。她不是没有哭过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是,她还是向现实妥协了……大学恋人最后出了国,两人一度失了联系。然而,过到四五十岁,好赌的丈夫又开始在外找起了女人,夫妻俩在一个单位,甚至同单位新来的小姑娘,也能看见他给人家买的礼物……日子过不下去了,终是新人新,这一次,是丈夫提出了离婚。她丝毫没有犹豫,立即领了证。

此后十多年,辗辗转转,遇上现在的丈夫,已经是五十多岁之后的事情了。不过,比较有趣的是,離婚后的好几年,她被家里和同事等好心人安排着相亲,居然还安排过现在的丈夫。只是,她听说人家比她大十多岁,她就停下了心思。后来,十多年之后又有好事者安排,与以前不是同一个媒人,这次他们见了面,把话说上了,才知道他在十多年前就偷偷看过她,想着和她相亲呢。时光兜兜转转,她觉得也算是良缘,很快就答应了。最主要是其实还是感动于他的心诚,第二次见面,就带了离婚证户口本还有工资卡给她,说让她保管。她说起来还眼里有泪花呢,但已经完全不同于说起大学时代的恋人那样愁肠百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明显,这次是生活所迫,两个孤独的人要在一起,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爱情,更多是合适,是投缘。

看得出,他们的日子是暖的,可能未必相知,但有相亲。她说的时候,他笑着看着她,空气里明显有依赖的味道。房东阿姨指了指耳朵,说她家先生的耳朵已经不大灵敏了,上了年纪。她心想未必,只是人老了不想说话。生活的底大多人摸不着,但总有人喜欢给出解释,很多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能更复杂,更微妙,就比如他们的关系,人到老年的一段感情,有多少是爱情?但真的不该去否认;这也包括她和他们之间的感情,陌生的医院里认识然后熟悉起来的路人,然后她租了他们的房子,因此有了来往,像是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的互助。那一点温暖随时可能被不期然的生活的突变拿掉,但那一点温暖就像生命里突然点起的星光,已经可以照亮接下来要走的路了。看得出,房东先生并不是个善言辞的人,也或者可以这样说,世界在他那里就像一张空白的纸,他觉得不要再写下什么了,也不要再解释什么了。就这样吧。这是他脸上泄露的感觉,不是万念俱灰,不是欣欣向荣,只是一种不再作为。

房东阿姨也说了他以前的生活,在认识她之前他的生活。他曾经有过一个富足的少年时代,家族势力很大,从商又从官,商务一度做到东南亚,山东的一家煤矿曾经属于他家的,上海现今著名的退任高官住的一处宅子也是属于他家的,桂林亦有一处,更别说南京路那些高楼了……新的政权来临的时候,他的大好日子虽然说是结束了,但大户毕竟是大户。家里让他学了医,也是从其志。并不是没有受过特殊年代政治的波及和影响,但那时候财产已经交公了,他只是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后来下放到乡下,爱上了当地人家的“小芳”;等到有机会返城,也带着“小芳”回到大城市,把她安排进市里的单位。以后的故事就是生育和养育,紧接着就是“小芳”因为长得太漂亮,在大城市里开阔了视野,有了大志,转身谈起了自己在城市里活色生香的恋爱,甩了他……

房东阿姨的口中,后夫的前妻是个热热闹闹的女人,如大多漂亮的女人一样,只要给她们创造条件,她们就可以离离原上草,生出无限野心。灰姑娘最后可能也成为狼外婆,只要条件适合转变,就必然生成结果。这个喜欢热闹的女人,爱权,爱钱。从小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各种繁华最后被下放在农村好多年的男人,返城之后即使为了生活会往来于声色犬马,但肯定内心更喜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于官场和商场不可能如鱼得水,被“休”也是命里注定的。虽然看起来房东先生像是不在听着,但房东阿姨还是压低了声音向她靠拢了一下声音说:“你简直难以想象,那时候他爱那个女人爱得发疯,差点就自杀了,也许可能和伤了面子也有关系。这种家庭出身,从小管教严格,容易感情用事。”

房东阿姨话锋一转,接着扯到了她身上了:“我那时候在医院见你,也觉得你是受了情伤,爱情嘛,过去了就如一场风寒,活下来就再不会死掉了,就如这次瘟疫,也就如他,后来遇上我,他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他文文静静,我大大咧咧,我们凑成了一对,这十几年还真是快乐的。”接着,房东阿姨又把话题转回了那个女人身上,她说那个女人后来得了癌,还联系过房东先生让他去治疗呢,毕竟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女儿,他也给介绍了医生。她钦佩房东阿姨的敞亮大气,如果是自己,明知道后夫和曾经的前妻有一个孩子,晚年可能涉及财产瓜葛,以及亲戚朋友的面子,很可能没有这么通融,未必纯因为钱,只是情感洁癖,不想有过多来往。水至清则无鱼,她恍然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为何越来越窄的原因。

通过在房东家几次与房东先生的见面,她能感觉到房东先生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到“颓废”,但并不是青年那种常常说的“颓废”,而准确说是一种撤退,对生活放弃任何进攻,是人到一定年龄的通达,但很多老年人又并非如此。她知道之所以房东阿姨信得过,也是这个男人赋予了她足够的安全感。不知为什么,房东先生就是给她这种感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他应该给过很多人这种感觉,像一个参透世界的人。大多时间他是沉默的,但那种沉默不形成任何压力,属于风平浪静的沉默,祥和的沉默,像飞鸟流云群山大河的沉默,枯枝败叶的沉默,独自喘息独自远行的沉默,却并不造成任何一种紧张,而这种沉默却又是神秘的,像一种启示。

房东阿姨说:“正是因为有过那样的生活,他的父母都活了九十多岁,大约是因为生活质量一直保持得很好。大户人家从小就注重饮食搭配,知道如何有质量地活下去。”话语里,她对现在先生的父母曾经有过的生活极其羡慕,看得出,她的很多品味是后婆婆培养的。大家族的奢华不在了,但骨子里那份流淌的美意还在的,后来也影响了她,房东阿姨注重吃,注重穿,注重房间的布置,注重声色的喧哗……一切都给她传过来了,现在,她很注重吃穿,尤其吃,如何健康营养地吃是第一要务。

这一对六七十岁的夫妻,给了她很多在这个世界没有获得的东西,他们给得那么慷慨却那么不动声色。不是物质,不是任何可以拿得出来让人看见实体的东西,但确实是又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她知道自己改变了。她在模仿着他们的那份从容,模仿着他们的那种祥和,也模仿着他们的那种低调制造的华贵。她知道自己是缺乏华贵的,但她通过接触他们,她知道自己也有这种可能,华贵是可以传染的,就如病毒一样,美的东西和丑的东西一样,都具有传染力。

只是,她不知道,留给她的时间那么少,少得让她写下这些字句时深深叹息。她就像个小偷一样,窃取了太多东西,甚至,包括生命……她有那愧疚,当听到那个消息的事后,她心里涌上来的是不断的叹息声。如果不搬房子,也许就……如果可以劝阻,也许就不会……

4

在医院碰到现在的房东阿姨那时候,她租住在一间一楼的平房里。这座老旧小区的房子都二十多年了,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建筑,脏而乱,下水道经常被堵,电路老化。市政规划说是要拆除,所以很多人家也不敢装修,大多原住民都搬走了,只简陋地糊弄一下表面,然后租出去。有钱人也多购置房屋了,不会租到这里。不过因着小区的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很多年轻人会凑合着租住在这里。但仍然空置着很多房子,因为实在是租出去有风险,随时可能倒掉。小区里的一些老树也是砍掉了的,有的老树来不及砍掉,树头被风吹着倒下来能挡住一整条路。当然,大多路径是好的,只一些偏僻处,如同上了岁数的老人,没有多少人进去,任其自生自灭。小区嘛,毕竟公共所在,不是某一家某一户的私产,没有人敢主动推倒了重来……一切都在等市政规划。她租的那间房子,在小区临街的那一面,卧室外面是大马路,终日里灰尘扑面。之所以搬迁时候看上那间房子,是因为租金便宜,另一个内里的原因,是以前的地方住厌了,前夫闹到这个城市,居然找得到了住处,烦恼婆娑,又计划着在这一片区的外语培训基地学英语,就搬到了这里来。

三月初搬的,准确说是三月九号,然后三月十七号就莫名开始发起了高烧,以及停不下来的咳嗽,尤其夜半咳嗽激烈,一晚又一晚。租住的房子好像已经说过了,是老破小,两室一厅,房间是清水房,空空如也,如出家人的偈语。她临时购置的一张折叠床躺卧,准备着住下来再一一购买,想不到还没有来得及好好购买整理就倒下了。

这样的情况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征兆,搬入那所房子很快就不对劲。她做的工作多需要在夜里完成,伏案做规划,配图写文字。文案策划,不必朝九晚五,但要成果的,毕竟领着人家一份工资。往往,当黑夜步履沉重一分一秒爬山,她总是一分一秒爬在网络上。也许新搬房子的原因,常感觉冷,感觉疲倦。新租房子的卫生间有一面镜子,夜里睡觉前去方便,瞥见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好几次恍然心惊。

她總觉得屋子有那么一点不对,但具体如何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她想到城里人搬家总会找一些人来“暖房”,自己也许也需要找几个人暖房,但实在想不到邀请谁。房间又不能做饭,煤气灶还没有买起,唯一的椅子还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放的一张桌子也看起来有几十年了,油漆脱落,白粉斑驳,也许是房东为了租出去临时刷房子留下的印迹。人说夜里十二点是不要看镜子的,可是越怕越想看。初搬家那几日真是太可怕了,有那么一两次,深夜里做完公司要的策划方案,用邮件给领导发过去,走到卫生间想洗刷一下,总会不由自主伫立在那面像如寻常宾馆里的镜子前。好几次,她被自己镜子里的样子吓到了。她不会想到自己老得那么快。镜子里就像有一层霜一样从上到下覆着她,但明显又很清晰。然而,那些霜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化掉。她觉得自己是陌生又疏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附在自己身上,借用着自己这副身。突然,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让她吓得赶紧冲回卧室,掩上房门。有时她甚至不敢夜里去洗漱,于是在卧室里买了一个盆,以供方便,深夜也是不太敢喝水了的。

新搬的房子,住了还没有几天,难道再搬?刚交了押金和房租。前面的房主是个差不多同龄的女人,名叫邓丝情,却不是有丝丝柔情的女人,也许同样身为女人,即使有柔情也不会柔到她身上。因着她毁约,扣光了押金不说,还又找理由倒扣了五千,只象征性给她退了一点。一次性交了一年的房租,到了人家手里人家肯定不好往出退。一个湖北天门的女人,有着一个丈夫一个孩子,养着一只猫一条狗,在另一个城市做着家庭主妇,这里的房子只是用来投资的,生意人的心理,何来同情?初搬家还是生气的,觉得自己被欺负了,等到一场绵延不断的咳嗽到来,哪里还有心力生别人的气……这间破落的房子虽然比那间便宜近一千块,但是她也不忍心再次搬走把交进去的钱再一次被薅羊毛。

还有一件事,也是在晚上,总会突然想到死亡,好几次睡着了仿佛被什么惊醒,醒来又觉得喘气艰难,窗子都开着,两面大窗户,西面和南面,根本不存在什么不通风房间缺氧的原因。夜里却总觉得喘气艰难,很静的夜,但是一入梦就能听见各种声音,关键做噩梦,各种各样的噩梦,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平移着往下陷落。越这样越恐慌。但天明了就好了,仿佛夜晚那样的惊惧从来没有存在过。然而,一到晚上又是前一天的重复。以至她越来越怕黄昏,到后来甚至怕起了下午。那种感觉是很难描述的,并不全然是死亡的恐惧,因为经历了流产和离婚事情,前夫家给的琐碎的磨难就像渡劫,她对人世的热闹和所谓的温情看透了很多,也就不再多么害怕死亡。当然,惶恐里确实有一点点害怕死亡,但那种惶恐不仅仅是害怕死亡,而是包含着一些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妙感受,难道真有鬼魂?她曾经在事后想用更准确一些的词语来描绘这感觉,可是明显徒劳,没有什么可以相匹配的词。那种高密度的独特的恐惧,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难道因为前夫家信风水,他们扎了小人?她想他们再恶作也不至于如此,但却是因为恐惧,啥都想,甚至想房东之所以便宜出租这间市中心的房子,也许可能这间房子出过事,说不定是鬼屋。

她一个人,在咳嗽发烧到来的前几天,已经感觉害怕了,由于白天睡得足,晚上就会刻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甚至很多事在下午就强迫自己做完,不再加夜班干活。初搬家嘛,总会有很多事,接通网络,修理水管,最主要是房间得布置一番,购买一些东西,比如挂钩比如毛巾比如拖把比如马桶刷。她认为一切都只不过是环境不熟悉,猫挪窝都要这里嗅嗅那里看看的,何况是个人。她觉得自己都三十多了(其实她只是三十刚出头),一切可以扛过去。夜里,她偶尔吹吹口哨或大声背几首古诗,也有时会自言自语说几句话,给自己壮胆。那些声音空落,从几面墙上反弹回来,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不过,好在神经病不披衣而起赤裸而歌,还能做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因此在可控范围内。学生时代学过心理学,知道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不正常,知道疾病也并不总是被治疗,只是被控制,所以也不是特别惊惧自己的反常,只要不被别人知道就好了,调节一段时间,又可以回到正常了。适应了就行,要学会自己与自己相处,才换了一个生活空间嘛。她安慰自己。

不对劲的房子就如不对劲的婚姻。明明在看房子的时候就看不上这间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没有床连窗帘以及门和马桶衣柜等都是残破的老旧房子,但因为便宜,又因为靠近市中心,最主要是觉得要锻炼自己的意志,那样差的婚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承受?一个人一辈子应该苦其心志的,不然很容易就被生活收买。因此,从58同城联系那个私人房主看房之后的那个傍晚,就付了定金定下了这间房子。不得不说,除了房子破外围条件一切都好,交通四通八达,有公交有地铁,出门就是繁华地段,离新找的工作的地方也方便。大唐不夜城就在附近,丰富的夜生活,是这个城市俗人们的伊甸园,有美食有音乐有年轻年老的来自世界各地操着各种口音的人。她不是没有渴望,三十多岁,不太老也不太年轻,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是有欲渴爱的,啥样的生活都该尝试下。

附近的环境她早就利用工作之便打探过了。研究生时代也是租过房子的,比这好不了多少,她觉得自己虽然工作了几年,工资培养了一种对生活的挑剔,但现在回头,完全还可以过苦日子。也或许,在贫瘠的房子里能迎来一份体面的爱情,即使不可以,前面也说过了,就当锻炼自己的心志,啥样的生活都该试一下。两室一厅,母亲如果来也是可以勉强住住的,而现在一个人,一切都那么简单,简单也就意味着自由。出门就是景区,回转,进入一个小巷子就是住处,她觉得生活会变得丰富,内心又可以过一种像大学时代读了一天书倒头一觉到天明的充实的生活了,即使堕落也是充实的,热腾腾活着。何况,三十多岁,没准遇上什么好戏。最基本的,离开那座伤心之城的时候,心里向自己发过誓:千万不要发疯。那么,怎么堕落只要不发疯都可以接受。母亲不想她是一个骨灰盒,她自己呢,不想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因此,要给自己自由呀,要抓住年轻的尾巴呀,乘着现在身体还可以活动,灵魂还可以奔腾,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吧。

一次婚姻,几年人事,让她感觉自己苍老得如同一座破庙,无人问津无人上供,蓬头垢面,不得不如避光兽一样躲起来,却也几乎舔好了精神的伤疤。初搬家还雄心壮志,觉得要好好整理自己,一场婚姻不至于毁掉一个女人,辞掉工作,换一个城市,搬一次房子,重振旧山河。还是那样的誓言,保住基本的生活,不要发疯,不要断了生命的那口气。

也许,正是因为之前的克制,才让人在婚姻里敢那样折腾,抓住她爱面子的软肋要挟她,恨不得揍她。前夫把她的脸皮在那种城市拆光之后,她觉得反正就这样了,所以有时真觉得自己结婚离婚是练了胆子,男人嘛,你强他就弱。离开那座城市搬迁到这座城市不能不说是挺了一段时间,觉得元气耗尽了,要养精蓄锐。现在,精锐都养好了,一切像是往上走,阳气在上升,然后才敢散架,才身体自发软弱下来,生了一场病?前面说了,搬了新房子就是觉得不对劲,然后忽然之间就咳嗽了,三月半停了暖,她以为是受了风寒。疾病只几日就摧毁了她对身体的自信,甚至比一场流产事件来得更猛。

一切都准备好了,喊配钥匙的工人换了锁,顺便修了一扇门总是倒下来的木头柜子,另外新买了窗帘,购置了一人用的洗衣机和冰箱,扔了旧马桶装了新的,请修理管道的工人来修了厨房和卫生间的下水道,喊了专门打扫卫生消毒的服务人员,齐齐整整打扫消毒了一遍……也许就差个空调了,只因为没有买空调,而三月半房子停了暖,才忽然陷入那场身体的疾风暴雨吗?好多个夜晚,半夜两三点咳嗽一次,四五点咳嗽一次,有时甚至咳出血,她不是没有惊讶自己身体的残破,也不是没有细细地一一盘查哪里出了问题,找过缘由。所以,在医院认识房东阿姨的时候,她也是同意了她说的:“你应该是抑郁了。”

到医院不断打点滴的日子,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处境,世界如此赤裸如此荒谬如此毛骨悚然。有好几个夜晚,她回到那间房子都是撑着的。终于,在一个现在说来平淡无奇单她就是觉得无法活下去的夜晚,晚上十点多,她从房间里出发,带了手机和充电器,以及医生让吃的各种药,尤其枇杷膏,以及水杯,走出小区去住宾馆了。

而现在,离那个夜晚过去了一年多,她还是无法分得清当初为什么那么恐惧和害怕。一个常常那段时间见面的医生应该也感觉到了她那阵子的不正常,告诉她要找个人来陪着过一段时间。然而,能找谁呢?父母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她早就是他们婚姻的弃儿。

5

租来的房间,租来的生活,似乎生命也是租来的,死亡亦如此。房东先生是不是不想再过这种租来的生活了,所以放弃了继续喘息?收到电话的时候,是一个晴天的上午。未必是房子,而是整个生命,似乎在无限的无意义循环里。瘟疫突发在年底,好一阵子封城封小区甚至封门,出行困难,交流亦困难,在那些他被封在房间的日子里,是不是想通了生灭,所以才选择了如此?她忽然想到两个字,过年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武汉刚封城,全国风声鹤唳,她一个人坐在室内,年的夜像是亘古,怎么也睡不着,坐起来随手写了两个字,空年。沒有想到日子过完春天进夏天,一年中三分之一过去了,全球落入一种命运的共同体,人人体验着空年的感受,似乎一年就要这样过尽。也是在突然之间,坐在房东阿姨租住的她原来租的那间一楼的房子里,她理解了前夫的眼泪与哀嚎,他需要一个孩子,以证明曾经存在过,也是有能力繁衍的,生命要那样的生生不息,一代有一代的运气,何况,只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完全可以赌一赌的。

只是,她不是那个豪赌的人,她宁愿一辈子只是一个人,也不想生命突然闪失,在一种畸形的不得不苟且的家庭里相依为命活下去。她不愿意给自己希望,否则失望太大连此刻都无法承受。不过,她突然对已经断绝关系的前夫心生怜悯,甚至原谅了他的欺骗。婚前并没有进行严格的安全体检,体检表她都没有看,让已经是前夫的丈夫的人一应办的这些事,她觉得他行伍出身,又在正规单位上班,不至于有什么病。她还是太年轻了,后来才发现,他家冰箱里不光有胰岛素还有治疗乙肝的药瓶,以及他压在那间充满尘埃的房子里的病历本将一切暴露了,仅仅是结婚之后某个下午突然而兴起的激情拜访,她觉得一个儿媳应该有儿媳的样子,然后就回了他的家。他母亲将她安顿在他住了二十多年的那间卧室里——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房子,仅仅因为突然的怀孕,觉得正好可以新婚用,就不想大动干戈,领证之后一直住在她买来的房子里。现代人哪有那么多算计,这是她的人生准则,结果就自己活生生进入陷阱里。事后和一个总是不断恋爱又不断失恋的朋友说起,那个人回话:“买猪看圈。”她以前总以为男女相爱是很简单的,喜欢了,觉得合适了,住一起,不必有那么多挪移和计较。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使离婚了,让他搬出那间房子,还又纠缠了很久。实在太可怕了。他在楼底的嚎叫,以及不断砸门的声响,还有左邻右舍受不了的咆哮对她的怒目而视,让她觉得把她生命里所有的自尊和体面都用光了。

她就像一个赤裸的人站在天底下,不得不接住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递送过来的看笑话的眼光。还有什么比这更羞耻呢?一场婚姻似乎把所有的羞耻都用光了。她最后火速的逃离,看起来是怕纠缠,更多是恐惧,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在曾经工作生活的那座城市活着。然而,偶尔想起那间房子,以及曾经亲密的人,还是落入忧伤的深渊里。她记得初相识的那些笑语,但更多是想到走近他家那间落满尘埃的房子的尴尬,但是寡妇生活制造了一种凄冷的温情,让那间房子像油画一样与周围的房子相区分,涂抹上一层孤寂的色彩,独立而落寞。难道她从来一次都没有想过,试一下,留下那个胚胎?他们是一个世界,她明白自己挤不进去。但失去也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只是对死亡现场的打扫,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个大型的骨灰盒了。在一些无法安眠的夜晚,她一次次用想象力重塑他们拥有过的一点爱情,那个小婴儿似乎在想象里生了出来……永生不灭地在合眼处哭着,叫着,笑着。

——她曾经也可以是一个母亲。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老人留在了春天,那个对她微笑的老人,房东的先生,鼓励她不要急着结婚急着谈恋爱的老人,对她说:“世界广阔,要多长见识,多让各处的风物滋养你,多受高人指点。”他似乎懂她的寂寞。她以为是因为房东阿姨才与他有一种联系,而现在,当房东阿姨告知她他已经独自上路一个多月之后,她深刻地知道,那个人横在了那里。一条曾经温暖炽热的生命,连接着她与那个老妇,在她以后的生命里,她会想起他们,不知道会想念谁更多一些,他们在她的世界,活成了一个整体,就像太阳和月亮,就像声音和声音。她知道,即使以后搬离房东阿姨的房子,她还会去看望她,已经预感到了,她们就像一对不谋而合的杀人犯,充满愧疚和眼泪,却不能彼此拥抱;互相体谅和理解,却无法互相敞开。阴影和光明,温暖与寒冷,多少感受可以叠加在同一个人身上。是不是,如果留在那间房子,死去的人就是她呢?坐在她曾经租住而此刻房东阿姨租住的房子里,她很想拜托房东阿姨去问一问有一天她所说的算过她婚姻算过她父亲死亡又算过她近期这场血光之灾的那位算命先生,却顿了顿口打住了,而说了别的话:“人生就是既济卦和未济卦,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个人他哪里去了?他似乎还分明坐在桌前的床上,对着她笑眯眯,建议她不要想着结婚,把生活过好就行了。然后是房东阿姨建议她,有合适的还是要找找,也不要老像那些传统女人,想什么生孩子,丁克就好。房东阿姨近七十岁,居然知道丁克,她对电脑的熟悉也许导致她对网络极度熟悉,九十年代初刚电脑兴起的时候,她就已经靠着修电脑吃饭了。不得不说,她是佩服房东阿姨的。然而,房东阿姨说:“找一个,省得晚年寂寞,一个人孤零零的,到过年不知和谁过,父母也会老的……”她正想着房东先生的事,房东阿姨又开始说了:“临殁的那几天,真还有人说的回光返照,每天吃喝都不用我担心。一天夜里我在厨房给他热牛奶,听见他声响,似乎是哭。那时候他嫌热,在地上躺着,许是心火旺,本来就数他怕冷,人却变了。我热了牛奶给他喝,才想起身搁碗,就觉得脚一把被抱住了,他说我瘦了,说自己大限已到,无法陪我了……”

屋子里静极了,她听着只想哭,却又不想引出房东阿姨的眼泪。房东阿姨接着说:“因为疫情,也没有通知多少人,一切从简。初火化那几夜,儿子带来的小孙孙一直哭,我也似乎经常听见门和窗户的响动,总觉得是他回来了,就请人作法,活人总还要安的。”那间卧室关着门,以往她去,总是打开的。因为房东先生怕冷,专门在那个小卧室放了张床,做他的小卧室,常开着空调……房东阿姨是个爽朗的人,声音似乎可以通向全世界,一切都是打开的,从来,卧室的门,以及阳台的窗子。只这一次,只这一次哦。她没有力气,根本不敢去推一下那间卧室的门。一年前的这时候,在主卧住不下去,夜里咳嗽到觉得自己要死了,怀疑有不太干净的东西,或者是甲醛问题,她搬到那间小卧室过,曾经住过几个夜晚,她清楚里面的布局,暖氣片的位置,以及窗外的风景。打不开呀。仿佛一辈子再也推不开那扇门。而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只要她去推,房东先生就在门后的绛红色木头椅子上坐着,或者在单人床上戴着老花镜看书,这总是他的样子。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抬起头,温和地对她笑着,说:“世界总是这样……”

他的死让她害怕,然而实在也只是平凡人间的正常悲痛,疫情持续了已经几个月,气温一天天升高,很多人留在了春天。闷在房子里太久了,似乎情绪也被冻结住了。房东阿姨没有哭,她也没有哭。而去年这时候,两个人相识在医院,那阵子联系紧密,经常见,有时说着说着就一起哭了。现在,她们一起说着那个死去的人,却没有眼泪。她知道死亡是人的宿命,因为恐惧觉得晚上可能会死掉离开房子去宾馆住宿的那个夜晚,她已经体验过死亡,她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而那个夜晚实际平淡无奇,和以后所有的夜晚一样。她走出房间就不怕了,很快就出了小区,在通往大唐不夜城的路上,找了一家小旅店,迄今还记得名字,因为学生时代就住过,考研的时候周围好的酒店都被其他人预定了,只留下了一家新开的酒店,价格极其便宜,房子也真是狭小,叫布丁,学校的情侣们喜欢按钟点房时间住。她自然而然地推开了酒店门,然后走进去。她早就观察过了,也在酒店旁边的水果超市买过水果,旁边还有一条小巷,很有生活气息,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是她能感觉到里面的味道。那个夜晚,一个叫布丁的酒店拯救了她。旅馆、旋转玻璃,大厅、走动的人影,交钱,拿房卡,上楼……拥挤的房间,像是小孩子堆砌的积木格子,她一间间走过去,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那个夜晚就是这感受。写下来像是假的,但那个夜晚确实是真的,一个人度过,以为自己要死了,三十多岁,不老也不再年轻,死去的孤身女人,新闻报道里经常会提及……一年后的现在,很多人,消失在“新冠”两个字所形成的阴影里,她比他们提前感受了近乎一年。症状是相似的,发烧、咳嗽,喘不上气来,打点滴是没用的,医生查不出症状,好几个医院,人人给她开各种止咳糖浆,一些人还给她开过敏药,认为她是对春天过敏,所以导致咳嗽……那场疾病突然而来,最严重的是第七天到第十天,那个她去布丁酒店住的夜晚,现在推算,就在那几天。房东阿姨年轻时候是个护士,后来又去读了别的专业,最后的职业是在一所大学里做行政,然后退休。她说学医的先生告诉过她:“一个人生病最可怕的时间,第七天到第十天,如果扛过去就过去了,扛不过去也就过去了,不过是不同的过去。”她听房东阿姨说这话的時候还没有这常识,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推算的。三月十八晚上,三月十九,三月二十……去医院打吊针时三月二十六,三月二十七,三月二十八……就在三月二十七的晚上,一年前,如果不是一个人撑着身子夜晚十点多离开租住的房子去往酒店住了一晚,也许她就死了。房东先生,在一年后的三月二十七的晚上,去了。房东阿姨对她说:“一般人熬过晚上两点到四点,也就那一天熬过去了。”也是房东先生告诉房东阿姨的,她转述给她,似乎平静地向她说起那个恐怖的夜晚。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不知道一个三十几岁的人去安慰一个快七十岁的新寡老妇,要说什么话。她不懂。

她很想知道后续是怎么处理的,当时有没有感觉到害怕,有没有哭泣,叫了哪些人,最初的那些夜晚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写讣告,讣告贴在了哪里。小区的讣告总是贴在东门口,因为是老小区了,很多人互相认识。在疫情期间被封起来的那个经常人来人往的东门,几乎没有人走了。而就在出东门口的那一个长廊里,有一排告示栏,平时贴着小区里停水停电的告示,也贴讣告。她看过多次。难道房东先生的讣告在那里贴过?她已经好久没有去往那边了,自从疫情一来,小区只留了一个正门,人车出入,所有的小门都封了,而那个东门,是个很小的门,平时只供人出入,自然也封住了。也许因为疫情,一切都是迅即的,直接拉去火化,连讣告都无法做出,那些日子,小区里应该开门的打印店是湖北人开的,那户人家没有回来,门一直没有开,她打印东西,非到万不得已,才去公司。那么,是不是连讣告都没有张贴……但是一句都问不出。房东阿姨打电话告诉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她坐进那间房子里,现场已经清理完毕。只差了那一个人,什么都还是一样的;只那间小卧室关着,像是那个人在里面睡觉,似乎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他。

一年前的三月份,在医院里认识了房东阿姨,以及她的丈夫,房东阿姨说让她去住自己在小区里五楼的房子,那里有太阳,明晃晃的,窗前是个大花园,可以看书;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赏花;床边一条小径,人来人往,花谢花开。那时候她生着病,打着点滴,查了好几个医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了一堆药,却不起作用,大医院不收她入住,于是,她就在社区医院打点滴,因此遇上了荨麻疹过敏的房东阿姨,也因此机缘巧合,住进了她的房子。房东阿姨嫌弃五楼太高了,老两口爬不上去。那之前她就像个囚犯一样躲着人,如果不是咳嗽和发烧超过承受能力,她不会去看医生,她怕见人,怕挤入人群。那时候她内心生着病,缺乏光,房东阿姨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房东阿姨和房东先生那么好,而这一切,让她觉得自己是犯了罪。如果不在医院里认识房东阿姨,房东阿姨就不会搬离自己在小区里的另一套得上楼的房子,不会租住到她租的那间房子去,也许房东先生就可以活下来。那间房子,那间古怪的房子,虽然经过房东阿姨的整理和收拾她后来走进去不再害怕了,但那神秘的感觉是奇怪的,留了下来,她再也不可能一个人住到那里。一个老人的突然死亡,像是她的罪,她在内心里暗暗祈求着宽恕,却也知道,再也不可能了,一切都毫无用处了,那个死去的老人很好地教会了她什么叫生灭,道成肉身,肉身成道。

因此,要把这一切说出来,以文字的方式,尽管加入了部分虚构,但是,一个人的死亡是真实的,用自己的生命向世界解释了缘起性空。体验死亡和真的死亡不一样,前者可能重复多次,后者只有一次,每个人都必须面对那样的时候,那种对存在的无助,那种知道大限将至的恐慌。那时候一定是没救了的。她想安慰房东阿姨,想说出这些话,却什么都无法说。

离开房东阿姨住的那间屋子是另一个夜上的十点。走出那间一楼的房子,她突然不想回到住处。有那么一瞬真是迷茫的,房子、树木、花草、人群、疾病、棺木……她觉得自己与世界的信息流被什么截断了,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那种建筑的审美,草木的葳蕤,渴望于城中心获得某种暧昧的欢乐,以及通过学习外语走向另一个世界……这一切都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世界像是一个荒谬的空壳。

雨烟的良辰

1

陈茵在等人,她迫不及待已经点了榴莲披萨,学子路的这家叫作花妖部落的西餐店,经营的食物种类并不多,但很适合年轻人约会。无论何时,榴莲是安慰,太痛苦或太快乐,都要吃榴莲,上火了也不怕,吃胖了更不怕,人生总要有点榴莲呀,软软绵绵的,吃在身体里很快就热起来,再怎样冷的心都被抚慰了。这里的榴莲披萨最好,一进门就要点,点了吃着再等人。这座店铺相邻有几所学校,老板将店开在这里,当然有自己的定位。

学子路的尽头是一所大学的家属院,这条街的另一端与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交叉相交,学子路应该算作副街,交汇处是主干大道,主街繁华,往南是国际会展中心,往北是这座古都最繁华的伊甸园,外地人打卡必到之地,抖音网红想要红起来,只需要到这里展演一下,叫小寨商圈,附近有走路就可抵达的大雁塔和大唐不夜城。主街当然是繁忙的,车来车往,虽然疫情期间,但是公交车仍然挤满了人。从交汇处开始,街道就换了名字。

不过,陈茵等人的店在副街的尽头,因此与主街相比,很显得冷清了。往常可不是这样的,这里来来往往几大高校的学生和老师,以及相关的人员,简直热闹,是主要属于年轻人的街,年轻人开学,就会为它注入活力;放假,就会短暂抽离一阵子的热闹。开学毕竟是常态,又热闹了起来。所以,很多店铺,学校放假他们关门,老板出门玩去了;学生开学,他们也就又开业了。这一条街上商家的生意总是奇好,白天黑夜都能听得见歌舞升平,走到深处再七拐八弯,还可以找到一条暗街,那街白日里很安静,像是所有店铺都关起了门,晚上就成了酒吧一条街了,年轻人的夜生活,无酒无歌无性似乎无法想象。不过,疫情期间,也就几家偷偷摸摸开着,并没有什么人进出。白日里陈茵是走过的,但发现全体闭着门。她想着或可与雨烟喝一杯,一边想着一边就给雨烟发起了语音视频,问她何时到。但许是雨烟忙,并没有接。她们在网上看到这家西餐店开门了,所以约了到这里聚,雨烟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石锅拌饭和芝士焗饭,此外,无论冬夏,她总要给自己点一份五颜六色的冰激凌,然后小口小口吃。

雨烟每次吃冰激凌总说一句口头禅:“幸福就是小口小口吃冰激凌,可以一辈子。”疫情前见过一面后,整个疫情期间只能靠网络联系,她们迫不及待想见一次了,雨烟说自己可想念花妖的冰激凌了。两个人的工作,都是不需要起早贪黑坐班,但需要猫在网上,好几个月不见人,都快长蘑菇了。这次见面,其实还是雨烟提议的。疫情期间,雨烟由于工作便利,还是可以正常出入。但商铺几乎皆萧瑟,这种情况开始当然是怕的,然而年轻嘛,很快就情绪进入了报复性反弹,越是管控,她越是借着工作的名义出去溜达。是她最先发现花妖部落开着的,通知了陈茵,而陈茵就住附近,于是当然约起。春风桃李花开日,莫负青春,病毒似乎也不该挡住人出门。

一条街两面店铺,街右面的店铺比左面少一些。街左边的商铺,不需要专门统计,陈茵都可以数出来,实在太熟悉了,疫情期间所在小区封了其他门,时间在别处按下了暂停键。小区规定,只能在这条街上的门内进出取快递,因此吃喝拉撒加网上买书都在这条街上完成,何况在此前就已经住了很久了,简直太过熟悉。从小区出去,街左面,先是一家文具店,靠近大学嘛,似乎理所应当,接着一家水果店。这条街上两家水果店,这是离住宿区最近的那家,因此生意比五十步左右远的另一家也在这一边开着的水果店生意好,以至两家店主时有龃龉。常买一家总会买完再送点其他瓜果,另一家亦然,如果隔几天在这家而不在另一家,那一家就会在下次或恼怒或表示示好多给一些,说一句:“常客会便宜点,做的就是回头生意。”陈茵一般在靠着文具店这家买,为的是提回房间近几十步。疫情让两家都关门了一段时间,再次开起来另一家几乎没人,因为刚好逢着老小区改造,街道整改也开始了,他家的门面外市局规划要修5G的网络线路,被绿色铁皮挡了起来。

水果店过来是烟酒店,即使在疫情最紧张的时候,一次借着有十分紧要事要出来的由头,陈茵出来,发现这家店居然开着,门口有两个中年大叔在吸烟,他们倒是象征性戴着口罩,那一次性的蓝色医用口罩却已经拉在下巴上了。陈茵一次都没有在这里买过烟酒,即使所住的地方经常得找修水管的修油烟的修电灯线路的工人来上门服务,她也没有想到学子路来买烟酒,她自己房间里总有烟酒,那是在附近的永輝或华润万家或人人乐等大超市里买的,她从来没有发现这里有一家烟酒店。疫情期间也许这是唯一一家没有关店的上铺,大约他家在二楼住着,这样就有不关店铺的理由,毕竟总不能让人家住户不出门吧?否则简直无法想象为什么所有的店铺都不开门,他家则像暗夜里独自亮起的灯,一直能“畅通无阻”。这家烟酒店实在是平淡无奇,店面不大,倒也整齐有序,但真的很难让人注意上它。

然而,疫情期间无法买烟酒被困在房子里又想吸上两口喝上两盅的人,小区门口有家烟酒店,真是救命。非常时期的人,仿佛被安装了弹簧,比平时更有买菜的热情和积极性。陈茵也是如此,开始还能在小区楼下那家店里凑合,后来这个门开了,就组团从这里购置了,也不像最开始的那两个月,一买一个周左右的蔬菜,而是每天借着由头买一点,出来一次。虽然只是一个人生活,但能出门放风就像自己给自己牵着绳的狗,走在路上好不痛快。好几年了,由于失眠,陈茵把一切坏习惯都戒了,比如不剧烈运动,不和人发脾气(省得上火肝脏郁积),不打网络游戏,不每天沉迷于肥皂剧(疫情期间又犯了),但是烟酒却没有戒掉,这大学时代培养的坏毛病,却一直继续着,她养着这生命的一点爱好,即使为了生命的健康也不能丧失。否则,她难以想象,一个人活得如同一架上油就运行的机器算什么,一个人不能因为这件事对就去做那件事不对就应该停下来,怎么能做到那么理性呢?可是现代社会就是如此,一对父母能因为怀孕了做检测照出婴儿畸形(不管是哪种程度的畸形)都必须打掉;一个人就因为偶尔对生活的不小心犯罪了或者被污蔑了就可能被打上生活的“A”字让人痛骂;一个人可能因为有一些坏习惯就被社会唾弃被爱人抛弃……人人都要正确的人,体面的工作,健康的身体,以及,长得过得去的面貌。那么,那些不正确的又何以活下去?一个人难道是因为正确才被爱,而不正确就该被否定被唾弃?那谁又来规定正确呢?(政治正确?工作正确?生活正确?作风正确?姿态正确?歌唱正确?赞美正确……)

这家烟酒店就像疫情阶段的一种修正主义,店主坚持要将日常生活就像以前一样运行下去。它的正常运营给了顾客和经过的路人一种暗示,生活还是好的,总归是要回到日常的,烟还是可以吸的酒还是可以喝的,虽然是一种慢性致死但总比少了很多快乐好。也许就因为这家烟酒店开着,所以经过附近的人才会交头接耳摇头晃脑,不像小区门口扫码区那里一本正经,恨不得将眼睛也包在一张巨形面罩里。这家烟酒店的存在也许暗示着人们,人无法活成一个不断升级的机器人,不能像手机从2G升级到5G,人还是人,吃喝拉撒睡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人没有生出两只翅膀也没有多长出两只眼睛,人还是无法不靠食物活着。

陈茵在花妖部落这家店里坐着,等着雨烟出现,又因为一路走过,不由就思考起这些店面来。文具店肯定要吃亏的,学生不来,学校不开学,租金未必今年赚得够,虽然政府鼓励减免房租,不过连着好几个月如果经济负增长,那年利润当然是赔的。以前店主还雇着两个小姑娘,上次陈茵去买笔芯,发现老板自己上阵了。可见雇小姑娘的钱是紧张的,不让小姑娘来了。隔壁这水果店人家,近期做起了网购生意,小区人家很多加进了店主建的群,就连陈茵也被拉进去了。前一两个月可能是赔的,但近期街市上人来人往虽然流动起来,但很多能不出门的还是不出门,这家的盈利应该还是好的,水果还是要吃嘛。生活要继续,饭不得不吃,菜不得不买,水果也得买。人们不大出门,就大鱼大肉吃起,鱼和肉都大涨,水果也跟着涨,毕竟长上去的肉要减点下来,还得靠水果来续命。水果店店家是一对中年夫妻,已经由年初的苦瓜脸变成笑眯眯的草莓脸了,说明生意还不错。至于烟酒小店,前面说了一直没有停,他家生意应该也是大涨,毕竟附近很多人圈在房子里不抽烟不喝酒混不下去,最方便就是到这里买。

疫情虽然是可怕的,但因为吃喝没有受到太大欠缺,人们关在房子里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吃无比热爱起来。毕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瘟疫更是刺激了人的食欲,在网上新闻里就可以看出来,朋友圈也一样,很多人成了大厨,三月训练一个厨师,何况疫情已经持续近五月了。就连那些不去上学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也一下子变成了厨师,很多人在晒呢,雨烟那样玉手纤纤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人,也居然给她晒起了自己做的面包烤的牛排以及自己包的牛肉馅饺子呢。陈茵手艺不好,但她总觉得自己不怕脏不怕累,一直蓬头垢面,做饭应该比穿得就像模特儿走场的雨烟好很多,想不到一个假期,单从朋友圈里雨烟发的食物品相说,雨烟已经是赛过她了。只想一下她就有点自卑。她们俩都喜欢吃榴莲披萨,近期,雨烟都说等出了疫期邀请她去她家吃榴莲披萨,她来烤。看来雨烟把这个也学会了。

雨烟上一次恋爱还在不久前,分手时闹死闹活,那时候男朋友经常挑剔她的一点,就是下个厨煮个面也只会方便面,想不到雨烟进步这么快,还向她普及“下厨房”等App,以及热切推荐一款叫小美的炒菜家具,说是做着饭就可以看电子图谱……关在房子里真是可以培养本事。但明明雨烟这段时间借着工作名义到处跑,并没有多少时间,然而人家就是学会了嘛。许是约会少了。平日里,雨烟手头总是有很多男朋友,这个是请客吃饭的,那个是陪玩的,另一个呢,陪游泳的,此外一个呢,替她遛猫洗猫的,其他呢,不顺心时候负责解闷的。除过雨烟那次谈得最认真却最崩溃的一段,其他,所有,皆可算得心应手,要星星不给月亮,雨烟算是幸福的人。可惜了经历了那么一次,让雨烟不像以前活泼了。不能不说,在此之前,甚至现在,陈茵是羡慕雨烟的,甚至嫉妒,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青春,一天都没有过,就老了。但说起年轻时候,也曾经爱过那么一场嘛。雨烟经常安慰她:“女人嘛,吃好睡好,谈恋爱总是好的,健身养颜。”大约是雨烟没有吃过肝肠寸断的爱情的亏,只享过爱情的甜,有过一些烦闷,也当是闹剧,可以很快就释怀的。男人嘛,不行换一个。这是雨烟的口头禅。对于寻找男人,雨烟一直有很强的积极性,甚至将寻找男人发展为了主业,工作只是个副业。从认识雨烟,雨烟就在寻找那么一个“准确”的男人的路上,她要那么一点爱,不行,要那么一点钱。她已经从大学时代晃晃悠悠的二十岁,一路寻到了三十岁。“准确”的男人没有寻到,不“准确”的却手头有无数,然而她看男人的经验倒是增长了不少,因此她把寻找正确的男人当做乐趣。

烟酒店过来是一家饭店——川菜馆,接着是一家推拿店,然后是美容养生馆、希望中医门诊、菜鸟驿站、中国银行、新黎明眼镜、邮局……反正,这条街两面几乎都是这样的店铺,衣食住行医疗都有,基本生活补给没有任何问题,肯定还有几家培训机构,几家卖鞋子和衣服的店,几家化妆品专门店。这是一条学子路,年轻的学子是要口红要面膜要咖啡馆要酒吧要饭馆要买杜蕾斯的店还要英语培训驾校培训的……所有年轻学子们需求的,这里肯定找得到。对,还有照相馆,以及廉价的小宾馆,可以随时开和退的钟点房,至于原因,大家都懂得,年轻人嘛,奔跑的荷尔蒙,又没有多少钱又需要那么一点欢爱,总该有个满足的地方。陈茵以前很喜欢这条街,她觉得自己还年轻,走在这条街上就如自带微风,让人有一种轻松感。不过近半年以来,店铺都换成了清一色黑底白字方条形招牌。电视剧里有“水村山郭酒旗风”,到现在出名的古镇上玩,亦如此,彩旗飘飘飘出一种灵动和特色。而黑底白字方条形招牌像什么?冥街。不能不说让人很反感。加上因着疫情巷道清寂,夜里站在小区门口一望,满街萧瑟。

上一次约会还在年前,雨烟说这一排街道瘆得慌,可能就因为店招牌,她要求以后换地方见面。而陈茵,笑说自己家庭条件没有雨烟好,换不起房子,这一方面是实情,另一方面,她在这地方住久了,又不喜欢随便搬家。不过也附和,下次到雨烟的地盘去。雨烟三天两头挪窝,陈茵总不知她在哪里住着。雨烟爸爸从小重男轻女不大搭理她,但对她最大的爱就是可以让她自由地在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飘,因为她爸有太多的房子随时可能房租到期允许女儿搬入。雨烟说她爸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把她嫁出去,因此全力支持她谈恋爱,疫情期间专门还给她搬了一次房子,为让她在新房子里住得便利,老两口每周周末都去给她塞满冰箱,做一堆吃喝。做母亲的对雨烟的婚事更上心,曾经还拿了一个管犯人的狱警的照片给她看,让她与人家相亲,那家伙比雨烟大十五岁,一看就平时训斥犯人管了,不笑,是哼将;笑,就成了哈将。反正是哼哈二将的表情。雨烟气得和她妈吵过几次架呢,奈何她妈说,这样的人才长得安全,保护得了自己的女人。做生意的父母最喜欢的是有一份稳定工作的人,他们觉得体面,何况狱警说出来真是威武,端国家碗吃国家饭,死后,国家出骨灰盒,住也住国家墓地,如果努力点,地方的八宝山也就是南山那一块风水宝地,住进去不是没有可能。雨烟说:“住在八宝山也是他们羡慕的。”当雨烟将这事说给陈茵听的时候,又气又嗔。她说父母做生意惯了,虽然手头有点钱,但朝中无人,凡事看人脸色,就无比羡慕那种吃国家饭当国家仆人的公务员,觉得他们即使是个小片警,也有一种神色上的威武庄重。

也许正因为这样,雨烟后来才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地找了那么一个男人,差点还领了证。她上一次见雨烟的时候雨烟还在那场恋情里修坝补堤呢,眼睛哭得如一只红眼家兔,虽然已经物色了一个新的在手机里养着,但明显旧伤未痊愈。毕竟,当时快过年了,女人容易做年终总结,开始于春天的爱情到秋天已经幻灭断尽,冬天挫骨扬灰,灰烬在快过年时还胀着人的一双眼。雨烟那时候觉得自己活成了一场笑话,请帖都发出去了,伴娘也找好了,亲戚同学同事领导师友都在她朋友圈看到了要办喜事的甜蜜。但,忽然间就睛天霹雳了,祸不单行,坏消息连连,厄运不断。开始还想着补救呢,毕竟都不算什么大事,能扛就扛,后来才发现,一个坑比一个坑更大,接着坑与坑相接成了汪洋和深渊,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驾舟远行,到那个人身边去。毕竟,生命要紧,她很怕自己应了算命先生的话,不走桃花运,但却由了桃花命,要知道,桃花命是短暂的,甚至有性命之忧。

雨烟以前姓任,从母姓,因为在她母亲生到第三个孩子时候舅母还没有生出孩子,医院检测说舅母生不了,为了不让家里人从姓氏上断子绝孙,雨烟出生时候就叫任雨烟了,父亲爱好东坡诗,起的名字,随的母亲姓。是在好几岁之后,舅母才又生了小孩子,父亲就在她上一年级的时候将雨烟的姓由任改成了王,以至学生时代,很多同学叫雨烟为《天龙八部》里的那个神仙姐姐,因为音同,那个漂亮的为多情公子段誉所爱的美女叫王语嫣。雨烟长得美,被同学们起哄,她也觉得姓王比姓任开心。雨烟雨烟,父母起名为让她“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让她烟雨任平生的,没有想到暗示了爱情和婚姻的不吉。桃花烟雨,烟雨多了哪有啥好事?喜欢算卦的老祖母,给她到寺庙里也算了一卦,说她桃花命,暗里多疾,婚姻多灾,至少得两次。具体求来的字样是这样的:“八字庚金生丑月,多婚姻,伤官伤尽,水生木为魂,大运逆行向西,西行之水不能还魂,只能在人间回荡。”因为庙里求的签,即使不吉,也不能否定,祖母经常给她去自己信奉的庙里上香,为的是求她的吉祥。祖母自己没有生女儿,而雨烟又是父母随意练手生的第三个孩子,自小和祖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幾乎由祖母带到读书年龄。可惜还没有等到雨烟大学毕业祖母就去世了,雨烟一直记挂着祖母,也记挂着她为自己求来的签,即使不大吉祥,也因着祖母的庇佑,她总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那么,这算一次吧。”在微信聊天记录里,雨烟问陈茵。陈茵大学年代读历史,一度转中文系,对于易经略有了解,学生年代也给这个占卜帮那个抽签,经常打卦问神神。以前单位里好几个人经她打过,好坏都应验了,所以很多人信她,雨烟也是知道的。陈茵离职了,雨烟还听单位的人说过:“太聪明不好,像陈茵,三十多了不结婚,却还经常测算别人的姻缘,可能是反噬了。”那段时间单位里好几个中老年女同事喜欢看宫廷剧和古装剧,经常用“应劫”“反噬”这些词。很亲密的朋友,陈茵是不算的,她自己也几乎不给自己算命,命是天机,不可泄露,好往往未必,差则像一种暗示。她总劝亲密关系的朋友和亲戚不要随意算命,一个人命是有限制的,但运则可以转,尽人事听天命,凡事不必太过强求。

2

陈茵与王雨烟认识五年了,她们以前只要有时间就约在这家咖啡馆见面,喝茶,吃饭(必点榴莲披萨),聊天,细细理一下生活,回顾不见面的日子两个人在做什么。前面好像已经说过了,她们以前短暂地做过同事,同事年代彼此猜忌,关系并不是很好。陈茵从单位里辞职之后,她们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平日里,也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毕竟还可以通过电话和微信说事呢,一般大事打电话,心事都是语音。女人嘛。总是有很多心事。王雨烟最喜欢谈的是她的恋爱,说起来总能荡气回肠。也确实,生活里能让女人荡气回肠的也就衣食和男人了,男人是女人的另一种食粮,可硬可软,可咸可甜。这是陈茵的话。陈茵呢,比王雨烟大几岁,比起漂亮的王雨烟,算是没有什么故事的女人,但她是个热衷于听故事的人,尤其恋爱故事。这就是所谓的八卦吧,不漂亮的女人热爱八卦,漂亮的女人把自己活成别人的八卦。陈茵喜欢听八卦,也喜欢谈八卦,她喜欢王雨烟,一是她长得漂亮,二是她总实话实说,所以需要见面,因为见面谈八卦更能谈得酣畅淋漓。王雨烟在这点上真是对得住陈茵的好奇,她们认识五年零三个月了,五年零三个月来在这里陈茵听过好多王雨烟的恋爱故事的。雨烟上一次的爱情,还是大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具体来说,开始是在一年多以前,但分手是在大半年以前。

那段戀情,王雨烟光分手就持续了六七个月,陈茵还见过那个男人呢,比王雨烟小三岁,叫叶梁辰,名字就像当下那些奶油演员,大约是父母喜欢看韩剧的原因,不过,人如其名,实在是长得好。陈茵喜欢听恋爱故事,但不喜欢恋爱故事有好结果,所以在王雨烟与叶梁辰有间隙的时候,陈茵就鼓励了好几次,分,赶快分。其实她有一个暗暗的目的,分了手王雨烟就可以谈另一段感情了,她就可以听新的故事了。她三十五岁,像如所有三十多岁没有热情谈恋爱但性格已经变得很古怪的大龄剩女,嘴巴上和人说话很尖酸刻薄,单位里的人经常被她伤着,但是王雨烟似乎并不在乎,甚至很享受她的毒舌。这时代,朋友圈都是相互彰显互相吹捧的,能遇上一个说真话的人难得,所以她们算是惺惺相惜。王雨烟在一个体制内的单位里工作,每日就是做规划,如何下乡给穷人分配救济物资。因着这份“救死扶伤”的工作,王雨烟从来说话滴水不漏老成稳重,按理来说她是比陈茵小五六岁的,才爬三十,但她在人前明显比陈茵社会经验成熟的。陈茵嘛,市图书馆单位的员工,大学毕业换过几次工作,都是合同工,后来见市图书馆考试招人,有编制,就辞职报培训班考到了这个事业编制,准备一张饭票是打定注意要吃到退休,再不换了。毕竟,这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工作量并不大,而且旱涝保收,和人交谈提起也觉得体面。陈茵喜欢看书,图书馆的书显然是够的,但她更喜欢看活人这本书,尤其是恋爱,缺什么补什么,她因为上了年纪加上自身懒散就没有多少人追求,但王雨烟不一样,王雨烟总是手头有资源。

陈茵三十多了,并没有什么朋友,二十多时岁的朋友,结了婚多分道扬镳,没有共同话题了,随着可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她放开眼光找起未结婚的人来。二十多岁由于年轻,大多同龄人都还未生育,大家又因为年轻精力旺盛,经常可以吃吃喝喝聊聊,失恋也像是热闹的演出,有人陪着。三十多岁可就不行了,尤其是身边朋友同学及同事多有娃相伴,周末总是送着孩子去辅导班。一个人,出入酒吧或咖啡馆,如果没有朋友或家人相陪,明显就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似乎四十岁会更甚(她有时庆幸自己好在没到四十岁)。但也许五十多岁就不一样了,五十多岁及往后的年龄,一切都是活过了的,一个人下馆子吃饭逛街也看起来是正常的。最怕正青年转中年这一章,忽然之间,前后望,连个喝酒喝茶的都不好找。异性同学同事也不是没有,很容易被人家的老婆盯住找上门,虽然可能不被问责,但盘根究底的寒暄终究不好受。

一个人自己家里没有马,总有偷马的嫌疑,婚姻嘛,不过就是给马上嚼子,男女都一样,签字盖章。结婚证是什么?无非给自己找个牢头。但一加一看起来就是比一大,如果再生两个娃,就更是可以制造祥和的五好家庭关系图。单身女性不结婚,过了三十岁,拿起手机,一一翻通讯录,真没有几个人可以找。尤其租房子和搬房子,这时节更会发现,形单影只,结了婚的同事和同学,就像贴了符上了封条,不要随便开启,是容易有血光之灾的,尤其当你还不准备接手,更可能是个麻烦,一不小心砸了缸,面包都不稳。可能因为社交圈不大,交往的人不多,可以喊出来吃吃饭聊聊天的朋友越来越少,所以,陈茵生怕王雨烟嫁出去自己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个老剩女,因此老劝王雨烟分手。但是,在上上上一次见过叶梁辰之后,陈茵改变了看法,不鼓励王雨烟分手了。倒是王雨烟,一遍遍倾诉,甚至半夜里打语音视频哭诉,说是爱情再也坚持不下去了。那时候,王雨烟都已经和叶梁辰同居了,两个人都见过了双方家长。说到见家长,陈茵在这点上总觉得理解不了王雨烟,因为王雨烟每谈一段感情,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公开,接着买礼物见家长见朋友,她把这种做法叫“买猪看圈”。

说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十寸的榴莲披萨都吃光一半,快完全饱了,王雨烟还不来。平日里陈茵不喜欢催人,虽然已经被放了半小时鸽子,但她还是担心雨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上次的恋情在最后分手时候差点成了一场暴力事件,有两三个月的样子雨烟告诉陈茵,要随时留意她在微信里发出的求救信息。开始当然是鼓励她报警的,但叶梁辰并没有做什么呀。他只是一次次哭闹祈求下跪而已,也说了狠话的,要杀了她全家。那时候两个人还只是吵架初期,王雨烟心并没有生寒意,还只是以吵闹的形式想收服一个男人,不想他有什么花花草草。

没有办法,又坐了一个小时,看了无数次时间,王雨烟还是不来,打电话也没有人接,陈茵本来留着肚子吃点其他东西的想法已经被多塞进去的两块榴莲披萨填满了,嘴里都是干饼味道。年前减了八斤,好不容易瘦到五十六公斤了,结果一场疫情,直接冲破一百二。每次和王雨烟出去买衣服和做头发,无论是碰到小哥哥还是小姐姐,好话都被王雨烟收了。陈茵也不是没有逼着自己减肥过,美丑不论,体检报告单都说了,健康应该与身高体重成正比,超过正常体重二十四斤是不正常的,她已经踩线了。一年一次的单位体检,一年一次的心惊,高尿酸、高血脂、高血糖……让她一次次心跳加速。单位同事每次见她都说长圆了,害她不得不厚着一张脸,说“圆脸好圆脸福气”。但也不是没有遇到好心的大姐们,私下里拉着她的手叮嘱:“捯饬捯饬,收拾一下,出去相个亲,也还是有希望的。”她也配合她们对她的人道主义关怀,诉说着前次相了个小儿麻痹患者,人家嫌弃父母没有养老金吹了;前前次还相亲了一个痛风患者,脚趾头都出黑点了,吃饭点了个醪糟汤圆,还又加了一盘爆炒肥肠,结果还没有离地儿,就被人家说她不会关心人;当然还有前前前次,相親遇上的是男人的妈妈和姐姐,男人出国留学十年了,眼看着不想回国发展,但做母亲的想找一个良善的女人把他拴回来,也许还有别的打算……总之都是故事,陈茵也乐于给她们讲故事。人嘛,生在这个世界无非笑笑别人,让别人再笑笑自己,她愿意当那个笑话,因为这些笑话并不伤筋动骨,无非脸面上过不去,但三四十岁的女人,不婚不育,要什么脸面,早点扯下脸上的面具给人看还显得真诚。

倒是身体,这是要注意的,毕竟一个人无人照顾。三十岁上来才每年认真体检的,但不体检不知道,一体检吓一跳。二十多岁各种指数不稳定说是年轻新陈代谢解释得清楚,三十多岁,那是开始衰老的节奏,不注意饮食是会死人的。新的单位里,有女人例行公事做体检,见别人加钱做宫检,一查,有癌变征兆,疏忽了几个月,然后再查就晚期了。陈茵不能不说是佩服雨烟的,宫颈癌的疫苗还没有排队派发到这座落后的旧都,她已经飞到香港打过了。雨烟还兴师动众想冻卵,一直鼓动父母投资,但父母想把她嫁出去,一直没有答应。她说女人要为自己争取好处,不然连父母都是偏向的。雨烟的父母从小重男轻女,但待她也不薄,将她一路培养到硕士毕业,虽然名下没有以她的名义买房子,但她也是想住哪套住哪套。“你应该理解你父母。”陈茵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也见过她母亲,去她家吃过饭。但雨烟并不如此认为,她说陈茵无法体会那种不被重视的尴尬,有吃有喝但排行榜上永远靠后,仿佛哥哥姐姐是正常求来的,她则是附带赠送,就像交话费送手机壳,也或者其他形式的买二赠一,那个“一”原本可有可无,存在也是为了衬托。雨烟说自己的命不该是衬托命,而是主角命。亲情靠不住,那就爱情补。她从懂爱情以来就已经在寻寻觅觅了,也有十年了吧,她想要寻得自己的如意郎君,钱和爱都不输于母亲欣赏的姐姐,而且,人要帅,这才是回击了父母。

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栽倒在叶梁辰手上的原因。叶梁辰是她在市小学就认识的同学,那时候已经很出类拔萃了,多年来她看着他在同学群里耀眼地闪烁着,并没有多少欲望争取,因为喜欢他的人太多了。但当硕士毕业她又回到出生地的这座旧都工作,校友群里遇上叶梁辰搭上话之后,她的眼睛亮了。大多学生时代的帅哥长坏了,但叶梁辰没有长残也没有长歪,他就如一株白杨一样一路狂奔长到了一米九,还因为可能经常健身显得特别立挺瘦削。当大多的同学由十多岁的麻杆身长到二十八九岁长出啤酒肚鱼尾纹以及一脸平庸的戾气,叶梁辰除了面色苍白一点,一切都好,肚子更是没有任何一点赘余,是衣服架子。市中心大唐不夜城的照相馆里还放着叶梁辰的照片,作为照相馆成果的展示,日日夜夜在放大的相框里受着来往的人的膜拜。恋爱时,王雨烟经常会和人讲这些。大家都说她不是找了个男朋友,应该是找了块“小鲜肉”。

与学生时代就暗恋的叶梁辰取得联系后,甚至没有什么过渡,王雨烟立即就踹了当时已经见过家长老家属于安徽已经在南京买了房工作也在南京的硕士时候恋爱的男同学。她觉得比起叶梁辰,简直是天上地下,不过关的首先是容貌,没有对比就没有后悔,一个男人身高才一米七,应该归入雌类,其次是钱财。两个人辛辛苦苦谈了几年恋爱,毕业因为工作分了手,再后来忍受不住相思的痛又联系上(可能也是新欢太差所以回头),王雨烟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是委屈了的,也感动于硕士同班同学每次从南京到旧京千里而行又是高铁又是地铁地奔跑,都已经禀报过父母和各自的亲朋好友了,但开始商定彩礼的时候,男同学居然说:“我出房子,你问你父母陪嫁出什么?”男同学贷款在南京购置了一套房子,说得好好的,用来结婚用,想不到居然成了向她提陪嫁的条件。

在此之前,双方父母还没有见过,但王雨烟已经去过男同学的安徽老家了,在宣城,就是那“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地方,去了当然也爬了敬亭山。同学父母倒是憨厚,但不是同学所说的双职工,母亲是家庭妇女,不上班,以父亲为中心;而同学爸爸呢,在车行里开出租,至多是个领班。但是,这么多年的恋爱生涯里,王雨烟向陈茵说:“他可是营造了一副自己是皇亲国戚的架势。”那是陈茵向王雨烟吐槽一个单位女同事给她介绍对象时,王雨烟分享的自己悲惨故事。陈茵被介绍的那个人,第一次在同事家“无意”碰上就觉得太夸张了。他可能囿于自己被家里找关系塞进某个有名单位的原因,不好意思炫耀自己不上档次的学历和单位的辉煌,就拨拉着照片一个劲地给同事看他和哪个哪个要人拍照的图片,不厌其烦一张又一张介绍,像是作产品说明,又像是在进行临时演讲。事后才知,他做过马院的老师,研究的就是新进阶阶层的荣华,又混在那样经常要出席各种时事风采的一个单位,对于官僚上层的老少混张照片自然是熟门熟路的。何况那些人也需要在出场的时候表演亲民行为,以展现自己的仁德和宽厚加慈心。

这一套把戏陈茵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和王雨烟混迹在以慈善为名的那家公家单位,不是没有想着以工龄和勤劳换取个终身饭碗。但初入职新人得受培训,其中来做讲座的一位老教授,在报告时候不无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手是握过某个政要的手,这为以后敢于辞职奠基了,因为和请这样的人来做报告的人做同事让他领导着还不如去图书馆当个扫地僧,即使混成了有编制的正式员工,也会想到这一幕如吃了鸡毛。她对图书馆在学生时代就非常热衷了,想着以后再不济就去做个图书管理员,每天不必和那些握过政要的手的手的人们进行废话。图书馆嘛,开开玻璃通通风,然后就是将书归类上架下架,再就是采购引进。想不到后来在三十出头岁碰上了这么个机会,简直是梦想成真。要是再迟几年,超过三十五岁,很多单位就不能进去了。一些事业单位,二十七岁已经是限制了,因为新人好培养,年轻人身体活络,培养到三十几岁可以当大梁用。而一个人若是经常换工作,自身还没啥硬背景和拿得出手的本领,三十五岁一过,在国家那些体面或不体面的单位,都是废柴了,私人企业里面这时候也当劳力用,而不是当智力用。

人人平等机会均等,在事实跟前,这些方面进化论显示了它无比强大的正确性。老弱病残就该退场,人过了三十五岁,也就像是废弃物得处理了,不过还能废物利用,还没有彻底报废。社会对女人的审美也是如此,出了三十豆腐渣,过了三十五一夜之间冷落车马稀。嫁人似乎是王道,因为生育而赢得年轻,繁殖力让年轻复制在了下一代身上。而如果一个女性不嫁人,过了三十五,就是一幅走动的清明上河图,故事精彩,人人都想指点指点。然而,如果结婚了不生孩子,一个空置的子宫比不结婚更容易引发人们进行故事设计。不过,有面包就不怕了,人言可畏,也不过是某一个非常时期,只要耳朵装聋眼睛装瞎,一个人总会活下去,人世种种皆当修炼,要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陈茵的想法,不能代表广大女性。

陈茵不明白,王雨烟那么聪聪明明一个人,为什么就在男人这根衰残树根上要吊死呢。她每次出场,热衷说的不是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男人似乎是她生命的全部。然而陈茵又觉得自己理解,至少应该试图去理解,男人就像可口可乐,可以为女人的生命注入活力,既然是保健品,就应该科学规划,啥东西都有副作用,只要不过度吸食就行。不过,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这本事了,她也不希望自己有个下辈子等着谁。一切就如此了,凡是大尽,缘分势必早尽。

她打定主意了,如果王雨烟来,一定要和王雨烟说这句话,不管她明白不明白,都要说。一个女人二十岁念男人,三十岁念男人,四十岁可能奔波在失意和诅咒男人的路上,五十岁叹息自己逝去的青春。太可怕了。不如就如此吧,就放过自己吧。然而,当她仿佛看见是王雨烟明明丽丽穿着一件亮黄色薄衫下身一条银色流苏裙脚蹬一双白色凉拖松散着及腰长发走进来,她还是又一次对她生出了羡慕。离离原上草,能够去爱一个人想要去爱一个人终究是好的,爱是生命之光,快乐之源,让人焕发活力……世俗的这些用词这些话,这些爱可以发电可以发热可以发光,爱就是万能就是一切的句子,忽然间仿佛像是真的了,而不再是一种修辞。她也爱她的明媚,爱她的妩媚,所以愿意坐在这里等着她,近乎吸吮她的年轻她的活力让自己枯井般的内心觉察到生机的流动。世俗是热闹的,热闹是新的鲜的新鲜的,就要那样的明丽那样的张扬那样爱得激烈哭得痛苦,就要爱吃,爱钱,爱男人……

3

当陈茵站起来准备迎接王雨烟,才发现她并没有朝老地方走过来,而是走向了靠窗的一排,那里已经有个年轻扎领带的男士起立了。陈茵知道,认错人了,不过是另一个美女。

美女与美女总是相仿的,当这个与王雨烟相像的长腿美女进入咖啡馆的时候,仿佛蓬荜生辉,房间里那些本来还躲瘟疫坐得远远的人,就像接受了灯光的照射,所有眼睛全部旋转盯着假王雨烟所在的那一桌,以至于那一桌那个打着领带穿得齐齐楚楚长得个子中等偏上但童山濯濯的年轻男士显得就像只庞大的癞蛤蟆,关键他还满脸大痘,又皮肤黑。隔着好几张桌子陈茵都看见他手臂上长长的毛。

陈茵和王雨烟约见,一般都坐进门一路走到底最右面靠墙的桌子,陈茵靠墙而坐,王雨烟通常对向她。她非常喜欢那个位置,只要没有人,就坐在那里。并排还有一桌座位,然后由一排低矮的木色栏杆做隔离,与这两桌高台对应的下面又有三四排。靠墙一排后墙都是书,店铺入门左右两面墙是书,门这边的墙则摆放各种饰物,门边有棵发财树,旁边挂着一件大蓑衣,墙上还挂着农人下地的大竹编草帽。与门相对的另一面是圆弧形吧台,吧台后可以站两个人,负责结账,旁边是一截比较宽的木樓梯,上去是二楼了,幽静,可以远眺街面。一楼固定位置被人坐了之后,陈茵一般会选择去二楼。王雨烟哪里都可,她见多识广,不会给自己固定座位,觉得不同座位有不同的感觉。但陈茵习惯了,进店找座位,必然找一处背靠墙面的角落,最好对着可以出入的门。这样可以眼观六路,知道入门的是谁,也可以观察旁边的角落,而不至于自己成为被观察的对象。王雨烟曾经讲她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说坐在角落里容易被人忽视,而且靠着墙一角,有个火灾水灾地震灾也不容易夺门而出,如果要安全,最好是入门的地方,通风,又凉快,随时可以出去进来。这样的细节可能也是导向生活选择的,所以,陈茵觉得自己的生活比起王雨烟来,缺乏源头活水,是一潭死水了。所以,她还是期待见王雨烟的,即使她有事,那也还是等吧,说不定她来呢。整个疫情期间几乎见不了什么人,就买菜取快递,无可深入交谈者,让她颇为想念王雨烟,她真期待王雨烟出现,说说她最近的生活呢。

随着假王雨烟出现,陈茵将目光移到了门那边,居然发现入门的墙上,钉着一只展翅的猫头鹰,看得出,已经是标本了。翅膀展开,又大又漂亮,鹰眼还大睁着,但显然已经不会转动了。但因为隔得远,陈茵觉得那鹰炯炯有神盯着她呢,让她吓了一跳。这如果不是过年的杰作,应该属于疫情后期的杰作;如果不是辟邪请的神物,就是老板的特殊癖好。和一直摆放的巨大蓑衣一样,这些东西让陈茵既觉得害怕又觉得亲切。她前几年下乡扶贫,在村庄里见过很多当地人打回来的大山鸡,羽毛简直好看,比孔雀毛亦丰富,她在女性的旗袍专门店里看到过很多觉得丰富的颜色,但是比如各种山鸡的羽毛,简直不可比。山鸡的颜色太丰富了,仿佛每一片都展示着神迹。上苍给它们穿上神衣,让它们在山头舞蹈,没有想到被愚蠢的人类一只只捕杀。

陈茵对色彩太敏感了,她读的并不是绘画系,而是人类学专业,单大学毕业被分到一个山区寺庙里绘制了好几个月当地褪色的佛像,古寺的庙宇高,坐在高大的梯子顶端,往弓形墙顶涂抹各种颜色,给那些断胳膊少胭脂的菩萨补妆,当然也绘制祥云,还有环绕着云飞的各色鸟儿、仙子……寺庙旁除了管理委员会的一排两层常年只有过节和领导检查时才开的房子,深夜里,就只有陈茵和一个看管寺庙物件的老头了。那时候陈茵才二十多岁,在大城市读惯了书,毕业被配到小县城帮助进行修缮寺庙,整理古籍,日子真是寂寞。她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审美意识,每天黄昏夜上,一个人离开寺庙去往寺庙管理办那排房子(她临时被安排住在那里),只觉得像个出家人一样要把青春过尽了。想不到,现在坐在城市一角的店铺里等人吃饭聊天,忽然想起那时候长长远远的寂寞来,她觉得架在梯子上给神仙补妆的自己那么远,那么专注,又那么庄严。她想起那时候的生活,觉得眼下被疫情困着的生活像也不值一过,还是那时候好呀,有飞鸟可绘,白云缭绕,还有神仙在笔下头顶陪伴,人生寂寞,却寂寞得有滋有味。鹰的翅膀闪闪发光,巫术一般,似乎上面有很多眼睛在眨开又闭合……这种迷幻的景象一旦步入人脑,陈茵立即就想到了许多亡灵,整个春天,太多的呼号出现在新闻视频里,每个人似乎都听得见那震颤,但对普通人来说,还是要吃,要穿,要爱,所以要复工,要上学,情人要见面,朋友要见面……

只要不被死神带走,人还是要按吃喝拉撒的方式醒来睡去睡去醒来,每个人还是活在自己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里。而那些死去的人呢?是钉在心上的标本,每个人一生中都收集着那么几个,每个人都会被记住他的人收集,这些标本或拥挤或分散,放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放在很多人的回忆里。多么漂亮的颜色呀。王雨烟来,要让她看,要指给她发现那些眼睛。如果外面的人看得到屋里的景象,一定会驻足,但街道上的人不可能看到,因为张着翅膀的大猫头鹰被钉在入门上方的地方,背向他们的方向。即使店里的人,如果不是空虚无聊四处无法安放自己的眼睛和心神,也不会注意到。它在人的头顶上方永远张着翅膀飞着,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睁着眼闪着翅膀飞着,飞呀飞,飞过大山和海洋,飞过一片又一片的云朵,飞进人的梦里,飞成一片朦胧的海洋……

夜上了,街灯忽明忽暗,陈茵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身边桌子已经空了好几桌,但也有新的人进入。她觉得即使雨烟不来也好。本来还有点怪雨烟,疫情期间约了人还不出现,但现在,一个人旁若无人坐在一家饮食店里的一下午,仿佛是从生活里偷来的,她喜欢这样的灵魂旅游。疫情以来,终日在一种生命慌张和网络喧嚣里虚度,很多日子没有这样与自己静坐了,虽然,平日里自己也是一个人,然而平日里的一个人和疫情里的一个人不同,常态和非常态不同,疫情最终会让生活回到常态,但那留下的阴影会制造距离,会出现新的常态,一些东西确实是会改变了的,甚至,包括爱的期待。

上一次见面,雨烟还在那场可能结婚却没有结的羞耻情绪里压抑着自己,而这一次,在微信里,雨烟说要告诉她三月桃花开般的好消息,她就知道雨烟又恋爱了,新的恋爱,还不是过年前见面她连对方都不介绍的随遇而安的恋爱。幸好雨烟没有结婚,否则疫情期间离婚率太高,国家怕年轻的荷尔蒙影响稳定,陈茵前几天看了一个视频,说是国家出台了《民法典》草案,离婚要经过“冷静三十天”“抉择三十天”的温和过度,这样两个月就过去了,然后,只要有人不同意离婚或任何一方不到场,还是离不了。比以往离婚困难了很多。本来离婚对很多人来说就顾虑重重,结果居然还设置了这么多障碍。陈茵有时候想,将男女组合为单位方便管控,应该是最早的统治者的发明。发明这个管理方式的绝对是个聪明人,其聪明程度不亚于建造伊甸园的上帝。

疫情期间,店里不闻管弦声,平时這家店夜里还有驻唱,经常还有演出,吃饭的人可以点歌也可以献唱,现在却似乎满店萧瑟了,店员明显减少了许多,只三个年轻人,两女一男,一个负责收费的女孩在吧台前低着头玩手机,仅有的男孩负责楼上,似乎闲极无聊,不断在楼梯间来回;负责楼下的另一个女孩也在店里走来走去,她穿得圆领草莓图案连衣裙,完全是夏天模样了,走路像是飘着,漂亮的脸似笑非笑,衬托得她的有雀斑的半边脸仿佛成了一种故意化出的艺术。雀斑长在中年妇女脸上,总让人想到生育的污秽;年轻女孩子,明明艳艳,一张粉红的唇欲张还合,写满邀请的诱惑,偶尔飘出那么几声低婉的哼唱,雀斑也成了另一种妩媚了,仿佛在山上,朵朵花开……她大约也知道自己的雀斑也是美的,所以并不试图用白色粉底遮掩,这点和别的总将自己脸涂抹成一面白墙的其他大多女人不同。青春是那样的漫长和寂寞,陈茵想起自己年轻的二十多岁,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惆怅,像把一辈子过尽了。从来就未能像雨烟这样翻山越岭,一山过去又一山,明明已经是谷底了,她却总能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雨烟上一次的爱情,眼看着就修成正果了——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正果,那就已经离正果一步之遥了。当然,也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雨烟说了,女性解放少说也百年了,对现代人来说,买好墓地也可以自由玩耍,尤其是对上了年纪的女人,买好墓地可以更自由地玩耍,睡不负责任的觉,睡成自由主义,平时还可以借着婚姻的名义,让人扫墓让人上供让人献花献水果。虽然说是这样,但前次隔着两个多月近三个月未见,雨烟还是为那场退婚瘦了好几斤。她说她咽不下的是那口气,感觉终日打雁被雁子啄了眼,怨恨着别人,后来也自我安慰说给陈茵听,她说是自己期待太过所以失望才越大,如果只是撩来撩去,睡个男人不过是互睡,做好安全措施就当他是药引子,渣了丢弃……只怪自己用情太深了。

那两年,与硕士时代的男同学吊着因为各种条件无法结婚,也不是没有过一些其他的风流潇洒,为的是让自己放弃,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碰上叶梁辰,雨烟才觉得像是回到了单纯的中学时代,爱一个人只想着他,一整天或一整月或一整年,看他一眼也像获得了满足。

她没有料到的是,时间将一切改变了。飞翔的猫头鹰是猫头鹰,钉着作为标本的猫头鹰也是猫头鹰。后来的叶梁辰,接近于作为标本的猫头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貌,但一些东西说变就是变了。雨烟想象里的爱情应该是飞翔的,可以这样说,几乎所有女孩子想象里的爱情是飞翔的,甚至所有的人,当然包括男人。但最后呢?爱情对一些人来说,钉在了墙上成了标本,或,成了记忆的骨灰盒。这些人真是无能,但生活里有太多这样的失败者。

开始从微信里联系上小学时代就喜欢的叶梁辰,马上就见了面,因为连夜就浏览完了他的朋友圈,何况微博也是经常看的,他帅帅的样子还能看出幼年时候的样子,像很多明星,却又没有明星的那种做作,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羞怯。王雨烟说最喜欢的就是这感觉。联系上之后很快就知道他小时候也是喜欢“神仙姐姐”的,他告诉她他把她微信和QQ备注都设置为了神仙妹妹。那时候两个人就一步之遥了。当然,他们交换了彼此这些年的爱情故事,雨烟告诉了他硕士阶段的那场恋爱,说分手已经大半年(其实是与叶良辰联系上之后才彻底断绝的)。在故事版本里,叶梁辰被迫与几个喜欢自己的人交往过,因为不好意思拒绝嘛,怕伤害女孩子;只正式交往过一个,但已经分手了,因为自己妈妈不同意,而他又从小被母亲带大,是个孝子,关键女孩子还顶撞他母亲。

他说女朋友可以有很多,而妈只有一个,所以女朋友是可以换的。不过,他还说了很多那个女孩如何对他好的故事,寒夜里做饺子为了让他吃了出汗,因为怕他打球感冒了;夏天里为他换置大冰箱做冰激凌,为了让他消暑,包括自己生理期怕空调宁愿躲在被子里也不愿让他热着;春秋季节总记得他过敏,早早备起各种防霾防尘防花粉的口罩,各种颜色,以便配他的衣服。他说他现在还戴着前女友准备的口罩,而前女友两年前就已经生孩子了。他说前女友与他分手后很快就赌气结了婚,生了孩子还找过他,说是后悔了,但他说:“一个家庭,我父亲又死得早,我知道没有父亲是怎样的悲凉,所以拒绝了她提复合。”最后,他给雨烟发过来,“也许还是没有那么爱,所以她才去结婚。”

那时候陈茵还和王雨烟在一个单位,她就像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啥都是给她看给她说的,征询她的意见。也就是那段时间陈茵离职考的市图书馆那家岗位。她以为他们会结婚,毕竟学生时代他是她的流川枫,她是他梦境里的苍井空,一路安慰着他走进成年。他说那时候由于是单亲家庭,虽然父亲亡故留下了一些钱,家里生意由舅舅打理,在舅舅制度下讨生活,又担心母亲再嫁,总觉得自卑,加上偏科,学习自己并不觉得好,所以不敢向她表白,但心里有她确实很多年。

这时候的叶梁辰,在一家理财公司担任顾问总监,前几年还很景气,但近年不景气,所以不去上海的总公司上班,就在旧京呆着。这是他给王雨烟的说法。当他开着车来接王雨烟的时候,王雨烟说自己被他高大帅气的样子确实征服了。也就是在这家花妖部落,陈茵看到过叶梁辰,确实是一个容易让女人心甘情愿委身的男人,简直太帅了。“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看到之后还劝说过雨烟,要珍惜。她那时候担心的是这样帅气甚至有点妖艳的男孩子是不是同性恋。因为她发现叶梁辰耳孔上打着个耳钉,她以前二十多岁常常到酒吧喝酒,知道部分男同酒吧不被欢迎进入,那里面出来的男士多打一个耳孔戴一个闪光的耳钉做身份标记,以示同类人认识。陈茵提醒王雨烟好几次,每次都遭到王雨烟强烈解释:“没问题,那方面没有问题。”

他们在一起之后就常常出去旅游了,原因是待在房间里叶梁辰说不舍得王雨烟做饭,他说要带着她见多识广,还说要给她也买辆三十多万的车,和自己的一样,但不能买成越野,自己的奔驰越野五十多万,马力足。对女孩子来说,太快是不安全的,不如小马力。他常常带雨烟看车子,给雨烟增长了很多车子知识。当然,他也常常给雨烟分析时下的财政问题。不过,雨烟学的是文科,并不懂这些,觉得崇拜他。让雨烟唯一不舒服的地方,就是他太大男子主义了,每天深夜里打游戏,也要雨烟陪着,又不好好吃饭。但她放心的一点,就是叶梁辰有很好的安全意识,经常去医院进行各种体检。

热恋期很快就过了,但他的宠爱让她停不下来,她只觉得自己爱他,爱就要好好规划两个人一起的生活。他们再次联系上很快就住一起了,认为是良缘,所以从一开头就筹划着结婚生子。出去也旅游过了,玩也玩累了,她还不敢辞去工作,总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要等等,但已经在备孕了。单位里的活有时忙有时闲,一般忙半年闲半年。很快就遇上了她得经常出差的秋冬。连着好几日,她太累了,只想睡觉,第二天经常一早还得下乡,而他叶梁辰总是深夜里打网络游戏,理财公司最近几年因为p2p影响,并不景气,但他通过炒股还可以保持以前的收入,所以认为日子要悠闲地过。

关于经济,王雨烟也是盘查过了,他名下至少有三套房子,还不带他母亲名下的,两套在市中心,一套就在著名的大唐不夜城旁边不远的南湖边,是套按揭的别墅,一个月就两万呢;一套是住着的这套。另一套,他母亲住着,嫁出去的妹妹偶尔回去。她觉得他是有本事的,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财政自由,但晚睡是不好的,影响健康。于是开始管他,而有管就有吵,他认为自己玩游戏又没有耽误赚钱,耽误生活,只是调节一下压力。有辩解就有冷战,以及床上的突然和好。他后来甚至拿床事来冷淡她,逼她退让,他说游戏才证明一个人活着,否则一个人活得太过正确每天兢兢业业地上班和做人们认为正确的事太累了。雨烟说他的理论总是一套又一套,自己讲不过他。

东西已经搬在一起了,她还特别买了两个很好看的大书架,理科生书并不太多,但她文科,有很多以前看过的书没有扔,还要看。她觉得这些吵闹都不是本质上的问题,本质上在于他们是相爱的,相爱的人才容易吵架,不是冤家不聚头。他骄傲于自己的妻子是硕士生,有志向,一边工作还一边想考博,尽管说了生了孩子可能耽误考试,但他说他会全力支持,只需要她做他的神仙妹妹就是了。看得出他是幸福的,经常带着她参加同学会,骄傲于自己把他们心中的“神仙姐姐”追到手。因为睡眠不好总是玩游戏的争吵,听起来不过小打小闹,这时候,王雨烟还是觉得自己的爱情没问题,只是方式尚待改变。

一切都是幸福的,所以无所顾忌地筹备着婚礼,等待着怀孕。两家家长已经见过了,唯一不满意的是她父亲嫌弃他家有家族糖尿病,生孩子可能会遗传。但是,爱到深处,这不是问题,做女儿的说现代人很多有慢性病,医疗那么发达,可以控制。他是个特别会哄丈母娘的人,经常说:“就喜欢阿姨做的饭,好吃。”他经常给她买衣服,也会让她給她妈顺便带几件,说是一家人了,不必分内外。他经常开了车子带她回她妈妈家吃饭,即使她想在外面吃,他也还是会买了各种菜蔬带了她回家吃,美名其曰:“你家有家庭气息,爱吃妈妈做的饭。”私下里,他们称呼对方的亲戚已经和对方一样了。

4

原以为是美满爱情,可以走向婚姻的坟墓的那种,但结果很快就有了隔阂。那一阵子王雨烟经常找陈茵诉苦,她说分手对她最大的影响就是浪费了大半年,那么不舍。等一切到了严重的程度,所有人都不看好,她还在努力想着不让事态崩溃,不让他们那么快结束,总觉得似乎还可以忍。不就是一点小争吵嘛。直到看到更大的可以吞没她让她夜里睡觉都觉得颤抖的深渊……

那段时间她努力做个好女人,当然是男人眼中那种好女人。她每天认真打扫厨房,还努力对着视频学习烹调术,虽然她觉得做家务是愚钝的。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会让一切更好一些,总比自责好,她爱一个男人,愿意为他受苦。瞒着叶梁辰,她轻松了办理了留职停薪申请,放弃了原来安稳有序的生活,不过是为了保住一份突然而来的惊喜,因为,她怀孕了。她还不想把这件事太快地告诉叶梁辰,因为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何况婚礼的日子也几乎定了就在下一个月里,两三个日子待选,等着他舅舅和她父母请的阴阳法师定最终的日子。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事后很久她还觉得惊讶,这种牺牲对于在工作年代做惯公主梦的自己,简直不可想象。她一直以为可以通过个胎儿脱胎换骨,过上想过的生活……生活教会了她,更该专注于工作、房子,尤其是生活自身,而不是哪个男人,以及腹中的胎儿。

工作会有的,生活还可以等一等,有了爱就去追,就好好珍惜。那时候,为了肚子里的一个孩子,她如此认为,也如此做了。

这些都是陈茵离职以后发生的事,等再次听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闹了,只是生活琐事,糖尿病加晚睡打游戏,闹着分手找个说合者,所以其中一个找到了她的闺蜜。王雨烟还暗里叮嘱陈茵不要说得过分,男朋友改了就行,不要伤了人家面子。那次见面也只是当朋友见面,王雨烟约了陈茵,顺便带了自己的男朋友。是后来,不久的后来才出的其他事。但对王雨烟来说,像是过了几辈子,才发现所有甜蜜是个骗局。他的身体居然有着那样的经历,而这一切,他從来都是轻描淡写的。如果不是她无意中通过自己看了多年的牙医获知,她的家人也完全置身于前线,不亚于一场个人家庭的新冠危机。

孩子曾经在她的子宫里生长,为了出来,一天天扩大,占据着它在世界的面积。未成型的人,据说可以当动物,因为还不知性别。那个孩子,最初就像是青蛙的前身,蝌蚪一样的胚胎,连形状都是没有的,她一天天喂养,让它来撑破她的心脏,想象里撑破她的阴部。一个英俊的男人,挺拔的身材,宽阔的背,眼看着就是他的丈夫。她已经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个人。可是他的安排太繁琐了,繁琐得像补办一场葬礼。这对一个怀孕却还没有告诉男友的女人未免有点残忍。不过她认为这是对她的在乎,毕竟一辈子只出嫁一次。结果真是让人绝望呀。

事情其实说简单并不简单,但说来太过狗血,简直像是网上抖音里热衷于营销的人士乐于派发的小视频,充满搞笑和巧合。王雨烟介绍了自己的牙医给男朋友叶梁辰,她事先并没有告知她自己与牙医的关系,因为异性朋友嘛,而且又不是真有什么身体之交,但避忌于叶梁辰像如所有结婚了的男人,恨不得自己的女人从幼儿园养到大一路没有见过别的男人,所以,她只是公事公说,介绍一个医院风评很好的牙医给叶梁辰,让叶梁辰去看突然肿起来的牙龈。她忙着下乡扶贫,搜集资料,就没有跟着去。等她在微信上看到牙医(她给叶梁辰的是牙医的电话)给他发过来的一切,还是震惊了。牙医曾经追过她,但鉴于牙医似乎有家室,而且她根本不喜欢他长相,所以从未有发展。但他是知名的,她用自己现在洁白整齐曾经一塌糊涂又黄又臭的牙齿验证过他的医术,所以才一直没有断联,每次治疗牙齿必去他主持的科室。不能不说牙医没有坏心,但报告是明显的,牙医告知他叶梁辰有乙肝,而且,甚至怀疑是性病患者,建议她也去做检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他的医术让他对很多事一眼即明,对她却不想很仔细地解释。他说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那个月简直过得太艰难了。是王雨烟生命里最艰难的一个月。她急于求证一切,但也明白撕裂的只是一个口子,追究下去会裂变,形成一个深渊,如果不注意她甚至她整个家庭都会被吞没。首先,父母并没有做任何防护,其次,哥哥姐姐以及他们的配偶,尤其他们的孩子,都是经常一起吃饭的。最主要的,自己腹中的胎儿。她颤抖地坐在乡间农人家自己用竹子编制的小椅子上,第一次感觉到人生那般惶恐,那么荒诞。她没有想到网上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总是在知乎或在其他网站页面上关于男女的狗血故事,大多充满算计,想不到同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记得其中一个帖子,关于肺结核,一个女孩自己的姑姑交往的男朋友有肺结核,结婚了都没有告知家人,又常常在一起吃饭,结果害得自己和另一个亲戚家的小孩从小经常生病,体力非常差,最后才知道,是因为一起用的餐具有问题,而根源在那个突然闯入他们生活的男人……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检查,问题是,如何向父母说出,他们最近一直以她为自豪,认为她马上得嫁良人,他们还准备赶快抱下一代,这样,三个孩子都有了子女,他们就完成了他们的传承任务。

这时候,王雨烟恐惧的还有另一方面,她突然记起了一次吵架,他说她敢离开他他就杀了她全家,笑着说的,她以为是开玩笑,因为电视里正出现那样的新闻。他还问她:“你怕不怕?”她问他:“你我是你我的事情,和我家人何干?”他说是她家人没有教好她,当然要付出代价。最后哄她说是吓唬她的,因为想都无法想她会离开他。他说如果她离开他,他就去把她和别的男人杀了,然后自杀,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她那时候还以为一个人爱着自己,爱得要去杀人,爱得要和自己一起死去,心里又害怕又幸福呢。深深地拥抱他,亲吻她,然后彼此赌咒发誓不伤害任何人,一定要好好在一起。

当务之急当然是确定孩子的去留。当王雨烟回到家里,将一切禀告给父亲。父亲做出了处理,甚至没有问男方意见,就找人做了流产手术。他们也怕他闹,看得出,他们也是恐惧的。做女儿的非常愧疚,认为是自己将灾祸带给家里人。一家人很快去做了检查。

而这一边,为了稳住叶梁辰,还在断续继续着,趁他去他妈妈那里,王雨烟搬离了自己在乎的大多东西,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些时日她气得发抖,却还保持着最后的镇定。父亲这时候还是冷静的,平时重男轻女的爸爸,大约也是在乎女儿生命的,对她说:“生命要紧,其他一切咱们可以买。”不是不可以买,只是一些东西还是在乎的,沾满了成长的记忆,比如一些书,一些别人送的礼物,以及他优盘里拍摄的两个人互相亲吻抚摸对方的一些视频和照片。她带走的仅是自己的证件和相册。

还能说什么呢?他不是没有找上门,也不是没有恐惧过。后来她又恢复了上班,每天不再自己开车,而是由做父亲的或做哥哥的接送。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伤害家人,但又能有什么办法?

陈茵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了。雨烟告诉她说自己一边充满恨意,一边还在留恋着两个人在一起的温存。她还说了,如果不是父母的坚持,糖尿病加乙肝再加可能的性病,即使如此,她也还是这么快做不了这么干净的收鞘的。她迷恋他的温存他的帅气,也迷恋他的财富他的执拗,她觉得自己是他的。如果不是可能危急到家人,她绝对不会回头。多年来一个不被重视的小女儿,即使如此,也不能把风暴引向家人,何况是他们养育了她,更何况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根本无法对那个有可能被遗传的自己的孩子负责,最主要的是,她的下体也觉得痒。好在医院尽快做了排查,吃了一些药……到现在她还是经常去查。

这时候她才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经常去医院做各种检查。她几乎想要去恨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但曾经的甜蜜像山风海暴,夜里想起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边颤抖一边想念。也不是没有给他找过理由,就如他所说,是他不舍得才隐瞒,何况他母亲和妹妹对她也是不满意的,他迷恋于她家有个良好氛围的家庭,因为珍爱她,所以才推迟着坦诚告诉的时间。那么,孩子呢?哥哥和姐姐家的孩子,他们那么小,就很可能受无妄之灾……她想都不敢想。在回忆的场景里,她把他分为两个人,一个对她真诚有加体贴温柔,而另一个,则是个戏子。只有这样才可以接受回忆的分裂呀。

这是上一次见面,雨烟的原话,陈茵从来没有想到雨烟的生命会如此沉重。认识的时候,她还年轻,要爱要恋,要吃要美,要撒娇要自由。

陈茵以前羡慕雨烟,她总能哭哭啼啼扭转大局,但她要的太多了,既想要那么一点钱,又想要那么一点爱。这似乎注定了不可能。

而现在,半年过去了,在微信里,雨烟又开开心心热热闹闹起来,恢复了以前的乐观。她还和陈茵说正在努力学英语呢,以后多出国,能移民就移民,她觉得西方国家对女性福利好,男人更尊重女性。她不明白的是,生活处处有陷阱。但有个远方总是好的,人都要相信未来,这样才可以让自己乐观下去。陈茵觉得自己应该学习雨烟,啥事都是可以过去的。

不必担心雨烟发生什么转折,她已经经历几次了,再分一次手,也无非就是个人历史上增添了一点风流韵事。其实,在五年前她认识雨烟那次就有这感觉,一切都会是重复,人生太无趣了,要不断砸缸。她需要来自生活的某种笃定,但又怕那种踏实,她从自己母亲以及姐姐和嫂子身上都看到了,简直太可怕。为了听到对自己“化妆术”的描述,各种有趣肉麻的奉承,以及享受某种亲吻带来的刺激和呻吟,她喜欢这样。

这次,她也许又会整理书柜,打扫房间,购买被褥,让一切整齐有序,看起来像一对新婚夫妇要过上幸福生活。每一次都是这样,王雨烟的每场爱情都像个重复,生活给她的教训从来不会是什么教训,人要乐观地活着。她记得雨烟问过她,上次,她喊着她的名字问她:“你怎么能这样,你如何做到像个尼姑?”她说她老了,无法像雨烟每次恋爱都像是初恋。

5

也就是上一次,承受不住王雨烟的眼泪,陈茵也给她分享了自己的悲惨故事。曾经爱过那么一个人,很爱,非常爱,除却巫山不是云地爱,但最后,她发现自己只是他的游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自己的抛弃游戏,然后再回头来参观她如何为他悲伤。等这一切明白的时候,已经几年过去了。终于“狼来了”,陈茵不再接受那个人的调戏和出尔反尔,断绝了关系。但是,并没有忘记那个人。她已经换了城市生活,她来找他,她还见了一次。

最后还见了一次。陈茵对雨烟说。离上次相见隔了四年。他来找她。给她发了邮件,最后彼此打了电话。她记得他走向她的样子,还是那种情侣之间让人感觉要烧化了的眼神。他比以前多了很多陌生,脸就像被削了一层显得尖而薄,眼睛比以前显得浑浊。最突出的是他的那双鞋,好几年了陈茵仍记得清楚,那是一双从底子到面子再到鞋带都为橘红的运动鞋子。陈茵记得他的脚尺码大,四四,那样一双鲜艳的红色鞋子穿在他脚上就像两只庞大的螃蟹在自主移动。他朝她走过来,带着某种怨幽地看着,那移动的红飘在她视线里,她觉得惊异,几年不见,他居然穿着这么怪异的一双鞋,和他整个传统的一身休闲服颇不搭。那双鞋子太嘻哈了,像是小孩子们才喜欢穿的鞋子,似乎稍微走一走,就可以反荧光。因为她下班迟了,明显晚于说定的时间半小时。她一直是给他发短信的,但看得出,他以为她是不想来了。他的眼神里责怪她来迟了。但两个人隔着几年的时间长河,怨责的话哪里说得出口?

他们并没有很快就拥抱亲吻,街头人来人往,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见了他就扑上去的女人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第一眼那种熟悉却又很陌生的感觉阻挡了她,也许是他穿的那双怪异的鞋子,后来的几天还是如此,无论两个人怎么靠近,她都觉得时间如河流滚滚而淌,尽管面对面但已经是隔岸的感觉了,几年不见,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出了山又长出了海。她思念着他,无日无夜,无时无刻不,每时每刻都,但似乎又跟眼前的人毫无关系。等人的疲惫让他的脸上看起来挂满了霜雪,她看似体谅地想接过他手里的提包,因为他肩部还背着一个双肩包,她想他也许累了。但他拒绝了她。两个人手指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她觉得简直尴尬,仿佛菜市场上挤来挤去不小心碰触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子,只觉得汗黏黏地不舒服。以前那么渴望他,看见他整个人就像要烧成舍利,现在却触摸到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恶心。她瞬时给自己的解释,也许好久不接触男人了。

两个人很快找了一家店吃晚餐。她太饿了,才下班,连着好几个小时的工作让她疲惫不堪。但是,点的几个菜上来的时候一点都没有什么欲望,只吃了几口酸辣土豆丝和青菜叶子。不过,喝着饭店的热茶,她初一眼看见他觉察到的不舒服感改变了很多。在那之前为着分手的最后几次见面,总是那感觉,突然之间,和他话不投机,她的胃就会降温,让她觉得疼痛。她向来不太反驳他的,都是他对。最后他忽然变了一个人逼迫她离开就是不说分手,凌迟了她那么久。她做的最过分的事也许就是没有接受他骤然拉远的距离,而是一次次去找他,努力缩短两个人的物理距离。然而,真正当她接受分手的时候,他又来了。

她太累了,就在店里观察着其他食客,回答着他的问话。他问了很多琐事,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的薪水。他当然也说起了自己的,为了弥补时间的空白,他说自己的配偶,孩子考了又考的学,以及继续住在原来那个地方周围出现的环境变化,比如开了一家大商场,接通了地铁。他还问她的住宿情况,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搬房子(认识他的那时候,她就在那座城市的东南西北飘,想住哪里住哪里。一个人东西少,房租反正就也不多)。明显地,他看见她不大想说话,很认真地字斟句酌,尽量调节着语调,以显得亲热而不是冒犯,用来消解时间结起的冰。饭店临街,太嘈杂了,是那种随意的街头流水席的店,便宜实惠快捷,但指望卫生和幽静,就做梦吧。隔着街道的嘈杂声让他的话不那么明晰,却仍然一字字跳跃着进入她的耳朵。饭店的服务员是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边拖着地一邊看着他们,抿着嘴哼着。也许在猜测着他们的关系,也许在斟酌着如何告诉他们快点吃,要关门了。

两个人后来在夜的街上走,借着薄薄的路灯,才因为疲惫和旧情而让亲密一点点弥漫起来。充斥着两个人之间曾经天雷勾地火的确凿无疑的情欲,仿佛还有灰烬在起舞,但明显都已经感觉到一种错失感了。一些东西错过了,他来,并不是为挽回的。能看得出。他也许只是余情未了,想看看旧人过得如何,也许仅仅是路过她的城市。她连这些都不要想的。一切早在当初已惘然。

“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陈茵对雨烟说,“我在那之前和你现在差不多,不过比你年轻。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我一直被身体里那种燃烧物折磨着,我都怀疑自己是个性瘾患者。即使没有人,我也总被那些念头充斥着。我也许比大多数人更理解飘荡的荷尔蒙是怎么回事。”雨烟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盯着陈茵,认真听着她说话。雨烟有一袭长头发,她又喜欢将黑发染成浅黄,而新长出来的头发是黑色的,这样在灯光下看来头发就制造了一种层次美,加上雨烟脸白,人瘦,鼻子高挺,眼睛又戴了美瞳,在灯光黯淡的咖啡厅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流光溢彩。陈茵想到了自己的二十几岁,也曾经是明媚过几年的,即使不比雨烟的现在漂亮,但心里无牵无挂,人活得恣肆,想爱就爱。也曾经算是洒脱过那么几年的吧。现在想起,那时候仿佛隔世了。

陈茵接着说:“那时候和你现在一样,总渴望着抚摸和亲吻,就想着有一个人来和我谈恋爱。也许你过几年就不一样了,和我现在一样。”

雨烟正色道:“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我年龄到了,也可能是那次伤了心,所以从此把色欲之事看开。反正没有那样再持续几年高烧过,偶尔也有一些深夜里独处时的情不自禁,但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嗯,自那之后,有一件事确定的,我觉得生命里很多东西是空了的。你可能也知道,能看出来,我无论当时和你一起上班,还是现在上着的班,对工作我都是非常尽心的。但其实,尽心和尽心是不同的。很多人尽心工作是热爱工作,对于我,就像敲打木鱼一样,我感觉不到什么冲动去做这件事,但也没有什么压抑去做这件事,所有的工作,自那之后,你也知道,我变动过几次,后来才考了现在这个编制。对,自那之后,所有的工作,都和其他事情一样,变得空了,但我可以比以前更耐心更细致地做好了。还有对人,我也是更可以包容了,基本不会和哪个人再有任何冲突和再对哪个人发火。”是的。雨烟经常惊异陈茵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她还好几次私下觉得要和陈茵学习呢,陈茵做事从来不风风火火,而是井然有序,陈茵更不会当众向任何人发火,即使陈茵离职了,单位里好多同事说起陈茵,还说那个合同工比现在这些有编制的人员干得好,有了编制就像有了护身符,现在的年轻人看似新潮,表格策划都做得好,但不如陈茵踏实认真,也不如陈茵安静低调。雨烟很多时候是嫉妒陈茵的,但她知道自己比陈茵长得好。朋友嘛,总是暗暗嫉妒又相互学习。

“这倒对你是好事,一个男人让你修行。”雨烟用手指抓了一块榴莲披萨,一边吞咽一边说。好朋友之间互相揶揄的口吻,她接着说,“那你的意思是以后无欲无求如修女了?”

“差不多吧。”陈茵也抓了一块榴莲披萨吃。

“很爱榴莲,这习惯倒保持了下来,那时候就一直喜欢吃,榴莲披萨,榴莲酥,榴莲蛋糕……似乎是一种留恋,对于实体倒无所谓了。不过,一些事你不知道,工作兢兢业业,对人也勤勤恳恳,只不过,心不在了。心不在了所以一切可以做好,就像梦游,整个人随时可以切换到一种机器状态,放空自己。佛教里有说无我无他,我有时候就是彻底退出了自我。反倒能把工作做到领导和同事们满意。”陈茵顿了下,喝了口咖啡馆赠送的柚子茶,接着说,“这一点你可要学我,不能每天恋爱把面包忘记了。拿着面包向一个男人求爱总比你去夺人家面包强。”

“确实,经常感觉你不在状态,但觉得你万念皆空,对啥事都镇定。咱以前的同事都惋惜你离职呢,说你这个人就像定海神针,天塌下来也举手可以托住,只要有你大家都觉得做事也没有什么慌张的。”

“真的以后再没有找人?另外,真看不出你放浪形骸过。也想象不出你放浪形骸是什么样子。”

“找過。但不一样了。想到男人的身体不是渴望,不再是像如十多岁二十多岁,身边坐着一个不错的男人就开始幻想,每个夜晚都活在无尽的想象里,而是接触哪一个男人都觉得恐惧。不是厌恶,是恐惧,没有任何渴望又不想让人失望的恐惧,还没有脱衣服就已经觉得抱歉和厌恶……更别说其他了。”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不谈恋爱的原因?”当雨烟听完陈茵说出这段故事,问出。

“是。七年了。”

“你没有其他办法?或者吃吃药,也可能是生理性的,未必纯心理。”

“一些人是没有办法的。这不知是不是性别的原因。我这里无法将身体割裂,装作毫不相干。”接着陈茵低低地说:“他可以的。所以爱应该没有存在过。爱让我失去了这能力,如同一条发臭的死鱼……”

雨烟又建议:“去找找心理医生,说出来也许就不存在了。”

“嗯。也许你真正爱上了一个人,爱过一个人,就不会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雨烟说:“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幸福。是经历过,还是没有经历过?”

“你一直在找寻,也许会碰上。”

雨烟的手机屏幕亮了,她看了一下,笑着说新交的男朋友到了附近。她笑得很勉强。看得出,她还在期待那么一点爱期待那么一点钱的路上走着,风尘仆仆,却又毫不甘心,总觉得可能自己会被丘比特箭射中呢。不过,那笑让她显得苍老而疲惫。陈茵结账的间隙,等着柜台人员扫码,心里推算着雨烟恰好三十岁了。过几年她也许就厌倦了这样的感情。不过她还是祝福她,心怀期待终是好的,每个人都要有那么一个相信未来,才可以走到明天。

才出门,就见雨烟风驰电掣地跑进店里。陈茵说:“落下什么了吗?”雨烟边走向两个人刚才一起坐过的座椅边说:“帽子放在了坐垫下。”雨烟人漂亮,平时出门道具也多,帽子、丝巾和墨镜是三件套,她说女人是要装扮装扮的,只有这样一般的男人才不敢下手,她说要给男人挑战。雨烟总有一个男人梦在那里,她对性对爱总要追求那么一个未来,这热情也是令人羡慕的。陈茵去推离开旋转玻璃门的时候,雨烟已经跑到门边了,她说:“让我先走,那人还在门口等着。回头我给你电话。”陈茵回答说好的时候,雨烟已经冲出门外了。一辆摩的正在门前的马路旁停着,看不清那个男子的脸,他戴着头盔,手里还托着一个。陈茵想这应该就是喊雨烟的男人。这个男人亦长得倒是高高的,但明显已经不是之前在花妖一起吃饭见过的那个了。雨烟笑笑地跑向他,然后戴起了他手里托着的另一个头盔,两个人低声细语说着话。摩的很快转了方向。看得出,雨烟还不打算向她介绍,陈茵想也许雨烟是不好意思,毕竟每次雷声大雨点小,好几次都见过对方父母了到最后仍然不能百年好合。

这也是上次相见的事情了。

6

那一天,直到花妖店铺关门(疫情期间才关门,以前通宵营业的,很多年轻人在那里看书谈恋爱,也有说心事的……),王雨烟一直没有出现。陈茵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打通,短信和微信发了几次,甚至想QQ找王雨烟,但她知道一样找不到。她也许找了个男人一夜春宵睡过了头,忘记了和她的约会。也许喝了酒,也许找了个男人一起喝了酒一夜春宵,这两者并行不悖。因着以前的事,王雨烟一直心有不甘,她总觉得有好男人的,只是自己没有遇上,所以,她要趁着年轻多赶路,遇上自己的命中良人。“丘比特给每个人都牵了线,我们会遇上。”这是王雨烟说给陈茵的话,她鼓励陈茵也多参加社交,有梦想总是好的。

走在学子路上,由于靠近机场,不知是飞回来还是飞出去的飞机,在头顶盘旋,仿佛就在前方的高楼上空飞。因为离地面太近,陈茵总有一种担心,觉得那飞机可能砸下来。但她又觉得飞机飞得低让她快乐,每天有那么多飞机离开,去不同的地方,又有那么多飞机飞回来。飞机落地,总会带给很多在等待的人渴望。这一架飞机如果是回来的,那么有一些人就可以团聚了,有一些人就可以拥抱属于他们的快乐了。她为他们欣慰。总是有飞机去了又来。看见飞机总是忧伤的,但还是希望能看见,人总归要相信未来,才可以过到明天。她一路走一路想,不觉就走到了小区附近需要扫码进入的门口……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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